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镇

2011-12-29 00:00:00
十月 2011年1期


  南浔
  
  那些花园消失了:适园、宜园、述园、东园……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园,它们的亭台楼阁、假山瘦石、草木花卉,被时光潦草的一笔,就轻易地抹去了。——也许它们正隐身于时光深处的哪个角落,借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一些风雨中的残荷败柳——借尸还魂。在老照片的影像中,在碑铭的字迹模糊中,在阴湿的旧年气息里,我们得以倾听曾经的泪水与欢笑、低语与轻叹,如同看着一盏灯笼一点点熄灭,呜咽,微颤……
  只有小莲庄还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垂柳依依,拂过水面,如同已逝小姐们寂寞的发丝。荷花池荡漾着,似乎躲过了岁月的几度劫难而惊魂未定,波光映照水阁、木楼、石驳,敏感地律动,留下瞬间的光晕,瞬间的碎银。它的美、它脆弱的古典性要有这些“硬物”来支撑:御赐石牌坊、红砖小姐楼(东升阁)、木制七十二鸳鸯楼……但小莲庄有它秘密的还魂记,这是它历尽岁月沧桑留存下来的最后一口气——一口南浔的元气。就像整整一个春天,水里的荷花冬天一样睡着,但在淤泥卡住的梦里,会有一种轮回升起、临近,待到盛夏,莲荷吐芳,将重新谱写它葱郁而孤独的恋情。
  它的心挂在体外:嘉业堂藏书楼,不仅是小莲庄的,而且是整个南浔的心脏。这颗心脏历经风吹雨打仍在怦然跳动。一颗书香的心脏,一颗二十万册(六十万卷)古籍的心脏,一颗保存历史与记忆的心脏。它的宋本、元刻、明刊,它的经史子集,它的野史与禁书,它的《永乐大典》,它的诗萃室、四史斋,它的梨木雕版、窗棂篆字,它的独溺于书的主人、“傻公子刘承干”(鲁迅语)“‘佳本’缤纷,如在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郑振铎书信集》)嘉业堂为南浔带来一次嗅觉中的革命:当财富转化为一座藏书楼,银两变成一册四处寻访而得的典籍,缕缕书香就涤洗并胜过了阵阵铜臭。
  财富来自丝绸,丝绸来自葱茏的桑园,而桑园来自肥沃富庶的大地。傍依太湖,受惠于天目山水,这是怎样的一个丝绸之府和鱼米之乡啊:“阑阗鳞次,烟水万家;笤水流碧,舟航辐辏。虽吴兴之东都,实江浙之雄镇。”(同治《南浔镇志》)晚清民初,由于上海的开埠,再加之西方人对南浔盛产的辑里丝的迷恋和渴求,给了南浔一次历史性的机遇,财富向着南浔滚滚而来,迅速积聚,使这个历史上默默无名的江南小镇一跃而为江浙雄镇。那时出现了以刘、张、庞、顾四大家族为首的富豪新贵,俗称“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黄狗”。这个暴富阶层拥有的财富相当于清政府每年的财政收入。
  英国人托乌斯·阿罗姆大约是第一位到达南浔的西方画家。在他的一幅油画中描绘了南浔丝市的盛况:运丝船堵塞了河道,搬运工穿梭忙碌,水鸟和野鸭绕船嬉戏,河两岸古樟树遮天蔽日,远处是隐约的行人、石桥和东方的宝塔。一派“水市千家聚,商渔自结邻”的景象。随着金发碧眼的洋人的到来,以及富豪们的子孙走出家门,远渡重洋去求读、经商,寓居古老深宅的南浔人开始小心翼翼打开一道门窗,谨慎地试探和打量外面的世界、远方的世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个自足而保守的江南小镇开始醒悟,开阔了胸襟,似乎有了一点世界性的眼光。