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梦记

2011-12-29 00:00:00
十月 2011年1期


  多年前,胖子吴国栋与南灵芝私奔时带走了这个城市最精美的一件工艺品,那是一张巨额假钞,它非常大也非常逼真,上面精确地描绘了整个城市的地形地貌、山川河流。据说那是南灵芝的父亲,艺术家南蒲臣设计的,他的一个朋友在看到这一作品后激动不已,于是用尽全力在那上面写满了关于这个城市秘密的符号。
  南蒲臣有一天突发奇想,他把纸币糊成一个大大的风筝让它飘向远方。假钞在城市里不断地飞起又落下,拿到它的人们都对它赞叹有加。但是因为花不了这笔巨款,人们又只好把它放回到空中。最终,那只风筝按照它的宿命飞了回来。那是一天夜里,它闪着磷光,像一个浮动的寓言一般缓缓降落在南蒲臣的脚下,南蒲臣认真地看着它,四周寂寥无声,很久之后,他终于断定,这个表面光鲜的城市没人想知道真相。
  吴国栋与南灵芝逃跑时,偏偏选中了这张假钞。他们主要是看中了它的华美、传奇以及无人理解。吴国栋逃跑之前也曾仔细地阅读过假钞上的符号,可他同样一头雾水。不过南灵芝则把这张无法知晓的假币作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玩具,她对它是那样熟悉又那样眷爱,她跑出家门时,拖着拉杆箱,身背旅行包,顺手掩出书架上的这张假钞,毫不犹豫地揣入怀中,然后带着满脑子创新的梦想奔向未来的道路。
  很凑巧,两个狗男女逃跑的路线完全参考了假钞的指引,从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山丘的边缘以及河水的中央。他们还创造性地使用了各种交通工具,包括双腿、自行车、摩的、公共汽车以及渡船。南灵芝是那样的义无反顾,激情澎湃,反而是胖子吴国栋有点疑惑有点恋恋不舍。当他们最终跳上渡船,沿着河流南下时,吴国栋因为伤感举起一个半路上买来的红气球,他回过头看着岸边陈列的鳞次栉比的建筑,当那些真实的存在在他眼前一一掠过时,吴国栋不禁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妈的,难道这个世界就这样无情地消失了吗?
  母亲林桂欣在得知南灵芝与吴国栋私奔的消息后,陷入了巨大的哀伤,几天之后,高烧中昏昏沉沉的母亲在黑暗中抬起头,她眼中饱含着泪水对南灵芝的妹妹南晓玉说:吴国栋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家伙,你姐姐落在他手里没有好果子吃。
  姐姐南灵芝自此消失了,她杳无音信坚决地躲藏在世界的尽头。于是,母亲林桂欣开始了她的寻找历程,不仅是她自己,她还发动了所有认识的人从城市出发,走向四面八方。这些人不辞辛劳,他们跨越山川河流,走过平原高地,奔向任何南灵芝可以藏匿的地方。但是人们没有任何发现,南灵芝如同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现身,就好像有个人偶然喊了一句一、二、三之后,她瞬间就从一个具体的形象变为人们一种抽象的怀念。寻找的人慢慢泄了气,他们在岁月中逐渐散落,回到城市过他们原有的生活,只有林桂欣一直坚持着,她凭借着伟大的母爱,克服了各种困难,奔向地图上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有一次,林桂欣在寻找过程中遇到了车祸。当时大雨瓢泼,那辆大巴由于路面打滑,一下子摔入了山谷。很久之后,母亲独自醒来。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她活着,只是她的双腿已经断了,不能动弹。母亲在危难时刻展现了她的镇定与沉着,她在大雨之中大声喊着姐姐南灵芝的名字,并且认真讲述着她小时候的种种事情,仿佛南灵芝就坐在她对面听她娓娓道来一样。母亲就这样坚持了一天一夜,直到救援队赶来,她依然精力旺盛,看不出任何疲惫的感觉。
  母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个奇迹给了她莫大的鼓励,让她觉得命运之手一直在她身后支撑着她。果然不久之后,真正的奇迹发生了,有一个熟人在漫不经心之中竟然发现了胖子吴国栋,他就住在离这个城市不远的另一个新兴城市。但是那个熟人没有看见南灵芝,他百般打探依然得不到有关南灵芝的任何消息。
  熟人回来之后,见了母亲,他把他所知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她。得知这些消息之后,林桂欣面沉似水,紧咬牙关。有一天当青春靓丽的南晓玉推着轮椅,陪着她在河边散步时,坚强的母亲忽然哭了,她仿佛看到了南灵芝消失的情形。她一边哭一边对南晓玉恨恨地说:晓玉,你姐姐死了,被吴国栋害死了,你要为她报仇!
  南灵芝走后,林桂欣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南晓玉身上。南晓玉不同于南灵芝,她从小就沉默坚韧且极有耐性。她非常听话,对于林桂欣言听计从。在她们漫长的相处过程中,她们母女俩的对话方式往往如出一辙。
  林桂欣总是说:晓玉,去上学吧。
  南晓玉总是回答说:是的,母亲。
  林桂欣会说:晓玉,去另一个城区上高中。
  南晓玉会说:是的,母亲。
  南晓玉就这样读完了高中与大学。在高中期间,她偶然有了一次初恋,那是一个非常阳光快乐的男孩,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但是当他们稚嫩的感情刚刚升温时,林桂欣就发现了。她翻看了南晓玉的日记,然后把南晓玉叫到她的屋子里,她对南晓玉说:晓玉,你现在主要是读书,这个岁数谈恋爱就是浪费时间,除了在人生的记忆中得到一次伤痕之外,你什么都不会有。你要记住,你得为你姐姐报仇,这是你终生的目标。
  南晓玉遵从了母亲的话,她哭了三天之后和男孩分了手,然后就转了学。她自此心无旁骛,刻苦学习,直到轻松地考上了大学。按照母亲的安排,她在大学中学习的是法律,母亲的目标是让她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在大学期间她依然保持着勤奋的学习态度,每天除了听课,上自习,就是回寝室睡觉。但是,从某一天起,南晓玉的脑子似乎罢工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读不进去。她的成绩开始急剧下降,那些本来颇具逻辑性的法律条文,忽然变成了无法认识的天书。有一次,她在与同学们鲜有的欢聚之中喝醉了酒,之后,她一个人跑到了学校的主楼。她一层又一层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每登上一层楼,她就打开窗户向外高喊一声:草泥马——接着她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扔下去,然后她就再登上一层,再扔下一本。当她爬到主楼的楼顶,扔完所有的书本之后,她仰着头看着空中银色的月亮,幽怨地说:你看我干什么,你没有自己的家吗?你回家去吧——
  林桂欣第二天闻讯赶到,她再次以母性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摆平了南晓玉的异常举动。她带着一张过去的老照片来到南晓玉的宿舍,当时南晓玉正昏睡在床上。林桂欣轻声唤醒了懵懵懂懂的南晓玉,并且把照片举到南晓玉的面前,照片中南灵芝与南晓玉相拥在一起,灿烂地笑着。林桂欣看着南晓玉,指着照片说:晓玉,妈妈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再难也得抗过去,妈妈也扛了很多年。我们不能忘了你的姐姐,人不能忘本,她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再苦再难也不能妥协,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
  南晓玉看到照片一下子哭了,她说:母亲,我明白,是我不对,我不闹了。
  林桂欣听到这儿也哭了,她一把拉住南晓玉的手说:这就对了,晓玉,谁都会脆弱,但是脆弱之后还是要坚决地走下去。
  南晓玉毕业之后,由于成绩并不出色,没有找到工作。她无奈之下,只好去考研究生。还好,凭着她不错的外语,她考上了一个二类学校的外语系。研究生期间,南晓玉就按照母亲的叮嘱开始了有计划的报案生涯。她一次又一次去找警方,诉说她姐姐的事情。在她的指控中,她指称吴国栋骗走了她姐姐南灵芝,并在某时某地害死了她。警方在她多次的催促下不断去调查胖子吴国栋,但是每一次,警方都一无所获,因为很明显,这根本就是一个证据不足的案子。
  当研究生的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南晓玉又面临就业的问题。此时,林桂欣突发奇想,她决定让南晓玉去考公务员,然后去当警察。南晓玉听了这个安排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头一次坚定地说:不,母亲,我不去当警察。
  为什么呢?你要是当了警察就可以认识很多人,他们就可以帮你忙了。林桂欣说。
  不,我就是不去。我是个女的,我干不了那个活儿。南晓玉说。
  你不能光为了你自己,你得想想你姐姐和我。你必须去,这是一条捷径,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功亏一篑吧?林桂欣说。
  南晓玉听到这儿无言以对,她的思想习惯性屈从于母亲所代表的正义的光环。但是突然,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然后她迅捷地飞跑出了房门。
  南晓玉在大街上整整蹓跶了一天,她吃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去了各种各样的商店,然后又去看了一个通宵的爱情电影专场。第二天,当她被影院的工作人员摇醒时,她迷茫了,她不知道她该去哪儿,去干什么。她在影院门口徘徊很久,然后决定去找警察。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这么多年来,她最熟悉的人生走向似乎就是警察局。
  她于是去找了负责她姐姐失踪案的冯关,在路上,她正好看到一群城管与警察正在联合追捕一些城ZhyhmAfcRDKQfvroK66F/ylZZ6u9uEAfBNkQe26zA3c=市街头的小贩,执法人员的英勇威猛与小贩们的狼狈逃窜,引得她驻足观看。很快,大无畏的执法人员就抓住了小贩,当他们气喘吁吁地把一个毛头小伙子按在地上时,一个警察问那个小贩,你说,还跑不跑?你还跑得过我们?
  那个小伙子虽然摔了一个嘴啃泥,但是他回答得相当豪迈,他说:跑当然是要跑的,人总是要有一口气的。
  我呸,你还有气,谁把你当人了。公务人员们说着,拳头雨点般地砸了下来。
  到达刑警队时,冯关正在收拾东西,看见南晓玉,他坦然告诉她一个有些令她惊讶的消息,他说:“南小姐,我准备辞职了。”
  “冯警官,你准备去哪儿?”南晓玉惊讶地问。
  “我准备出去开个侦探公司,养活一下自己,现在干这行挣得太少了,又没时没点儿的,太累了。”冯关叹了口气。
  南晓玉听了点点头,然后她问:“那我的案子怎么办?”
  冯关听了笑笑,看看她说:“南小姐,你好像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件事,说实话,你的案子恐怕得放一放了,你知道我们这儿事儿多,这个案子又总进行不下去。”
  “那总得有人接手吧?”南晓玉问。
  冯关听了摇摇头,说:“没有人,我们这儿人手本来就不够,况且立案本身就勉强,我建议未来你可以去找一些民间机构,比如私家侦探什么的,只要你给钱,他们就会坚持下去。”
  “给钱?我哪有钱?”南晓玉微微皱起了眉。
  “那就得自己去挣了——”冯关随口说,他又看看南晓玉,然后说:“南小姐,说句不当说的话,其实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人首先得活着,怎么着也得自己养活自己吧。”
  南晓玉就这样和冯关告了别,她出来之后走在街上心事重重,她看着周围的人群与车流,又看看头顶的阳光,她想这就是他们说的生活吧。南晓玉郁闷地走到一个广场,她找到一张长椅躺下。很快,她就拥有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梦。在梦中,她似乎去了一个婚介所,那个婚介所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相亲活动,活动也是在一个广场上进行,所有的男宾都西装革履。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得清面目,而且都行色匆匆,似乎有事急着要去办。
  南晓玉一个人在人群中漫步穿行着,好像所有的人都和她没关系,我是来干什么呢?南晓玉在梦中问自己。终于,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了,他依然面目模糊,但他的语调相当温柔。不知怎的,他和南晓玉攀谈起来,两人正说着,忽然不远处有些骚动,有人在大声喊抓小偷。于是那个男人就拉着南晓玉一起追了起来,他们手拉手漫无目的地跑着,似乎前面果真有个什么人的身影,此时那个男人忽然转过头问南晓玉:南小姐,你有工作吗?
  工作?你问这个干什么?南晓玉边跑边反问。
  我感兴趣啊,每个人都有工作,你的工作呢?男人重复道。
  南晓玉没话了,她停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放开了拉她的手。
  怎么了?这事有那么重要吗?南晓玉问。
  当IvmGolein3aSPNA2oU2//LW8adFp66DKRDiz3FT8nTE=然了,我很奇怪,你没工作,那这么多年你怎么活下来的呢?男人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下午,南晓玉醒了,她清晰地记起梦中那个男人的困惑。她坐起身,看看周围,她想,真的,自己白活了,都这么大了,连工作的滋味都不知道呢,这确实有问题。于是就在瞬间,她第一次独立作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心去当个小贩或者开个小店,赚点钱,争取自己养活自己。
  若干年后南晓玉所在的城市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它不仅不断往外扩展,其内部也不断繁复更新。公共交通越来越便利,功能中心的划分也越来越明确,整个城市呈现出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
  幸福大街是众多街区中的一条,它不算大,但它是一条非常有特色的小商品步行街。整个街道的两旁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店,店面都很干净很标准化,总体的感觉是店虽小却精致出奇。人们经营的商品琳琅满目,有的实用有的俏皮,有的还充满了艺术色彩。
  南晓玉的店就是其中的一间特色小店,她的店主要出售一些手工艺品,有竹编的小动物,有自制的杯垫,手缝的布鞋,还有石刻皮影什么的。店主人是两个,南晓玉自己和她的姐夫许阳。
  小店的开张是个斗争的结果。南晓玉自从第一次拒绝了母亲的建议后,母女俩一直僵持着。林桂欣是在争吵的几天后在大街上找到南晓玉的,当时她身心疲惫,蓬头垢面。南晓玉跟林桂欣回了家,然后倒头就睡。两天之后,南晓玉睡醒了。林桂欣说:好了吧,闹够了吧,你可以去考公务员了。
  南晓玉揉揉眼睛说:不,我说过,我不喜欢干男人干的事情,我是个女孩子。
  林桂欣反问:那你想干什么?
