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大地的梦想

2011-12-29 00:00:00向迅
延安文学 2011年5期


  大地与上帝
  
  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雪,把大地掩埋了一个结实。高高隆起的山冈,凹下地平线的河流,坐落在视野里的城市和村落,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这时的世界,才是一个好的世界。在睡梦中,我听见雪花簌簌地落在大地上,感觉就像灵魂的羽毛落在了厚实的躯体上。站在窗前,我看到茫茫白雪覆盖了这个轰隆而虚假的世界,仿佛觉得真理和正义主宰了此刻。我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积雪挤压的声音从脚底一路散漫开来,好似那些我所描述不出的细语碎音正是来自我的身体。一大群麻雀,斜飞过院子里的一叠小山,我感觉到那颗平静的心正在胸腔里有节奏地跳动着。
  这一地的雪,让我的灵魂安稳,有了着落。洁白与寂静,给了我一种安全感。就因为这,我渴望雪永远不要消融。雪地上的行人、玩耍的孩子,都很纯净。他们的心灵和笑容,似乎都被从天而降的大雪清洗了一遍。而孩子,本身就是一朵雪花。很多年,我都没有看见这么大这么厚的雪了,足可淹没小腿的雪,似乎把大地上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都掩住了。没有发生的,都是从雪里生长出来的,都有一颗冰清玉洁的心,有着雪莲花的模样。
  雪,恍如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我是在长沙看见的大雪,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鄂西山地的雪。在那以十万座大山和八百里清江为背景的鄂西山地,雪应该更为壮美。银装素裹的山间地带,比北国风光更苍凉,那是层层叠叠而成的高低错落远近不同的一个世界。鄂西山地的雪,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就像生活于鄂西山地里的几个少数民族,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存在,使这个世界得以保持一种几于绝缘的品质。
  每一个存在的民族,每一个存在的人,都是人类延续的见证。
  在雪地上行走,聆听得到内心的召唤。寂静的大地让我想起苍生。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然而他们深沉的苦难,偌大的幸福,充满变数的命运,总让我牵肠挂肚。我不是救世主,不能为他们的命运排忧解难,或许我自身心灵上的熬煎已远远超过他人,可我走着走着就在雪海里落下滚烫的热泪。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合理的方式,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救赎。
  很多时候,我们帮助别人,也是在帮助我们自己。
  大地和上帝一样,都是公平的,它给每一个人安排了一生的定数,也安排了伟大如帝王卑微如草芥的梦想。
  大雪,犹如一根导火索,点燃我思想的,不仅仅是与我有血液关联的鄂西山地。我坦诚相告,在这三天时间里,或许是在以前更久远的时间里,我就一直在大地上徘徊,作了一次漫长而痛苦地思索。关于生存的,关于生命的;关于民族的,关于文明的。可不管生存的容易与艰难,生命的高贵与低贱,民族的优与劣,文明的发达与落后,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它们都是从大地上生长而来,都具有大地的属性和对大地永恒的记忆。也可以说,在大地的眼里,众生平等。想到这里,大地就该是那位虚无而又无处不在的上帝的真身。
  我对大地从来怀有一份敬畏。在大地上存在的事物,我们都应抱以仰望的目光,去解读蕴藉其中的密语。特别是那些身处低处的河流,我们更应把它们仰望成天上的神曲。孕育生命的河流,构成我们身体最基本的元素。
  作为生命之一种,我从来反对把人列为高级动物,那是盲目自尊的人强加于自身的优越感。可究竟优越些什么呢?作为创造文字并用文字记录的人,我们应该去解读大地的密码。神秘莫测的大地上写满了一行行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文字,那都是人类认识自身的箴言。