建筑学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倾向于西化的红房子,小莲庄里的西式小姐楼、红砖牌坊,还有张石铭故居里巴黎气派的家庭舞厅、蓝晶玻璃、百叶窗和克林斯铁柱头,无不向我们透露着这样一个信息:百年前的南浔,其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以及伴随着这种风格而渐变的生活方式,无疑是那个开放时代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百年前的南浔人有财富和文化上的优越感,他们乘着小火轮在小镇和上海之间奔波。是在“大南浔”和“小上海”之间奔波。见了上海人,正眼也不瞧一下,常常扔下这么一番话:“辑里丝,阿懂勿懂辑里丝?呒没依,侬阿可以充啥个老大?上海的洋房,就是我俚缫丝缫出来格……”据说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第二天,就宣布在南浔建市。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实现。
  令人感兴趣的不是百年前南浔积聚财富的多少,而是财富的去向和归宿。除了个别不肖子孙享乐主义的挥霍,南浔财富有两个鲜明的流向:一是革命,二是藏书。这构成了南浔传统中两条扭结在一起的不可分离的血脉,亦文亦武,丹心侠骨与温柔敦厚,慷慨激昂与浸润书卷。前者的俊杰是张静江和庞青城,后者的代表是刘承干和蒋汝藻。
  张静江当是民国革命最大的资助者,被誉为“革命圣徒”、“民国第一奇人”。这位在照片里总是坐在轮椅上的半瘫患者,这位被骨痛病折磨了一生的憔悴枯萎的老者,在他废墟般的身体内燃烧着一团不灭的生命之火、毅力之火——一个铁肩担道义、棘手著文章的奇人。在张氏故居尊德堂内,有两副楹联很值得注意,一副是孙中山手书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霜四十州”,另一副是翁同铄赠送的“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就是读书”。豪情、侠骨、积德、读书……这是对那种渐渐失去的我称之为“南浔传统”的精髓部分的最好写照,它难道不也正是我们蒙尘的古老文明的机理与要义?
  当我站在千翁宾馆的一个房间向外眺望,我看到了粗制滥造的文园,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小小天安门,还有写在一堵白墙上的广告词:“南浔名人甲天下,人文历史看文园,不到名人廊,自来南浔逛。”——“名人”在一堵墙上被贩卖。“名人”是旅游符号吗?“名人”是可以带回去的纪念品吗?“名人”又是那么容易诞生的吗?我感到了耻辱,为家乡人的不得要领,为他们语言的贫乏苍白而感到羞愧难当。然而,尊德堂里两副朴素而光华的楹联在安慰我,那才是回味深长,值得我时时铭记在心的。
  也许,在时光中,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失去、失去、失去,就像那些消失的花园、一度扑面的芬芳,就像藏书楼里散佚的不再回来的珍贵典籍,就像那些如众鸟四散的南浔优秀的子孙……我将南浔比做一棵树,一棵从水乡泽国生长出来的文明之树,譬如香樟树。雨后的南浔,香樟叶柔软地铺了一地。一棵树可以是新的,一种文明为什么做不到呢?一种文明也应该有自我修复、自我更新的能力。当香樟树在春天抖掉一身落叶,它也卸下了前世恩怨积蓄的繁华碎片——因为它要去新生。