  南晓玉回答说:我想当个街头小贩,或者开个店什么的。
  林桂欣说:不行,你不是干那种活儿的人。
  南晓玉听完这句话,又坚决地睡下了。她躺在床上很久,不说话也不吃饭。林桂欣不断来她的房间看她,可她就是两眼望天,一言不发。最终,坚强的林桂欣第一次跟她的女儿妥协了,她看着床上的南晓玉,低沉地说:好吧,你可以开店,但是你不能忘了你姐姐的事情,它永远是你的中心任务。
  南晓玉听了这话,终于开了口,她嗯了一声,迅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认认真真洗漱完毕,吃了些东西,然后出门去寻找她的合伙人。
  南晓玉最终找到的合伙人没什么新鲜的,他就是许阳,南晓玉的姐夫或者说前姐夫。许阳相貌英俊却内心极为空虚,他没有任何理想,生来就是一只寄生虫。他的外表使得他总能被一些“外貌协会”的女人看上,许阳就凭着这一点活着,他先后吃过一些女人,后来趁南灵芝一时糊涂就和她结了婚。可是不久南灵芝就醒悟了,她果断地决定抛下这个寄生虫和吴国栋私奔了。许阳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的屈辱感受并不深。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他下面应该接着去吃谁?很快,他就暗暗圈定了一些人选,其中包括南晓玉,选择南晓玉的原因很简单:第一,他懒,吃南晓玉就近;第二,南晓玉似乎当年对他还有点隐隐约约的好感。
  很遗憾,自从南灵芝走后,许阳吃别人的努力似乎并不像原来那么成功。他硬着头皮活着,正当他渐渐感到烦恼时,南晓玉主动出现了,她找到他,说是要一起经营一家小店,许阳听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他想这回可有长期饭票了,于是他马上请缨成为了小店的产品设计师。
  自此,许阳成为了一个名义上的设计师,他真正设计出来的产品很少很少。他只是以一个设计师的名义,长期在店铺后面的小屋子里泡着。他日常的工作,就是装模作样手捧一本书,美其名曰这是在思考,其实他的目光缥缈,思绪早已飞向了远方。
  当然,许阳也有他的优点,上帝总是会赋予每个人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他听话而且好脾气。许阳目前担负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每两个月去一趟胖子吴国栋所在的城市调查,他这么做是南晓玉要求的,因为南晓玉要负责小店的经营,她离不开。但是她答应母亲的任务却一直存在着,她必须为姐姐复仇。于是这件事就转嫁到他的头上了,对此,许阳在道义上义不容辞,因为毕竟南灵芝到现在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是实际上,他知道这完全是做给南晓玉与林桂欣母女看的。在他的眼中,这对母女已经陷入了一个互相制造痛苦的怪圈,这么多年,林桂欣每次打电话都不会有别的事情,她总是不断催问南晓玉是否又去调查了。但是由于事情毫无进展,最后的结果总是南晓玉哑口无言,然后母女俩各自在电话两头痛哭不已。
  许阳这回再次出发了,他按照人们的一贯要求去另一个城市进行调查。
  不过南晓玉并不知道许阳是那样的无耻,他一直就认为这种EjO06Qac5/1HiZClrkR4gQ==调查是瞎耽误工夫。因此,为了永久性的偷懒,他很早之前就和胖子吴国栋主动取得了联系。经过非常直接的沟通,吴国栋很快明白了许阳的意思,他与许阳达成协议,他向许阳定期支付费用,许阳则把每次调查当做旅游。
  许阳就这样开始了心安理得的收钱之旅。他并不在乎南灵芝,那场婚姻本来就是一场无可无不可的游戏,他在乎的只是能否稳定地吃上谁。自从南晓玉成为替补后,南灵芝逃跑给他带来的惶恐就迅速消失了。他把一切过去的欢欣与痛苦忘掉,马上投入了一段崭新的生活。这正如他的名言所指出:只有善于忘却,才善于生活。实际上,许阳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就是对人类所有意义的辛辣的讽刺,他几乎就是人类意义的啄木鸟。
  游船稳稳地在碧绿的河水中开动着。这个城市拥有丰富的水系,旅游部门为了吸引游客,就开发了这种可以遍览城市风景的河流之旅。许阳每回都会坐着这种颇具享受色彩的交通工具出行,他当然不会赶时间,他的理念是生活的每一刻对他都很重要,因此他要过一种慢生活。游船慢吞吞地前进着,一会儿,细雨慢慢飘起来,游客们仰头望去,整个城市都雾蒙蒙的,船轻轻滑过岸边的树木、楼阁、茶肆以及人群,似乎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春天的安静之中。此时许阳心有所感,他于是从船中踱出走上甲板。无意中,他扭过头忽然看到了船边的八爷。
  八爷是一只红嘴黑毛的八哥,它身材瘦削,目光锐利,许阳看到他的那一刻,八爷正凝神望着岸边,细雨飘落之际,他抖抖羽毛,然后轻吟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细如愁。
  许阳闻听此言感到了独特,他想这个时代还喜欢如此调调的并不多,所以一拱手说:“这位仁兄,真是好文采。”
  八爷抬起头,看见面前立了一条三十多岁的汉子,此人相貌英俊,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平凡之辈。
  “不敢不敢。”八爷拱拱双翅说,“小可不才,无事呆望,所以就顺口诌了那么两句。”
  八爷与许阳就这样相遇了,然后攀谈起来。由于两个人都寂寞无聊,因此话题颇多。两人在船上聊了许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于是八爷临时决定,跟着许阳去吴国栋所在的城市走一趟。
  许阳首先去见了吴国栋,但是他等了几天,也没受到接见。后来,吴国栋派了一个人与许阳见了面,那人来了就说吴总特别忙,事情非常多,许阳正想和他说两句客套话,那人的电话忽然响了,他哎哎的两句之后就说自己得马上走,接着他很明戏地掏出一个信封扔给许阳,似笑非笑地说:收好啊,一点车马费,不成敬意,说完一溜烟地绝尘而去。
  许阳收了钱,他一点也没有尴尬,被人这么对待他习惯了。收完钱之后,两人挑选好游览的地方,尽情玩了两天,才踏上了归途。
  旅行回来之后,八爷很快就搬进了许阳的房间,许阳为他的新朋友作了精心的准备。他搭制了一个二层小屋,小屋是木制的,一楼有客厅,卫生间,二楼是卧室。八爷住下之后,两人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闲聊。他们什么都聊,社会、文化、历史、军事以及宇宙和人生。许阳因为偶尔看看书,因此知道一点杂学,而八爷社会经验都很丰富,所以两人聊得特别投机。八爷后来还认识了南晓玉,那是有一天他们正在纵论国际大事,此时南晓玉推门进来了,许阳马上作了介绍,南晓玉看着八爷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然后拿了东西马上离开了。
  “怎么她不高兴吗?”八爷奇怪地问许阳。
  “没有——”许阳满不在乎地说,“她就那样,成天臊眉搭眼的,黏液质一辈子了。”八爷听完以翅掩嘴胡卢而笑,他暗暗判断,这个家的女主人肯定是个满腹心事的人。
  不久之后,八爷的生存能力就显露无遗。因为八爷从小在这个社会里摸爬滚打,所以他很适应这个社会,于是,他很快就发现了在这个城市挣钱的方法。他先是试探性的在各种饭店与茶楼中活动,按照经验,他知道这些风云际会之地很愿意雇用八哥,因为八哥不仅喜兴、吉利、风趣,还能陪聊,这常常会招揽大批客人的到来。果然有茶楼马上就雇用了八爷,老板不仅看中了八爷的博学多才,而且八爷的八面玲珑善于沟通也为他增色不少。
  八爷就这样建立起他的商业地位,很多人开始与他合作,八爷承接的任务五花八门,有快递,有聊天,有闲话传播,还有陪飞(就是陪一帮子滑伞爱好者玩滑翔),他的业务范围不断扩大,甚至都超出了这个城市。
  可是有一次他在飞翔之中,碰见了一件古怪的事情。那一天,他正在城市的上空自由翱翔,忽然听到了一种自下而上的哭声。那种哭声虽不大,却极其坚韧并具有穿透力,它从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发出然后如同波一般向四周持续地散去,八爷听出了那里面异常的伤悲,还有一种复杂的失望和一种绝不退缩的坚强。于是他回去之后,就向许阳谈起这件事,他详细地描述了那种哭声之后,问许阳:“老许,那是谁的哭声?”
  许阳听了抬起头,他想了想,淡淡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是林桂欣的哭声。”
  “林桂欣是谁?”八爷问。
  “很巧,她就是南晓玉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岳母。”许阳说。
  “哦,这里有事吗?”八爷竖起了耳朵。
  “当然有。”许阳说,然后他合上书,告诉了八爷有关的一切。他讲了私奔与失踪,讲了调查与复仇,也讲了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效果,他最后总结说:“其实,我岳母这么哭不会有什么实际作用。她只是想昭告这个城市,她是绝不会退却的,她的哭不是一种软弱而是一种对于命运的抗争。”
  不过,在另一个世界,与林桂欣的期望相反,叛逃者吴国栋成功地活着。多年来,他经历了不计其数的调查与怀疑,但都一一挺了过来,他不仅组织了强大的律师团队为他辩护,而且大手笔地花钱收买任何一个想要调查他的人。
  与此同时,吴国栋无可置疑地发展了起来,他凭借灵活的头脑与超高的交际手腕与银行勾结在了一起,他先弄来贷款,然后开始搞房地产,接着赚到了第一桶金。几年后,他又把握住发展的脉搏,果断地从商业地产转战住宅市场,随着住宅价格的飙升,他日进斗金大捞特捞。就这样,他很快就从一无所有变成了一个商业大鳄,拥有了庞大的集团与产业,成就了一个时代的传奇。
  吴国栋所在的这个新的世界就是如此多彩,它每天都在创造一些让人们无法理解的神话。吴国栋似乎是个标准版的励志故事,他几乎于一夜之间就挺直了腰,从一个多年的嫌疑犯蜕变为光鲜的商业领袖,一个新的生活领导者。为了不负众望,他在这个城市中喊出了一句很特别也很实际的口号:模仿改变人生。
  没错,这个城市就是这么干的,而吴国栋作为冲在第一线的践行者成功地展示了这一口号的魅力。在他的领导下,这个城市已经变成一个完美的赝品世界。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说好听点,都是模仿而来的。整个城市号称世界公园,因此它大胆而拙劣地模仿了世界上的一切,有各种伪造的建筑,有各种假币,有似曾相识高大茁壮的各种蔬菜,光鲜靓丽的名牌服装,琳琅满目的复制日用品,还有丰富多彩的多种文化,甚至盗版人生。最有趣的是,在大规模的鱼龙混杂之后,各种不同的价值观也形成了,有偏执,有清醒,有堕落,也有奋进。慢慢地,在城市的广场上开始出现争斗的人群,他们粗俗而没有教养,为了各自的利益,到这里来用拳头解决一切。可是后来,这些人渐渐发现挪到屋子里辩论也许是个更好的方法,这样不仅可以躲避风,也减少了彼此肉体受伤的次数,而最终也能达成协议。
  赝品城市就这样生生不息地运行着,好与坏层出不穷,却无人置评,这也许恰好印证了一点,自由一定会成就什么,有产生丑八怪的可能,但是天仙也许就此诞生。城市坚强地拓展着,它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姿态大片大片地吞噬着周围的乡村与田园,把落后、荒凉、优美的古典图景,送上贪婪、发达、污染的现代之路。
  八爷的业务越做越好,他的生意已经扩大到了这里。每一次八爷来到这儿,城市新的改变都会给他带来惊讶,这就造成了他有事没事游览一把的习惯。每当他办完业务之后,他都会习惯性地在城市的上空飞翔一阵,看看东南西北。这一次他依然按照惯例,优哉游哉吹着口哨,飘浮在空中。他很惬意地享受着飞行,在阳光与蓝天的背景下,欣赏着地面上的美景。就在不经意间,他低下头看到地面上,在城市的北边,有一个他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巨大的工程出现了。
  此时,一帮子侍弄热气球的家伙从他身边匆匆飞过,那些人正站在颤颤巍巍的气球吊篮上争论是否应该再飞得高些,八爷于是问他们,“兄弟们,底下是什么工程啊?”
