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从苏北里下河兴化沙沟镇开始本年度乡镇走读的记录。
在此之前,我要做一点地形描述。苏北里下河是一块由东边串场河、西边里运河、南边老通扬河、北边苏北灌溉总渠四条水系切割出来的接近方形的区域。兴化正好在里下河区域中腹,地形为水网状的低洼地,像一口平放的釜,俗称锅底洼。兴化北部为洼地最低处,大部分是湖荡区,尤其沿射阳湖和大纵湖一线西北边缘三个乡镇,皆为湖泊与水荡环绕。沙沟镇就是三镇之一,位置在最西北,在兴化版’图上,沙沟镇像是偶然又像是特意挂上去的一角。(地形是一个可以被充分用来进行非地理学描述,空间感和伸展性都很好的词,在我以兴化地区为观察与写作对象中,应有更多发挥这个词的机会。)
我三月初回里下河家乡挂职,数月中已访问调查过近十个乡镇,但我还是首先选择沙沟。原因是沙沟为我过去最不熟悉的地区。我的家乡兴化这块地方,虽然不大,但在我的经验中,至少在我离开之前,去过的地方其实很少。我们这里从前交通不发达,宽宽窄窄的河道上,来往于周边县城的公共交通工具,只有轮船,如泰州班、姜埝班、东台班,这是指轮船的固定班次和到达地点。每天一班轮船,从凌晨发动,到傍晚天黑,把人们在几个县城之间带来带去。沙沟在本县与盐城、高邮、宝应、建湖五县交界处,那是平常我们不能到达的边区。现在当我们在开始炎热的初夏,沿着洼地西面的一条乡村公路向沙沟走去时,我想起小时候,在我父亲工作的医院里,有位沙沟籍医生,准确地说,他是医院院长,我父亲的上司和领导。人们告诉我他是沙沟人,这是我最早知道有个叫沙沟的地方。至于它在哪个方位,我不清楚。还有一年,在我们家沿河的码头边,驶来一条卖莲藕的木船。船泊岸后,船上的人就在河边空地支了一只巨大的铁锅,后来不久铁锅的木笼上开始飘出熟烂了的莲藕香气,这香气持续了十多天,直到木船离开掉头向北走去,我又一次听人说,这些卖烂藕的人是从下官河来的。下官河是沙沟通往南边泰州高港入江水道,所谓官河,应是由国家主持修治、管理使用的航道。沙沟离我们那儿的距离,水路大概六十公里,从下官河来的沙沟莲藕船,行过来也要一两天时间。这些纯属道听途说,与记忆和经验都无关。
我的同学余延瑞,在车上告诉我,沙沟其实不在本县县志,无论欧志还是张志还是胡志,都没有记录,它的确切位置在盐城县志。1949年以前,沙沟归属盐城治下。连用九月鲜莲藕做成的沙沟藕夹作为地方特色菜,亦列在该县志中。延瑞做兴化文联副主席,近十年来的兴趣在研究地方文化,他的若干文章,使他正在成为本地历史和文化的权威。这次他冒着提前到来的炎热,陪同我去沙沟,开玩笑说,要看沙沟镇上一座厕所。
一座乡镇的历史,可以由很多东西以及很多方式构成。大概在前年,沙沟因为有一座修筑于明代的厕所而名声显著。厕所是一位绰号叫陈黑鼻子的人祖上修建的私厕。到陈黑鼻子时,已是民国初年,似乎家道中落,需要开辟财源,他便将私厕改为公厕。收费多少不论,粪便则是一项固定收入。皆因此厕在市面繁华之地,商旅往来,如厕者很多。而且它与众厕不同之处,里面铺设高雅,有茶几、面盆、水烟袋,粉壁上甚至还可能挂两幅字画,全不见粪水的肮脏,这么高尚的所在,自然吸引众人。沙沟的厕所,不是因公共卫生史而留名,实在是这个乡镇消费史上一项重要记录。一个多月后,由于讨论厕所的人文性,我专门提到沙沟镇中的这座厕所,但我的意见被基本否定,因为讨论中尚不能肯定一个建于五六百年前的厕所对于社会文明的作用。
当然,2010年6月29日上午,我前往沙沟的目标并非一座厕所。我们的车沿着河流朝西北方向前行时,那个水草丛生芦苇蔽天偏僻一隅的沙沟,我基本上无从说起。沙沟出来的作家庞余亮,他的作品《系在水边的沙沟》,给读者提供了一些革命年代沙沟的人物故事,他离开沙沟前在镇上的一所中学教书。涉及到沙沟,他还写过一篇叫《白鲨,白鲨》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父亲是沙沟与建湖之间乡村老式农民,那里面包含了他对贫困时代日常生活疼痛的记忆。我也有一位同学,据说仍在沙沟,也教书,但三十年中间居然可以没任何音信。他的居住与生活,我一无所知。就此而言,关于沙沟人的居住与生活的历史与现状,我个人没有任何现成的故事来讲述。今天即使像我们这里后发展地区的乡镇,其功能也已随经济变革而改变结构,不再是农业与劳动人口单位,而是城市商业与消费功能社会的仿生,这里会生产很多新故事,却不会再有乡镇里老故事了。