  也许,解读南浔应该从我们的舌尖开始。雨停之后,河边菜馆里的杨梅酒在继续,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湿漉漉的话题在继续……“野荸荠”橘红糕。香大头菜。熏豆茶。一种名叫“绣花锦”的青菜,奇香扑鼻,但出了南浔方圆十里,它就会变种,就会失去独异的清香。这种青菜能代表一个骄傲与脆弱并存的南浔。糖塌饼,一种用糯米粉、麦芽糖和野菜做成的软饼,我童年记忆最深的美味点心,在菜市场前,每次看到卖糖塌饼的笑眯眯的胖师傅,我的心踏实了,才觉得自己真正回到了南浔。还有五福楼的爆鱼酥肉面,每天早晨,一位大嗓门的渔夫就着面条喝下三两烧酒,然后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关于时事政治,关于古镇保护,关于“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黄狗”的传说……
  乡音还在,热腾腾的生活还在,河流、稻田、绵延的桑园还在,水和土壤中的根须还在……我应该为我的沮丧增添一点信心,因为南浔是我的故乡,我的起源,是乡音包裹着的亲切和温暖,也正是隐秘的江南文明的一个归宿地、一个“水晶宫”。
  雨停之后,有人在街上哼着越剧
  一只狗跳过水洼,在桥头张望
  雨水一度中止生活
  现在又恢复了往日流逝的韵律
  像小镇一位平和的居民
  我爱着街市的气息和叫卖
  像今生今世的留恋
  雨滴仍在受伤的屋檐下跳跃……
  
  乌镇
  
  遗忘是乌镇的福祉。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古镇改造、乡镇企业开发的热浪中,乌镇因为交通不便、地理位置相对偏僻,从而躲过了一场人为的浩劫。看看它的周边,平望、练市、双林、新市、崇福……这些著名的古镇,为了一时之利,老房子拆的拆,古桥毁的毁,河道填的填,变得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它们当初的模样了。
  而乌镇,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它的一砖一瓦,保存着它的水巷、老街、古桥,保存着它旧时的风情民俗。所以,遗忘是对乌镇最好的祝福,遗忘带来乌镇的复活:人们突然发现了这座精致的水乡主题公园,游人慕名而到,纷至沓来,小镇常常变得热闹非凡。习惯了漫长冷清生涯的乌镇在这种热闹面前有点不知所措,如同一位阅世未深的村姑躲闪在漏窗和蓝印花布后的羞涩慌乱。
  我出生的村庄庄稼村位于乌镇和南浔之间,距两镇都只有十来公里,但属于南浔。我有着儿时步行去乌镇的记忆,要穿过那么多的水田、桑园,要走过那么多的小桥,为的是去乌镇拍一张小学毕业照。我在西栅的唐代银杏树下玩过,没钱买午饭,吃了母亲塞在书包里的两只粽子。在东栅财神湾,这个繁忙的水面广场,交公粮的木船和水泥船挤得水泄不通,农民们将一筐筐金灿灿沉甸甸的稻谷挑上岸,用衣角拭去脸上、身上的汗水,然后满意地坐在饮食店里吃一碗馄饨……奶奶说,财神湾历来是乌镇最热闹的地方,做姑娘时她常去那里卖糯米镬糍,每年的香市和蚕花会最好玩,是不能错过的……
  童年唯一的那次记忆远去了,但变得十分清晰、生动。现在的乌镇,这几年去过七八趟了,我似乎有了更多的视角去观察、品味这座如梦如幻的水上古镇——