  “老大,这还看不出来吗?那是一条人工运河啊。”热气球中的一个小伙子说。
  “这运河往哪儿挖呢?”八爷又问。
  “往那边,要跟那边的河连起来。”小伙子指向八爷居住的那个城市。
  “这是谁干的?”八爷问。
  “还有谁?当然是敬爱的吴总干的。”小伙子充满景仰地说。
  八爷听完心有所感,于是他谢了人家,兀自在空中盘旋几周就降落了。他去一个相熟的茶馆喝了一杯茶,在向一些茶客打听完有关运河的消息之后,他就飞回了自己的城市。晚上,他回到房间里认真思考。没错,那条运河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呢?在哪里见过呢?八爷琢磨着,一个小时之后他向许阳要了一张纸币认真地研究了起来,直至夜深时方才睡下。
  第二天上午,当八爷与许阳一起在阳光下闲坐时,他对许阳说:“老许,我昨天去办业务,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许阳问。
  “吴国栋在挖一条人工运河。”八爷说。
  “哦,真的吗?”许阳问。
  “是真的,很凑巧,我在空中看得比较完整,我还画下了一个草图。”八爷说着递过一张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一条弯曲的河流。
  许阳侧头看着。
  “老许,你看出什么特别的吗?”八爷问。
  “没有啊,就是一条河而已。”许阳不在意地回答说。
  八爷这时又递过一张纸币,放在许阳眼前。许阳看看纸币又看看草图,这时他终于看出了问题,那个吴国栋明显是在模仿纸币上的河流,可有点奇怪的是,他的设计比纸币上的精细很多。
  “怎么样?”八爷问。
  “吴国栋这家伙显然在模仿我们这个城市纸币上的图形,可是他的图形更精细些。”许阳说。
  “可是,你不是说过,吴胖子这家伙是从不崇尚创新的吗?他只推崇模仿,可这回他怎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呢?”八爷又问。
  “是啊,这真的是个问题。”许阳也感兴趣起来,他不禁再次观看八爷的那张草图。
  “老许,我想起你还说过,这个城市最精美的一件工艺品是一张假币,那上面曾描绘过这个城市里那条河流的最准确的全貌。”八爷说。
  “没错。”许阳点点头,想想说,“那是南灵芝父亲设计的一张巨大的假钞,它精美无比,上面非常认真地画满了这个城市的山川与河流,远远超过城市里任何一张地图。”
  “那么,谁对那张假钞最熟悉呢?”八爷问。
  许阳听了,扭过头皱着眉看着八爷说:“那应该是南灵芝。”
  “因此,我的推论来了,会不会南灵芝还活着,她因为怀念之类的原因,依据那张假币设计了这条人工运河呢?”八爷又问。
  “真的吗?真的会这样?”许阳听了大吃一惊。
  这一天早上,迟迟醒来的许阳坐在铺面的后屋里香甜地喝粥。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窗户打开,空气清新,一丝花香还有一些游客的说话声传进来,许阳认真地享受着这个美好的早晨。
  这时南晓玉从外面走进来,她如同以往一样,耷拉着脸,不苟言笑。许阳看了她一眼,继续喝粥。南晓玉坐下来,喘了一口气,样子似乎有点狼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刚去了一趟银行,王总的钱还没有到。”
  王总是南晓玉最大的客户。许阳听了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如果王总的钱不到,我们的现金流就断了,我们进不了货,这可怎么办?”南晓玉有些失魂落魄地说。
  许阳又喝了一口粥,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不行的话,你就亲自去一趟吧,见见王总跟他好好说说,他不是对你不错嘛,我觉得一切会解决的。”
  这话说得并不负责,南晓玉怕的就是这个,那个王总着实有点好色,之前有几次弄得她都差点脱不了身。可许阳不再答理南晓玉,南晓玉干坐一阵,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许阳独自在铺面里看摊,下午南晓玉回来,她脸色灰暗,神情沮丧,许阳看看她,小心地问:“怎么了?”
  “完了,王总跑了。”南晓玉说。
  “这么点钱他还跑?”许阳不相信地说。
  “是啊,他就是跑了,而且我们也就缺这点钱。”南晓玉说完瘫坐在椅子上。
  两天之后,许阳决定再次去找吴国栋。这一回他是主动去的,他的目标很明确,他想利用八爷的推论去弄些钱,好解南晓玉的燃眉之急。他清楚地知道,这回如果南晓玉渡不过难关,他的粥也就喝得不那么香甜了,他必须为自己的粥碗奋斗,这可是人类的本能。
  不过,许阳这回抖了一个机灵,为了把事情办得更扎实些,他并没直接去找吴国栋,而是先在赝品城市中进行了考察。果然,他看到了八爷说的那条人工运河,他详细地研究了运河工程的方方面面,两天之后他对整个工程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
  再次见到吴国栋时,吴国栋有点惊讶,他想,这个白痴不是前一阵刚来过吗?
  “你又要钱来了?你要钱的速度超过了我们的约定了。”吴国栋不解地说。
  “吴总,情况有了些变化。”许阳笑嘻嘻地说。
  “能有什么变化,那个老太婆又找了其他人?我花钱就是了。”吴国栋满不在乎地说。
  “非也。”许阳看看吴国栋从容地笑笑说,“吴总,简短地说吧,我这回来想谈谈运河的事情。”
  “运河?运河与你有什么关系?”吴国栋斜着眼睛问。
  “当然有关系。”许阳说,“我和一个朋友认真考察了你的关于运河的宏伟计划,我们认为它相当大胆,相当出位。不过我们同时发现,它完全是对我们城市那条河流的模仿。”
  “那怎么了,我的口号不就是模仿改变人生吗?这是我的习惯。”吴国栋依然大大咧咧地说。
  许阳点点头说:“是,这个我知道,但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发现。”
  “什么?”吴国栋问。
  “这条运河的设计非常细致入微,可是根据我们对你的了解,你是做不到这点的,就是说你既不那么了解我们的河流,更没有兴趣百分之百精确地复制它。因此,我们判断,也许有另一个人存在,她既熟悉河流又精通设计,她依照手里的一张关于那条河流最完美的地图——就是那张巨大的假币,帮你完成了全部设计,而她是谁就不用我说了吧。”许阳说。
  “你们瞎想什么呢?脑子进水了吧?”吴国栋听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你想想,我如果手里恰好有那张假币,我他妈的拿复印机复制一下不就行了?何须另一人存在?”
  吴国栋的话让许阳哑口无言,他们自以为是的推理让吴国栋顺口就推翻了。
  许阳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这次着实让他感到了些窝囊。南晓玉还在为流动资金的事情奔忙,她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找熟人,找银行,甚至借高利贷,可是似乎没一样可行的。许阳看在眼里心上暗自犯愁,他找到八爷,与他进行了认真的恳谈。许阳提出了吴国栋的反驳,八爷一听,也傻了眼,确实吴国栋的话无懈可击,他的逻辑简单明了。
  看样子这事儿只能先放放。许阳最后颓丧地说。
  可八爷却一直没死心,因为他反反复复地琢磨,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但是又找不出哪里不对。有一天,他在这个城市上空飞行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于是他迅速回了家,他找到许阳,打开电脑,很快就搜到了一幅图画,那是那张假币的精确的网络副本。
  “网络真是太神奇了,它上面什么都有,怎么会有人把假币的副本贴上去呢?”八爷一边看一边感叹道。
  “有可能的——”许阳想想说,“据说,这张假币当年非常受欢迎,有许多人对它爱不释手,因此很可能会有人把它全本复制了下来。”
  八爷接着认真研究了假币的网络副本,他又对比了手中的运河设计图,终于他看出了端倪,然后他指给许阳,“老许,你看,假币的网络副本与运河的设计图并不一样,实际上还是很有差别的,运河的实际设计图在一些细节方面做了非常精彩的修改,虽然那些地方很细小,但十分出色,富有不可比拟的想象力,因此我断定运河的设计图中一定蕴涵了一个精心的创作意图,它绝不是一个全然的复制品。”
  许阳仔细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没错,复印机办不到,这里有人为的设计意图。”
  “所以,很可能吴国栋说了假话。”八爷说。
  “是的,这就如同宇宙一般,它是那样的精巧,如果没有一个设计者简直就说不过去了。”许阳肯定地说。
  第二天,许阳给吴国栋打了电话,这一回他直截了当地说,要回答他上次的那个问题。吴国栋漫应着说,好啊好啊,一边还在跟旁边什么人讨论签字的问题。许阳迅速地说出了他的答案,吴国栋一听就愣了,他一时无语,之后他对旁边的人吩咐了几句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掉过头对着电话说:“行啊,你们这回真下了工夫,我考虑一下吧,然后我给你电话。”
  两天后,吴国栋果然通知许阳,要和他再见一面,许阳马上答应了。
  再次见面时是在吴国栋自己的一个设计工作室里,许阳进门时,他正坐在窗边喝咖啡,整个房间安静而别致。吴国栋招呼许阳落座,他们坐在大大的落地窗旁望着窗外。窗外是绿绿的草地,高大的棕榈树,以及涌动的喷泉。远方正是那条宏伟的运河,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忙碌着,巨大的土方被重型渣土车呼啸着拉走,在空气中抛下浓浓的灰尘。
  “不久之后,我们这儿也会有一条令人印象深刻的河流。”吴国栋望着远方说。
  “是的,它甚至会超过我们的那条河流。”许阳说。
  他们正说着,这时门开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许阳一看立马愣了。
  “这是谁?”许阳不禁问吴国栋。
  “你看她像谁?”吴国栋问。
  许阳当然看得出来,这张脸他绝对见过,这分明是南灵芝的一个翻版。许阳情不自禁想起了过去,他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不值一晒的过去了,那些短暂的与南灵芝的甜蜜,还有那顶猝不及防的绿帽子,以及随后的生死两茫茫。想到这儿,许阳的眼睛有点湿润,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岁月。
  小女孩走过来,她看着吴国栋笑意盈盈地叫了声爸爸,吴国栋把她慈爱地拉过来,小女孩靠在吴国栋怀里,然后看着许阳问:“叔叔,你是谁?”
  “我姓许,叫我许叔叔吧。”许阳笑笑说,“你叫什么呢?”
  “我叫点点。”小女孩乖巧地说。
  一会儿吴国栋示意点点去一边画画,点点高兴地去了。两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过了好一阵儿,吴国栋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搞了这么多年赝品,可没想到我自己却生产出了一个天才。”
  “是吗?这也许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许阳说。
  吴国栋笑笑说:“有可能。这条运河的设计图就是我女儿点点画出来的。她从小就喜欢那张假钞,因此她记住了上面的所有细节。”
  “真的?”许阳不信。
  “真的。”吴国栋说。
  许阳闻言站起身走过去,他走到点点身边,看着正在画画的点点,指着窗外的运河工程说:“宝贝儿,你能把外面的那条河画出来吗?”
  点点抬起头看看窗外,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开始画,十五分钟之后,一张绝对精巧的河图清晰的呈现在纸上,许阳拿起那张图,仔细看着。没错,这就是八爷从空中看到的一切,它们是那样熟悉又有些陌生,这时,许阳的眼中不禁又涌起泪光。
  “怎么样?”吴国栋问。
  “天才,确实是天才。”许阳说。
  “实际情况是这样,南灵芝跟了我之后就很快怀孕了,她生下孩子后两年才真正消失,我真的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只是把那张假钞留了下来作为纪念。”吴国栋说。
  许阳凝神静听。
  “孩子的事,我从没说过,我怕孩子也像我一样受到别人的打扰。”吴国栋说。
  “理解。”许阳点点头。
  “不过,自从她在某一天偶然画出这条河流时,我忽然发现,我这辈子最伟大的目标有了,就是这个运河工程,我要用运河把两个城市连接起来。”吴国栋说。
  “明白了。”许阳说。
  “所以,为了这个难度极大而且意义非凡的工程,我不想再折腾了。”吴国栋接着说。“我劝你们也别再折腾了,我们双方都折腾够了,我现在就想全心全意地干好这个工程。目前,七八家银行组成了银团正在为工程贷款的事情调查我的资信,我不想在这时候出事,我希望这一回我们能一次性地解决这件事,然后,你们就再也别过来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非常合理,我充分理解你的想法。”许阳由衷地说。
  南晓玉是一个习惯于沉默的人,她的生活中需要她说话的地方不多,需要她做决定的地方也不多。
  从小,一切的风光都被姐姐南灵芝占去了,她则一直站在姐姐的背后,看着姐姐在各种光环的映照下穿梭。后来,姐姐私奔了,南晓玉并未就此递补而进入人们关注的中心,相反,她在某种逻辑下走上了一条被指定的道路,这是一条被确认为充满真理性的道路,它是由城市中人们正义的呐喊与母亲伤心的泪水组成的,那就是寻找与复仇。
  总体上来讲,南晓玉还是听话的,她基本上一直按照指示毫无选择地走在这条路上。当然,她也曾罕见地置疑过,在那次为了开店与母亲的缠斗中,她第一次觉得这条路就像某些传说中的理想,它光辉而伟大,可没有一个人看得见,摸得着,甚至没人知道它的真实意思是什么。可是,当母亲妥协后,她因为亲情与服从的传统迅速投降了,她在潜意识里不断告诉自己:你在胡闹,你必须回到既定的道路上去。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南晓玉的思想没再有过什么波折,她一直为了生存与复仇的目标努力奋斗着。只是有一次,母亲过生日,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次向母亲祝完寿之后,她就按照习惯帮着母亲浇花。她一边浇,母亲林桂欣在背后一一指点,一棵又一棵,当浇到一株巨大的散尾葵时,母亲林桂欣如同以往鼻子又一酸,在背后说:“你姐姐最喜欢散尾葵了,要是她在的话,这株散尾葵一定能长得好,她爱浇花,是水命。”
  南晓玉拿着喷壶看看散尾葵,阳光从散尾葵中斑驳地透出,她忽然想,姐姐在的时候应该没有这株散尾葵。
  “妈妈,你记错了吧?那个时代我们不养散尾葵。”南晓玉奇怪地说。
  “当然没记错,我们养的,一直养的。”林桂欣坚定地说。
  母亲回答完,南晓玉没再说什么。但是她非常肯定地记得她们当年并没有养过,她想,母亲之所以这么说,肯定是她把什么记混了。看来,母亲也会犯这种异常简单的错误,而且并不自知。
  “妈妈,这么多年了,我们怎么知道姐姐是死了还是躲起来了?”南晓玉这时扭过头看似无意地问。
  林桂欣一愣,随即坚定地说:“你姐姐肯定被人害死了。”林桂欣说着,把手放在了胸口。她抚摸着心脏的位置说,“小妹,妈妈的心告诉妈妈,你姐姐就是被人害死的。”
  南晓玉听到这儿按照惯性点点头,但是一个刺耳的声音压抑不住地响起,它说:看来对于某些事情的判断都来自母亲的主观而不是客观事实本身。可当她看到林桂欣坚毅无比的表情时,又生生把胸口中的声音压了下去。
  许阳回到自己的城市。归途中,他一直在思考。
  小店之中,正当南晓玉如坐针毡时,许阳出乎意外地递上了钱,南晓玉看着那些厚厚的钱一时发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从哪儿弄来的钱?”