  解读大地密码,我们需要在大地上完成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不断超越自身精神上的局限,达到新的境界。而穿越大地,不仅需要用身体丈量山河,还需要用心灵穿越历史和大地上有关人类文明的记忆。至少跨越一条河流
  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三件事是无法回避,也是无法更改的,即出生地,父母和流淌在身体中的血液。出生地给了我们故乡,它是我们在大地上最初的温暖之地,也是精神上最终的归宿;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姓氏,民族和祖国,他们是我们在大地上最靠得住的山河;血液给了我们血性、精神和梦想,它上承父母,下启后代,让我们在大地上得以保持尊严和血统。
  作为几百万人的共同出生地,鄂西山地像一个不可或缺的器官,无形地生长在我们身体的某个隐秘角落。在山地里生活的时候,它无所不在,在我们的脚下,在我们的头顶,在我们的眼睛里。那是可以触摸得到的一片大地。在山地的辐射范围以外,那么大的一片天地渐渐浓缩为一小团,蜷缩在我们的胸腔里,像一根扎在身体里的刺,经过时问的包扎和修复,变成了一根肉刺,一碰就疼,涌起无边乡愁。
  我们像一封封发往世界各地的书信,鄂西山地在我们的身上盖上了第一枚邮戳,标明了我们的始发地。而就是那样一个一度被认为是野蛮与落后的山地,是我最早穿越的一片大地。或许穿越用在这里并不准确,因为在十八岁以前的很多时间,我一直在山地里认识百草与学习稼穑。
  我曾经是一个放羊的少年,赶着我的羊群,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坡,在山谷无忧无虑地采摘着各色野花,呆呆地望着溪谷里哗哗的流水和天上漂泊的朵朵白云;在山冈上忘情地哼唱着不成腔调的歌谣,对着茂密的山林高声喊叫,静静地等待黄昏的来临。那时,我的快乐是一只羊羔的快乐,我的安静是一株不知名的小草的安静。我的身上,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沾满了山坡上各种鲜花的气息。
  耳濡目染,在父亲身上,我获得了最初的山地生活经验。在很小的年龄,我几乎就能叫出生长在那片大地上的所有的树的名字,草的名字,花的名字;能叫出我们村庄所在的那个山间盆地里的所有大山的名字,所有聚居在山脚或坝子里的其他村庄的名字。我觉得我对村庄了如指掌,熟知它所有的秘密,包括庄稼的种植期、生长期、成熟期、收割期,溪流的流向和千百条山路的最终去向。闭上眼睛,似乎就能聆听到村庄所有的喧响。
  当然,鄂西山地并不是人问乐土,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不间断地在山地里上演。我不会忘记村子里发生的那些野蛮的事件,不会忘记那些从脸颊上倾泻而下的悲伤的泪水。手足相残,妯娌陌路,妻离子散;杀人越货,鸡鸣狗盗,欺行霸市。山地人本性的野蛮与思想上的保守,时不时显示出骇人的面目。在诸多事实面前,同属于山地人本性中的善良却显得不堪一击;在生活面前,眼泪和咒语是那么柔弱无力。
  漫无目的的行走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大地的轮廓在我眼前隐约显现,并日渐清晰。村庄的背面矗立着一架高大的高山山脉,从东到西绵延几十公里;清江北岸,是起伏的群山,雨过天晴,远方层次分明的山峰似洗过一般,也如万千马群的脊。站在村庄里,人问烟火,在视野里蔓延;匆匆时光,在清江里流逝。
  村庄西北方向的群峰尽头,据说就是繁华喧闹的州府。那时,没有多少人能描绘出那个恩施城的样子。县城犹如天堂,成为许多人一辈子的奢望。镇上的中学教员都如此谆谆教导心比天高的少年:在你的一生中,必须跨越许多条河流,但在十八岁以前至少得跨越一条,要么是清江,要么是马水河。在他们眼里,跨越清江,是考到了二中;跨越马水河,是考到了位于县城的一中。跨越了后一条,就意味着已把一只脚迈进大学的门槛了。
  “至少跨越一条河流”,铭刻在每一个山地少年的心中。我的身上流淌着巴人的血液,巴人祖先禀君曾带着族群在清江流域南征北战,就为了找到一片适合生存的大地。我的血液里激荡着追逐梦想的因子,穿越大地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宿命。而我的幸运在于,我早年穿越的那些山冈与田野,苦难与贫穷,幸福与快乐,都属于鄂西山地的一部分。