  两位戏子在修真观对面的戏台上看见乌镇。“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十点,我们都会准点开演。我们演出的是桐乡花鼓戏,也叫鹦哥戏,一种快要失传的地方小戏。唱来唱去就这么几个剧目,连我们自己都快唱腻了。各位游客朋友们,千万不要取笑我们,不要用看出土文物和街头把戏的目光瞧着我们呀。我们的嗓子有点嘶哑,脸上的油彩抹得有点肤皮潦草,服装也旧了,几个月没洗了,但我们很卖力,全心全意为你们服务。再说,我们唱戏,既是娱乐你们,更主要的,是娱乐神的。神在哪里?神就是对面修真观里的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
  一位老师傅在皮影戏馆里看见乌镇。“确切地说,我看不见乌镇。我看见的是一块白布,用牛皮和羊皮制作的皮人,光与影的变幻,还有我专心致志的动作。确切地说,北方的皮影戏在乌镇应该叫做蚕花戏,从前在每年清明节的蚕花会上演出,农民,特别是乡下孩子,最爱看。确切地说,皮影戏是一种招魂术,是从前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夫人李氏,大臣们为了安慰皇帝,用纸头做了李夫人的样子挂在帐中,又在帐后点起灯火,映出她的影子让皇帝看见,而发明的。确切地说,我也有我的招魂术,我招来了孙悟空、白骨精、东海龙王、梁山好汉……”
  一位导游在林家铺子和立志书院之间看见乌镇。“毛主席说过,茅盾走过的道路,是中国一切优秀知识分子应走的道路。茅盾先生是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声望的革命作家、文化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当过文化部长、中国文联名誉主席、中国作协主席。茅盾先生生前用过一百多个笔名,他记忆力超群,能背诵《红楼梦》。自从1936年离开家乡,茅盾先生再也没有回过乌镇……”
  三个老太太在老街深处看见乌镇。“我们三人有分工,捻线、纺丝、织绸,为了让游人看了高兴。旅游公司的人说这叫保护民俗传统。我们是他们请来的,每人每月发给250元工资。机子是从农户家里找来的,它们早已不用了。乌镇的好多东西都是从附近各地找来的,好多旧砖、旧瓦、旧石板都是买来的。喏,你们看到的百床馆里的那张拔步钱功床,可出了高价钿了,能唾下老地主的一大群小老婆呢。不要说你们在旅游,我们三个老太婆也在旅游啊。我们坐在这里,每天看到格许多的人、格许多的面孔,我们是在免费旅游噢。”
  一对退休夫妇打开花格木窗看见乌镇。“到了晚上,整个东栅都黑灯瞎火的。只有上面的领导来了,灯才会亮起来。看来,乌镇的灯应该叫马屁灯才对。……对岸美人靠上那对男女己亲热老半天了,不像是谈恋爱的,倒像是偷情的。桥上又出现了三位奇形怪状的摄影家,去年他们就来过,在摆弄那么大的机器,看上去有点装神弄鬼……”
  死去的小伙计、火神和号神(耗子神)在汇源当铺后面看见乌镇。“高高的柜台还要继续升高,看出去的乌镇就变得低矮、渺小,如同漂浮在水上的一片荷叶。这片荷叶有时被混浊的大运河一分为二:东栅和西栅,有时又陷在河道的淤泥里,开不出莲花。但乌镇是一件宝物,送进当铺会升值的。越是珍贵的东西,在我们的当票上越要作践它们。要写下:衣服——破,毛织物——虫吃破,书籍字画——料纸片,金表——破铜表,翡翠——硝石,鸡血石——化石,紫檀木——杂木……”
  一群老农围坐在西栅老茶馆的一张破桌子前看见乌镇。“弄不明白,游人总喜欢往东栅跑,殊不知,真正的乌镇是在西栅的。东栅的鸟镇快要死了,西栅的乌镇还活着。这里有唐代的银杏树,有昭明太子读书处,还有比周庄更好看的双桥。世道在变,我们的生活好像没有多少改变:每天四点起床,走三四里地赶到西栅,先喝下一碗黄酒清清肠胃,然后吃面、喝茶,天南海北地聊天,倒也自在、落胃。”
  所有这些,就是我看到的乌镇吗?