  “找个朋友弄的。”许阳随口说。南晓玉没再问下去,不管怎么着,现在有了这么一笔钱。总归是好的,她能够交点房租、水电费什么的,还能去弄点货,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许阳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他的头脑一直在转。虽然吴国栋给了他一个完整的解BRIxfMrYyARuFTH+VbiD+g==释,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变脸游戏中那最后的一张脸,可最后的一张脸是什么呢?
  在一天傍晚,看着窗外的夕阳时,他忽然明白过来了。那时,夕阳正散发出一种媚人的余晖,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可以在瞬间之中晃动起来。许阳想,那个运河设计图绝不会是点点一个人画出来的,虽然她天赋甚佳,但是要让一个小女孩表达出一个如此宏大而又精巧的构思实在是非常牵强而困难的一件事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设计图中,那些细节的风格与运河的整体风格完全不一致,这怎么解释?许阳思来想去,他最终判断,这只有一种可能,那是有人先依据假币创造了运河的主体,而后,点点以孩子的想象力添加了细节。
  没错,就是这样,许阳想到这儿,不禁轻拍了一下桌子说,这肯定是一场双人舞,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思维中跳舞,大人就是南灵芝,孩子自然是点点。
  许阳得出这个结论甚为得意。不过他并不想把这个判断立刻告诉南晓玉,因为他觉得目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让她知道了,肯定又会兴师动众般地去折腾,那实在得不偿失。
  八爷是个适者生存的典型。在幸福大街,他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是由于许阳的介绍,他很快就与幸福大街上的各个商家认识了。逐渐地,人们发现了八爷的开朗并善说吉利话,因此大家都非常愿意和他交往。于是八爷慢慢跟大家混熟了,不久之后,他就成为幸福大街不可或缺的一员。
  这一天,八爷吃罢早饭,照例又去大街上巡视。阳光暖暖的,游人如织,八爷在得意洋洋中飞着,每个见到八爷的商家都热情地招呼着,八爷,早啊——。八爷一一回应,仿佛是大街领导一般。溜达一阵之后,八爷本该去茶楼办业务,可这时眼观六路的八爷忽然抬起头,发现街对面有一家新开的小店。
  在幸福大街,小店的起落是很平常的,有人来,有人走,完全是自生自灭。可八爷就在一瞥之下,迅速感到了新开小店的特殊。这个小店窗明几净,门口挂了一幅精致的手工剪纸,那剪纸极讲究,细腻而飞扬,寓意颇深。八爷飞到小店的窗台上停下,仰头研究了一会儿剪纸,然后隔着玻璃向屋子里面张望。这时门打开了,一个极其秀美的女人走出来,她站在八爷的面前,身穿一身紫色的衣装,长发过肩,一抹淡淡的红唇,神情间充满了安静的气息。
  “先生,有什么需要吗?”女人问。
  八爷上上下下打量了女人一番,扇动了一下翅膀问道:“大姐,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这位爷,我新到的,不进去看看吗?”女人盛情邀请。
  八爷闻言,礼貌地一点头,然后泰然走进小店。在小店中他左右环顾一下,就和女人攀谈起来。女人说她就是店主,名字叫陈紫心,是南方人,刚到此地。
  聊了一阵,八爷客气地告辞出来。出了店门,他立刻飞回自己的店,他把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南晓玉,南晓玉有些吃惊地听着,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怎么可能?!
  于是,南晓玉决定自己亲自去看一下。她去的那天,恰好店主不在,只有一个守店的小姑娘。南晓玉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店,边看她心里边倒吸凉气,这个店确实太奇怪了,店中所有的商品甚至所有的想法都和南晓玉的店十分相似,不知道的人简直会误认为两个店是连锁店,关键是店里商品的价格都比南晓玉的便宜百分之十。
  南晓玉回到自己的店中,她感到了真实的威胁,经过两天的考虑,南晓玉决定降价。这就是商场,既然有个同类产品的对手给出了好价格。南晓玉只好随之降价,要不然客人肯定会被抢走。可是过了几天,她就发现对面也降价了,此时,南晓玉断定那家店就是针对她的,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就这样,在莫名其妙之中,两个小店的价格战悄然而起。这种削价竞争是一种传统的方法,但是痛苦是由竞争双方来承担的。南晓玉压力倍增,本来她经营的产品利润就很薄,这回又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这可实在不好对付。南晓玉慢慢有点焦躁起来,她开始全心全意琢磨怎么对付这个突如其来的竞争对手。再降价未必是好方法,那样一点利润空间都没有了,那么开发新产品呢?可开发需要花时间,而且万一开发出来,对方再很快抄袭过去怎么办?
  南晓玉独自烦恼着,许阳清闲依然。这一天清晨,许阳独自出门散步,这是春末夏初之际,天空晴朗,暖风拂面,游人们在幸福大街上闲逛,繁花渐吹渐乱。
  闲逛之中,许阳忽然听到前面有一阵骚动。他信步走过去,挤入围观的人群中一看,只见水泥地面上塌陷了一个大洞,足足有几米深,洞口黑黑的,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在讨论这个地方是何时塌的。有好事者还伏到洞口细听,此时洞中果然传来一阵怪怪的声音,大家谁也说不清这种声音是什么来头,有人还说会不会是某种昆虫。许阳混在围观人群中看了一会儿,正兴致勃勃之际,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问他,“洞里面到底有什么?”
  许阳回过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异常动人的女人,她紫衣、长发,一双眼睛深而大,目光悠然,似乎带着某种不可告知的神秘。
  “不知道——”许阳看着女人说。
  陈紫心看着许阳笑笑,然后故意压低了声音问:“听说,这个城市是个有秘密的城市,是这样的吗?”
  许阳认真地打量一下陈紫心,然后思索了一下说:“好像是,有人说,这个城市最终的秘密都写在一张假钞上。”
  “哦,有趣,能给我讲讲吗?”陈紫心说着迷人地笑起来。
  两人于是聊了起来,天南海北,指东打西。虽然是初见,可许阳觉得这个女人特别有亲和力,亦文雅亦散淡,跟她在一起轻松而舒服。聊了好一会儿,女人意外地提出去她那里坐会儿,许阳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反正他也没事可做。他们于是来到幸福大街的一间小店里,不过,令许阳有点惊讶的是,那小店就在许阳铺子的街对面,相聚也就几十米的距离。
  两个人落座,陈紫心开始泡茶。她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巨大的茶海,她熟练地洗茶冲泡。很快,一缕铁观音的香气飘起来,许阳端起杯子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这时他一侧头,发现桌子上摆了几张画。他顺手拿过来,仔细观瞧。那是几张非常清秀的钢笔画,画面干净,里面的人物细腻传神,许阳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怎么样,感兴趣?”陈紫心问。
  “是的,画得不错啊。”许阳点头赞扬道。
  “这是钢笔画,现在很少有人使用钢笔了。”陈紫心说。
  “这个画面画的是什么?”许阳问。
  “这是个系列作品,叫做蝈蝈日志,它是讲一个女人养了一只蝈蝈,蝈蝈把与她共同生活的感受画了出来。”陈紫心说。
  许阳听到这儿,心想,这个好玩儿,我也能画的。
  “我们是竞争对手吧?”许阳这时忽然问道。
  “看出来了?”陈紫心笑着问。
  “这怎么看不出来?不过这个跟我无关。”许阳说。
  很奇怪,从那天起,长期没心没肺的许阳忽然对那种钢笔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如此专注地去关注一件事情了。但是看了那些画面之后,他抑制不住不断地思考着那些画面。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是那些画面就是笼罩住了他,他想着那只蝈蝈的故事,思绪在纷乱的画面中盘旋往复。我也行,我也能画的,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个念头。终于,几天之后他忍不住找到陈紫心,向她主动请缨说:“我也能画那种画。”
  陈紫心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果断地说:“好,你画我买,不过要保密。”
  许阳听完这话扭头就走,他马上投入了进去。这是一种不由分说的改变,没人会想到兴趣会是这样一位具有煽动性的老师。许阳拿起了放下很久的钢笔与白纸,他的内心相当充实,目标也非常明确。他并不需要找模特,他的描画对象就是自己。无疑,回顾他的一生,他与那只蝈蝈的经历极其相似,他一直被女人们饲养着,并肆无忌惮地吃着她们,他甚至觉得他现在要画的就是一部自传体回忆录。他的工作地点,不是在店铺中而是在幸福大街上。他如同以往,依然一天一天在大街上闲逛,每当他想到什么,他就坐到大街的长椅上拿出钢笔认真地画起来。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块生活的下脚料发生的变化,人们只是按照常识把他当做南晓玉的宠物,而南晓玉现在关心的只是怎么打赢对面的竞争对手,许阳对她来说不过是冰箱里的灯,打开门时它亮着,关上门时它就灭掉。
  只有八爷看出了什么,他每天都会陪许阳在街上散步,每当许阳皱起眉头沉思时,八爷总会在空中扇动翅膀说:“老许,又在思考了?”
  “是的。”许阳回答道。
  “在思考什么?”八爷问。
  “人生——”许阳简短地说,这话听得空中的八爷一咧嘴。
  许阳终于画好了第一批画,他第一时间就给陈紫心送去了。陈紫心认真看了画,她不予置评,只是很守信用地买了画。许阳有点惴惴不安,他头一次为了一件事有些担心。几天之后,陈紫心悄悄见到了许阳,她拿出一沓子钱,然后笑着告诉许阳:他的画卖的非常好,受到了买家的异常追捧,他们又下了订单。这一消息无疑是对许阳巨大的鼓励,他这一辈子第一回拥有了某种可见的价值,第一次被人需要了。兴奋之中,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陈紫心,并且在她的脸上轻轻一吻。就在那一瞬他感到了一个女人身上久违的柔软,陈紫心依然镇定地看着他,只是脸上有点微微发红,眼中透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光。
  幸福大街上的人们就这样各自忙碌着,他们真的没注意到在不远处,拖拉很久没人管的塌陷洞口发生了一场出其不意的闹剧。
  那天,一对青年男女情绪激动地走到洞口停住了脚步,女孩手捧一个瓷瓶,向洞口之中望了一下,然后转头对男孩说:“你发誓,你对着神洞发誓,你给我的瓶子是真的!”
