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的咒(中篇)

2011-12-29 00:00:00
十月 2011年1期


  一
  
  母亲在生下三女儿武心爱之后就死了。
  母亲在草灰上一生下这个老鼠大小的婴儿,她自己就迅速萎缩下去了。巨大的肚子萎缩下去之后她成了那么一点点,像一枚深秋风干的果实。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女儿武心惠把药端到了她床前,她顺从地喝下药,然后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抓住了武心惠的一只手。她柔软的却是没有一点缝隙地抓着她的那只手,目光清亮地牢牢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壳,然后那壳碎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一直向下流去、流去。武心惠伸出另一只手,用两只手捧住李氏那只干枯的手。在那一瞬间里,她感到母亲的血液流进了她的身体,那浩大的奔流的血液突然带来一种巨大的温暖,把她淹没了,就像十六年前,她还在她的身体里时那么温暖。
  她周身被这温暖包裹着,有些微醺的感觉。于是,她更紧地握住那只手,把它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一个晚上武心惠都那样坐着,捧着那只干枯的手。渐渐地,渐渐地,那温度在一点一点流走,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间流走。她无声地啜泣着,把它抱得更紧,像要把它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但它还是在一点一点变冷,她近于绝望地在心底大叫,不,不,不。嘴唇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只手中最后的温度像烟一样消散了,冰凉地蜷缩在她的两只手里。武心惠整个晚上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二女儿武心琴缩在墙角里看着她们。
  第二天别人要把母亲的尸体抬出去时,武心惠的两只胳膊已经僵硬,母亲的尸体被抬走后,她的两只胳膊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那只手仍然伸开着,像一只小小的鸟巢,仿佛有另一只手正在里面安静地睡觉。她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人,从一切之上越过去,看着一个渺远的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地方。却没有一滴泪。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像玻璃一样,一碰就会碎。
  母亲下葬的时候她们的大姨来了。有人问她。这三个孩子怎么办?你领回家吗?她目光迟钝地看着一个地方,反反复复地说,你不知道,我也有三个孩子呢,我怎么养得了?怎么养得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包括大姨,十六岁的武心惠带着十岁的武心琴向邻居讨来一些小米。煮成金色的小米粥,喂进那小小的婴儿嘴里,她竟然不哭了,喝完小米粥,她对着两个姐姐咧开嘴笑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小舌头,那么小那么柔软。武心惠久久地看着这个婴儿,然后伸出手把她抱在了怀里。婴儿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长长的辫子,笑着。
  一个早晨,武心琴起床后推开门时看到武心惠已经穿戴整齐地在打扫院子了。她站在门口呆呆看着武心惠的侧面,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她说不出这恐惧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却有东西像金属一样重重地向她袭来。这时武心惠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她。武心惠的长辫子梳得一丝不乱,垂到腰上,辫梢像鱼儿一样摆动着。她穿了一件干净衣服,衣服有些小了,衣服里的身体便有些仓促有些突兀地跳进了武心琴的眼睛。
  在这个早晨最让武心琴恐惧的是,武心惠脸上突然搽了些白粉,这层白白的粉像堵墙一样横亘在她们之间,武心琴明白了,这就是那恐惧的源头。在清晨湿润的空气里她们安静地看着彼此,目光都是湿润的,像隔了一条宽阔的河流看着彼此,在河流的彼岸,对方的身影在迅速地后退后退。
  在这座小城里,只有一种女人脸上会搽这么厚的白粉,这层白粉像路边高悬起来的红灯笼,不时会有人抬头看它。
  一有男人走进院子的时候,武心惠就让武心琴抱着武心爱到大槐树下玩。武心琴就抱着妹妹逃一样跑出去,一路上头都不敢回。霞光落尽,天渐渐黑下来了,大槐树的影子在暮色中变成了清晰的剪影,安详而寂寞。人群渐渐散去,都朝家的方向走去。月亮上来的时候,来到树下的就是那些来许愿的女子们。武心琴靠着树站着,靠着那张开的树洞,听里面会有什么声音,会不会有那些女子们留下的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话。她也想对着这树洞说话,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怀里的武心爱已经睡着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她看到文君庙的门洞里走出了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武心琴怔怔地看着那只手,那只手清而淡,像月光一样随时会消散。她跟在武心惠身后,向家走去。武心爱在武心惠怀里抱着,她一个人走,却一路上走得踉踉跄跄。终于,在快进院子的时候她突然摔倒了,走在前面的武心惠什么也没有听到,自己向前走去了。她就那个姿势趴在那里,闻着泥土的香味,久久不愿起来,再后来她趴在那里在无人的街上开始哀哀地抽泣。
  武心爱喝着小米粥长到了两岁,很瘦。
  黄昏的时候武心琴带着她到河边到田野里乱逛,武心爱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她说,你要是再说我就把你扔在这儿。武心爱哭了,她只好又哄她,直到把她哄睡着了。她已经不再去大槐树下。那里总是坐着一群人,总是有男人会笑着问她,你姐在家干什么呢?快回去看看。一次,油坊的王嫂呵斥那男人,三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你让她们怎么活?!人群中一阵短暂的沉默,但到了第二天,还是照旧会有人问她。
  院子里的白薇开了又谢了,白色的干枯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满了院子里的甬道,像一层薄薄的雪。武心惠每天起得很晚,即使醒来了,她也不出屋子,披头散发地歪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武心琴做饭。她一个人住正房,她穿着桃红色的衣服,被子也是桃红色的。武心琴从来不敢进她的屋,她只进去过一次,一进去就看到了揉在床上的那团桃红色,那团颜色尖利妖冶,直直向她扑来,她一阵疼痛,逃了出去。
  中午的时候,武心琴做好午饭,武心惠才起床,蓬着头发和两个妹妹一起吃午饭。三个姐妹坐在一起,无声地吃饭。有一次,吃着吃着,武心琴突然落下泪来。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拼命把饭往嘴里塞,武心惠却还是看到了,她突然地把手中的碗扔到了地上,尖声对她说,你哭什么哭,你要是觉得这饭脏就把自己饿死,像咱爹一样饿死。说完回了屋里。武心惠每天只吃一点点饭,吃完就回到屋里开始梳妆打扮。她用很长时间往脸上搽粉,武心琴惊恐地看到她没搽粉的脖子已经是黄色的,她经常这样,充满恐惧地看着她,却从没有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过什么。
  她知道自己走不到武心惠面前,她只是隔了一条河或一座湖那么远的距离看着她。而脚下是根本过不去的。
  武心琴十六岁那年,武心惠病倒了。她想出去请中医刘先生的时候被武心惠叫住了,她躺在一团混浊的桃红色里,因为要抬起头看武心琴,脖子里的青筋拉得直直的,像随时都会绷断。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坚硬的恐惧,直直地向武心琴掷了过去。她说了两个字,别去。每个字都像硬而冷的石头。她听到这话,迈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却不回头。下午混浊的光线从木格子窗里透进来,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她迎着这光线,觉得这光线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去又落在了那张床上。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竟然是透明的。
