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2011-12-31 00:00:00
美文 2011年24期


  在这座城市里,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比如今天,男孩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努力在拼接一张拼图。那是一张世界地图。世界对于男孩是新奇的,上面奇形怪状的国家让他摸不到头脑。这是他见到的最诡异的一张拼图了,已经整整三天了,还没有拼好,这令男孩很是沮丧。突然,一种念头像是被擦亮的瓷器在他的脑子里晃了一下。男孩抬头看了看日历,没错,今天是他的生日。八年前的这天,他通过一条幽暗的通道,来到了这个光明的世界上。他是在中午降临的,同样的阳光照在他猩红色的吐着白沫的脑袋上。
  妈妈和爸爸会不会给我买什么礼物呢?男孩想着,放下了手里拼图的工作。今天父母起得很早,他睁眼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家里了。他大喊了几声“爸爸!” “妈妈!”但没有人回答。这令他很是兴奋。他一跃而起,在家里跑来跑去,仿佛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男孩打开电视,痛快地看了起来。这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看完电视他就玩起了拼图。已经到中午了,离他八年前出生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男孩微微感到了无聊。更重要的是,他的肚子已经饿了,可是家里没有吃的东西。冰箱空空如也,只有几罐冷冻的啤酒。这是爸爸的东西,男孩心想,然后关上了冰箱。他来到大门前,推了推门,发现门已经被反锁上了,这个发现令他很沮丧。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男孩跑过客厅去开门。他期待是妈妈或者爸爸。男孩失望了。从猫眼往外看,他只看到了一颗硕大的光头。那光头在楼道里闪烁着一种幽暗的光。之后男孩才看到光头上的其他器官。一张确凿无疑的笑脸,整个面部的肌肉像是隆起的丘陵。位于中间位置的鼻子有着突出的地位,仿佛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男孩仔细想了想,他没有见过这颗脑袋,所以没有义务为他开门。
  门外的光头又按了几声门铃。男孩在门里等着,等着他识趣地走开。谁知那个光头改用手敲门了,一边敲门一边朝里面喊,有人吗有人吗?男孩没有出声,他想这个讨厌的家伙一会就会离开的。
  男孩只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串钥匙叮铃哐啷碰撞的声音,然后他听到自家的防盗门锁开始转动,喀喀喀三声,门开了。
  男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这个家伙怎么会有家里的钥匙呢?进门的光头显然也被男孩吓了一跳,他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脸上的丘陵又逐渐隆起。他满脸堆笑地对男孩说,你就是淘淘吧?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T恤,挺起的啤酒肚让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
  男孩脑子里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很多入室抢劫的坏人,不禁汗毛竖立,胳膊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向后退了几步,没有说话,眼睛盯着那颗毫无缺陷的光头。其实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颗纯正的光头,因为那上面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头发茬子,不过很短,你完全可以看见他脑袋上长出的多余的囊肉。
  你就是淘淘吧。光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你的父母都不在吗?
  他们都在。男孩机智地说,他们都在里屋睡觉,你不要过来,我的爸爸是拳击教练。他会给你颜色看看的。
  光头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父亲根本不是什么拳击教练,他是一个卖空调的,你妈妈是一名会计。他们都在屋子里吗?我正有事要找他们。
  说完,光头就喊道,耀东,阿梅,耀东,阿梅。
  这是男孩父母的名字。男孩窘迫起来。光头见没人答应,就转过头来看着男孩。你家里根本就没有人,你在骗我吧。男孩不敢迎接光头的目光,就看着摆在地上的杂乱的拼图碎片。
  你到底是谁?你认识我的父母吗?男孩问。
  光头看了一眼沙发,说,我可以坐下吗?男孩愣了愣,说,你坐吧。于是光头便舒服地坐在了沙发上,继续打量着四周,似乎对男孩家的装潢很感兴趣。现在男孩不再认为光头是坏人了,但他依然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的光头上寻找出答案。
  光头拿出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男孩说,我可以抽烟吗?男孩点了点头,说,没事儿。他经常看见父亲抽烟,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在客厅里面抽过,他都是拿着烟灰缸去厨房抽。打开厨房的排风扇,让自己置身于烟雾缭绕中。烟灰缸经常是满满的,里面盛满了烟蒂。此时他似乎听到了排风扇的嗡嗡声,当然这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幻觉。
  光头点上了烟,闭着眼抽了两口,对男孩说,请问烟灰缸在哪里?男孩指了指厨房。光头就走到厨房,把烟灰缸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你是谁?男孩问。
  有水吗?光头干涩地说,今天天气真热,我渴死了。
  男孩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把里面的几罐冰冻的啤酒拿了出来。他看到光头迫不及待地打开罐装啤酒,咕咚咚地喝了起来。转眼几罐啤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男孩在旁边看着,一声不吭。
  喝完光头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他对男孩笑了笑,说,你猜我是谁?男孩不高兴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他看到光头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不会是大和尚吧?
