旧时光

2011-12-31 00:00:00
美文 2011年22期


  一
  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
  黑色裤子,白色衬衣,却因洗的次数过多而泛出明显的黄色。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原先的同桌已经移师到了五米开外的地方,充满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扭过头去。她看了一眼自己旁边的身影,就什么都明白了。
  脑海里闪过一瞬间的“不”字,却很快夭折在意念的襁褓之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逆来顺受,因为逐渐发现很多事情是自己无法左右的,而忤逆所带来的反抗感亦是自己所不喜欢的。况且还有——
  “班长,老师找”。她愣了一下,没缘由地笑了起来。果然。乖乖去了办公室,班太正在埋头批改作业,圆形镜片闪闪发亮,听到脚步声后抬起了头,露出经典的慈祥笑容。
  “上次月考不错啊,照这个态势Y中没问题”。班太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得意门生,语气里溢着淡淡的骄傲,“你也看到了……从外地转来的。老师想让你帮帮他,互帮互助嘛,之前的同桌进步都不小。怎么样?”疑问句的语态,却分明是不容置辩的意味。然后说出了一个平凡到随便喊一声在大街上就有四五个人回头的名字。她看着老太太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听见邻班的老师感叹班太的好福气:“这就是你常提的那个?啧啧……”因为距离的缘故,后两个似乎是评价的短语淹没在喧哗的走廊吵闹中。她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听话”“懂事”之类司空见惯的评价。
  经过音乐教室时,她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门口的落地大镜子。镜中是一个面容红润的女孩,没有刘海,没有马尾,短发有些凌乱地贴在头皮上,无框眼镜背后的眼睛里除却疲倦,更多的是睿智与犀利。一个标准的好学生模样。
  这样想着,便到了教室。她看着从十几分钟前就转向窗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
  数学课。
  文文弱弱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好像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可能。她不得不集中精力,才能听清楚蚊子似的讲解。
  忽然肘间有轻微的撞击感。她回头,他依然保持着上课初的姿态,低着头,手里紧紧地攥着个东西晃来晃去,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讲台上尖厉的女声唤他的名字,是数学老师,让他回答刚才讲过的一道题。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下,但马上装作没听见,继续手里的动作。
  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的大了些,带着轻微的不耐烦。
  得到的却依然是沉默。
  数学老师眉头紧皱,明显在强忍着怒火。蹬蹬蹬地从讲台上下来,刚走到桌子旁边,他就“腾”地站了起来。
  从早上进班开始,她第一次发现他原来这么高,数学老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发髻紧紧缠在脑后,却还是只到他鼻尖的位置。突如其来的身高压力让数学老师不得不略微仰起头,有些恼怒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她当时想到的只有一句话,小学作文最喜欢用的那句:“静得连掉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他却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冷漠。带着明显的不屑眼神俯视着老师,似乎很得意自己所制造的气氛与对方的反应。
  “刚才那道题,怎么做?”数学老师重复了一遍。
  他这次倒是爽快,硬生生地蹦出两个字;“不会。”
  她在心底倒吸了一口气。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年纪轻轻的数学老师从来都不是和颜悦色的主儿,她最反感的就是学生对于自己刚讲过的知识置若罔闻,哪怕是装模作样的胡诌几句,也比沉默与“不会”强。
  还好数学老师今天心情不错:“刚转来的?以后认真听讲!”然后转而点了她的名字。
  由于之前走神的缘故,她只听了个大概。眯起眼睛看了看黑板,是道反函数常见的题型,于是沉默片刻,悠悠然地讲了起来。
  数学老师的脸色随着她的讲解缓和了许多,甚至还不忘给她一个赞许的目光。旋即又尖刻地对旁边冷眼相对的他说:“坐下!你看看都是在一个教室学习的,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多向你同桌学习,别辜负了你们班主任一片好心!”
  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然后还是拒绝正眼理会帮他脱离一顿痛骂的她,扭了过去。在转身的瞬间,她听到他嘀咕了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啊?”
  