  武心琴每天把饭端进武心惠的房间。武心惠一天只吃一点点。她发着烧,脸已经迅速瘪下去了,却烧得艳若桃花,发烧的时候她是不清醒的,昏昏沉沉的,嘴里反复叫着一个字,妈、妈。醒来的时候,她就长时间地盯着一个角落发呆,一边看着那个角落一边咬着自己的食指。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近似于腐烂的气息,但她从没有发出过一点叫声,也没有一滴泪。
  一次,武心琴去送饭的时候,突然看到,那只正被她咬着的指头已经被咬烂了,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然而却动不了。这时,武心惠突然说话了,她不看她,眼睛还是看着刚才的方向,武心琴觉得这目光像刀一样正从她身体里穿过去,她有些害怕。这时她听到武心惠说,你不要站在那里,你挡住我了,妈正在那里呢,她正看着我呢。武心琴从屋子里逃了出去,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泪水流了一脸。
  武心琴再后来进去送饭的时候,就把脸侧向一边,不敢看武心惠。武心惠还是那样,死死地看着那个角落。她不敢多看她一眼,放下饭就逃出去。晚上再进来送饭的时候才发现,那碗饭根本没有动过。几天后,武心惠再也动不了了。她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现在她只能躺着,连脖子也抬不起来了。这天晚上,武心琴捧着一碗小米粥进去时,武心惠正睁着眼睛躺着,她喂她小米粥时,她竟喝了几口。武心琴有些高兴,想走过去帮她把窗户打开时,武心惠突然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那只手上的食指已经露出了骨头,白色的骨头已经开始变黑,武心琴惊恐地躲避着。那只手里有团东西,带着武心惠身上腐烂的气味,带着棉布的温暖落在了她手里。
  她瑟瑟地打开,是一小包银圆。
  她的泪就下来了,她抓起那只开始腐烂的手,久久地贴在自己脸上。她们没有说一句话,武心惠静静地躺着,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去,流到了细而干枯的脖子里。那个晚上,武心惠安静地死了。
  因为是死于性病的妓女,她被草草埋在了城外的荒地里。
  
  二
  
  武心琴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一个人,这个叫陈右云的人是和武心惠一起长大的,虽然好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陈右云离开家已经七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武心惠已经死了。七年前他去了北京寻找父亲。陈右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在北京做生意开店铺的晋商,他们家三代人都是做推光漆的。父亲常年在北京开店铺,两年回一次家,后来的两年里由于战乱,家里和父亲彻底失去了联系。那年他母亲对他说,去北京找找你的父亲去,都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那时,武心惠做了妓女,他便也离开家,去北京寻找父亲。在破败的永隆号里找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正潦倒不堪。他对父亲说,咱们回家吧。父亲说,店在人在,店毁人亡。父亲把他留在身边,把推光漆艺交给他。四年之后,陈右云出师了。父亲把一本陈家传下来的关于推光漆的书传给他,同时把永隆号也交给了他。永隆号在陈右云手中有了起色,生意慢慢好起来了。他听父亲的话把赚来的钱做高利贷贷出去,赚一点就往出贷一点。父亲告诉他,这是让钱生钱的最好办法,多少年里山西商人们都是这样做的。又过了四年,也就是1937年,日本人进了北京城。所有的生意人连夜从北京逃亡回老家,陈右云父子贷出的高利贷没有收回一分钱,所有的店铺都关了,所有的人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父亲病倒在北京,几天就死了。临死前他对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离开北京赶快回山西老家。另一句是,店在人在,店毁人亡。父亲死后,陈右云只身回了山西,回了家才知道,母亲两年前就去世了。他家的老宅因为是祖父手中修建起来的,当地人都叫它京客院。他回来的时候,京客院里已经荒草萋萋,屋檐上住满了麻雀,朱漆斑驳的门上锁着一把黄铜大锁。他一个人住进去,在l临街的店铺里开起了漆器店,店名还叫永隆号。
  他回来后不久,就有人告诉他,知道不?武先生的大姑娘已经死了。得病死的。说话的人注意着他的表情,他头也不抬,专心用手推一只匣子上的油漆。把那漆盒推得像面镜子。他一直在推那只盒子,直到深夜,却怎么也停不下来。那只漆盒被他推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像羊脂玉一样光润。
  那天在路上,他一转身,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武心琴。他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死死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十六岁的武心琴几乎就是八年前的武心惠。他离开家那年,她还只是个小孩子,现在她突然长大了。他把脸转向了别处,然后又转了过来,他说,你怎么突然长了这么大?武心琴的泪突然流了下来。他竟然还能认出她。
  他和她一起去了她家里,他们谁也没有提往事,谁也没有说到武心惠。天黑的时候,他走了。武心琴久久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过了几天,在一个黄昏里,武心琴一个人朝陈家走去。
  陈家因为几代人是做推光漆的,所以陈家老宅已经在小城的边缘了,宅子后面是一片没有人烟的空地,陈家在这空地上种着漆树,推光漆上用的大漆就是从这树上割下来的。这些长了数百年的漆树高大浓密,巨大的树荫把陈家老宅笼在了里面。房间的光线有些暗,散发着雨水的味道。宅子里还有一处破败的花园,园子中间有一口井,青石板的井栏,碎石铺成的甬道。因为是做推光漆的,陈家老宅里终年散发着大漆的清香,稠浊而厚实。
  她在散发着大漆香味的店铺里看到了陈右云。做好的推光漆器都放在这店铺后面。在店里昏暗的光线里,这些漆器发出月光一样泠泠的光泽,幽冷而沉静。大大小小的柜子、桌凳、茶几、盒、盘、碟、瓶摆满了整间屋子,推光漆的底色是墨黑、霞红、杏黄、绿紫色的,图案是用蚌壳、螺钿、象牙镶嵌、雕镂、刻绘、堆填成的人物山水。
  她终于转过身对陈右云说,右云哥,你娶我吧,你没有爹娘,我也没有,我们在一起吧。陈右云那只正在漆器上推光的手戛然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她站在一堆漆器中间一动不动,潮湿而平静,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线里,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辉。他想起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崭新的布衫。十六岁的少女来为自己提亲。他眼睛有些酸,半天说了一句,那我明天让媒人过去。武心琴说,不用了,我只有一个条件,带着我妹妹嫁过来。
  武心琴带着武心爱嫁到了陈家。加工漆器的车间在漆树园深处的一间小木工房里,陈右云在那边的时候她就看店。她每天中午给陈右云和他的徒弟们去送饭。两个徒弟做一些简单的家具,卖给小城里准备娶媳妇的人家在洞房里用。陈右云一个人用很长时间做一件推光漆器。做好后大部分都放进店铺后面的小屋里,那屋里还有一张窄窄的床。有时候,陈右云就一个人睡在那张床上,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推光漆。很少有人买推光漆器,除非是县里的几家大户才会来买。
  推光漆的木胎是松木做的,在木胎上用白麻缠裹,再抹上猪血调成的泥灰就是灰胎。然后在灰胎上上漆,每刷一道漆,先用水砂纸蘸水擦拭,再用手反复推擦,直到手感光滑了,再刷下一道漆,这样刷七道漆之后,再进行更细致的推擦。先用粗水砂纸,再用细水砂纸,再用棉布推,用丝绸推,最后用人的头发推,手蘸麻油推,豆油推。
  四年之后她还是没有怀孕,一天趁着武心爱也不在的时候她出了门向刘先生的药店走去。刘先生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她父亲也曾是个中医,经常给人看病却不收钱。突然有一个早晨,他倒在院子里就死了。
  他死的时候胃里没有一粒粮食,是饿死的。
  号了一会儿脉之后,刘先生收回了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在这个过程中她目光里的余烬一点一点地熄灭了。最后,天完全暗下来了。她艰难地站起来向外走去。身后,刘先生说了一句,抱养一个吧。