  光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很洪亮,仿佛体内隐藏着一只野兽。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笑的人,愈发显得局促不安,好像自己是这个房间的客人似的。光头笑够了,说,你看我是和尚就是和尚吧,我喜欢和尚,每天念念经,吃吃素,多安静,当和尚是一种福分。
  那么你真是和尚?男孩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光头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对着天花板自嘲似的说道,我心向佛。
  男孩不明白光头是什么意思,就不做声了。光头手里的烟灰无意中落到了地板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男孩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然后他重新坐回到沙发,摸了摸男孩的头,说,淘淘,你喜欢当和尚?
  不知道。男孩淘淘回答,我只在电视上见过和尚。有的和尚我喜欢,有的我不喜欢。
  哦?光头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和尚,不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济公那样的,不喜欢唐僧。
  为什么?
  唐僧太善良了,总是不分好坏。男孩解释道。
  光头掐灭了烟,站了起来,看到了地上的拼图,就问男孩,你喜欢玩拼图?男孩“嗯”了一声,但显然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他突然抬起头,对光头说,你能带我当几天和尚试试吗?我没当过和尚,说不定我会喜欢的。
  光头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果你真是和尚的话,男孩说,那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来的。
  我来干什么?光头问。
  你是不是来化缘的?电视里的和尚全都以化缘为生,虽然那是古代,但是现在的和尚应该也会化缘的吧,可是你为什么会认识我的父母呢,他们从没说过他们认识一个和尚。
  你是来化缘的吗?男孩追问道。
  我……光头仿佛陷入了一种令他很难办的境地。
  你想要什么?男孩说,我乐意给你的,你放心。
  我想要什么?光头喃喃自语道,我想要什么?
  我问你呢。男孩说。你倒是说啊。
  客厅里的座钟突然当当地响了起来。这声音令客人有些猝不及防,他猛地转过身,盯着正前方的钟表,仿佛里面躲着一个小偷似的。钟表响了十二下,便停了下来。屋子里的光线缓缓地移动着,这种缓慢让人无法察觉到。光头想到了什么,对男孩说,你还没吃饭呢吧?男孩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要不你和我一起出去吃吧,光头说。男孩摇了摇头,说,不了,我不吃陌生人的东西。
  光头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下。说完他大跨步地走到房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屋子里还残留着刚才的烟味。男孩迅速别上了门,跑到卧室里,拿起了话筒,飞速地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他妈妈的手机号。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听。男孩急了,又拨出父亲的号码。这次干脆是关机。男孩郁闷地坐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奇怪的“和尚”一会就要回来了,男孩想。这件事情让他感觉到异常地荒谬。
  光头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大袋子快餐,他把它们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对男孩说,吃吧。男孩犹犹豫豫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发出诱人香味的鸡腿,口水不断地从口腔冒出来。光头奇怪地说,吃啊,你怎么不吃?
  
  男孩的脑子里闪过种种可能性。他不得不对光头充满了警惕。他的妈妈经常教导他,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一瓶可乐,男孩的妈妈经常举这个例子,放了蒙汗药的可乐能够让你昏睡三天三夜,那个时候你早就被人卖到山沟沟里了。
  男孩左右为难,最后迫使他想出了一个非常睿智的办法。他举起一只炸鸡腿,对陌生人说,你先吃。光头摸了摸后脑勺,客气地说,叔叔不饿,你吃吧。男孩坚持道,你先吃,否则我不吃。光头只好接过鸡腿,咬了一大口,嘴里说道,淘淘真乖。
  这下男孩稍稍放心起来,很快一袋子的快餐都被消灭了。光头把吃后的残骸收集起来,对男孩说,扔到哪里?男孩指了指厨房。光头走进厨房,把它们扔进厨房门后的垃圾桶里。
  光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目光落在地毯上的世界拼图上。他对男孩说,你喜欢玩拼图?嗯,男孩说,这个拼图好难的,我已经拼了三天了。
  光头走过去,拿起那些形状不一的拼图碎片,说,我来教你。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屋子里的光线已经从客厅的沙发上移到了电视机旁。窗外的阳光渐渐松散下来,如同一个走向薄暮的青年。奇怪的陌生人一边教男孩拼拼图,一边解释拼图上的名称。这是太平洋,这是澳大利亚,这是美国。世界像一幅卷轴在男孩的脑海中展开。对于男孩来说那是一个奇妙的时刻。男孩仰起头,看着那颗博学的头颅问,你是经常去那些国家化缘吗?