  “我发誓是真的,这是咱们的爱情信物能假吗?”男孩信誓旦旦地说。
  “那好,我问一下。”女孩说,然后转过身,头伏向洞口,侧耳细听。幸福大街上路过的人这时感到了奇怪,有趣啊,怎么几天没注意,这个洞口都有人朝圣了。
  “呸,你妈的,是假的。”须臾之间,女孩子回过头不顾斯文地大骂道。
  “谁说是假的?谁说的?”男孩愤怒地质问道。
  “它说的,它刚刚告诉我,国王长着驴耳朵——”女孩说着,然后举起瓶子狠狠摔到地上,瓶子瞬间爆裂了,一个去伪存真的工程迅速完成。女孩子还不解气,她把碎片一一扔进洞口之中,然后她掏出一个打火机说,“我要自焚——”
  “我靠,你表演系毕业的?这你也学啊,你他妈连汽油都没有自焚得了吗?我又不是拆迁的。”男孩气愤地说,“告诉你吧,结婚不是抢劫,我就一个夹心层,我弄不着房子车子,就他妈这个瓶子,就是十块钱买的,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他们正在争吵之际,一个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刚刚被扔入碎片的洞口吹出一股强风,伴随着强风一些钞票飞了出来,渐渐地钞票越飞越多,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钞票涌泉,很快幸福大街的上空开始飘起了钞票。此时,幸福大街上的人愣了,两分钟之后他们明白过来,高兴的一起大喊:“我靠,这是传说中的钞票雨,大家发财了——”
  于是,人们疯了一般冲向地面,一张又一张捡了起来,可是当人们捡起纸币后,他们发现纸币上面写满了他们不认识的符号。假的,是假的吗?人们一边捡一边彼此问着。这时,男孩抬起头,他有些绝望地望着空中,头脑中在琢磨着什么,而那个已经被所有人忽略的女孩忽然点燃了打火机,只听轰的一声,洞口中蕴藏多年的沼气立刻被点燃了,瞬间,所有飞出的纸币都开始燃烧起来。
  那真是一个幸福大街从未见过的奇景,在这条街的上空一个冷酷、现实的而非庆祝的巨大的烟花静静绽放,很大一块天空在燃烧,人们多年来积攒的梦想在瞬间实现并且破灭后成为一个可视的灿烂的玩笑。
  人们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出不怎么起眼的爱情喜剧居然会带来这样震撼的效果。正在空中懒洋洋飞行着的八爷,是最敏感的,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感到了翅膀下燃烧的痛,他迅捷翻身,向下观看,当他看到塌陷的洞口喷发出愤怒的火焰时,他不禁对着整个街道大喊道:“不好啦,着火啦。”
  很快,所有的纸币都坠落了,它们带着看不懂的符号一起坠落到屋顶,街道,围墙,商铺的货摊上,大火迅速而无情地吞噬了幸福大街的一部分,刚刚还在兴奋地抢钱的人群,没想到灾难来得如此迅速,他们只是惊愕了一小会儿,就醒悟过来,纷纷拎着水桶扑向着火的店铺。很不幸,南晓玉的铺子也受到了牵连,她当时正在屋子里与一个客人说话,一会儿她奇怪地听到房屋的顶棚猎猎作响,很快,她就觉得不对,于是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当她第一眼看到火时,她恐惧地想,完了,这回真的完了,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飞灰一片,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喊救火,一个身影已冲了过来泼了第一桶水,那个人竟是陈紫心。
  一个小时之后,大街上狼藉一片,水已经淹了脚脖子。火终于灭了,无数救火车停在街道中间,长长的水管接出来,水柱依然不时地喷向天空与房屋。空气中还有烟火的味道,人们筋疲力尽,但是恐惧之色已经尽去。夕阳西下,南晓玉与陈紫心并排坐在台阶上,身边放着水桶。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八爷则站在她们对面整理着自己打湿的羽毛。
  “谢谢,谢谢你来救火。”南晓玉在夕阳中看着陈紫心展颜一笑。
  “不客气——”陈紫心笑笑说,她的眼中又闪出那种迷人的光。
  “火是怎么着的?”南晓玉问。
  “不知道,人们说是因为那个洞,里面有很多沼气。”陈紫心说。
  南晓玉侧脸看了陈紫心半天,她想她为什么要救我呢?她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吗?可是陈紫心动人的目光,让南晓玉这样的话竟然一句也问不出来,南晓玉反而是在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与亲切。
  “无论如何得感谢你,这个铺子是我的一切,没有它,我无法生活。”南晓玉说。
  “别客气。这个店是这条街上最美的小店,它应该保留在生活当中。”陈紫心说。
  南晓玉听了点点头,她觉得陈紫心似乎话中有话,于是暗暗沉思。此时,陈紫心看似随意地问她:“我听说这个城市曾经有些暗地里流传的秘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南晓玉想想说:“不清楚,不过好像确实流传过。据说,那些秘密原本是写在一个风筝上面的,但是后来风筝飞走了。”
  因为一个女孩子示威性的火焰,南晓玉与陈紫心竟然走近了,这绝对是生活中意想不到的结果。南晓玉开始和陈紫心交往,她虽然依然记得这个女人是她的竞争对手,但她更在乎的是她拥有了一个意外中的朋友。她们很快就发现了共同爱好,那就是美容,陈紫心常在幸福大街的一家店里做美容,而南晓玉做得很少,陈紫心就极力推荐南晓玉去办了一张卡,试一下。
  一次,在做完脸部美容,又洗了一次药浴之后,南晓玉在镜子中端详自己,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最近变得既透明又漂亮。
  “晓玉,你真的很漂亮。”陈紫心在一旁看了一眼感叹一声说。
  “谢谢。”南晓玉发自内心地一笑,也感叹说,“美容确实挺好的。”
  “女人嘛,不就是这些,皮肤、身体、爱情还有八卦。”陈紫心说,南晓玉听了会心地一笑,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梦中那个高大的男人,于是心里波澜一动。
  慢慢地,随着交往的深入,两人感情更加深厚。从某一天起,南晓玉开始觉得陈紫心可以被当一个姐姐来看待。南晓玉是个天生不爱说话的人,但憋了这么多年之后,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之后,她打开了话匣子。她向陈紫心断断续续讲述了她的生活历程,她的成长,受教育,小本生意,以及终生不可磨灭的任务。
  陈紫心是个绝好的听众,她一直默默地听着,很少插嘴,只是有一次在南晓玉倾诉她不能完成的任务之后,她忍不住问她,“那你说,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南晓玉听了茫然地摇摇头,她实在回答不出。
  与此同时,许阳一直没闲着,他边画边思考。几批画卖出之后,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这些画仅仅是对于他过去的表达,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作为一只久吃众多女性的蝈蝈,他应该坚持还是放弃?这个问题成为了他画中的取向也是他生活的取向所在。
  八爷不愧是好朋友,他依然坚定地陪伴着许阳,他虽然不完全明白许阳在面临什么样的选择,但是他看出他需要有人和他在一起。此时,天已经到了夏季,那些前些年移栽过来的法国梧桐早已参天蔽日地遮住了街道。许阳每天都以一个闲人的姿态背着手边走边沉思,八爷飞在他的左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时而落在枝头,时而落在长椅之上。
  “某日,晴,饿;某日,阴天,精神状态好;某日,一只漂亮的母蝈蝈造访,但是开不了门。”许阳嘴里念念有词,他好像真切地看到了什么一样。
  “老许,你在说什么?”八爷问。
  “我在背诵那个蝈蝈的日记。”许阳说。
  “它真的就一直住在那只笼子里?”八爷问。
  “是的,那是一只大大的笼子。”许阳如同看到了一样说。
  “那只笼子有多大?”八爷又问。
  “似乎就跟这个城市一样大。”许阳说,“另外,还加上了一个三十多年的时间轴。”
  一般来说,生活的脉络是平行的,许阳与南晓玉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各不相干。但是某一天,不知为什么事情忽然交织在了一起,这就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很突然。那天南晓玉恰好出去收一批新货,但是卖家有事失约了,她只好提早回来。回来之后,因为店中无事,南晓玉就决定去找陈紫心。她穿过幸福大街,走进斜对面陈紫心的铺子。铺面中并没有人,南晓玉叫了一声,无人应答,于是她顺势走到后屋,推开门时,她一下子愣了。只见陈紫心穿得很少,只盖了一层纱坐在床上,她露着胳膊,腿的一部分,还有胸,许阳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画笔。
  “你们?你们怎么在一起?”南晓玉吃惊地问。
  “我们认识。”陈紫心笑笑说,她的样子很坦然。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南晓玉又问。
  “我在做他的模特,他在画画。”陈紫心不紧不慢地说。
  南晓玉回头看看许阳,然后她问许阳,“你会画画?”
  许阳看着她点点头,“会,我当然会——”
  南晓玉一时语塞,她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她从未把这两个人想到一起,瞬时,她的眼中毫无缘由地涌出泪水,她忍不住冲着许阳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会画画的,我怎么不知道?!”
  蝈蝈是不是注定要住在笼子里?这个答案因蝈蝈而异。
  南晓玉回去之后,毫不留情地痛骂了许阳。她因为女人天然的嫉妒,对许阳进行了严正的批判。她絮絮叨叨回顾了许阳被包养的历史。并且指出包养他的艰辛与困苦。南晓玉完全陷入了一种心理的不平衡,本来许阳白吃白喝不管不顾,她也就忍了,可现在这个拆白党竟然还在外面搞暧昧,这完全不能坐视。许阳没心没肺地听着,似乎南晓玉在说别人的事,当南晓玉说到性急处,许阳还讪笑着辩解说:妹妹,你想多了,不就是画个画吗?可南晓玉不依不饶,她最后发狠说:你要是再出去挑三窝四,我就让你的生活变为悲剧。许阳听了不紧不慢地回答说:这个可能性不大,按照吴国栋的说法,生活是一出毫无意义的闹剧。
  大概过了好几天,南晓玉的气才平了下来,许阳表现得异常顺从,嬉皮笑脸的,南晓玉的斗志不得不消了。其实,她觉得她是了解许阳的,这个人是懒而不是好色,他只关心能吃定谁,而不关心泡谁,所以,她很有把握地告诉自己:算了,别纠缠了,这两个人就是在画画——
  不过,因为那个画画的场面,许阳还是受到了惩罚,他被勒令N天之内把守铺子,不得离开。许阳毫无气节地答应了,他就如同一个窝囊废一样,思考的归思考,无能的归无能,原来的日子怎么过,现在就还怎么过。
  这天清晨,南晓玉很早起来,又出去进货。许阳与八爷洗漱完毕,开始晒着太阳,在屋里喝南晓玉走前煮好的猪肝粥。八爷饭量小,他只喝了几口,就飞到屋外抽烟。幸福大街上一片祥和景象,各个商铺刚刚开门,八爷还没抽两口,就看见大街的另一头人头攒动,大家敲锣打鼓,簇拥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家伙向这边走来。等到那个家伙走近时,八爷才看清,那是一只高达三米的绿色的大蝈蝈。它胸披红色绶带,上面写着“全球环保行动大会”几个大字,气宇轩昂地走在大街中央。
  八爷张口结舌地看着,很明显这是个智能机器人,可谁又能想到机器人会做成蝈蝈的样子?正在八爷惊诧之际,那只蝈蝈忽然回过头,冲着八爷眨了眨铜铃大眼,然后坦然地打了一个嗝,说道:“我知道洞里的秘密,你想知道吗?”
  八爷终于感到太雷了,他扔下烟,迅速飞进屋子里对许阳说:“老许,有新鲜事儿了。”
  “怎么了?”许阳一边香甜地喝粥一边问。
  “一只大蝈蝈,我看见一只绿色的机械蝈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就是你说的那只会画画的蝈蝈,它说它知道一些秘密。”八爷说。
  “哎哟,同道中人啊,它真的存在啊,那我得出去看一眼。”许阳说完,放下碗,一溜烟跑出了店铺。
  站在店铺门口,许阳看到了蝈蝈,他也确实愣了,蝈蝈也看着他。两人相互打量一番,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年兄,我好像找你很久了——”许阳感叹着说。
  “是啊,年兄,一切可好?”蝈蝈由衷地问候道。
  说完这句话,八爷只见许阳跟着蝈蝈走人人群,然后一闪就不见了,他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南晓玉回来时,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她找了许阳一圈,发现他不在也没当回事,她以为他又去哪儿闲逛了呢。可一天,两天,三天,一直都不见许阳的踪影,南晓玉终于忍不住了,她去房间问八爷,“八爷,许阳呢?”
  “他好像跟着一只大蝈蝈出去了。”八爷说。
  南晓玉听了,凝眉沉思,她觉得奇怪,这个许阳一般是不会跟别人走的,因为许阳没这个能力,除非那个人能让他吃饭。
  可是又是三天过去了,许阳还是杳无音信,南晓玉只好又跑去问八爷,“八爷,许阳到底去哪儿了?”
  “就是跟一只蝈蝈走了。”八爷也有些困惑地说。
  南晓玉开始着急了。原来许阳在的时候,她也不觉得什么,可现在他不在了,她就觉得屋子里人气全无,有一种压不住的冷清。南晓玉与八爷商量了一下,之后,两人立即出门分头去寻找。
  八爷去的比较远,他奔向城中的各种茶楼酒肆,问问大家是否见过许阳这么个人;南晓玉去的比较近,她就在幸福大街附近来来回回转悠,她逢人就问,你看到许阳了吗?可没人回答,这个寄生虫是从来不受人关注的,许阳仿佛如同一滴朝露一样瞬间蒸发了。无奈之下,南晓玉开始写寻人启事,然后她拿着写好的纸一张又一张地贴在铺子、商店、饭馆的门前。
  当南晓玉把寻人启事贴到陈紫心的店铺门前时,陈紫心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看那张寻人启事不禁问南晓玉,“许阳真的不见了?”
  “是的。”南晓玉说。
  陈紫心闻言想了一下问:“多长时间了?”
  “一个星期了。”南晓玉简短地说。
  又是一周过去,许阳还是没有消息。在一些邻居的提醒下,南晓玉决定去报警。这事儿她熟门熟路,因为她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她一进派出所,一个年轻警官看了她一眼,就随口问:“南晓玉,又是为你姐姐的事?”
  南晓玉摇摇头说:“不是,这回是为了我姐夫。”
  “哦,你姐夫怎么了?”警官问。
  “他被绑架了,被一只蝈蝈绑架了。”南晓玉坚定地说。
  这天晚上,弯月似隐似现,南晓玉挑帘独坐店中。夏风吹来,闷热中带了一丝雨意。她手捧一卷书,打算灯下夜读,但由于心绪烦乱,却久久地读不下去,一会儿,门打开了,陈紫心缥缥缈缈地走了进来。
  这是许阳失踪的第N天,她们已经隔了很久没见了。南晓玉抬起头看了一眼陈紫心,没说什么,只是努努嘴,陈紫心于是坐在了她对面的藤椅上,两人隔了一盏古式宫灯,明里暗里相望。
  “在读书?”陈紫心问。
  “嗯——”
  “什么书?”
  “《蝈蝈传奇》。”南晓玉说。
  “许阳还没有找到?”陈紫心又问。
  “没有。”南晓玉说。
  “报警了?”陈紫心问。
  “是的,但是报警永远不管用,好像不死人警察就不上班一样——”南晓玉低沉地说。
  陈紫心听完,沉默了很久,南晓玉低下头依旧看书,但她实际上什么也看不下去。
  “许阳这人是个好人,偶尔有点伤感。”陈紫心这时说。
  南晓玉听了慢慢地说:“可是现在这个好人去哪里找呢?”