  三
  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反感。
  每每回答完老师的问题,她就感觉到旁边带着敌视的目光。等她坐下来之后去看,他却依然是那副头偏向窗外的德性。她是数学课代表,每天不免在班里大呼小叫地收作业,登记那些编造各种理由妄图不交作业的名字。他开始是交作业的,只是总在她问他时没有反应,等到在教室转一圈回来之后,就看到他的作业本塞到中层的位置,因为慌乱的缘故总是露出一角,上面画着一个不知是什么意思的符号。
  后来偶然的一天,她晃了一圈之后从后门过,一下子就看到了奋笔疾书的他,旁边摊着一本工工整整的作业本。虽然隔了那么远,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自己的作业本。
  她一把向前夺过自己的本子,很生气地看着他。
  他也丝毫没有愧疚感,挑衅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懒懒地把她的作业扔到了那一沓本子里,自己的却塞进了抽屉里,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组长再来交作业时,报上的名字总有他。他从不避讳,旁若无人地看着她在纸上涂涂画画。她也曾刻意地一本一本翻过,那个符号却再也没有出现。
  班太找过她几次,“我想换座位”的想法一直哽在喉咙里,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四
  在班里随便找来一个人,说起她,说法不一,却多是些“与人为善啊” “班长挺好” “好脾气”之类与老师评价如出一辙的句子。她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歌,也很少有小女生的妩媚与多愁善感的小心思,更没有沾染风花雪月,女生们也乐意把她当作姐姐一般看待,自己也不觉得遗憾。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意识到,其实与人为善也好,脾气好也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理解为平庸。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友善的词语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而对于他,却是出人意料的一致口径。同学提起来,总是忍不住撇嘴,“人又倔强,又闷,还没什么特长”,偶尔想起什么活动,他也会被轻而易举地忽略掉。
  班太在有限的几次谈话中对他也逐渐丧失了信心,却又不想再大动干戈,只好对他叮嘱好自为之。
  后来她想,如果没有那件事做开端,可能她与他会一直相安无事下去。她与他是两条路上的人,彼此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多少年后偶尔想起,他可能和很多并不熟悉的男生一样重叠了面容与表情,冠上“曾经的同桌”的名号,仅此而已。
  可惜没有如果。
  人们总说戏如人生,其实不如说人生如戏。这也是她很多年之后意识到的。电视剧里的机缘巧合,甚至远不如现实中的惊险刺激。
  
  五
  班太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会在初三这种时候,接受邻班年纪轻轻的男老师的挑战,两个班的友谊篮球赛。
  体育委员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班上只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她看着班里并不生猛的男生群体,突然就明白了邻班的小算盘。这几次考试,本班都以微弱优势盘踞在邻班之上,班太自然是乐开了花,邻班班主任却似乎咽不下这口气。选择这种运动的方式,多少有点“长自己士气,灭他人威风”的味道。
  说是友谊赛,到了比赛之前,却逐渐演变成火药味浓重的拉锯战。谈论的话题统统与比赛有关,悲观的论调也越来越浓。“邻班校篮球队那个要上场啊” “传说有五虎上将”的带着羡慕与嫉妒的气氛在班里蔓延,前桌跟她说起这些时愤恨地瞟了体育委员几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摸样。
  她倒也没有报什么希望,只是因为自己是班长,不好意思在赛前就扇弱本来就气若游丝的士气。她看着精瘦精瘦的体育委员在班里上蹿下跳,终于在比赛前的那个上午把班队勉强组织了起来,而最后一个吸收的竟是主动请缨的他。
  她有些惊讶,体育委员也不例外。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比赛如期进行。
  这种难得一见的体育活动,总是能吸引成群的目光。一下课,操场上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班太和邻班班主任亲亲密密地站在看台中间,眼睛却紧盯着场上。
  她并不太懂篮球,却还是能看出来对方的默契与实力,别的不说,单是那身板与身高本班就矮了半头。很快,计分板上的数字差距从个位数变成了两位数,班太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在场上喘着粗气的体育委员终于扬起了手,示意让他代替自己上场。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悲壮想法,比赛继续进行。不一会儿,计分板上的数字神奇地由两位数恢复到了个位数,其中半数是他的功劳。她看着场上他矫健的身影,一时竟有点恍惚。在她的印象中,他总是沉闷不语,眼神冷漠,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惜比赛结果并没有像电视剧里常见的那样来个惊天大逆转,只是输掉了大家能够承受的五六分。而这场本来就是娱乐的篮球赛,很快被大家遗忘在繁重的学业中,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交作业,上课发呆,沉默寡言,唯一有点改变的,就是对于他的评论多了一条“篮球不错”,仅此而已。
  她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开始融化。
  