  光头大笑起来,脸上被挤出了无数道褶子。真是奇了怪了,光头想,他怎么会一准咬定我是一个和尚?难道我真的很像和尚吗?光头摸了摸自己的啤酒肚,无奈地笑了笑。
  最后,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展现在男孩面前。光头站起身,看了眼手表,对男孩说,我该走了。
  不再待一会吗?就连男孩自己都很惊奇,他竟然对这个不速之客产生了不舍之情。
  不行了,我必须走了,可能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光头说。可是这个时候大门突然被打开了。男孩的父母一脸疲惫地走进门。男孩的父亲看到光头,眼神中流露出惊讶,但片刻这种惊讶就消失了。他走过光头,像是走过一尊塑像,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光头没有看男孩的父亲,而是扭过头来问男孩的母亲,你们……你们都办完了?是的,男孩的母亲笑着说。男孩第一次觉得母亲的笑有些轻佻。一切都结束了,她说。光头一声不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眼睛里的神采在快速流转着。最后他冲男孩的母亲微微点了点头,说,我先下去了。说完就径自走出门去。在出门前,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客厅和沙发上那个木雕般的男子,他眼睛正盯着不远处地板的缝隙看。男孩的母亲没有任何表示。她走到卧室,顺便关上了卧室的门。
  男孩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在光头头后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看见了放在茶几上的烟灰缸,看见了里面光头刚刚抽完的烟蒂。他拿起烟灰缸,对男孩说,把它倒了。
  男孩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厨房的垃圾箱里,然后折回客厅。男孩的父亲靠在沙发背上,眼睛紧闭。男孩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来到阳台上,朝楼下看去。果然,那个光头并没有走。他站在楼下停着的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前,等待着什么。他在等什么?男孩充满疑问。
  男孩的父亲突然站起身,走到卧室前,转动卧室的门把手。卧室的门从里面被锁上了。男孩的父亲使劲转动了几下,便狠狠地敲了起来。
  让我进去!男孩的父亲暴躁地说,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把我锁在门外?
  父亲砸门的声音非常响。嘭嘭嘭。嘭嘭嘭。男孩惊慌失措起来,仿佛每一响都是砸在他的心上。他躲在阳台不敢出来,只露出半张脸,查看外面的情形。
  男孩的父亲砸了一会门,门始终都不开。他回到沙发上,躺了下来。不一会便发出了“呼呼”的呼噜声。男孩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家里突然间安静了。只有单调的呼噜声,仿佛苍白的音符。男孩屏住呼吸,看着父亲的肚子一上一下。厕所里传来一阵流水声,那是楼上刚刚用完马桶。阳台上枯死的盆景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要烧起来。一切都是静寂的,只有男孩急促的心跳令他自己不安。男孩捂住心脏,但是没有用,心跳越来越快了,声音越来越大。男孩的头上急出了汗,这样一来心跳更加迅速。
  男孩的父亲似乎被男孩的心跳声吵醒,粘合的眼皮睁开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又睡下了。男孩看了一眼地毯上的世界地图。那个世界是扁平的,他走过去,抽掉了海洋上的其中一块拼版。他可以想象到,海水正在朝缺口处倾涌,不一会,全世界的海水都要流入那块巨大的空洞中了。厕所的抽水声又一次响起。
  卧室的门突然开了。男孩的母亲已经收拾好东西,她看到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丈夫,原本发青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难看。她狠狠地说,都到这种地步了,你竟然还睡得着,真是无可救药!说完把一件衣服扔到了丈夫的脸上。男孩的父亲把衣服从脸上拉下来,盖在身上,一动不动地说,睡觉吧,大好的天气,你为什么不睡觉?你带这么多东西是要出远门吗?
  男孩的母亲“呸”了一声,转身走了。男孩心里着急,他知道母亲就要走了,她带那么多东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父亲为什么不去阻拦呢?反而在那里睡大觉。男孩已经出生了八年零两个小时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壮。脑子里之前混沌的世界,也慢慢像一个胎儿一样成形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出一些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成长。他想拦住母亲。他上前走了几步,却被父亲一把拉住。
  睡觉吧,男孩的父亲说,报纸上说睡午觉对人的身体有好处。
  母亲已经不见了。男孩挣脱开父亲的手,那一瞬间他看到父亲的手臂异常地苍白。他是不是得病了?可是男孩顾不上他的父亲,他奔向阳台,看到母亲和那个光头坐进了那辆银白色的汽车里,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阵烟尘。那辆车像是一只银白色的铁鸟,消失在炙热浓密的阳光中。
  关于自己八岁生日这一天,男孩已记不住太多的细节。他只固执地记着,那天一个光头和尚用车带走了自己的母亲。记得他临走前的眼神,像是在环顾一座废墟。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