  陈紫心看了一眼南晓玉然后说:“坦率地说,据我看,许阳早晚得走。”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南晓玉扭头问。
  “因为你从不关注他,也从没把他当一个人看。”陈紫心说。
  南晓玉听了不言语,她轻轻放下书,心想,难道他去了一个把他当做人看的地方?
  “其实,我来到幸福大街是有目的的,就是要打败你的生活。除了同业竞争,我的目标就是许阳,我一直在找机会勾引他。”陈紫心说。
  南晓玉听了悚然一惊,她抬起头不相信地望着陈紫心。
  “没错,就是这样。”陈紫心坦然地说,“我是被派来的,我所属的公司是一个‘狐狸’公司,我是一名职业‘狐狸精’,主业是专门勾引男人。”
  南晓玉惊愕地听着,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人出钱找到我们公司,让我来办这件事,当然我没来得及跟他上床,我只是按照他的特点,开启了他自我解放的心灵之旅,所以他早晚得走,不论是跟谁。”陈紫心说。
  南晓玉听到这儿,全身一阵燥热,她的汗下来了,她这才知道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其实,许阳还是蛮坚定的,他并不好色,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只能让我牵着鼻子走,可能你不知道,无论男女,一般人无法抵挡我,因为我有一双慈悲眼,这里面有无上神通。”陈紫心说着指指自己的双眼神秘地笑了。
  南晓玉听得如坠云雾之中。
  这时陈紫心笑笑接着说:“还好,我还算讲交情的。我看你这一阵太难受了,因此,在我回公司述职之前,我得告诉你,如果你不想办法,许阳是回不来的,即使回来也还得被我们公司弄走。”
  陈紫心向南晓玉陈述了一个令她难以接受的圈套,但这个圈套似乎又与事实相符。尤其古怪的是,她讲述的那个玄而又玄的神通。按照陈紫心的说法,她曾经跟一个大法师练了很久,每天带着最大的慈悲心用双眼盯住一块顽石,若干年后,当陈紫心走到人群之中,她几乎看到谁,无论男女,都会被她轻而易举地带走。
  陈紫心讲完来龙去脉之后走了,南晓玉怅然若失,然后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开始回忆,回忆她已经逝去的青春,以及乏善可陈的生活。让她惊奇的是,在这条灰色的道路中,她发现唯一的亮色竟然是许阳。她想起许阳对自己多年的不离不弃,许阳面对痛苦时的淡然,还有他日常虽然讨好却不乏真诚的鼓励。非常痛彻地,她在泪水之中开始怀念这个曾令她十分不齿的寄生虫,她终于知道在她充满负面的世界里,许阳是一道真正具有娱乐色彩的彩虹。
  毫无悬念,因为没有别人存在,南晓玉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爱上了她的前姐夫许阳,也许人只有在失去时,才能体会到拥有时的快乐以及可贵。
  不得已,在痛定思痛之后,南晓玉按照陈紫心的建议,开始了自我拯救之旅。她想明白了,她需要让那个幕后的主谋公司停手,这样许阳才有回来的可能,然后像原来一样和她在一起。
  南晓玉向陈紫心要了那个狐狸公司的地址,然后找到了那家公司,可当她见到公司的老板时,一下子愣了。
  “冯警官,怎么是你?”南晓玉奇怪地问。
  “是的,南小姐,是我。”冯关不慌不忙地说。
  “你不是下海开了家私人侦探社吗?”南晓玉问。
  冯关听了苦笑了一下说:“私家侦探社并不赚钱,有时还有风险,后来,我只好转行开了这家狐狸公司,就是专门雇用职业狐狸精去勾引男人,没想到生意还不错。”
  南晓玉听了点点头说:“我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冯关问。
  “让那只蝈蝈把我男朋友领回来。”南晓玉说。
  “抱歉,那只蝈蝈不是我们的雇员,我们也并不清楚它的事情,我们这里只有专业的狐狸精。”冯关说。
  “好吧,我来处理蝈蝈的事儿。”南晓玉说,“那我就请你让那只常驻幸福大街的狐狸精住手,等我男朋友回来,别再勾引他。”南晓玉退一步说。
  冯关抬头看了看南晓玉,他面带愧色还是苦笑了一下,他玩弄了一会儿手中的笔,然后有些尴尬地说:“抱歉,南小姐,作为熟人,我确实为自己的缺德感到羞愧。我们这里的专业狐狸精确实很敬业,她们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知道即使你男朋友回来之后还是难逃法网。但是作为生意人,我不能停手,因为我有客人的请托,我们是签了协议的,除非你能让那个客人停手。”
  “那个客人是谁?”南晓玉问。
  冯关看看南晓玉说:“你认识,是吴国栋。”
  南晓玉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吴国栋安排的,看来,他在受攻多年之后终于反击了。
  “你们都叛变了,你们都成为了可耻的人。”南晓玉过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这个我承认,可是谁都要面对生活。”冯关坦然地回答道。
  “你们就不感到内疚吗?”南晓玉声音提高了问。
  “我们感到内疚,我们每天夜里都痛苦得要死。可是一旦到了第二天白天,我们就比原来干得更欢,因为我们不得不活下去。”冯关认真地说。
  母亲林桂欣的生活充满了曲折,在她的人生当中困境与绝不屈服是两种交替出现的状态。
  作为一个颇具独立色彩的女性,她结婚时已经比较晚了。
  但事实证明林桂欣的选择是个悲剧,她爱上了一个叫做南蒲臣的家伙。从好听的方面说,此人是个艺术家,从不好听的方面说,就是此人爱耍个性却又没谋生之能。南蒲臣先是画画,可是没有一张画卖得出去,然后就设计各种工艺品,但也没人欣赏。郁闷之中,他有一天突发奇想,钱总有人要吧,这个世上的人现在唯一的渴望就是钱了。于是,他画了很多钱,张张惟妙惟肖。最让他有成就感的是,他制作了这个城市最大最精美的一张纸币,那上面细细地描画出城市中的山川、河流以及风土人物。
  可是警方最终不干了,他们认为这个家伙是在明目张胆地制作假币,是在实行犯罪行为。于是警方去抓南蒲臣,可南蒲臣凭着一个熟人的冒险通报,连夜逃跑了。
  自此,南蒲臣再也没有回来,林桂欣苦苦等了很久,最终放弃了丈夫回归的希望。也许是因为爱,也许是因为痛苦,林桂欣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女儿的培养中。她的两个女儿在她的塑造下渐次成长,可就当她刚刚感到一点轻松与欣慰时,生活并没有放弃对她更大的打击。南灵芝在二十六岁那年随人私奔了,她踪影皆无,生死不知,林桂欣再也无法忍受亲人的再次离开,于是她开始了不顾一切的寻找与复仇。
  傍晚,南晓玉独自走在幸福大街上。华灯初上,街上依然熙熙攘攘。南晓玉穿过人群,她神情沮丧,内心颓唐。她觉得所有的人都跟她没有关系,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只会偶尔显现有限的温情,却永远会展现无尽的残酷。天平从来不是平衡的,坏的那一头永远是最重的一头。
  南晓玉无所事事地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自己的铺面,令她惊讶的是门打开着,她走进去,看到母亲正坐在柜台里。
  “人呢?”林桂欣问。
  “都走了。”南晓玉冷淡地说。
  “都走了,什么意思?”林桂欣又问。
  “不知道。”南晓玉说。
  “什么叫不知道?”林桂欣不满地看了南晓玉一眼,然后又问,“许阳呢?他在哪儿?”
  南晓玉没有吭声,她的脑子很乱,此时林桂欣刚要张嘴说什么,南晓玉马上摆摆手说:“妈妈,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听了一辈子了,可是我今天没心情。”
  林桂欣把话咽了下去,她凝视着南晓玉,可是南晓玉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想事情,母女两人从未如此殊途而遥远过。
  南晓玉最终决定把店关了,她要独自去另一个城市找吴国栋。她想,这回无论如何,得为自己去走一趟。
  自从为了稻粮谋以来,南晓玉已经好几年没有去过那个城市了。几天之后,当她下了城际特快,一走出火车站,一下子就愣了。整个城市变化太大了,她几乎都已认不出来。高楼鳞次栉比,立交桥层层叠叠,空气中充满着尘土以及工业化的味道,车流飞奔,人们在路上行色匆匆,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又都有所不同,看来又一个现代化城市已经在不经意间悄然诞生。
  南晓玉接着就看到了那条运河,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运河,当她站在宽阔的河岸上时,那种宏大的工程使她叹为观止。在深深的河床下面,数百台挖掘机轰鸣着,成千上万的人在忙碌,人们像蚂蚁啃骨头一样把土一点点运出去,这种相当原始的方式让人感到了这个城市的雄心壮志以及伟大愿景。运河伸向远方,据人们说,它要和自己城市的河流连接起来,这种诞生于模仿却成长于创造的想象力令南晓玉非常惊讶。
  很快,南晓玉见到了吴国栋,他如约而至。
  南晓玉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个嫌疑犯了,他明显老了,胖了,头上有了白发。吴国栋大腹便便地走过来,他向南晓玉伸出了手,南晓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吴国栋大度地笑笑,缩回手问:“怎么,谈判也不握手?”
  南晓玉什么也没说,吴国栋认真打量一下南晓玉说:“小妹,你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脸色有点不好。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南晓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张开嘴,艰难而生硬地说出了她的来意,吴国栋听完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而充满讽刺的微笑,“怎么,你们正义的一方,终于要求谈判了?”他问。
  “是的,反正我撑不下去了。”南晓玉屈辱地回答道。
  “那么,那个老妖婆呢?她什么想法?”吴国栋说。
  “不知道。”南晓玉摇摇头。
  吴国栋听了点点头,他倒是想得开,他明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敌人都能投降,就像这个世界上,总有一部分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恨你,而总有另一部分人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你一样。
  “好吧,看在你姐姐的情分上,你开条件。”吴国栋说。
  “你让蝈蝈把许阳送回我身边,我从此停手。”南晓玉迅速地说。
  吴国栋听了又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看来,我算的没错,你果然爱许阳。不过那只蝈蝈的事情我也只是耳闻,它是不是我的雇员我还得问问,我的直觉觉得许阳的出走也许是临时的,他不是一个能走远的人。”
  “好吧,你们既然都推脱蝈蝈的事情,那我就自己去找它。你答应让你的专业选手撤退就行了。”南晓玉说。
  “行,这个我能承诺,我明天就结束我与狐狸公司的请托合同。”吴国栋说。
  “就这么定了,成交。”南晓玉说。
  “好的,成交。”吴国栋说完再次伸出手,南晓玉犹豫了一下,也只好伸出手。吴国栋紧紧握着南晓玉的手,此时,他竟有点百感交集。这一刻他等了多年,他知道他终于赢了,他的全力反击终于取得了效果。
  谈判完毕,可是令南晓玉惊讶的还在后面。这时,只见吴国栋转过身,向后面挥挥手,马上一个小女孩被领了过来。小女孩慢慢走近,南晓玉紧紧盯着她,等她走到她面前时,她非常肯定她有一双她们家族的眼睛。
  “这是谁?”她转头问吴国栋。
  “我和你姐姐的孩子,怎么许阳没告诉你?”吴国栋说。
  南晓玉摇摇头,她又看了看小女孩,原来心中仅剩的那口气忽然泄了,她不禁伸出双手紧紧拥抱了她,如同拥抱生活本身一样。
  “小妹,她就是这条河流的总设计师,你信吗?”吴国栋站在一旁说。
  南晓玉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泪水,立刻,过去的一切在她头脑中闪过,时光是那么飞速地流逝,仇恨,热爱,坚强,软弱,艰难与幸福都在时间的溶剂中变得浑然一体。
  此时,吴国栋看到南晓玉复杂的表情,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在南晓玉瘦瘦的肩上拍拍,善解人意地说道:“小妹,你输得不难看,你差一点就赢了。我其实已经扛不住了,所以才决定反击。这是我拼尽全力的一击,那条运河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必须保证它成功进行,容不得别人捣乱。别以为我的反击是任意之举,我可是有王牌的,这回为了一劳永逸,我就让你看看真相。”
  风轻云淡,城市的西北部峰峦叠嶂,南晓玉来到山前,拾级而上。山岩壁立,两侧苍松翠柏,溪水长流。山路几曲之后,眼前忽然舒展开来,但见宽大的平台上,一佛侧卧,笑而合目。南晓玉走过石佛,后面忽现一个月亮门,穿藤拂柳而过后,不远处就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宝塔。
  南晓玉根本不愿相信吴国栋所说的一切。但是多年的思念又使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她走到宝塔前停住了脚步,此时,清风又至,宝塔上万铃其鸣,一群燕子轰然飞起,南晓玉平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张开嘴向宝塔里喊了一声,“有人吗?”
  无人回应。
  宝塔里寂然无声,南晓玉侧耳倾听,正疑惑间,一只风铃骤然一响,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妹妹吧?”
  南晓玉一听浑身一紧,这声音她魂牵梦绕了十几年,想不到竟真的出现了。
  “姐姐——”南晓玉大喊一声,“是你吗?”