  它们是真切的,又是虚幻的。有时逼真得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石拱桥、一个升起的翘檐,有时又好像是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小巷深处的一个暧昧的人影、一块蓝印花布上褪色的梅兰竹菊图案、一场皮影戏中隐去的皮人和影子。但他们看见的鸟镇也是我的乌镇,就像留在我笔记本里的乌镇同样是属于他们的:
  “到傍晚,水巷变成了一盘磁带,记录并放大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夕阳使河道泛起柔和的波光,养在房顶上的花,种在窗台上的葱蒜,一株黄瓜藤或丝瓜藤爬上水阁,一位老人吃过了晚饭,将洗碗水倒进河里,似乎无意中按下了哪个按钮——各种声音开始浮出乌镇的黄昏:河边的洗漱声。河两岸电视机和收音机中传来的恍若隔世的声音。穿拖鞋的人的走路声。麻将和象棋声。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边交谈。一对情侣在石桥上久久地相互倾诉。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老人们纳凉,摇动蒲扇,拍打蚊子。孩子们在追逐、吵闹,大人们的呵斥带着疼爱。蓝印花布店的女主人又踩响了嗡嗡叫的缝纫机……所有这些,被一盒水的磁带一一记录、一一收藏。”
  
  同里
  
  只有当游人散去
  三桥交还给三桥
  退思园交还给退思园
  明清街交还给明清街
  同里才交还给同里
  只有当游人散去
  小方桌搬到丁字河边
  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
  分享简朴的晚餐
  炒螺蛳、油焖茭白和丝瓜蛋汤
  在黄昏
  同里才显现真实的同里
  我的游荡孤零零的
  并且,那么多余
  我记忆中的同里停留在一个安静下来的时辰:黄昏。
  事实上,那些幸存的江南古镇都被这个时辰笼罩着。老房子、老街巷、老桥、老人……幸存的江南古镇是一个黄昏,一座衰朽颓丧的暮晚之躯,一种幽暗深沉的老年之思。
  黄昏从环抱同里的五个湖泊中升起,像一个熟门熟路的回家的人,带着水泽和田野的气息,登上同里的七座“岛屿”。这些浮出水面的圩和埭被河流分开又由古桥相连在一起。——黄昏徘徊在七座孤岛,徘徊在十五条小河、四十九座老桥,徘徊在退思园、明清街、珍珠塔……
  黄昏有它沉甸甸的记忆。记忆中绽放的同里是一朵浮在水面的睡莲。“市朝远去尘嚣静”,它曾经的米市、油车坊,数不胜数的私家花园。——一幅尘封箱底的旧画:“民丰物阜,商贩骈集,百工之事成兴,园池亭榭,声技歌舞,冠绝一时。”(嘉庆《同里志》)
  黄昏徘徊在一个深处,一种古老的隐秘里。“活得最长的人将被带到和早夭者同样的地方。”(马可·奥勒留语)对于同里来说,过去与现在,失去的与挽留的,都会在同一个幽冥的深处相遇。
  同里被誉为“桥的王国”。现存的四十九座桥中,要数太平桥、长庆桥、吉利桥最出名。同里人至今保持着走“三桥”的旧俗。结婚、生子、祝寿,要绕“品”字形三桥走一遭,嘴里念叨着“太平、长庆、吉利”,为的是消灾避邪、祈安求福。现在,到同里的游客,大多要郑重其事地走一走三桥,桥上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有一座桥被遗忘了。那就是位于镇东南的普安桥(小东溪桥)。它是一座安静的甘于寂寞的桥。然而它西侧的对联却吸引了我:
  一泓月色含规影,两岸书声接榜歌
  它所表达的仍是安静——月色与书声天然交融的安静。宋元以来,同里“儒士大夫彬彬辈出”,这与它的兴学重教之风有关。以读书为正途,以科名为追求,曾是一种时尚,同里也不例外。同里的骨子里有浓浓的书卷气,有经久不息的朗朗书声。在我看来,一个人文气质的同里,既是一位苦思冥想的深沉老者,也是一个厮守青灯黄卷的莘莘学子。
  同里人称小东溪桥为读书桥。我喜欢这一称呼。类似读书桥上内容的对联还在别处出现:
  种竹养鱼安乐法,读书织布吉祥声。
  (退思园)
  闲居足以养老,至乐莫如读书。
  (嘉荫堂)