  陈右云只要一提到谁家生了小孩,她就觉得有一面墙壁向她压过来,她恐惧而寒冷地向后退着,手边是十四岁的武心爱。如果没有孩子,她该怎么办,武心爱又该怎么办。整个小城街头玩耍的小孩子都让她觉得恐惧,她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看到他们就躲开,避之不及地绕到很远的路上回家。他们让她感到疼痛,像一道伤口。只有一次,她站在城墙下看着走在前面的一对母子。久久地看着,那做母亲的年龄和她差不多,手里牵着一个小孩,那孩子很小,跌跌撞撞地走路。她看着他们,最后开始了无声的啜泣。
  第五年头上,陈右云终于还是开口了,你怎么一直怀不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好像只是很随意地说了出来。但她却感到自己在迅速地坍塌下去,她都能用眼睛看到自己成了满地的碎片。她慌乱而恐惧地捡那些碎片,拼命掩饰着自己声音里的异样,她说,快了吧。
  初春,她去了趟刘先生家里,刘先生刚从陕西采药回来,他从陕西给她带了样东西。他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布包,像个荷包那么大小。他从陕西带回来的,一包罂粟花籽。他低声说,割下之后熬好晒干保存起来,存着这些东西就是存着金子,你以后就不怕了。她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就走了。她把那包花籽揣在怀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陌生的平静,她抱着这花籽像抱着一个孩子,冰冷的遥远的孩子。
  二月,武心琴把那包花籽撒在了后园里,她必须赶在陈右云前面。她已经像看一场雪崩一样看到他微微地坍塌了。她用每一分每一秒的针脚赶制着这个春天。要快,必须要快。她心底里尖锐地对自己喊着。三月的一个早晨,这些花在一夜之间突然开了。猛然之间就溅满了整个荒凉的后园子,大朵大朵的罂粟花妖冶而窒息,像阳光下的无数条艳丽的蛇挤在了一起。花香浓郁得让人窒息。她恐惧而措手不及地看着这些花,近了,更近了。她知道陈右云已经在考虑娶一个别的女人进门了,他需要一个儿子。结婚前他就对她说了,他们家的推光漆是一代一代只传儿子的。陈家不能没有儿子。
  那些美丽的惊人的花朵纷纷扬扬地凋谢了,露出了青色的果子。这些青色的果子在几天之间就迅速膨胀饱满起来。五月的一天,罂粟的果子突然发出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她知道,是时候了。她用了几天的时间在后园里割罂粟。陈右云白天都不在家,在家也只顾着漆器,绝不会走进荒芜的后园子。武心爱她打发出去玩了。她一个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刀来到了后园子。用小指钩住一只小木杯,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刀片在那青色的果子上划一刀,乳白色的液体就流出来了,顺着光滑的果子正好落进木杯里。她又把这些乳白色的液体倒进一只瓷坛里,先熬煮着,搅拌着这些渐渐变红变黏稠的液体,再放在阳光下晒。
  她一天天看着,液体由白色变成红色,又由红色渐渐变成褐色,直到有一天变成了黑色的膏状固体。她把这些黑色的东西小心地放进一只坛子里,把口密封上。刘先生告诉她,过段时间,就会有人来县里收购鸦片,到时候她就把这坛东西卖出去。即使有一天她真的被赶出陈家,这坛鸦片换的钱也能让她从容地过上几年。
  在陈家,她只有自己。别的,都不是她的。
  秋雨来了,雨水从漆树的枝叶间落在宅子上,又从屋檐上流下来积到了天井里。木头受潮,散发着腐朽的木质的清香。武心琴把这只坛子连着换了几个地方,后来她决定去一趟乡下的大姨家。放在陈家的任何角落里,她都没有安全感。从一开始,这整座房子与她就是隔离的、遥远的。
  那个雨天,街上走着很少的行人,武心琴没有撑伞,戴着斗笠,用布包着这只坛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一样出了城,向乡下走去。大姨家只有大姨和她最后一个还没娶到媳妇的儿子百顺。百顺不在,只有大姨一个人在。武心琴把坛子交给大姨时告诉她,先在她家保存起来,过段时间她就来拿。她说,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用蜡纸封好的口,不要拆开了。她亲眼看着大姨把坛子藏到灶旁一块活动的青石板下面的洞里,才在夜色中向城里走去。这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变得湿润而干净,像一件湿衣服贴在身上。她却走得很快,仿佛这过去的一天和马上来到的一天都是她的。
  刘先生在一个早晨悄悄告诉她,收鸦片的人来了,在天黑前送到河边去。刘先生一走,武心琴急急向大姨家走去。进了院子正好看到大姨家儿子百顺正站在院子里。她对百顺笑了笑,今天没出去?百顺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神秘而迅速地把目光挪开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她心里顿时一紧,脚步更快地向屋里走去。她走得快而不稳,险些摔倒在门槛上。进了屋就看到大姨一个人正坐在昏暗的炕上看着她。武心琴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了几下,她轻轻叫了一声,姨。大姨不答应,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她。
  她脑子里更紧了,很多的东西绷在了一处,嗡嗡响着。她听到自己又艰难地叫了一声,姨。大姨终于说话了,你来了。这句话让她几乎流下泪来,她连忙应着,说,姨,我来取那东西了。大姨说,什么东西?武心琴的脑子立刻就空白了,她已经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其实刚进院子时,百顺的目光就已经给她信号了,只是她不愿相信。
  她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就是放在灶边那石洞里的坛子。大姨迟疑着,久久地迟疑着,迟疑得那么真实,一瞬间里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记错了。大姨说了几个字,我怎么不记得。这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块向她砸过来,她尖声喊起来,就是我上次送来的那只坛子,封了蜡纸的坛子,你自己藏到灶上的。是你自己藏的。
  百顺无声地进来了,在她身后突然开口了,你记错了,你从来没有送来什么坛子,我们家也从来没有收过你的坛子。武心琴慢慢转过身来,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他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他们一起在春天摘槐花吃过,怎么突然之间他们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她丢下他们,跑出去,跑进灶间,用手扒开柴草,搬开那块大青石,里面是空的,黑糊糊的洞口无声而可怖。她周身发着抖,把两只手插进去,狂乱地摸索着,她的两只手像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摸索一样无休止地战栗着。
  终于,她把手抽了回来,跌坐在洞口,呆呆地无声无息地看着那洞。又像是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她突然站了起来,目光明亮得像烧着了一样,她指着眼前的百顺,只说了两个字,你们。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发出了清脆的像碎玻璃一样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都站立不住了。百顺把她送进城,告诉别人,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疯了。
  武心琴只要见到一个人就对着这个人说两个字,你们。她盯着人家反反复复就说这两个字。她四处乱跑,大笑,无休无止地说,你们,你们。武心爱到处找她。她四处乱跑,陈右云便把她关进了西厢房。武心琴隔着窗棂,用手抓着木框,一遍又一遍地,时而悄声时而疯狂地重复着两个字,你们,你们。
  她一个人在窗户里大笑,大笑着的同时又是一脸的泪水。这天见陈右云不在,武心爱把武心琴放出来,拉着她走到了街上。街边杂货铺前放着一只坛子,坛子有半个人那么高,不知道里面是醋还是油。武心琴专心地盯着那坛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摆开武心爱的手大笑着向前跑去。
  夏天的天变得极快,这时候天突然变暗了,雷声响起,武心爱跟着跑了两条街却发现武心琴不见了。这时,铜钱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武心爱冒着雨四处寻找武心琴,终于在一条巷子尽头看到了在雨中缩成一团的武心琴。她拉起她,她很听话地跟着她走,像极冷的样子,周身发着抖。