  六
  自习课。
  她埋头对付那道表述复杂的函数题,周围都是奋笔疾书的沙沙声。思考很久后终于有了思路,下笔写时却只有白色的画痕。
  习惯性地翻开文具盒,应该躺着笔芯的位置却是空白。
  前面低着头专注的身影让她不忍心打扰,犹豫了片刻,敲了敲旁边的桌子。
  他应声转过来,表情依然冷漠。
  她指指他桌角上胡乱堆着的一盒笔芯。他没有拿盒子,而是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笔随手丢给了她,然后又转了过去。
  对付完那套数学题,大概已经过去了半节课,她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再次敲了敲桌子,却没有回音。又小心地敲了敲后背,依然没有反应。
  她忽然意识到,是睡着了。
  从窗户的反光里可以模糊看到男生的侧脸。闭着眼睛,鼻翼随着轻微的呼吸而小心地翕动着。眉头紧紧地皱着,不知道在做着怎样的梦。
  她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
  
  七
  是从哪个微妙的细节开始偏离预想的轨道?
  她依然是她,努力学习,认真写作业,安安静静倾听前桌调侃班里的暧昧桥段。
  只是在他偶尔问起题时耐心地解答,在发成绩单时扫一眼他稍有起色的成绩,下楼去吃饭时故作轻松地问向来拒绝吃晚饭的他一句“要不要带一份”,在他看小说时漫不经心地问起书的名字。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别的什么。
  他亦没觉出什么异样,依然在上课的时候看闲书,课间休息的时候精神抖擞,放学的时候骑着那辆破旧的红色赛车,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轧马路,不顾及周围人的目光。
  接着就是一次两次乃至N次的模拟考。她如鱼得水,看着自己的梦想一点点萌芽长大,连埋头做题的苦涩时光也觉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他却逐渐在最后的时光里有颓然放弃,好像一尾搁浅的鱼,挣扎在干涸的河床,肢体却一点一点的僵硬。
  只是在离校前的一个星期,她拿出一张印有最喜欢的图案的同学录放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惊讶,然后拿笔写了起来。很快,就完成了,潦草的字迹,漫不经心无关痛痒的祝福语,因为本没有期待什么,她也就不觉得失落。
  然后就是中考。
  传说中轰轰烈烈的两天,倒是异常平静地走过去了。后来到了放榜,那天班太打来电话,恭喜她如愿以偿。她却还是自作主张去了学校,在偌大的红榜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终究是没有那个名字。
  他果然还是没有考上。
  宿命般的,她整理书柜的时候,没有看到那张同学录。她记得当时是夹到数学书里了,待到翻开找时,却空空如也。
  那么一切就结束了吧。
  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
  
  八
  期待中的高中生活,没有热热闹闹的社团与演出,没有王子公主的童话。遇到的女生面带微笑而大方得体,却再没有前桌向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八卦;遇到的男生表情温和而彬彬有礼,却再没有热火朝天的比赛与针锋相对的课堂冲突。
  很快融入到新的生活中去,疲倦但充实,是自己所喜欢的生活状态。
  原来的同学偶尔联系,她曾经委婉地问过他的去向,却无人知晓。
  果然是两条轨迹的人。平行线本来就不会有交点。
  
  九
  周末,她陪朋友逛书店。途中经过一家美发店,一个瘦削的男生推门而出,她下意识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陌生的一张脸。是他。
  一年不见,他个子又长了许多,眼睛里的薄雾却再寻不见。头发不再是当年服帖的小平头,而是挑染成黄色,刘海斜到一边遮住了眼睛,原先的羞怯青涩被故作老成所代替,已经完全是社会青年的模样了。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没有丝毫的停留,很快移向了别处。
  他不认得她了。
  心底一直小心经营的城堡,坍塌成一片断壁残垣。
  却也终于释然。
  
  十
  悸动的旧时光,与远去拐弯的背影一起消失,和过去,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