最近171190428b8e90df6f9a06dbdba3c98b的消息,沙沟争取到了一个历史文化名镇的称号。这在今天已经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例子。许多地方都通过热烈和锲而不舍的申请方法,回到旧时代或更远的古代。这绝非笑话。人们依靠一些断壁残垣来想象旧时代的生活,如果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比如交通不便造成的与世隔绝,或者偶然的落后封闭,他们就能得到更多想象的遗产。我遇到过许多在这类环境中生活的本地人,他们熟悉和牢记从前一条旧街道或一口老井,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会说,你怎么能不知道早年这里是怎样一个地方呢?好像不知道就是一种忽视与不恭。
我这样说,并没有嘲笑揶揄的意思。我了解这里近期情况,大部分乡村与市镇都在组织力量修辑关于它们自己的地方志,以记录他们显著或尚待显著的历史。有的已经成书,有的正在成书过程当中。地方知识分子,包括退休地方官员、教师、文化站长,一些具备基本历史修养和书写能力的文化人,出于对本地历史的感情,在修辑地方史志时恪尽其能。岁月沧桑,改天换地,很难说明天什么时候,他们居住和生活的地方就不存在了,以前也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变动与丧失来得如此之快,现在却是转瞬即逝迫在眉睫。昨天刚刚撤乡并镇,今天就开始撤村并居了。我手头上有一部由前教育局长主持修订的《蒋家村志》,对一个村庄的存在与前景,他们的记录与书写大概属于未雨绸缪。而我刚到泰州不久,还得到一份叫《边城考古》的打印文章,十六开正反两页,六千余字,作者张文祥,写于边城乡撤销合并到周庄镇,边城民意难平伊始。农民和他们的乡村代言人发思古之幽,目的希望挽救自己破碎的历史。我去戴窑镇,同样那里的一位老乡党委书记韩德粹(我以后还要写到他),从1992年退休后,每天的工作是搜寻成形于明代初年的“窑文化”,十多年后终于写作成书,他的自印小册子封面题了八个字“见证历史,传承文明”,我知道这是为戴窑镇确立文化上的合法性。沙沟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文化气氛中为我们所知,并成为我的重点访问目标。
民国八年,沙沟在政区编制上第一次被设置为一个市,这在建制和规模上比较符合中国经典定义的市镇。按照方志提供的材料,沙沟的前身为古射阳湖中间的一块岛屿,多少年后它怎样成为商业繁华的镇市,其过程很难考释。沙沟镇杂货店鼎升恒陈老板的孙子、民国学者陈邦贤,1940年代记述说,十九世纪中期太平军起,占领江南,逃难江北的太湖一带富户,把他们的财富带到洼地边缘几个乡镇,沙沟的富有或许在那时达到顶点。那时候,周边地区的人们称它为“金沙沟”。再过一个小时之后,我会走进那些有着青黛色的民居,这个镇上所有高墙大屋都将说明财富来源的秘密。我感到,重要的并非这些财富的解释,而是这种解释会有什么意义。