  武心琴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烧,身上的每一处皮肤都像要烧着了,嘴唇却是鲜艳无比的红色。叫来了刘先生,刘先生号脉之后却说了一句,她的疯病好了。原来武心琴是因为急火攻心蒙了心智,一场大雨把寒气侵入她体内,却把她体内的急火浇灭了。但因为被寒气侵袭,她得了风寒。刘先生开了些药,嘱咐给她多喝姜汤,把寒气驱出来就好了。果然,武心琴醒过来之后目光又像从前一样黯淡了,那种邪气的光亮熄灭了。就好像站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人突然之间抽身离开了她的身体。武心琴病倒在床上整整一个冬天。
  最后一次给她开药时,刘先生给她开好药,临走之前对武心爱说,给她倒碗水喝。武心爱出去后,他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小布包,交到了武心琴手里,他说,春天快到了。这个留着。在接住那只包的一瞬间里她抓住了刘先生的那只手,刘先生已经在向外走去,这时,他回过头对她笑了笑,那只手松开了。他走了出去。武心琴把那包小小的罂粟花籽紧紧抱在怀里,瑟瑟地钻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睛,流着泪。
  
  三
  
  她一点一点地等着这个春天。
  清明那天下了一场小雨,雨停后她一个人来了后园子。后园里是冬天残留下来的气息,树枝上凸出了黄豆大的嫩芽,有两只鸟在泥土里寻找着树种花籽充饥。天边的晚霞烧起来了,她在井栏上恹恹地坐了一会儿,望着自己在井中的倒影。薄薄的一层影子,轻轻地漂在水面上,干枯而脆弱的身体在阔大的衣服里隐隐浮动着,一张脸因为长时间地躺着苍白而浮肿。她没有再看,起身离开了后园。院子里空无一人,武心爱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唤着她的名字,从一间屋找到另一间屋。不在。
  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游丝一般钻进了她全身的毛孔,她全身的毛孔都惊恐地张开了。转而她又告诉自己,病了一场病得心神不宁了吧。
  把后园子的地松了一遍之后,武心琴把那包花籽撒进了土里。很快,又是一场春雨之后,那些嫩嫩的芽钻出了泥土。从早晨起来之后,武心琴基本都在后园子里。给陈右云做饭的事早交给武心爱了,一个冬天都是武心爱去车间送饭、看店,她病好后还是武心爱在做这些事情。她长时间地待在后园子里,松土、除草,从井里打出水来浇水,罂粟必须一遍一遍地浇水。这些植物喝水的力量有些惊人,刚浇下去水就渗没了,像有无数张渴极了的嘴正埋在地下。但喝足了水的罂粟一夜之间就可以长一截,它们的生命里全是水。
  她抚摸这些头发一样的幼苗,剩下的时间就一个人坐在井栏上,静静地坐着看它们。那个黄昏,她从后园子出来的时候,武心爱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她不想进屋里,就坐在屋檐下的一把竹椅上看着她洗衣服。这时,武心爱已经洗完了,她站起来把那些衣服往竹竿上晾。在她伸出手臂直起腰把一件衣服往上晾的一瞬间里,她的整个侧面的线条便全在武心琴眼前了。
  武心琴正拿一条丝绸手帕擦着额头的手突然停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武心爱。她看到了她的侧面。
  武心爱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把锋利的刀刃飞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眼前一黑,几乎摔倒。她用一只手按住了胸前,缓缓地缓缓地,张开嘴,叫了一声,心爱。武心爱转过头看着她,她说,过来。武心爱向她走来。她说,到我跟前来。武心爱蹲下来,蹲到了她面前。她松开那条手帕的手,朝着眼前这张脸上飞过去,手帕像羽毛一样落地的同时啪的一个耳光过去了。武心爱摔倒在地,她的脸朝着地上,久久没有抬起。鼻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鲜艳而凄怆的红。
  地上的武心爱终于抬起了头,她们在黄昏的暮色里四目相对。她们像隔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光阴一样遥远而陌生地看着对方,武心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里流动着一层寒冷的冰碴,浓密而寒冷。
  她一直以为武心爱还是那个跟着她走进陈家的胆怯的小姑娘,却突然之间发现,原来她已经十六岁了。自己就是十六岁那年,一个人走进了陈家,对着陈右云说,你娶我吧。想到这里,武心琴觉得自己再没有了一点力气,她挣扎着问了一句,你,和谁?武心爱把目光移开了,却一句话都不说。她又沙哑着问了一句,谁?武心爱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有些不稳,她向自己住的厢房走去。突然,武心琴在她身后幽幽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陈右云吧。武心爱猛地停住了,却没有回头,她站在青石板的院子中间,最后的暮色把她的影子拖得空旷而寂寥,在风中微微飘摇。
  罂粟花又一次开满了后园,武心爱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她不再出门,每天仍在做饭、洗衣,由陈右云的一个小徒弟回来取饭。她们两个已经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了,武心琴没日没夜地待在后园子里,有的晚上她就在后园子的罂粟花丛里过夜。她贪婪地迷恋着罂粟花的香味和井栏上的冰凉,像秋天一样的冰凉。她周身都散发着罂粟花的妖冶香味。
  远远看到武心爱的时候她就目光躲开,躲开她隆起的腹部,有一次躲得来不及了她整个人向后摔倒,她用手抓着青砖的缝隙,不肯站起来。武心爱在她身边缓缓蹲下来,叫了一声,二姐。她伸出一只手去扶她,她惊恐地躲开那只手,声嘶力竭地叫着,你走开,走开。
  武心琴甚至都没有问一句陈右云,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娶她吗?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房,甚至很多天都没有见过。陈右云越来越多地在铺子里的小床上过夜。直到后来的一个晚上,月是上弦,夜很静。武心琴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什么,是马蹄声。马蹄声最后在陈家门口停住了,她彻底醒了。
  就是这个夜晚,土匪下山来了,他们拴好马,进了永隆号。那时候,陈右云就睡在店里,他马上就醒了,看着这帮人,他们点着火把,蒙着面,黑黢黢地站在他面前。门外马在长长地嘶叫。他一言不发地转身把木床搬开,在床下的石洞里掏出一只陶土坛子。这帮人打开坛子看了看,又要往后走,陈右云拦住他们说,全在这里了,我不会骗你们。后面有我怀有了身孕的女人,快生了,你们不要吓她,吓她孩子就没了。我以陈家百年老字号的名义担保,不会骗你们,东西全在这只坛子里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没有再往后走,却开始看屋里的那些推光漆器。他们可能是觉得今晚有些太顺利了,都有些兴味索然了,应该再干点别的。他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他们开始拨弄那些漆器。陈右云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可是当他们要搬那扇放在最里面的四扇屏风时,他拦住了他们,这屏风是我们陈家世代传下来的,只有这一件,世上再不会有人做出来了。除了这个别的你们都可以拿。
  那帮人在黑暗中看着这扇镶着玉器和珍珠,精致得让人炫目的漆器屏风,无声地推开陈右云,拿起屏风向外走去。陈右云跟了出去,他拦着他们,抱住其中一个人的腿,不行,你们只把屏风给我留下,那是我们陈家一代一代传到我手里的,不能在我手上失传了,你们得留下。那个人一脚把他蹬开了,那些人装好东西,上了马就在黑暗中疾驰而去。陈右云情急之中拉住了最后一个人的马尾巴,他死死拖住,疾驰而去的马立刻把他拖倒在地。
  陈右云一直没有放手,就这样他被这匹马一直拖到了河滩,又在碎石滩上拖了十几米划出了十几米的血痕才松开了那只手。那时候,屋里的武心琴和武心爱都听到了声音,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院子里,两个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视着,听到陈右云的叫声时,武心爱开始向店里跑去。武心琴突然伸出手无声地抱住了她,然后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死死抱着她,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了。
  第二天人们顺着血痕在河滩找到陈右云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半边的身体,一只胳膊和半个脸全部被拖烂了,那半张脸上连眼珠都不知去向,剩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人们感叹,舍不得钱就得要命啊,有了钱就要招惹土匪。永隆号里只剩下了些七零八落的漆器,武心琴收拾好陈右云留下的东西,关了店门,从里面拴死,遣散了陈右云的两个小徒弟。人们又说,几百年的永隆号了,就这么关了,他连个儿子都没留下,永隆号就这么失传了啊。