  我的命运,已经与那块至今仍在延续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的土地难分难舍。灿烂一时的巴文化,在我的背后闪烁着明亮的光斑。那神秘的、诡异的山地文化,在我日积月累的呼吸中,植入我的血液,像甜美的毒药一样扩散至我的每一根神经,扩散至我一生再也脱换不了的灵魂。它在无形之中塑造了我的性格,并让我永生铭记:我是巴人的后裔。
  背负着整整一个家族的期望,我如愿以偿地跨越了清江和马水河,完成了地理意义上的第一次不同寻常地穿越。可这远远是不够的。在我告别清江,告别那些缭绕和盘旋在我心头的山地炊烟的时候;在我告别鄂西山地,告别同生于那一块泥土上千千万万正承受着苦难和泪水的灵魂的时候,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如此妄想:作为大地之子,我必须用灵魂完成对大地的叩问。
  
  最早的中国
  
  生活于这片大地上,我总觉得有一种神奇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的行动,犹如命运之神在人诞生之初就把他们一生的脉络已经清晰地安排好了。那种如上帝一般无所不在的力量,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显现,改变我们既定的计划。那突如其来的改变并不是把你卷入无边的苦海,而是达成了一件你预谋已久却不得实现的心愿。一个个心愿仿佛就在大地的某一个角落,等待着你千辛万苦前去认领。
  我们人类就是在这种不可预知的命运和行程里,才得以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入冬以来,大地上已经落了好几场雪,可我仍时时记惦起去年秋天的那一次漫长的旅行。即使把时间再翻过半个世纪,只要我还幸存于世,我相信我还能记起我坐在车窗里,像上帝一样坐在一把椅子上,穿过大地时大地唤起我心灵的瞬间感受。我不是上帝,我既不能拯救人类,也不能轻轻擦掉大地上正在发生的有违真理和正义的各种不幸,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是与窗外的泥土和有泥土一样面孔的人走得最近的人。
  从内心而言,我根本不想把任何一次外出都称为旅行。每一次外出,何尝不是对大地的一次朝圣,对心灵的一次洗礼?我无意指责那些轻浮之人,仅仅是走马观花就大言不惭地吹嘘走遍了一个国家;更不愿对那些仅仅登上一座雪山的峰顶,就叫嚣着征服了整座山峰,乃至征服了大自然的人进行责难。远行可以让我们获得神性的力量,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因为浅薄与无知,很容易促就狂妄自大。
  那时节,我正在古都洛阳。天高云淡里,雍容华贵的牡丹早已开败,古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烟尘,白马寺在夕阳的斜晖里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暗淡的。我无心附庸风雅地恭维牡丹之华美,也无心考察现代都市与古都结合的残缺与完美,所以那个在偌大的城市里显得有点孤零甚至有些鹤立鸡群的白马寺,才稍微引起了我的一点兴趣。然而,直到我走出白马寺留在地上或许也是留在历史里的阴影,走出洛阳城看见那些正生长着稀疏麦苗的大地的时候,我才知道即便是在一锄头下去即可挖出一个朝代的地方我心里喜欢的仍然只有什么。
  在中国那么广阔的大地上,洛阳最先升起了文明的太阳,最先接受了文明之光的照耀。中华文明发迹于此,形成中国最早的城廓,被称为“最早的中国”。
  当你站在这样一块被我们称之为文明的因子滋养和浸润的土地上时,当你觉察到数千年的历史正从你的足底向身体一点点侵入时,我不知道你是否感觉到了肉身的沉重与呼吸的急促?有那么一瞬间,我只觉得似乎有一个气场逼迫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在那一片苍茫的天地之间,我像一株刚刚探出脑袋的麦苗一样,卑微而渺小。可同时似乎还存在一个气场,又逼迫着我呐喊出翻滚在心底的声音……