沙沟前面首先应该有一片很开阔的水面,叫沙沟南荡,兴化五湖八荡之一。那些用木船运到南边一带买卖的莲藕就从这些湖荡里生长出来的。但我们的车,显然越水而至,直达新镇区。由于公路无处不在,以水为标志的空间视度,对我们的眼睛不再有效。公路一侧的蓝色建筑是本地中学,绕过中学,却找不到镇政府。问询路口摆摊的中年男人,他用很浓的建湖腔(这里的方言是建湖话)说,倒回去倒回去从那边走。事实上沙沟镇政府像当地所有镇委镇政府一样,都有相似规模的办公楼,一处不算小的门楼,占据所在镇子里比较显目的位置。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视地方经济和财力大小,而显示豪华与朴素的差别。沙沟镇属于朴素一类。这是我们进门后,看到院子里几块菜地,长着菠菜、韭菜、茼蒿、竹叶菜等菜蔬后得出的结论。当1999年撤乡并镇以后,镇一级政府更像政府机构,我们坐在三楼接待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看墙上挂着各种由上级政府部门颁发的奖牌,上面记录了最近十年沙沟镇政府的工作绩能及其成果和荣誉。镇委杨书记因为开会可能要迟一些到,先由镇上年轻的宣传委员赵和年长的文化站长武介绍情况。一本印工不错的图册《历史文化名镇沙沟》,事先备好,现在当然放在我们面前,但赵委员和武站长还是歉意地说,还没有成书,只做了几本样本,不能送给你们。延瑞作为中间介绍人,和他们约定过几天发给我电子文本。
《历史文化名镇沙沟》对该镇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做了详细记录,部分街巷与建筑清单如下:一、最具代表性的古镇街巷计有,前大街1295米,后大街1380米,益民巷84.1米,姜家巷396米,磙子头巷160米,赵家巷90米,鱼市口石板街55.4米,韦庵巷118米。二、典型建筑计有,程家大楼始建于明万历四十年,陶氏民居始建于明末清初,汪家大楼始建于清嘉庆十三年,姜氏民居,始建于清中期。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这些统计数据准确性,正是来自最近赵委员繁忙中发给我的电子文本。但当时我的感受是,即使在一个小镇的范围内,你也可以看出他们对地方历史与文化的认真态度,同时还能看出他们在今天全球化申遗的情势下远阔的世界视野,他们似乎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那一套都娴熟掌握了。
但不知是我误导了他们,还是他们误读了我。比如坐在我面前的赵委员和武站长,因为联系人告知我作家与学者身份,这使得他们必须以这种方式把沙沟镇介绍给我,他们一定认为这符合我的要求和口味。他们说,欢迎到沙沟来采风。我知道,在我们到来的第一分钟,实际上已经不可避免要更正这样的误导或误读了,至于谁误导谁误读都不重要。
一个小时后,我走过上述记录在册的八条街巷,同时看过四座典型建筑。毫无疑问,我相信这里是兴化乡镇中最能集中体现其历史特质的地方。当年通过水道便利形成的商贸经济优势,使沙沟有足够财力物力,成为五县闻名的市镇。而关键还在于,伴随着经济和财富的增长,这里生长出了可观的士绅文化,也就是由那些高墙大屋里面的主人组成的士绅阶层,主导了沙沟最近三百年的生活和文化。到科举制度停止,沙沟镇记录在案的光绪年最后一个举人姜济康之前,共有一百二十多个经过考试被纳入士大夫阶层的进士或举人,其中姜、王、刘、赵四大家族出身达百人之多。换用一个术语说,支配与主导沙沟镇政治、经济和日常生活的是由四姓构建的士绅共同体,沙沟今天作为历史文化名镇的空间实际上是由他们确立的。兴化清代著名艺术家郑板桥康熙年间曾在沙沟镇处馆发蒙,他当年从事科举教育活动的地址,在该镇最长的后大街78号。郑板桥在沙沟的出现以及他日后进入士大夫阶层的传奇故事,亦成为这里历史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和组成部分。这个乡镇社会不同寻常的文化空间,曾经吸引了晚清最有名学者和国学大师李审言驻足。然而相对于现实来说,历史属于一个异质时间。那么沙沟人,亦即我在这些街巷中遇见或交谈的本镇人,他们是否生活在这样一种异质时间当中?