  武心爱还是早产了,是个男孩。武心琴抱着这孩子给他取了个名字,陈玉荷。满月还没过的时候武心爱受了些风寒,嗓子疼得吃不下一点东西。武心琴知道她的扁桃体又发炎了,她从小就这样,武心琴太清楚了,小时候她经常拿针帮她刺破发脓的扁桃体。这天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武心琴准备好了一只半尺长的三棱银针,让武心爱张开嘴,一只手拽住她的舌头,就着窗外的光线,她看到武心爱的喉间肿得高高的,像一只红色的樱桃,樱桃顶部已经开始化脓溃烂。她向那樱桃顶部伸出去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够着了,她用针尖刺开了那包白色的脓液,武心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接着刺,大部分的脓液都流出来了。
  这时她却没有把银针抽出来,银针悬在武心爱的喉间,她的手开始发抖,随着这抖动,她的手微微地又向下伸去,银针指向了发炎的扁桃体的下面一点点,只一点点,那是声带的地方。她犹豫了一秒钟,甚至她还看了一眼武心爱的脸,耳边突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是陈玉荷睡醒了。然后她眼前又是武心爱那像面旗帜一样的大肚子。就在这声婴儿的啼哭中,那只银针刺了下去。接着听到的是武心爱这一生发出的最后的凄厉叫声。
  武心爱成了哑巴。
  武心琴开始教陈玉荷说话,她教他叫自己妈,叫武心爱姨。没有人知道武心爱怀孕的事,而武心爱是不识字的,她出生的时候她们的父亲已经饿死,没有人教过她认字。只要她不会说话,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陈玉荷是她生的孩子。所有的人只知道武心爱是陈右云的小姨子。
  在银针刺下去的一瞬间里她也是疼痛的,武心爱其实是她一点一点带大的,但同时,武心爱那隆起的肚子像针一样刺到了她的身上,如果她们母子有一天把她从陈家赶走呢,她的儿子长大了会把她当成什么?她算什么?她还有什么?与此同时,针下去了。武心琴泪流满面。
  武心爱终日在床上躺着。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武心琴走进房间第一眼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武心爱。屋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清醒而冷冽的味道,很多年以后武心琴仍然记得那味道,像闪着寒光的利刃把空气划开了,那是死亡的味道。武心爱倒在地上翻滚着,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旁边是一些散落的罂粟,她向武心爱伸出的那只手在剧烈地抖动,像秋天的一片树叶。
  在武心爱被扶起来的一瞬间里她看到了她的目光,那么清澈那么坚硬的目光,然后,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她们对视着像隔了很多年岁月的风尘注视着对方。武心琴无声地流泪,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字。她挣扎着起来,跑出去拿来一大碗皂角水,给武心爱灌下去。武心爱咬住了牙关,药水又流了出来,她便发了狠一般,突然力大无穷起来,她按住她,撬开她的嘴巴,使劲往里灌,药水把武心爱的衣服全弄湿了。一个晚上,武心琴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灌,武心爱一吐出来,她就再灌。最后,她也倒在地上,用一只手撑起上身,目光却仍是涣散的,脆的,没有边际的。
  武心爱还是被救活了,只是她躺在床上不睁开眼睛,不看任何人也不吃饭。武心琴在屋檐下煎药,她呆呆地看着炉子里的火苗,不动。屋里的空气生硬而寒冷,像裂开的瓷器的一角,涩涩地疼。她走进了萧瑟的后园,走到井旁坐在了冰冷的井台上。忽然之间,她觉得无处可去。她猛地站了起来,进了灶间,拿了一把刀进了厢房。她把一只手放在朱红色的板柜上,没有说任何话就挥起那柄刀向那只手上的大拇指砍去。
  很钝的一声响,然后就是片刻的巨大的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在一个很深的睡梦里。
  然后是武心琴的脚步声,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武心爱床前,把那只滴着血的拇指向武心爱背着脸的方向扔去,她只说了两个字,还你。然后,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房间。
  武心爱终于开始下床走动了,武心琴的那只大拇指痊愈了,却成了折断的树枝一样的残枝,只剩下了一点点。把其他四个指头衬得越发修长。
  罂粟又一次熟了,仍是去年那只木杯,那柄刀,只是那没有了大拇指的手变得出奇的陌生,她还是执拗发狠地用着那只手,每一个动作都笨拙而漫长。那乳白色的液体被放在锅里熬,然后在阳光下开始一点一点变成剔透的红色,变成褐色,直到黑色。浓郁妖冶的香味在漆树间缠绕着,像无数的蛇缠绕在树上。再把干透的鸦片装进一只坛子里,封好口。这次,她就放到了自己的床头,没有告诉任何人,天天看着它。
  一个月以后,刘先生告诉她天黑前到河边等着,看到一只船划过来,船上点着两盏灯,她自己也点两盏,船就会靠岸。其中一个头上裹着头巾,就卖给他。她去了,点起两盏灯等着那只船,把一坛鸦片卖给了那个男人。船远去了,她知道,这些鸦片要被他们卖到妓院。那个黄昏,武心琴把那些钱揣在怀里,平静地向家里走去。夕阳下,她拖着长长的影子,脚步坚硬地向家走去。
  这次她自己留下了花籽,她知道,她、武心爱和陈玉荷,后半生都要靠这些花了。一个月后的一天,刘先生突然让人传话来,要她去趟他家中。她匆匆提了四色水晶点心去了他家。刘先生坐在院子中等着她来,他对她微微一笑,你种罂粟不要过三年,积攒些本钱就干些别的,千万不能再种。更不能把花籽传给别人,切记切记。她问,为什么?刘先生说,因为罂粟本是毒花,你从小失父又失母,还不能有子嗣,我只是怕你后半生无靠啊。去吧,记住我的话。武心琴鞠了一躬,离去。
  第二天早晨,一向早起的刘先生迟迟不肯起床,他的女儿进去叫他,才发现刘先生已经在睡梦中死去了。去的时候无声无息,和熟睡时一样。死后,他的身体异常的轻,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青色的血管。他女儿说,三天前,他就已经不吃任何东西了,只是终日坐在树下。问他怎么了,他就只是笑,不说任何话。武心琴跟着刘先生的灵柩去了坟地,又昏昏沉沉地跟着回来,回来后又病了一场。这次病中,一直给她煎药的是武心爱。
  这年冬天,过年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化掉之后,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武心琴在陈家门口挂了红色的灯笼,一团红晕落在门前的雪地上。凄怆的温暖。她和武心爱在屋里包饺子,陈玉荷一个人在院子里玩鞭炮。除了陈玉荷的声音,屋里再没有了别的声音,空旷的屋子里坐着这两个女人,她们都很少直视对方的目光,有时候就是在院子里面对面走来,她们都情愿绕着走开,也不从对方面前过去。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个到晚上还没回家,另一个就会满城地去找,从一家问到另一家。找到了,两个人也是默无声息地一前一后走回来。
  有时候,武心琴偷偷地看着武心爱,看着她的目光里到底沉下了些什么,可是武心爱的目光里是一种木质的空和钝,最初那清澈和尖利的怨恨已经消散了,失去声音像是把她推到了一扇门后,她渐渐习惯了门后的黑暗和安静。有时候她会和陈玉荷一起玩,高兴的时候会张开嘴无声地大笑,这时候如果突然被武心琴看到了,她的笑就会僵在那里,一瞬间里她的目光里的恐惧像月光一样溢了一地。武心琴就慌忙走开,像是什么也没看到
  过完年之后,武心琴到乡下买了一块地。春天到了,很快就是清明谷雨,武心琴在后园子里种下罂粟之后,又带着花籽一个人去了乡下撒下了花籽。旁边的地里一个男人正在播种,不知道种的是什么庄稼。她撒花籽的时候,男人抬头看着她,问了一句,你种的不是庄稼吧,只有种花才会像你这样种。武心琴笑笑,没有说话。罂粟熟的时候,她带着武心爱来割罂粟果,把陈玉荷放在地边让他一个人玩。两边的地里种的全是高粱,火红的高粱把他们围在了中间,围成了小小的一块。高粱像要烧着了,似乎挨到一点就会着火。罂粟的香味和高粱的香味混在一起,黏稠而有力,所有住在附近的村民们都闻到了。这块地里的罂粟足足收了两坛。
  来年春天武心琴带着花籽来到乡下撒花籽时看到旁边的地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种庄稼了。等到罂粟花开的时候,她还没有走到地边就闻到了一种巨大无边的妖冶香味,浓重得有些密不透风。接着,她眼前是一片海洋般的罂粟,她的那块地被淹没在了巨大的海洋里。淹没得很彻底,像沉在了海底。他们从她的地里取走了罂粟的种子。原来,春天的时候,他们种的都是罂粟。
  武心琴跌坐在地上,她想起了刘先生的话,切不可把罂粟花籽给别人,罂粟花本是毒花。可是,现在,罂粟花已经烧起来了,这片土地都被点着了。