  在由层层历史和不同朝代堆积而成的泥土上,生长庄稼,生长文化,生长圣贤,却不适合一个突然的闯入者进行思考,那只会陷入一片荒芜的绝境和痛苦的深渊。这种状况非常类似于一个国学初学者,在卷帙浩繁的古籍经典面前,一定是茫然失措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曾有些偏激地认为,当一块大地承受过于厚重的文明的时候,已不再是富庶的表现,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压抑。不过,现在我已有所修正。
  只要人类存在一天,文明就断然缺少不得。这或许算得上一条真理。可不管人类的文明发展到多么高的程度,也不管人类的精神最终呈现出多么斑斓的形态,但这两者的存在都是以大地的存在为前提的。这种说法会让人误以为我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换一种说法即人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大地,离不开那一拯拯既滋生生命也掩埋生命的泥土,可能要客观一些。
  许多年以前,我对大地上遗存的那些古迹总持有一份特别的情感,很多时候都是怀着膜拜的心情予以瞻仰。然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大地与文明的问题,终究得出了愚蠢的结论:对于人类而言,大地存在无限种可能,可对于大地而言,人类只是万千生命之一种,是大地养育人类在先,人类养育文明在后。况且,文明传播的方式,是心灵。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即使站在人类最伟大的古迹面前,他是不会想到文明的。所以在大地与文明之间,我更倾向于沉默的大地。
  在洛阳短短的几日里,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先是在洛水之滨参加了李贺雕像落成典礼,目睹了诗鬼在当代雕塑工匠心目中的形象,他由一个传说中长相怪异的人,变成了一个白面书生;坐了很远的车,参观了掩映在一片松柏林里的范仲淹墓,在人迹凄冷的墓园里,看见了脸上爬满皱纹的守墓人——范仲淹第二十九代孙范青城老先生;在丰腴的伊水河畔,观看了先人以信仰之斧在刀削似的石壁上开凿出的龙门石窟,发现了数以百计千计的佛像被盗了头颅,为那些无耻强盗信仰与道义的散失而扼腕叹息……
  洛阳是富可敌国的,从某一个角度而论。可我不知为什么,在参观那些为外人津津乐道的名胜古迹时,心情总是带着几分沉重,只有一路上刚刚破土而出的颜色尚浅的麦苗抚去我内心深处的焦虑。它们是一小朵一小朵的春天,带来蓬勃的期望。那是实实在在的中原大地,那是最早种植粮食的大地,那是最早诞生文明的大地,可我单单被大地上的麦苗抚慰着。在古老的中州大地上,当我望见在车窗里一闪而逝的广大的田野上跳跃着一行行麦苗时,我的眼里立即浮现起了先人们劳作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和我们古老的象形文字融为一体。
  我不是挥霍时间的闲人,可我不为没有吃到洛阳水席而遗憾,不为没有游完洛阳所有古迹名胜而遗憾,也不为一只摔碎在地的唐三彩而遗憾。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我更加明白了内心深处的焦虑。
  历史上的洛阳早已衰落了,和中原上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城市一样,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烟尘。或许洛阳人会告诉我,你没有看见在洛阳旧城的河对岸,已经矗立起了一座崭新的现代化都市么?如果真有人这样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新城是一面镜子,旧城容颜沧桑。或许我们现在提起的洛阳,只是历史上的那个洛阳,我们心里想象的那个洛阳。又或许洛阳人就是要让我们看到一个现代化的国际化的洛阳,建设一个适合现代人居的洛阳。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作为一个突然的闯入者,我不羡慕什么,更不抵触什么,我只是怀念那些麦苗,以及麦子。
  
  火车拐了一个弯
  