在前大街鱼市口街(如今这里石板磨得发亮,而往昔热闹的市面已经消逝),一位老年人(这里像大多乡镇一样,白天总是活动着更多的老人与女人)比画着向我们说明从前鱼市口街沿街临水的繁华。是怎样一种需求和愿望,通过这位老人叙说,重新赋予沙沟以从前风貌?我不知道,也没有询问。但显然,老人的叙述让你感到他们有着重回往日的幸福神色。也许他们每一次对外人或参观者都这样,以至你可能觉得他们训练有素,懂得如何介绍和宣扬本镇。虽然叙述的本质是虚构,或者难免欺骗,何况野老之闻在今天已多不可征,不过我相信他们的诚实,因为的确这些历史是深入本镇人语言之中的存在。我得到的其他关于姜家巷的解释,关于街道中心一块大方石,石上刻有八卦图案作为方姓一族掌握本镇安全秘钥的解释,以及在我们仔细观察修缮如旧的明代厕所旁,老妇人关于她所收藏的厕所砖筒的解释,都可以把这里人们在另一时间中的生活归入一种价值生活。或者说,他们的解释提高了沙沟镇文明的价值,从而使他们自己觉得沙沟历史形象具有乡村文化的自豪与尊严。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这些解释者的表情与眼睛,却表明他们的历史性格与现实世界好像已经少有关联。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有点吃惊,也有点不舒服。也许我的观察和判断不一定准确,理解他们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不过我还是想说,似乎有一种东西在加固他们对于本镇情感的同时,也阻碍了他们的现实感觉和认识。我不太认同生活在现代乡镇中的人们固守遗产的心态,那种有关从前乡村“黄金时代”的记忆,实际上并不能有效地把生活的世界引向未来。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时时提醒我,我到乡镇,是要了解乡村政治,其主题为考究乡村空间变动中政治的现实性和可能性。我要询问人口、宗族、选举、村庄、土地、资源配置,乡镇治理行为中的不满、抵拒、冲突、折冲、调停、妥协、维和,等等等等,现在我面对的是一座被视为古董的名镇,这样的情境如何与我的主题对接?不能不是一个问题。换句话说,假如我是来旅行观光,或者像通行文学界的所谓采风,那我就不会有这份困扰与纠缠,我自然也会发表一堆意见、赞赏、感慨,并适当地表示某种遗憾。然而按照我的主题,我现在需要处理的是一个作为“政治”素材的沙沟,那么我对这里的所有描述都可能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杨书记的出现对我有了一个转折。年轻的党委杨书记是在我们穿过姜家巷时到来的,他开完镇委会赶过来,并非因为我们有多重要,而是作为一镇首长的日常职权,这样的陪同其实已成惯例。像所有新一代乡镇官员一样,杨书记沉稳自信,他关心的问题是沙沟镇区的新一轮规划。我们跟着杨书记,沿古镇保护区域走了一圈,一路看到不少石块与水泥,看得出保护区正准备修整大路。大路将使这片区域变得更独立,更具陈列功能,更能完整地体现它的价值。杨书记说话不多,他在我们到达本镇最神异所在大士禅林,看那棵死而复生的千年菩提树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但杨书记谈的规划,让我看到他所代表的沙沟的理想,也是关于乡镇文化建设的全部理想。
杨书记显然让我分别出了有两个沙沟。一个正在眼前,它定义为千年古镇,其标志是保持不变的历史事物和场景;另外一个沙沟,大路以外,在严整化的历史外围,由小超市、小商品市场、家用电器商店、发廊、洗脚屋、游戏室和新开发的商品住房等当代事物与场景构成,它千篇一律而又不能确定形态,因此无须定义。两个沙沟镇,没有办法知道谁更重要,在我看来,两个沙沟镇的关系彼此分离无法融合。杨书记无疑是这两个沙沟镇共同的首长,他任职于两个分裂的不相容的空间。对于像杨书记这样的乡镇官员来说,我感到他的治理空间是前一个沙沟镇。这并不是说他对当代沙沟镇不负行政责任,而是说他作为一个千年古镇的行政首脑,更易体现今天乡镇政治(至少在这个区域)的一个特点。这一说法,虽然有待论证和申明,对我却正好有了一个思路上拓开和收获。
我注意到,杨书记除了书记身份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沙沟镇文物保护领导小组组长。在主持制订本镇具有法律意义的《沙沟zifSAQvffqRPKHgfGP0pEbu8O92AfI9NlkQ77udAzXE=古镇保护暂行办法》同时,那些牢固钉在青砖门楼上的蓝色保护牌亦由他和他的同事们逐一审定。我相信杨书记的工作,与2009年使沙沟获兴化市唯一申请文化名镇成功是分不开的。作为沙沟镇政府自2005年以来最引人注目的政绩,沙沟的成功命名,不仅使该镇重获历史名誉,同时亦在现实的层面上重构乡镇未来的发展形模。这个形模,既可满足他们关于地方文化的想象,也可满足他们对于乡村政治的想象。