  这年,方圆几十里的土地里基本上没有了庄稼,全部是海一样的罂粟,家家户户都在种罂粟,而过了六月,来这里收鸦片的人也一下多起来了。他们不再躲在船上交易,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城里行走。同时,小城里很多人开始吸鸦片,有很多鸦片都不需要卖出去,就卖给了本城的妓院和本城的人们。
  鸦片的价钱像黄金一样,小城里家家户户都在熬鸦片,晒鸦片,空气里弥漫着的全是鸦片的香味。整座小城突然变得很邪气。像一座在旷野里在时光的一个拐角突然复活过来的地下的古城,散发的全是非人间的妖冶香味。在这香味里,有人开始卖房子了,有人开始卖老婆卖儿女,都是些戒不了鸦片变得倾家荡产的人。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清晨走在街上,每天都能看到路边有新鲜的尸体,这些死去的人都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大都是些卖了妻儿还要抽鸦片的男人。但,抽鸦片的人还是越来越多。这个夏天里,整个小城的上空全是罂粟花的味道。
  城里开起了烟馆,每天有人躺在里面,点起烟枪,里面终日烟雾缭绕,看不见人影。有些女人因为忍受不了被自己的男人卖出去,在别人睡着的时候吞鸦片死了。这种吞了鸦片的女人要是被发现得早,就背到灶间,把人全身浇上凉水放在灶的两个通风口之间,拼命地抽风箱,让人被通风口出来的风吹着。鸦片吞进肚子里相当于是把火吞进去,火性太大,只有把火气逼出来,人才可能活下来。有些女人命不该绝,被救活了,还有一些女人火气没出来就被烧死了,死了的女人全都是面若桃花,嘴唇红得像火一样。
  
  四
  
  武心琴在一个深夜里一个人点起了一支烟枪,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泡一点一点地燃着,在那种奇怪的香味中,她开始觉得自己变轻,好像踩到了云端,又像看到了父母,看到了陈右云,她向他们走去,他们却又不见了。第二天,第三天,几天之后她就感觉到离不开烟枪了。她时时刻刻想抽它,因为迷恋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原来,罂粟是在制造一座空中的房子,让人住进去就不愿再出来。
  她知道,是时候了。
  她翻出父亲留下的所有医书,她要配一种能戒鸦片的药,她相信中药里一定有,罂粟不过也是一种植物,万物生长,相生相克,一定有一种植物可以与它相克。她必须找到。她没日没夜地翻书,拿各种草药煎了,先给自己喝下去。有一次喝了一种自己配的药之后,她开始发抖,然后浑身抽搐,把药碗打碎在了地上。武心爱听到声音,跑进来一看,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手忙脚乱地给她灌了一大碗皂角水,让她吐了。她吐了又吐,最后才奄奄一息地被武心爱背到了床上躺下。
  武心琴烟瘾犯了的时候,开始是浑身没有力气,打着哈欠,再到后来就实在撑不住了,开始浑身疼痛,每一个地方都在疼痛,像被无数条蛇咬着。她叫来了武心爱,让她把自己绑到柱子上。她在半醒的意识里感到武心爱一次又一次来到她身边给她擦汗。她想抬起头对她说点什么,可是,抬不起来,头似乎有千斤重,她使尽全力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有一次烟瘾犯了,她头疼欲裂地向墙上撞去,武心爱一把抱住了她号啕大哭,嘴里发出呜呜的暗哑的哭声,那一瞬间,她的泪也下来了,是因为她啊,武心爱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紧紧抱住了她,她也抱着她。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武心爱的手里。
  后来武心琴终于配出了一种药,用炙紫菀、炙款冬花各15克,破故纸、清半夏、枇杷叶、前胡、茯苓、橘红、桔梗各12克,川贝、射干、罂粟壳各10克,干姜9克,肉桂6克,细辛3克,急火煎一刻钟,然后用温火煎两个小时。她给自己喝了几次,见没有什么异常反应,连喝十几天之后感觉烟瘾开始减轻了。
  她连忙和武心爱连夜配药,连夜熬了一大锅草药,第二天就把锅抬到大槐树下,她当着众人的面喝下去一大碗,然后告诉人们,犯了烟瘾的就来她这里取药,不收钱的。但一定要撑过最开始的几天。来取药的不少,但多数人还是撑不住又吸上了。武心琴就天天连夜熬药,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和武心爱把药抬出去,见到一个从烟馆出来的就让喝药。武心琴自己的烟瘾终于戒了,但小城里吸鸦片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武心琴惊恐地熬过这个冬天,又等来了一个春天。她知道,春天到了,就又有人种罂粟,而且种的人会越来越多,在金子面前所有的人把麦子都扔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这座城都要毁了。罂粟本是毒花。她再一次想起刘先生死前告诉过她的话。小城的上空全是罂粟的咒。
  果然,一到二月,又是满地的罂粟苗子,没有一棵庄稼。武心琴坐在地埂上号啕大哭。她在自己的地里种了麦子,在罂粟的海洋里孤零零地生长着这样一块麦地,异样的突兀。但这一年,罂粟快到打灯笼的时候,禁烟的部队来到了小城。国民党政府从这年开始发了禁烟令,地里的罂粟苗没几天就被全部拔光了。拔光了罂粟苗的土地前所未有的苍凉空洞,土地上几乎寸草不生。
  小城所有的土地上只留下了武心琴的那片麦地,像大地上一块绿色的伤口。罂粟的余味还久久地在土地里散发着,像腐烂在了土地的深处。部队走后,武心琴走到刘先生的坟前大哭了一场。从那之后,她就开始不停地看医书,开始采药。来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武心琴成了小城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先生。
  晚上,她看医书,武心爱在一旁帮她碾药。这个晚上,到很晚了,还不见陈玉荷回来。武心琴出去到城边的一所老宅里找,陈玉荷经常在那儿玩。她去了才发现,那所老宅失火了。她急急跑过去,在杂沓的人影里还是没有见到陈玉荷。武心琴凄厉地叫着他的名字,彻夜在整个小城里找。人们心里都想,莫不是他在这宅子里玩的时候被烧死了?直到天亮人们才在烧尽的废墟旁找到了陈玉荷,找到他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废墟旁,样子像是睡着了。她把他背回去,背到床上让他睡觉。陈玉荷躺在床上看着武心琴的身后,突然无比平静无比清晰地说了一个字,火。武心琴猛然回头,背后什么都没有,她后背上有些微微地发冷,像触到了秋天里冰凉的石阶。她给他盖上被子,说,睡吧。
  陈玉荷病了,陆陆续续地发烧,退了又烧,烧了又退,他在高烧时不停地说胡话,不停地说一堆火,看他的表情好像他正穿行在一条很黑很长的路上,怎么也走不出来。陈玉荷病了一个月,病刚好,武心琴就决定,把他送到临县去学木匠。
  陈玉荷走后的第一个晚上,两个女人连晚饭都没有吃,在空旷的没有一点声音的屋里呆呆坐着。武心爱用手比画着告诉她,她要去睡觉了,她累了。武心琴在她身后突然说,心爱,有一天,永隆号要靠他的。没有了陈右云,又没有了陈清河,没有人教他的。武心爱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一个人出去了。
  
  五
  
  她们都知道做木匠徒工的辛苦。解放前,临县开木器店的人很多,通常收一些十三四岁的孩子做徒工。徒工第一天进门见了木器店掌柜先磕头。三年之内不教手艺,每天给掌柜提茶壶、扫地,干一些脏活。学徒第一年,到了年底给学徒发一块钱,第二年两块钱。三年之后才能跟着师傅学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能睡下,吃的是咸菜和陈米做的饭,有时候陈米下了锅,水面上能漂一层白花花的米虫。虽是解放后了,但真正技术高的木匠还都在临县,所以陈玉荷去了临县。
  陈玉荷在临县学够四年的时候赶上了公私合营,所有的老木匠都被收进了刚建成不久的木器厂。于是,陈玉荷回了家之后也进了县木器厂。这年陈玉荷十八岁,每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蓝色的工作帽,脖子里挂着白毛巾,戴着帆布的白手套在熏窑里烘木头,木头干透再拿到车间里锯成木料,再用这些木料打制成千篇一律的桌子、柜子,涂上清漆,再堆到仓库里。
  一个晚上,陈玉荷最后一个离开车问的时候,他突然在已经开始昏暗下来的光线里看到一个微弱闪着红光的烟头,那烟头正在锯末堆旁。这时突然从门外吹进一阵风,烟头被吹到了锯末堆上,锯末堆上开始冒出青烟,接着,在很短的时间里,大约就是一两秒钟之内的事,青烟深处开出了一朵火焰,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朵金红色的花朵。陈玉荷在看到这朵火焰的同时,嘴巴无声地张大了,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火焰每变大一点,他就更紧张一点,火势越来越大,比一个人都高了,陈玉荷一点一点地向墙角退去。
  他在那个角落里想起了六年前那场大火,他看见陈清河正从火焰里向他走来,他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很深的梦里。有些悲伤又有些兴奋。旁边的木料也烧着了,噼啪响着倒下了。在这个过程中陈玉荷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时看厂房的老人发现了车间里的火光,叫来的人冲进车间,把火扑灭之后发现墙角里居然有一个人。是陈玉荷。他已经不省人事。