  我是从长沙启程,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穿越了广大的中原大地,才赶到洛阳的。我理所当然地想,这条铁轨,应该与古代通往京城的官道在路线上大体一致。它依次连接着湘江腹地、洞庭湖平原、江汉平原和一马平川的中原,连接着长江与黄河,连接着荆楚与古中州,也连接着现代与古代。穿越在这样一条意味深长的道路上,人几近于陷入一个自远古漫漶而来的梦幻。
  火车从郑州站出来大概是轻轻地向西北方向拐了一个弯,向西安所在的方位驶去,偏离了北上京城的轨迹。那已是第二天清晨了。暖暖的秋阳窗花一样贴在玻璃上,路边呈现出越来越厚的黄土高地。在路的下方出现了密集的庄子,甚至还有一孔孔的窑洞不时在我眼前飞逝而过,它们引起了我足够的兴趣。洛阳就在眼前。那个我曾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坐一坐的黄土高原,仿佛也近在眼前。我非常兴奋。
  在洛阳氤氲着一层淡淡薄烟的无尽的田野上,我望见了一条青色的山脊,犹似一条蟒的背影盘亘在地平线上。洛河伊水在那巨幅的画面上静静流淌。河南的朋友告诉我,那是秦岭。眼前的山脉,让我记起去年夏天在安阳境内眺望到的一架起伏于平原之上的苍茫大山。它突兀地将我们的视线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撩拨得无限绵长。安阳人说,那是开凿了红旗渠的太行山。
  我已经忘记了曾经熟识的地理知识,也不曾追究秦岭与太行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可它们的气质,深深震撼了我这个出生于山高水长之地的人;它们的存在,使广袤的平原地带不至于显得过于孤独和空旷。我曾把宁夏境内的贺兰山和六盘山喻为雄长天下的英雄,一声怒吼便吓退西北方向横行霸道的朔风与大雪。在我看来,大地上高耸的大山与奔涌的大河,有着神的力量。它们的沉稳与胸怀,总是惹人进行长久地注视与思索。
  那几日,无论是坐车在大地上穿越之时,还是在与朋友们的笑谈举杯问,我一直没有放弃思索。然而在那样一块土质深厚的大地上,即使进行再深入的思考,也是浅薄的。那里的泥土实在太厚实了,数千年文明都在其间留下了无数碎片,把这些碎片一一拾捡连缀起来,就是一部完整的中华文明史;那里的天空实在太高远了,各个民族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因王朝更迭而引起的无数次烽火硝烟,几乎都在那一方旷远的天空里留下了倒影。而这些,哪里是仅仅靠几天工夫就思考得清楚的呢?直抵大地腹地
  行程远远没有结束,浅薄的思考也没有停止。就在我准备从洛阳打道回府的时候,我顺从了心灵和一种更神秘的情感的召唤,坐上了一列东行的火车,向着儒教的发源地齐鲁大地出发了。
  这大概算得上是命定的安排。我清楚地认识到路途的艰辛,那是需要花上二十多个小时的漫长行程,可我仍然觉得那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至少,我可以在火车上接着思考那些容易把人引入歧途的疑问了。根据我的经验,在火车上望见的起伏于窗外的田野与村庄,以及那些稍作停顿的城镇,是会给我的思考带来灵感的。
  大地给人深刻启示。事实上证明,服从心灵的召唤,比我直接从洛阳返回长沙收获得要多多了。不用多说,我们都该知道从中原腹地到齐鲁大地,一路上所要经过的那些地方,对于我们这个文明之邦意味着什么。
  那漫长的一路,从中原到苏北,从苏北到沂蒙,从沂蒙到胶东半岛,是中华文明由中心地带向周边辐射的路线之一。至今,这片山连山水连水的大地,依然是中华文明的象征地带,是农业中国根深蒂固的代表。那些不知生长了多少茬庄稼、孕育了多少生命的泥土,那些我们赖以生存的泥土,依然生长着用以果腹的庄稼和无边无际的希望,一如火车外一晃而逝的天边的绿色。希望的种子,传自祖先的双手,及他们朴素的哲学观。
  为了减轻长途坐车的疲惫,我不停地变换着坐姿,可我的双眼从来没有离开车窗外的大地,即使是在漫长的黑夜里,我的思想也连接着它。因学识因素,我还没有能力思接千载与万物,可在那莽莽苍苍的田野上,我还是想到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想到了那些曾经在大地上辉煌一时却又最终陨落的城邦与文明。在我们这个历史相对完备的文明古国,我知道不少曾像蘑菇一样涌出地面的小国,如今只在典籍中觅得雪泥鸿爪,犹如大地上燃起的一阵轻烟,如今已无觅处。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文明,既是顽固的,又是脆弱的;既是永恒的,又是易逝的。依托遗址和文物存在的文明,并不确切可靠;只有生长在心灵上的文明,才可以真正薪火相传,像太阳和真理一样,光芒永在。