  “是我,当然是我。”南灵芝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
  “你还活着,真的活着?”南晓玉全身颤抖起来。
  “我活得很好,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活着。”南灵芝平淡地说。
  “我和妈妈想死你了——”南晓玉说到这儿一下子哭了起来。
  南晓玉哭得很伤心,她想起过去的姐姐,想起当年的姐妹情深,又想起自己多年来艰难的生活,无休无止的奔波。为了姐姐,她放弃了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她似乎仅仅是为了怨恨而生活,为了报复而努力。
  “姐姐,我恨你——”南晓玉边哭边说。
  “我理解。”南灵芝回答说。
  “姐姐,你为什么抛弃我们一走了之呢?这么多年,我们找你找得太辛苦了。”南晓玉说。
  “这个真的很抱歉,但是我有我的理由。我本来打算彻底隐居此地,不再出现,可吴国栋都快被你们逼疯了,他扛不住了,所以我才出来说几句。”南灵芝说。
  云淡风轻,南灵芝坐于宝塔之中侃侃而谈。南晓玉于宝塔之外伫立凝听。这是她们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长谈也是最后一次长谈。
  南灵芝从小就是一个模范,她受着最正统的教育,一直被教导要做一个守规矩,渴望真理的人。她按照那些教导一丝不苟地去做了,结果她成功了,逐步成为了一个被四处传颂的榜样。当然,在成长的过程中,她偶尔也会做点错事,但是她被人们善意地保护了。她的错误被掩盖起来,光辉的形象得以始终保持。不过,从某一天起,她发现自己并不快乐,她慢慢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总是担心哪一天她的模范形象被彻底拆穿。于是她得了病,这个病很稀有,经过缜密检查,医生把它命名为“正确恐惧症”。
  可是有一天胖子吴国栋出现了,从后来南灵芝的生命历程来看,这无异于一个巨大改变的开始。
  吴国栋刚一出现,就毫不犹豫地展开了对南灵芝的追逐。他油嘴滑舌、甜言蜜语、小恩小惠,伏低做小无所不用其极,南灵芝最终被俘虏了。尤其是吴国栋的无耻以及那种对于这个真品世界的不屑,既让她反感又深深打动了她。吴国栋在某一天乘虚而入,南灵芝毫无防备之下落入了圈套。她拼命反抗抵挡,差点让吴国栋功败垂成,可吴国栋还是得了手,不过令南灵芝意外的是,当吴国栋进人她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会痛苦地大叫,没想到她却从喉咙深处幸福地喊出了“啊——”字,这个啊字响彻云霄,它让她真正地明白,身体早晚会背叛灵魂的,这个世界跟他们说的不一样,真实的生活从来都在虚伪的假面背后。
  自此以后,蕴藏在南灵芝身体中,那种来自父亲的反抗精神被激发了,她迅速接受了身体与常识所感应到的现实,而放弃了那种人生中的摇摆,终于在某一天,她和吴国栋一起逃跑了。
  不过,事实证明,南灵芝的逃跑并不成功,用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形容也不为过。她随着吴国栋一起穿行于各种各样的城市生活,但由于她多年成长中的烙印,她发现她并不适应任何一个到达的城市。他们最终在赝品城市待了下来,刚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南灵芝还强行压抑着自己,可是不久,她发现她的秉性也无法与这个毫无规则与理想的世界相容,她明白,一个人可以逃离她的城市但是她无法逃离她的习惯——即使她痛恨那种习惯,可那种习惯依然如影随形。后来,南灵芝再次犯了一个大错。她在赝品城市中又说出了真话,当她看到城市里“模仿改变人生”的口号甚嚣尘上时,她本能地反驳说:模仿无法改变人生,模仿只能使你们变得蹩脚,或者成为下流坯。这句话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赝品城市的人们再也不能容忍了,他们认为,她是那个虚伪的真品城市所派来的奸细特务,那个城市的人总是一边高傲地说教着一边干着更下流无耻的事情。
  婊子,放下你那种牌坊的高贵吧,赝品城市的人们骂道,我们就是愿意选择这种模仿的生活,愿意选择这种下三烂的生活。我们不像你们,从来都是以真理的名义来欺骗奴役剥削别人,并且享受荣华富贵。于是,在人们愤怒的咆哮当中,南灵芝被要求送入精神病院关起来。自此,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立锥之地,最终,还是胖子吴国栋想了一个办法,他把南灵芝秘密藏在了一个赝品做成的宝塔里,而告诉外界,南灵芝因为羞愧自杀了。
  所有的事情讲完之后,南灵芝重重喘了一口气,那一口气悠长沉重,它穿过宝塔,推动了风铃,使它们的鸣响洋溢在空中。南晓玉听完,凝眉沉思。她回味着姐姐所讲的一切,把事件与时间一一嵌合在一起,看来,在母亲与她拼命地寻找姐姐的时候,姐姐也正经历着另一种痛苦,更为明显的一点是,胖子吴国栋远非她们想象的那样十恶不赦,他竟然救了姐姐。
  “这么说,吴国栋是好人?”南晓玉难以置信地问。
  “他不算是什么好人,他只是一个真小人。”南灵芝说。
  “那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在攻打一个并不存在的堡垒?”南晓玉颓丧地问。
  “是的,你们输在有罪推定上。不过,你们的能量也真大,吴国栋告诉我,他撑不住了,所以,才让我出来说明真相以一劳永逸。”
  南晓玉听了南灵芝的话,心中一阵悲凉,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倏忽而去,她的心空了,那种传说中的意义,因为南灵芝的出现不复存在。
  “姐姐,你不打算再回到现实中来吗?”南晓玉这时问。
  “不了。”南灵芝停了一下,说,“我不会再回去,但你必须回去。”
  傍晚,夕阳逐渐隐退,南晓玉在南灵芝的劝说下恋恋不舍地下了山。吴国栋就在山脚下一个凉亭之中坐等,他端了一杯茶,凝神等待。
  月上东山,夜风穿亭而过,此时,南晓玉郁郁寡欢地走人了凉亭。
  “怎么样,一切该结束了吧?”吴国栋问。
  南晓玉点点头,然后说:“是的,一切应该重新开始”。
  南晓玉回到了城市。她带着复杂的感触以及坚定的决心回到了城市,一切应该改变了,她想,不能再像原来那样生活。她回到店中,然后就去找八爷。在一个茶楼中,她见到了八爷,她果断地拜托八爷继续帮助她寻找许阳,就像她当年寻找姐姐那样,不找到绝不罢休。
  八爷立即开始了行动。许阳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很长一段时间了,到底去哪里寻找呢?八爷展开他的双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漫无目的地飞着。
  几天之后,八爷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他发现,不知为什么,这个城市正在进行盛大的花车游行,艳丽的花车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川流不息。八爷忽然想,许阳是跟着那只气宇轩昂的机械蝈蝈走的,那么那只蝈蝈会不会是花车游行的一部分呢?八爷猜测着,如果是这样,那么也许找到某个花车就能找到那只蝈蝈,说不定也就能找到许阳了呢。
  主意打定后,八爷就开始追踪各种花车。他像一只城市中的蜜蜂,辛勤地左奔右忙。功夫不负有心人,八爷后来果然有所斩获。他捕捉到了一辆特殊的花车,但是花车的中心不是那只蝈蝈,而竟然是陈紫心。那是一天清晨,一只对八爷有点意思的凤头鹦鹉告诉八爷,今天北边又有游行,会有不少市民参加。八爷于是一溜烟赶去了。远远的,他就看到一个庞大的游行队伍,人们花团锦簇,高奏凯歌,一个巨大的花车缓缓前进着,花车正中坐了一个女人,她正是陈紫心。
  八爷看到此情此景,暗叫一声古怪,他扇动翅膀很快就飞回去,把花车的事情告诉了南晓玉。南晓玉回来之后一直没有见到陈紫心,她本以为陈紫心自此不知所终了。可是八爷一说这事儿,南晓玉就想,干脆去问问她,她也许有办法。主意一定,南晓玉立刻去找陈紫心。她出了门,登上一趟公交车直奔花车所在的城区。南晓玉的运气不错,公共汽车开了半个小时之后,她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那辆花车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可是每当她到达一站,刚要下车时,花车不是转弯就是走上了另一条岔路,南晓玉费尽周折,换了一趟又一趟公交车,可是花车就是追不上。
  傍晚,绕了一天的南晓玉从车上走下来,她已经头晕眼花,筋疲力尽。此时,华灯初上,街上人头攒动,她最后一次问汽车站上等车的人们,“请问,你们看到那辆河蟹花车了吗?”
  没想到,这回人们回答得很快,他们说:“喏,在那儿,它就在前面——”
  南晓玉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了那只大大的河蟹花车,它正一摆一摆地以一种独占鳌头的姿态走着,周围跟满了心存感激的群众。花车的正中央一个一身紫色的女性端坐其中,南晓玉心头一热,她拼了命飞跑过去,她跑过大街,跑过车的洪流,跑过自己一生中这非常重要的一小段时光。
  终于,她靠近了,她挤入人群,冲着宝座上的陈紫心大声喊道:“喂,我有事要问你。”
  陈紫心看到了她,然后嫣然一笑,她的眼中闪出一股万般慈爱的目光,然后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们必须谈谈。”南晓玉在鼎沸的人声中喊道。
  “好吧,那你跟我来——”陈紫心说完,只见她忽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她轻盈地转了一个方向,收起裙摆,跳下车也飞跑起来。
  南晓玉拼尽全力,穿过人群追了过去,她跑得非常费劲,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困难的一次奔跑,可陈紫心似乎举重若轻,翩然起舞一般。她一边跑一边等南晓玉,几分钟后,她们甩掉了人群,甩掉了璀璨的灯光,向一个若有若无的地方奔去。
  很久,陈紫心终于停住脚步,她转过身,微笑着站住。南晓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头脑晕晕的,陈紫心笑着对她说:“很好,看来这回你是选对了一条路。”
  “这是哪儿?”南晓玉看看空空如也的周围问。
  “你猜猜看,你应该见过。”陈紫心说。
  南晓玉闻言,刚想仔细环顾一下,可周围的风景恍惚之间如同风云一般旋转变幻起来,其中风雨雪晴,亭林鱼鸟,人来人往,不断涌现。忽然,南晓玉想起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许阳的地方,那时许阳还年轻,他英俊潇洒,油嘴滑舌。
  “想起来了吧?”陈紫心问。
  “想起来了——”南晓玉深深地说。
  陈紫心神秘地一笑,然后迅速向后退去,南晓玉想跟,可脚下却万千沉重让她一步也迈不得。此时她的耳中风声猎猎作响,云起处,时空重叠交合,陈紫心的面容慢慢变了,一张熟悉的脸渐渐呈现出来,那是南灵芝的脸,她如同十几年前一样清晰生动。
  “姐姐,你是不是我姐姐——”南晓玉此时在风中拼命大喊。
  那张脸并无表情,只是有点怅然若失。
  “如果是,你就回来吧,回到这个世界。”南晓玉继续大喊。
  此时,南灵芝在风中摇摇头,然后说:“我是不是你姐姐并不重要,我回不回去也不重要,关键是你得回去,回到你想要的生活中去。”南灵芝说完,狂风漫天而至,她倏忽之间就消失了——
  晚上,南晓玉再次回到幸福大街,她踽踽独行。仅仅就在一天之中,她似乎经历了十年的时光,人们来了又离开了,光与影亮了又暗了,喧闹升腾之后又沉寂,最终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她。南晓玉疲惫地走着,她深深地感受到,人无论相信什么,比如使命,比如上帝,比如爱情,但最终都是孤独的,人永远只能独自完成自己的救赎或者毁灭。
  她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店,这是唯一属于她的地方。没想到的是,门竟然开着,灯也竟然亮着,许阳正在屋子中间找东西。南晓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满含着泪水冲进来,刚要问什么,却忍不住委屈地哭了。
  许阳回过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问她,“我那些画呢?”