  这次事故中陈玉荷右腿和右脸被倒塌的木料烧伤,伤好后他成了个瘸子。
  工厂追查失火原因时,怎么也不明白烟头既然不是他扔的,他看到了并且当时完全有机会跑出车间却没有,也没有叫人救火。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陈玉荷被开除出厂,瘸着一条腿回了家。
  那个秋天,武心琴把永隆号已经拴死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店里的柜台和漆器上落满了灰尘,朱漆斑驳的木匾上,永隆号三个字依稀可辨,店里的一切还是十九年前的样子,只是那些没有来得及涂漆的木器开始腐朽,被蛀掉的部分像沙土一样松软。武心琴拿出了当年嫁给陈右云的聘礼,一只朱红色的推光漆首饰盒。二十六年过去了,首饰盒还像新的一样,上面的大漆没有一点剥落,依旧光滑圆润得像脂玉一般。
  绘在盒子上的那只描金彩绘的牡丹也鲜艳如初。她把这只首饰盒连同在盒子里保存了二十年的那本陈家传下来的推光漆艺的书一起交给了陈玉荷。陈玉荷看着这只盒子问,这是拿什么做的,这么美。武心琴说,木头。陈玉荷大吃一惊,又问,怎么会这么光滑?武心琴说,因为是用人的手推出来的。武心琴说,这只盒子和里面那本书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打开盒子,那本书的纸已经发黄发脆,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空中。整本书都是用蝇头小楷手写出来的,最前一页写着四个楷体毛笔字,永隆漆艺。
  六年后,永隆号再次在小城出现。那个年代,油漆已经很普遍,陈玉荷却固执地用漆树上割下来的大漆,宅子后面那些漆树依旧高大得密不透风,在树的关节处依旧散发出树木的体液的清香。大漆不够时他宁可断工也不用油漆。漆器店的生意很清淡,来看的人不少,买的人却很少。陈玉荷终日在店中一件接一件地做漆器,他对母亲和小姨都很孝顺,言听计从,每天瘸着一条腿从院子里穿过,很少说话。
  这天,武心琴出去赶集后带回来一个姑娘,说这是从四川逃荒过来的姑娘,她给武心爱说,陈玉荷该成家了,该有个老婆有个儿子了。武心爱连连点头。这姑娘二十来岁的样子,一张四川人的扁平脸,垂着眼睛,不敢看面前的两个老女人。陈玉荷见了这姑娘也说没什么,没说不愿意也没说愿意。她们又问这姑娘,见了陈玉荷愿意留下吗,如果不愿意她现在就可以走,如果愿意就留下。姑娘不敢抬头,只是点了点头。她们就把这姑娘留下了,这四川姑娘叫朱秀娟,她住下之后就开始做饭,洗衣服,慢慢地还学会了帮武心琴采买药材。这样过了两个月,两个女人商量了一下,就选了个日子给他们成了婚。结婚那天只简单地叫了些街坊邻居,摆了几桌酒席。武心琴把陈右云给她那只推光漆盒交给了朱秀娟。
  陈玉荷结婚之后很多活都被朱秀娟干了,武心琴只在上午给人诊脉看病。小城里后来有了县医院,但年老些的人还是只找武心琴,他们叫她武先生。黄昏的时候,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线里,两个女人坐在后园子里看着一院的花木,武心琴说,儿子都结婚了,真快啊,自己也老了。武心爱打着手势说,你的儿子长大了你应该高兴。武心琴说,是你的儿子哪。两个人都沉默了,默默地看着天边的晚霞。晚霞落在她们脸上,竞有些铁画银钩的感觉。
  武心琴刻意让媳妇管家,朱秀娟在陈家掌管的事情越来越多,很多的家务事和收入支出都是朱秀娟在管了。一年后的秋天,她生了个女儿。武心琴抱着那孩子对朱秀娟说,好啊,好啊,头胎生了女儿好,几年后一定生个儿子。深秋到了,天气在转凉,树叶开始变黄,漆树上的叶子开始一片一片从高处往下落,看上去就像从天上落下来的。这天早晨,武心琴第一个起的床,她穿好衣服后觉得今天有些异样,说不来是哪里异样,她怔怔地站了会儿,忽然明白了,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往常的这个时候朱秀娟已经起床在做饭了。今天却没有一点声音,她有些莫名的心慌,快步走出屋子,院门还是从里面拴好的,没有开过的迹象,她松了口气,走到陈玉荷和朱秀娟住的房间,她敲了敲窗户,没有动静。
  她在窗下站了会儿便走到了门口,一推,门开了,里面没有人。床铺得很整齐,像是根本没有人住过,整个屋子里都没有孩子的影子。她看到了放在柜子上的那只推光漆盒,便走过去,打开,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她知道了,陈玉荷昨天晚上一定是住到漆器店里了,他加班加晚了就睡在店里了。她快步走过去使劲敲打着店里的窗户,陈玉荷拖着一条腿出来了,刚睡醒的样子。她一手按着胸口,一只手指着那间屋子,说,快回去。陈玉荷完全醒了,瘸着那条腿往屋里冲,却摔倒在地。武心爱过去扶他的时候自己也摔倒在地,倒在那里,她和他都起不来了。她摸着陈玉荷那条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在后园子的墙上找到了用布缠成的带子,他们一看就知道是朱秀娟的,她经常拿这条布带把孩子裹在背后干活。布带的另一头拴在园外的一棵大树上。她知道要是从门口走,笨重的木门声一定能被睡在店里的陈玉荷听到,所以她选择了从后园子的墙上走。深夜的后园子一个人都没有,她可以从容地把孩子绑在身上,再顺着这根布带爬上墙头,再顺着树滑下去。她不仅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带走了孩子。
  武心琴盯着那个拴布带的地方盯了很久,她想,那个女人在后园子里走了多少次才发现了这样一个地方啊,这样一个最容易逃走的地方,而她自己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每天出入于这后园子却从没有发现这样一处地方,这么容易就可以爬出去。她在陈家待了快两年了,日日夜夜想的原来是,怎么能离开这里。
  武心琴指着后园子里的井说,玉荷,你在这里挖吧。陈玉荷问,要做什么?她说,你挖吧。陈玉荷就找来一把锄头在井栏下开始挖,挖到半人深的时候挖到了一块青石板,武心琴说,搬开。搬开石板下面是一只用蜡密封了口的坛子。陈玉荷抱出来,拆开那蜡,里面是一块金条,很暗的黄色。武心琴说,这是我把当年种鸦片卖的所有的钱换成了一块金条留着,想在最艰难的时候用,每次想用它的时候就想,用完了就没有了,再忍忍吧。就这样一次一次地扛了下来。现在该是用它的时候了。
  过了两年武心琴又说要给他找一个女人时,陈玉荷突然哭了,妈,你不要再给我找女人了,我求求你,我是个瘸子,脸上有疤,女人见了我就会跑的,迟早会跑的,待上十年也会跑的。以后的十年里陈玉荷再没有过女人,直到三十六岁那年他自己把一个疯女人领回了家里。这女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武心琴认得,她本是北关街上赶大车的袁大车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得病死了。她在县中读书时喜欢上了一个同班同学,那男生家在山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袁大车死活不同意,等她高中毕业了就把她嫁给了一条街上的李二顺。李二顺年龄大了,只是家里有些积蓄。他女儿嫁过去的当晚不知什么原因就疯了。后来她在街上流浪的时候,经常有人问她,李二顺那晚对你做什么了?记得吗?她呆呆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人,然后就是笑,笑得那人走开了。
  疯了之后,李二顺把她又退给了袁大车。从此以后,袁大车靠赶车给人拉东西养活着自己和女儿。一年前,袁大车得病死了,没有人再照顾这疯女人,她就一个人跑到街上,像狗一样四处找吃的。
  那是个春天。春天花开了,是疯病最厉害的时候,花香和疯病的细菌纠缠在空气里。她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在小城街头唱着,笑着。小孩子们向她扔石头,甚至有个小孩子跑过去差点把她乱成一团的头发点着,疯女人抱着头发一边跑一边大哭着。那天,陈玉荷走到十字街头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什么看。他好奇地挤进去,看到的是个半裸的女人。脸很脏,头发锈在一起,落满草屑和灰尘。让他眼前感到眩晕的是她裸露在外面的乳房。近于玉质的白色,挺拔圆润,极其优美的弧线。他眩晕得有些站立不稳。隐约之间听到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脱,再往下脱。男人的声音在抖动,随时都会掉到地上。他看了这个男人一眼,他手里正拿着一个馒头对这疯女人说话。他瘸着一条腿上去,推开了那男人,拉着疯女人的胳膊向自己家走去。人群在他们身后大声哄笑,一路上,他一刻不停地走,那条腿瘸得分外厉害,似乎他整个人都向一侧翻去。一路上他只想流泪。
  回了家,他给她打井水让她洗脸,然后从灶间给她找出了两个馒头。她洗干净的脸竟是清秀白皙的,她怯怯地看着他,然后就低下头大口地去吃馒头,一个馒头只用了两下就吃完了。就是在那一个瞬间里,他决定,把这个女人留下。他和武心琴说了,武心琴看了看女人,觉得相貌其实并不难看,又想了想,说,她是上过高中的,脑子是不差的,只是后来受了刺激,说不定能治好。不是天生的,生下的孩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她是需要陈玉荷有个孩子。而陈玉荷的年龄和他那条烧伤的瘸腿都使他没有什么机会找女人了。所以疯女人就这样留在了陈家。