具体说来,沙沟镇政府历时五年、花费6000万总投资,以及深入全镇人民感情和行动深处的保护和恢复文物的举措,可以称之为二十一世纪兴起的乡村复古行动,它受这个地区总体的文化想象所推动和支持,并成为地方性文化想象中的一部分。在此过程中,那些代表沙沟本镇文化历史的事物,那些已经衰败或正在衰败的民居、街巷、石桥、寺庙,那些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文化资源,得以重新安置和恢复,因为它们无一不是这一想象中的历史附带物。甚至仅仅依托一条安装着锈迹斑驳的单管长铳的鸭船,也能够展开对沙沟湖荡深处“渔文化”的逼真模拟。
杨书记和沙沟镇的行政者相信,他们的“复古行动”不仅为了本镇,而是为了响应打造“文化兴化”的可持续发展战略。这一点在沙沟镇关于文物保护的另一份正式文件中很容易找到出处。“文化兴化”是比沙沟镇更高一级政府关于地方性文化想象的具象化表达,它自然涵盖了沙沟成功的“复古”。兴化市政府在给省建设厅的报告中称:“沙沟镇是一座千年古镇,镇区文物资源丰富,现有文物保单位五处,尚未核定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文物控保单位17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一项。镇内有大批历史建筑,历史街区集中成片,保存着传统的街巷格局、历史风貌和周边水势,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当这份报告获得通过以后,沙沟镇便率先成为“文化兴化”可证的标的。
但比地方文化想象更为重要的联系,还有“新农村”政治的植入。“新农村”作为包容性的政治空间概念,并未给出未来中国乡村的形态,其运作方式也语焉不详,然而正因为如此,有更多自由发挥想象的余地。按中国治理经验中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分法,“新农村”建设,除经济等物质建设以外,文化建设也是其中应有之义。在这里,文化已经不只是文化行为,而是一种治理行为。从文化观念出发的治理,为新一轮乡镇政治的展开提供了可能性,沙沟的“乡村复古行动”即为其中一种,其意味深长之处在于将文化资源转变为现实的政治资源。在新一轮乡镇政治、经济竞争中,像沙沟这样工业和技术薄弱的乡镇,恰恰可以利用此文化资源,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在沙沟镇政府办公室,“建设新农村先进集体”,与“保护文物先进单位”的奖牌挂在一起,如此一新一旧。恰好说明它们政治上一致性。
这是就政治利用的正面观察而言,另一个观察是对抗性的。近期实际表明,“新农村”政治在经济发达地区或较发达地区实施中,最先表现出来是乡村空间的改变。传统乡镇在撤乡并镇和撤村并居中渐次瓦解,新的空间将依照社区化、城市化的方式和标准建立,这意味着,传统乡村的存在面临种种危机,比如构成乡村空间的重要关系和结构姓氏与族群将会遭遇分离与解散,当这种现实不能阻止时,唯一能够对抗的方式可能就是文化了。吊诡之处,文化在此恰恰成为一种对抗性的政治。通过保护文化遗产方式,重建乡镇的历史,以对抗现实危机,从而成为乡镇推行“新农村”中消极性的保守政治策略。沙沟镇的乡村复古行动,其实就在于以时间争空间和保空间。即使“新农村”城市化多么势所难避,但有一个“千年古镇”的沙沟,有那些以青砖黛瓦为世姓族群标志的历史存在,至少可以在文化上得到有效补偿。较之其他一些乡镇沦落处境(比如同样是千年古镇的边城),沙沟镇有足够的理由安之若素。
沙沟之行,给我的“政治结论”是:沙沟镇的乡村复古行动,其经验在于以时间争取空间,以历史对抗现实,以文化替代政治。这些自然还停留在简要的观感上,沙沟镇作为有价值素材,我会在准备写作中的《地形、文化与政治》一书里继续进行分析。
我们离开沙沟第三天,即有来自沙沟镇政府的网络消息,说兴化籍评论家费振钟到古镇沙沟采风。文字附图,图中我与杨书记等人站立一堆渔具前面,表现出对沙沟起始于古射阳湖时期渔文化的专注兴趣。无论怎么说,文化和历史的优势总是更易为人塑型。
20lO年11月7日记
责任编辑 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