  “卖了——”南晓玉一边哭一边说。
  “都卖了?”许阳不相信地问。
  “都卖了!”南晓玉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么快?今天还有人管我要呢。”许阳自言自语地说。
  “你去哪儿了?”南晓玉这时才叫了起来。
  “我没去哪儿,这一阵我就在大街上跟着那只蝈蝈转悠,还好,我发现了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秘密,你没看见我?”许阳奇怪地反问。
  南晓玉听到这儿哇地一下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大声说:“姐夫,我爱你——”
  “爱我?你搞错了没有?”许阳听到这儿感到特别啼笑皆非。
  “当然,我不爱你能爱谁呢?我的生活中没有别人!”南晓玉痛彻心扉地喊道。
  新的纸币发行了,林桂欣研究了很久,她与城市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不抱怨通货膨胀,而只关心纸币的表面,诸如色彩,图案,光滑程度。
  那张粉红色的纸币上面,图案做了很大改变。山林变了,河流也变了,人物也变了,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正是时代的变迁?林桂欣想。
  林桂欣老了,她花白的头发披散着,瘦削的面庞与双手刻满岁月的痕迹,但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内心如同以往那样坚强,充满圣洁的力量。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过去,过去的瞬间往往被她扩大,放慢,变形,她认真审视着那逝去的每一刻,越是如此,她越是肯定她选择的意义。活下去,顽强地与世俗斗争,并且绝不屈服,这是她终生的目标。
  两个城市的运河即将连通的消息,林桂欣已经知道了,她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她要造一条木船,可以直接划到那个城市,然后找该找的人算账。但是造新船需要钱,可去哪里弄钱呢?林桂欣想到了募捐,于是她独自开始了行动。她在自己的电动轮椅后面挂上了一面旗幡,上面画上了一条船,把一个木质的募捐箱放在自己轮椅的右手边,然后就把轮椅当做一匹战马一样驱动起来。她如同一个骑士一般穿过大街小巷,车流人群。那个旗幡是杏黄色的,它在人群中异常醒目,旗幡的闪现使得整个城市再次被提醒人生的意义,再次被她孜孜不倦的精神所打动。
  天空渐渐阴暗下来,看样子将有一场夏日的暴风雨要到来,风刮了起来,一阵又一阵的,夹带着雨丝。街上的人们看出不对,纷纷开始躲避。偌大的城市有些慌乱,只有林桂欣坚持着。她毫不退缩地坐在轮椅上,身后的旗幡猎猎作响,那杏黄的颜色在阴霾的天空下格外彰显了她特殊的战斗意志。
  八爷首先看见了林桂欣,他和许阳、南晓玉已经在城市中追随了她好几天。林桂欣端坐在风中,她面色平静,不为所动。八爷在空中掉转身形,然后轻叫了一声,许阳与南晓玉会意,于是他们逆风而来。
  这一回他们决定摊牌,来结束应该结束的一切。
  风越来越大,尘土,碎纸,还有纷飞的潮湿的味道。许阳与南晓玉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他们从未这么坚定过。没错,天使的光辉一直在闪烁,但它无法阻挡人类真实的情感与欲望,人们需要生活,他们自己的生活。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向后面,尘土打在他们的脸颊上,但这一回他们不会退却。
  他们笔直地走到林桂欣面前,林桂欣抬起眼镇定地望着他们。
  “母亲——”许阳开口叫道。
  “姑爷,不是说你有事走了吗?”林桂欣安静地问。
  “是,可是我又回来了。”许阳说。
  “回来就好,回头是岸。”林桂欣说。
  “母亲,我们发现了灵芝,她很好,并且还有一个很乖的女儿。”许阳说。
  “怎么可能呢?你说的完全是胡话,她死了,早就死了。”林桂欣镇定地说。
  “不,妈妈。”此时南晓玉说,“姐姐活着,她确实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停手吧。”
  “证据呢?你看到她了吗?摸到她了吗?如果她真的活着,你为什么不能把她领到我的面前?”林桂欣反问。
  南晓玉听了哑口无言。她扭头看看许阳,许阳想了想说:“母亲,还是算了吧,放手吧。无论如何,我们就想平庸、世俗,有时特别猥琐地活着。”
  “不行,有人生来注定就要经历一场充满意义的冒险。”林桂欣说,“我知道,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但是我相信,你们会挺过去的,你们一定会完成你们的冒险。”
  风越来越大,天空之中浮云翻动,雨丝已经斜斜地飞了过来。南晓玉此时无可奈何慢慢地哭了起来,她先是哽咽,然后哭出了声,她持续不断地哭着,她哑口无言,她知道她永远无法反抗面前的真理,虽然她的身体与直觉已经渐行渐远。
  最终,八爷看不下去了,他已经在三人上空盘旋了很久,他本以为许阳他们在说明事实后,一切就结束了。没想到,这俩人却如此不堪一击。
  “大妈,我就搞不懂了,你说的那些意义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儿?”这时八爷在空中开了腔。
  “你说呢?”林桂欣扬起头冷冷地望着空中。
  “要我说,没人知道它是什么,它到底在哪儿?那只不过是你给他们指出的一条虚幻的道路。你总是告诉他们,在到达终点前,要承担痛苦,压抑,迷惑与沉醉般的牺牲。可是,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个终点,他们也永远不会获得温暖与拥抱。”八爷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
  风更大了,此时暴雨铺天盖地地迎面而来。几个人对峙着,每个人都毫不退缩,原来的那个世界在狂风暴雨中战栗着。忽然,林桂欣身后的那条杏黄色的旗幡率先挺不住了,它在一阵自然的痉挛后腾空而起,呼地一下飞人了空中。林桂欣受到了震动,她的轮椅左右摇摆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林桂欣的头发飘散下来,那种苍白的颜色显现出某种耀眼的光辉,她手扶轮椅死死盯着八爷,此时她的胸中渐渐充满了愤怒,这些犬儒主义者加虚无主义者的陈词滥调她听了多年,现在她再也忍受不了世俗对于意义的嘲弄了,于是她奋力大叫一声,“哪里来的烂鸟——”然后拔出背后仅剩的旗杆,狠狠地向空中的八爷投了过去——
  令人难以置信,八爷真的被击中了,他当场从空中掉了下来。南晓玉和许阳赶紧抱着他在狂风暴雨之中回到了自己的小店。他们给八爷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很久,八爷才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灵醒来。
  小店中的俗人们又失败了,在林桂欣坚定的信仰面前,他们几乎溃不成军。没有美妙的言词,没有崇高的目标,也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他们只有在生活中生长出来的卑微,琐碎还有实际。他们就想多弄一点钱,在一起过过小日子,偶尔偷鸡摸狗一下,这怎么了?可是他们内心里又知道他们这么想是不道德的,甚至是卑鄙的,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早已有被指定的唯一正确的方向。
  “怎么办?”南晓玉这么问。
  “什么怎么办?”许阳抬起头反问。
  “我们要不就按照母亲说的去做吧,把姐姐领到她面前证明给她看,不然这事儿完不了。”南晓玉叹口气说。
  许阳听了,想了很久,然后第一次异常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这不管用,即使我们找到南灵芝,让她回到母亲的面前,母亲也不会认为她是南灵芝。”
  “怎么会?”南晓玉说。
  “会的,其实母亲的道路与我们的完全不同,她所关注的并不是要找回她的女儿,而是报仇本身,复仇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信仰。”许阳说。
  “那,我们怎么办?”南晓玉彻底茫然了。
  许阳静静地看着地面,然后说了一句对他来说石破天惊的话,他说:“把母亲干掉——”
  南晓玉听完后愣了,她紧紧盯着许阳,许阳也抬起头紧紧盯着她。过了很久她才迟迟地点点头,其实这也是她不敢说却早已意识到的一种想法,她现在非常明白,不管姐姐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会回到母亲面前,这都是一个一劳永逸的选择。
  在一个市立大医院,在特护病区,母亲独享一个豪华的单人病房。南晓玉苦口婆心劝母亲来检查,例行检查之后,母亲顺理成章被安排住院,她有些怀疑,不断探问自己是否得了什么病,但周围的医生与护士都守口如瓶。
  这天晚上,母亲先睡了,南晓玉则一直坐在外面的陪护区左思右想。事到临头,她确实有点犹豫,因为她知道这条道路一旦走上去,就无法再回头。午夜,正当她靠在躺椅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际,她忽然被一种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侧耳细听,略略恍惚了一小会儿,她发现那是母亲的哭声,那种哭声悠远,呜咽,但却充满着执拗,整个城市都熟悉它。
  南晓玉渐渐清醒了,她站起身在走廊中来回踱步。是不是要进去看看母亲,可是看了之后她还不是那个老样子?在哭声的伴奏中,她再次回顾了她乏善可陈的一生,她发现母亲的那种哭声似乎就从未在她的生活中断绝过。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干,这事就这么干了。
  光影,漫长的夏天。外面炎热无比,病区内却安静清凉。阳光照进长长的走廊,它们都在过滤后全变得温顺异常。一个身材高挑的护士,身穿粉色的护士装,戴着斜斜的护士帽下,异常坚定地从病区的一头走向另一头。
  她是陈紫心,狐狸公司中最大的王牌,她先是走过许阳,然后走过南晓玉,最后走向那间楼道尽头的高级病房。打开门,她看见这个城市中最著名的母亲懒懒地睡在床上。她头发苍白,脸庞瘦削,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是谁?”林桂欣平静地问。
  “护士。”陈紫心笑吟吟地答道。
  “你来干什么?”林桂欣问。
  “给您送药。”陈紫心说。
  “我不吃,除非你们告诉我我得了什么病。”林桂欣说。
  “您先吃,然后我告诉您病情。”陈紫心极为温柔地笑着,她的眼中闪出无法抵挡的柔光。
  林桂欣盯着陈紫心看,那眼光宁静,柔和,充满了慈爱,一刹那,她似乎忘记了世上各种激烈的情感:欢乐、悲伤、热爱、仇恨,林桂欣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向托盘中的药品伸出了手,陈紫心淡淡一笑,她看着林桂欣那只瘦瘦的手,似乎正在交出她的权柄,她的梦想与辉煌。该结束了,陈紫心想,一个神话也早晚有结束的那天,剩下的就是人的自由的狂欢。
  十五分钟后,陈紫心走出了病房,她走到等待的南晓玉与许阳面前。
  “怎么样?”南晓玉含着泪水问。
  “一切正常,你母亲吃了药,然后很快睡着了,根据药效说明,她这一睡会睡上十年。”陈紫心说。
  南晓玉听到这儿,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那种眼泪超级复杂,愧疚、轻松、可耻,还有幸福,陈紫心伸出手摸摸南晓玉的头发,她笑笑说:“哭什么,傻妹妹,你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南晓玉抬起头,她睁着婆娑泪眼问陈紫心,“你到底是谁?你是我姐姐吗?”
  陈紫心笑着摇摇头说:“我到底是谁,这个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作你姐姐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赝品。不过,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爱你的人都希望你回到生活本身。”
  陈紫心说完,又看看南晓玉旁边的许阳,许阳与她四目相对,许阳忍不住伸出双手拥抱了陈紫心,此时他再次感到一股来自女性的动人心魄的力量。陈紫心的眼中也产生出一点点异样,那里面有些许感伤,些许遗憾,但它转瞬即逝。
  “我找到了这个城市的秘密——”这时许阳说。
  “哦,什么,愿闻其详。”陈紫心说。
  许阳于是伏在陈紫心的耳边一五一十地说了,陈紫心边听边点头,然后会心地一笑说:“明白了,原来如此。谢谢你的秘密,它为我下一个订单打下了基础,我又有钱赚了。”
  “恭喜发财。”许阳说。
  陈紫心听了,伸出双手又拍拍许阳的双肩,她说:“好好待晓玉,帅哥,祝你们幸福。”她说完,放开许阳,在下午的阳光中昂然而去。
  南晓玉终于与许阳自由自在地泡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幸福大街上充满了幸福。那只巨大的机械蝈蝈在失踪多少天之后,忽然冒冒失失地走了回来,它傻瓜似的笑着,其欢乐的情绪特别引人入胜,他的笑容异常持久,几乎使人相信幸福永远不会离去。
  南晓玉与许阳远离街道,远离人群,远离商业,远离意义,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紧紧拥抱。南晓玉这一辈子,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如此忘我却又如此幸福,她如同炉中一块燃烧着的木炭,被熊熊大火包围着。
  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中,南晓玉几乎晕眩过去,仿佛一切都解脱了,她理解了姐姐,原来他们所鄙视的生活根本就不是那么不堪,相反,她发现了一个新的快乐的天地,平静、世俗、舒服。
  在那种真正的爱的感觉中,南晓玉明白过来,这个传说中的真品的城市,原来一直都在掩盖某些事实本身,还好,在这趟恍如梦幻的复仇之旅中,她最终听从了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她,虚幻的目标无法战胜朴素的情感。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母亲的归母亲,自己的归自己。人们永远无法证实哪条路是正确的,不管是由谁来指引,直觉,理智,还是外部圣洁的符号,人只能听凭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选择。
  南晓玉后来公然与她名义上的姐夫许阳生活在了一起,她忘记了复仇,过着一种被人们认为是非道德的生活。她无法确认姐姐是不是真的还在这个世界上,为此她受尽了来自外部与内心的谴责。不过,她时时感到深深的幸福,虽然有时她也为这种幸福感到可耻。但是那种幸福却是如此真实而不可消失,南晓玉明白,她在忠于身体还是灵魂的斗争中,遭遇了重生或者毁灭。
  八爷看到许阳的改变很高兴,他决定不再打扰他的生活。他与一个开发商商量好,搬到一个新式城堡的烟囱中去居住,那个烟囱很大很独特,只是它的作用仅仅是装饰而不是实用,这恰好成为八爷得天独厚的别墅。
  八爷仍然很勤奋,他抓住一切机会扩大业务。有一回,他飞到赝品城市作演讲,那次论坛是讨论赝品城市与真品城市合并的可能性。八爷的发言精彩之至,他充分论证了整合、改变、创新的伟大意义,最后,在结尾时他总结说:这个世界除了玩笑还是有意义的,只要你把所有的玩笑都当做我们不得不拥抱的成本,你的人生就不再仅仅是个玩笑。台下的嘉宾吴国栋一直笑吟吟的,他听到这儿还频频点头,可是突然他的心脏病发作了,之后仰天倒下。
  吴国栋完了,但是另外一些胖子站了起来,他们继续着吴国栋未竟的事业,把赝品城市如同摊大饼一样地扩大,扩大,再扩大,执著地推向远方。
  很久之后,点点的时代到了。她长大了,变得迷人,漂亮,咄咄逼人。她不再像父辈一样只知道无耻地模仿、复制,而是以一个天才的身份,用想象与创造洗刷了赝品城市的恶名。
  她果断地打断了两个城市进行了多年的用运河连接的实践,轻而易举地用一个超大型的云霄飞车把两个城市从空中连接了起来。在设计中,她运用了宏大的金属框架,那些框架从空中来再到云中去,起于地面消失于空中。设计完成后,她成为了第一个飞车旅行者。那天,她坐入苹果一般的云霄飞车,只用十五分钟就从赝品城市飞到真品城市的上空。她在下降的过程中感到了无比的刺激与快感,当她最终落入城市中父辈们念念不忘的河流时,忽地一下,一个巨大的气垫从飞车底部抛出并浮起在河面上。云霄飞车慢慢飘起来,她打开车门,跳出舱体,当她看到繁华无比的真品城市时,她不禁微笑着感叹起来:原来他们说的是对的,这里的人确实长着驴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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