  这个女人经常搬只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过了春天的时候,疯女人好了些,看起来很安静,看着路边的行人,目光却滞着不动,似乎只在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但是一到春天,她就会满城乱跑,叫着、笑着,还吵着要去城里找她那男同学。她见一个人就说,我去找过他,他还在饭馆里请我吃饭呢。为了不让她在外面脱衣服,陈玉荷每天都给她吃得很饱很饱,饱到食物堆到嗓子眼里,再放不下任何东西。有时候她撑得捂住了肚子打滚。武心琴给她吃下不少中药,却一直没见好。
  秋天的时候,陈玉荷把别人给他的柿子和玉米串起来,挂在女人窗前。玉米和柿子在秋天的阳光里都是近于剔透的金色。女人坐在台阶上,看着那金色,呆呆笑着,像在陷入一些神秘的回忆,她很多时候在努力寻找出口,可是,清晰与她总是在一个个瞬间里失之交臂。一年以后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武心琴抱着这孩子流泪了,她给他起了个名字,陈向川。她说,命里有水的孩子好。女人的病情还是时重时轻。轻的时候可以抱孩子出去,重起来就谁都不认识了。
  武心琴看着这女人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就是因为急火攻心蒙了心智,因为一场大雨才把她浇醒。于是她便想,这女人和自己当年是不是一样的症结?在一个炎热的暑天,一遇到下暴雨的时候,她们就把她绑在院子里的树下,让她淋雨。疯女人在雨里大哭大叫,她们两个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后来女人真的突然醒过来了,但那已经是深秋了。那是个晚上,秋露已经很凉,树叶落了一院子。她是突然间清醒的,清醒过来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他们都睡去了。她在一个瞬间里走出了时间的迷宫,突然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了。继而是巨大的恐惧。她迅速而撕心裂肺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这么多年里的生活。没有人来帮她,所有的人与她的记忆都是无关的。她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她也一定如临水之花一样美丽着,静静地在时光里盛开着。然后,空白的十年跳跃性地过去了。现在,她是如此孤独。
  夜晚的时光像花一样盛开在她的身边。在那个无比安静的瞬间里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下定了决心她反而从容了。她看看窗外,夜色已浓,他们都睡着了,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站起来,洗脸、换上了干净衣服,临出门时她在十年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那个瞬间里她泪流满面。但她还是走了出去,连头也不回。在夜色里她以从没有过的轻快的脚步走到了城墙边的古井旁。她只向着幽深的井里看了一眼就跳了下去。
  她急于解脱,一分钟都不能再停留了。
  
  六
  
  陈向川八岁那年,武心爱病倒了。她突然吃不下饭,开始咯血。那天中午全家人在院子里吃饭,漆树的树影清凉地落到了他们身上,斑斑驳驳。吃到一半,武心爱突然扔下饭碗,随手拿起一条毛巾捂在了嘴上,毛巾再拿开时,上面已经是鲜血点点。
  武心琴扔下饭碗一把抓过武心爱的一只手,放在了饭桌上。她给她号脉,她用那没有大拇指的四个指头搭在了她的脉搏上,陈玉荷也停下吃饭看着她们。那四个指头像搭在突然断了的琴弦上,猛然从那只胳膊上跳开了。那四个指头还是刚才的姿势,像风干的鸟一样落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垂下。然后所有的人听到一声无法抑制的哭声,尖尖的,细细的,从身体深处钻出来的声音。那是从武心琴嘴里发出来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武心爱的胃里长出了肿瘤。
  她知道,妹妹要离开自己先走了。
  他们把武心爱送到了省城的三院,不久就动了一次手术。三院的楼全是民国年间留下的老楼,院子里长着几棵阴森森的古柏,浓荫匝地,阳光都透不进来。树上住着几只猫头鹰还有几只别的什么鸟,白天晚上躲在树荫里叫,悠长凄厉。武心爱被切除了四分之三个胃以后出了院,被接回了家里。武心琴开始天天煎中药,中药浓郁的香味厚厚地积满了所有的房间,徘徊不去。几个月以后武心爱再次被送到了医院,这次,医生说,回家吧,不能再手术了。把胃全切了也没有用。回家几天后,武心爱已经不能吃任何东西,开始大口吐血,最后连水也不能碰了。
  到最后武心爱的脸已经自得像纸一样,连指甲都是雪白的。她浑身上下都是这样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白。她身体里已经没有血在流动了。武心琴知道,就是这几天了。这个晚上,她坐在武心爱的身边,对她说,我把玉荷叫来好不好。他长这么大都没有叫过你一声妈,该是你们母子相认的时候了。她刚站起来就被武心爱的一只手抓住了,她雪白的手上突然有了力气,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不让我去,是吗?他是你的儿子啊。
  武心爱只是摇头,那只手死死抓着她,一直都没有放开。你怕告诉了他,他会恨我,是吗?你知道你要走了,所以把他留给我,是吗?武心爱无声地流泪了。武心琴在床边坐下来,看着窗外,说,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带着你在大槐树下,到最后走得都没人了,就剩下我们两个,可是我们还是不能回家。她又说,我早就知道了自己这辈子都不能生育,我就想,以后怎么办呢,没有个孩子,我老了可怎么活啊,现在我真的老了,你也老了。你有了孩子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抢过来,因为你抢了我的男人。那时候我恨你。再后来你一辈子都没有再说过话,我知道你恨我,我就觉得我一辈子在替你说话,原来,我把两个人的命承担到了一个人身上了……
  她不停地说,不留一点缝隙地说,生怕自己停下来。可是,武心爱那只握在她手中的手在一点一点变冷,她就更紧地握住她,武心爱像流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间、身体里、血液里一点一点流走了。就像母亲当年从武心慧的手里一点一点地流走。她不肯松开一点点,她用自己残留的四指紧紧抓着她,她继续说,真好啊,你还是走到我前面了,我就担心我走到你前面,我走到你前面了,你连话都不会说,你可怎么活?
  武心爱死后,武心琴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雪的颜色。她变得很少说话了。她早晨起来后就一个人在后园子里坐会儿,晒晒早晨的太阳。上午,有人上门来看病或者把她请去到病人家中看病,不管多远,只要找上门来的,她都一言不发地跟着去。她像父亲当年一样几乎不收病人的钱。病人要给她钱,她淡淡地看他一眼,说,我有。
  一天晚上,吃过饭的时候,武心琴坐在灯下突然对陈玉荷说,玉荷,你从来不想知道我的这个指头为什么没有吗?陈玉荷突然停住了手中正做着的事情,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恐惧,但什么也没有说。她说,我告诉你我这个指头是怎么没有的。你已经死去的小姨才是你母亲,我是你的大姨。当年她在我生病的时候和你父亲有了你,我就让她变成了哑巴,后来我就后悔了,可是我拿什么才能补偿她啊,我什么都拿不出,我就拿出了这个手指还了她。我比她大,我一直在担心有一天我走到她前面了她该怎么办,她连话都不会说。现在好了,她走到我前面去了。陈玉荷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最后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不想知道。说完就往外走,他瘸得更厉害了,几乎翻倒在地,最后他几乎是爬着出去的。
  第二天陈玉荷一整天都没有回来。第三天早晨,武心琴像往常一样起来了就坐到了后园子的那把竹椅上,面朝东方,等着早晨升起来的太阳。上午,阳光已经落满后园的时候,来了一个看病的老人,小城里的老人都知道武心琴的习惯,见屋里没有人就去后园找她。
  那个老人走进后园的时候,武心琴正背对他坐在竹椅上晒太阳。他觉得有些打扰她,停了一停才叫了一声,武先生。小城里的人习惯这样叫她了,叫医院里的医生都可以叫医生,唯独对武心琴却是一直叫先生。武心琴没有回应,他就走得更近了些,叫,武先生,我看病来了。武心琴还是一动不动,这个人就想,会不会是睡着了。
  他走到她前面准备推醒她时突然发现早晨的阳光正落在她脸上,她微闭着双目,身体已经冷了。
  她脚下的泥土里正长着一束快要打灯的罂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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