  在现实与幻想缠绕着的情感中,我路过了一个又一个小站,在河南境内迎来了黑夜,在山东迎来了黎明。
  透过厚厚的车窗,我看见了一条又一条河流,它们在秋天寂寥的大地上静静横卧着,偶尔闪现出蓝色的波光,像诗一样宁静;看见了一垄接一垄的庄稼地,有的处于休整期,有的生长着小麦。阡陌纵横的庄稼地,该是我们人类在这颗星球上完成的最好看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看见了少数的农民在背景辽阔的大地上弯腰劳作,看不清表情的牧人坐在田埂上,周围是几只灰土土的羊……
  这个季节,是属于大地的。难得的安宁,从大地深处针尖一样溢出来,终又被大地收藏。我时常看见一群群鸟,点缀在树问,飞翔在天空,近时是一块飞翔的大陆,远时是苍茫。我不假思索地认为那该是乡间的麻雀,只有它们,在冬天来临前,依然固守家园。它们和农民一样,朴素,勤劳,不计得失地守着大地,一生的爱恨情仇,都与泥土紧紧牵系着。
  一个个人烟密集的村庄,不时映入眼帘,来不及细看又从我眼前呼啸而过。它们永远是那么宁静,安静地对待外来的事物,哪怕如火车一般庞大,依然故我。它们像哲学巨匠一样,只淡淡地望你一眼。我想,面对历史上那么多次的朝代更迭与军阀混战,它们之所以像泥土一样平静,像被开垦过的田野上的庄稼一样生生不息,就是因为它们的根连接着泥土,连接着地脉与地气。
  一个村庄,也是一株庄稼。
  在漫长的路上,不知火车行驶到哪个村庄时,一连串问题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大地上为什么会生长出那么多物种?何以演化出人类,而人类又何以缔造出了望尘莫及的文明?人类文明对于地球而言,究竟是幸事还是灾难……这些问题萦绕在心头,我一下子晃不过神来,只是痴痴地望着凸起的山冈,凹陷的湖泊,以及平整的庄稼地。
  我又一次无可奈何地陷入文明与自然之问的争辩。火车走走停停,把时光拉得格外漫长,无厘头的思绪也就显得无比绵长。
  天下秋景一般,均为肃杀之境。有时身处幻境,彷如火车从一开始就没有行驶,它只是大地这艘巨型航母的参照物,是静止的。动的,是大地。动静之问,人类结出了文明之果,自然界绽放出了漫山遍野的花。而人类文明对于自然界,究竟是侵蚀,还是重构?大地无语,只把山冈与河流拿了出来,与人作了一番比较。
  人远远没有一条河流伟大。一条河流穿越大地,滋润着万千生灵,它的梦想是有着瓷实的依托的。汇涓涓细流,不畏艰难,就为了抵达一滴水最终的天堂——大海。相比一生浪漫和怀有理想的河流,人的梦想就要渺小得多,现实得多。人也远远没有一座山伟大,山的雄浑,苍劲,绵远,是人无法比拟的。山体纵然可以被人类的炸药和机械摧毁,但它的魂魄与大地同在。千百年之后,人们依然记得被履为平地的地方,曾是一座巍峨大山。大地上始终有它的影子,有它的一席之地。
  火车一直在山河之间穿越,穿越大地的梦境和我的思绪。对于一种文化,我早已不再全盘吸收,对于一种宗教,我早已不再盲目崇拜,然而当火车在深夜不知不觉问驶入齐鲁大地之时,我的心仍然微微为之一颤。我知道我已进入了文化圣地的地界,几颗圣人的心灵,跳跃在山岳之间,宛如明月。
  天亮之时,孔孟之乡从车窗外绵延至我的瞳仁,从瞳仁绵延至我的心底。火车与大地摩擦而出的声音,也涌进我的心底。因那涌进心房的绵密的大地,我倍感踏实。文化在此不是虚浮空中,它的种子把两千多年来国人的心田种植了一个遍。那一片心田,是穿越时空的另一片渺远的没有疆界的国土,丰茂而肥沃。只要这个国家和民族存在于这个世界,它就如连接着母体与婴儿的那根脐带,影响着每一个人的灵魂。它是我们的精神之根。
  从一定程度而言,在这片大地上自小学习汉语的人,都可视为孔门弟子。一部《论语》,讲尽天下万般道理,开化民智,教化心灵,是我们的《圣经》与《古兰经》。作为不折不扣的孔门弟子,当我把第一个脚印留在这块大地上时,就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朝圣的味道和寻根问祖的意味。
  很多时候,朝圣之路并非都如通往布达拉宫的那条天路,与天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是直抵大地腹地。
  
  人心之宗教
  