  退思园里的这副对联位于菰雨生凉轩一面西洋镜的两侧。镜子和对联都可以用来映照自己,提醒并告诫自己。1884年,遭弹劾的任兰生回到故乡同里请来画家袁龙设计建造退思园时,也许的确是抱着一种“退思补过”的心理的。当这位年薪两千的“军分区司令员”耗费十万巨资建造自己的私家宅第时,他退的是哪一种“退”?思的是哪一种“思”?这就不得而知了。而三年后退思园刚竣工,接到朝廷旨意后立马匆匆赶去复职时,任兰生的退思的确让人有点生疑了。“退”是假,“进”是真,才是他不可更改的命运——在退思园没住几天,一年后他就死在任上。
  当一座旧时官僚的私家花园变成今人共享的遗产时,一面镜子、一副劝人读书织补以求安乐的对联,无疑是遗产中的精华所在——一份“思”的遗产。
  同里历来文风蔚然,吴中无镇可匹。“自古遵朴素尚文学,多诗礼之家,比他镇蔚。自宋至今,故科第不绝,儒风不衰。”(嘉庆《同里志》)
  ——自宋淳祜四年至清末,同里共出状元一人,进士四十二人,文武举人九十多人。
  ——现存著作:宋至民国,共有作者一百八十六人,著作四百八十三部,其中十余部收入《四库垒书》。
  ——重要人物:叶茵,南宋诗人,著有《顺适堂吟稿》,还在同里修过一座桥;梁时,明代编修《永乐大典》的副总裁;计成,造园鼻祖,其《园治》一书是世界上第一部园林艺术专著;陈去病,“南社”领袖,曾任北伐大本营宣传主任。
  ——报刊基地:自1905年柳亚子在同里创办《复报》,此后十年,同里先后有十余种报刊问世,其中有《新同里》、《同里导报》、《同里日报》、《同里评论》等。
  或许,在同里历史上,最应记住的人物不是任兰生,而是任兰生之子任传薪,最了不起的遗存不是退思园,而是作为丽则女校时期的退思园。舍园为寺,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而舍园为学,却是前所未闻。一座办在世界文化遗产内的女校,应该是当时中国最美的学校!
  任传薪,正如他的名字所示,他要传承的是教育之薪火,也就是同里千百年来读书重教的古风。1906年,年仅十九岁的任传薪以退思园为校舍,出巨资,聘名师,创办私立丽则女校,开中国现代女子教育之先。园内退思草堂是一年级教室,桂花厅为五、六年级教室,师生宿舍在坐春望月楼里,岁寒居后来成了师范班的教堂。1915年,任传薪在退思园东侧又建起一座三层教学大楼,这座中西合壁的建筑是当时同里最为漂亮气派的大楼。他还远赴日本、德国考察,借鉴国外先进教育经验。购置了动植物标本,全套物理化学实验仪器,以及钢琴、幻灯机、电影放映机等。学校藏书近五万册。
  丽则女校学生的绣品在1915年巴拿马国际赛会上获银奖。1921年,上海世界书局编辑出版《新时代国文大观——全国成绩》一书,共收入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两百多篇,其中丽则女校就有八名学生的十四篇作文入选。以此可见,学校的教育质量在当时己属全国一流。
  千竿修竹绕幽溪,清影萧疏入户低。
  好是午馀残梦后,绿荫深处有莺啼。
  (顾氏:《夏日偶吟》)
  半庭残雪暮寒生,榻近梅花病亦情。
  冷梦未成灯自灭,疏钟画角一声声。
  (姚栖霞:《寒冬不寐》)
  这两首诗,出自清代同里的两位女子之手。一位写夏日午后的睡眠、幽静的氛围和恍惚的鸟鸣,另一位则道出了寒冬长夜失眠的凄凉与孤独。——寂寞的女性,寂寞的诗篇。
  同里现存三十多处私家宅园中,深藏着一些旧时名媛闺秀居住的绣楼。它们环境幽闭,光线昏暗,通道狭窄,连着草木萧瑟的后花园。那里的激情与泪水、疾病与芬芳已蛛网尘封,被岁月压在箱底,不为我们所知。在几乎禁闭的与世隔绝的人生中,这些多情而敏感的女子学会了顺从和忍耐,用吟诗作画来打发寂寞孤单的时光。诗,在她们手里是一件温柔的武器,却又那么易碎。殳默“生有奇慧,九岁能诗”,十六岁夭亡,留下一册薄薄的《闺隐集》。沈瑞玉著有《绣余吟稿》,为她作序的是母亲张羽仙。费温如“幼承母教,好读书,爱通鉴,既工诗”……
  她们的生命纤细而脆弱,她们的诗篇清纯而吐芬,她们的低吟浅唱为同里一脉相承的人文传统增添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独异的清香。
  
  责任编辑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