  我素来对名山大川心向往之。游历山川,总有所获。或在登高途中豁然开朗,洞见世事,将胸间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或在层林峰峦间窥见人生的各个侧面,时而明亮,时而幽暗;或被一朵野花一块石头一团云雾感染,从此修身养性,淡泊名利,升华心灵;或觅得与自然灵犀相通的路径,读懂了大地的语言,知晓了大地的秘密。
  山川,乃大地之子,人心之宗教。
  那一次因行程匆忙,来不及去孔孟故里,来不及远远地望一眼泰山,也来不及看一眼奔流入海的黄河,可我不觉得有丝毫遗憾。大地上出现的那些在我们心中接近于伟大的事物,并非一定得亲眼观瞻,才算得完满。有意思的是,我从山东返回之时,竟然又是原路折回,从东到西穿越了整整的一个齐鲁大地与大半个中原,经由郑州南下,取道武汉,直达长沙。
  在那么短的日子里,我在大地上杀了一个长长的回马枪,实在痛快得很!此前走过的路,又在眼前回放了一遍,又是一番新奇的感受。幸亏一路不是骑马,不然就沉醉不知归路了!路途仍然是漫长的,却在无意问流露出收获的喜悦。秋天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落了我满满一身。望着火车穿越而过的万千山河,我情不自禁地忆起了以往的出行经历。
  提起来,都是些遥远的往事了,却都还清晰如昨。十八岁那年,我走出鄂西山地的九九八十一盘大山,来到了江随平野阔的荆楚腹地。那是八百里清江汇入三峡后向东边的延伸地带——沧桑而美丽的江汉平原。望不到边际的平原上,波澜壮阔的长江浩浩荡荡。
  不知道多少次凭临大江,帆影如过江之鲫,云雾如烟,天似穹庐。从此东去,大地上仿佛再无大山;从此东去,自当是另一片天地。
  好些年,我坐荆楚观天下,习古籍识春秋,效先人写文章。在那样一片开阔的天地里,我知道了自己的一生该怎么度过。曾以那座在平原上与其他新兴城市比起来显得衰落的荆州古城为中心,脚步从芳草萋萋的纪南故城和雄浑古朴的关帝庙,遍及到了华北平原,珠三角,云贵高原。后来又在广州和长沙生活,以山河为经纬,周游列省。
  在大地的褶皱问,在它平滑如初的腹部和表情丰富的脸颊上,在它或丰腴或贫瘠的身体上,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地穿越。
  我一直忘不了鄂西山地水清如碧、峡谷深长的清江,忘不了暮色降临时山间坝子里点起万家灯火的温暖;忘不了江汉平原上烟波浩渺的长江,忘不了黄昏时分三峡大坝泄洪时万马嘶鸣的悲壮;忘不了中原地带颜色浑浊的黄河,忘不了那枚泊在金色麦芒之上的血红夕阳的壮美;忘不了闪烁着粤语智慧的珠江,忘不了清晨万道金光照耀下的广州城的磅礴……无数条河流,无数条大地的血管,无数条气霸宇内的好汉!在我的眼底一泻千里,在我的身体里轰隆作响,在我的灵魂里沸腾飞翔!
  穿越,是永不停歇的,只要我还活着,血液还在涌动,心还在搏动!只要我还有一丝理想,哪怕它是可以忽略的!只要我对生活还仅存一点希望,哪怕它渺茫如夏夜萤火虫的微光!我想,没有谁可以阻止我对大地的穿越!当然,我也明白,穿越的最高境界,并不属于身体,而是属于心灵!
  大地,把它无言的美,毫无保留地呈现于我们眼前。我们蛮横地根据自己的意愿,给世间万物命名,并定下美丑善恶的标准。我记下了那些美,那些曾让我激动的美,那些曾给我诸多启示的美。如烟雨中的八达岭长城,刚挤出嫩黄草尖的内蒙古草原,格桑花簇拥着的昭君墓,苍茫里的成吉思汗陵,颜色丰美的庐山……
  在穿越大地的途中,我所遇见的那些事物,都引起我深深地思索。大地上的人文景观,是我们人类文明的外在表现形态,都有其固有的寓意和寄托。若把文化遗址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按图索骥,人类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就依次清晰呈现。它们对于我们这个物种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是我们存在并力图表现我们的文化观念、审美观念和历史观念的最有力的证据。
  自从人类学会使用工具那一天开始,也就是人类进入早期文明的那一天,我们就开始了对大地无休止地索取、侵略和破坏。人类文明与自然的大地,从一开始就构成了相克的关系。虽说人类从诞生到现在已经走过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时间,可文明与野蛮的界限,往往又是那么的模糊,犹似一张薄薄的纸。在此,我并不想就这个悖论多费口舌,我只想说,种下希望绝不会收获恶果。
  “我们再一次遭受了大自然的报复!”这样的喟叹并不少见。我想纠正的是,那不是报复,是我们在为自己过去的行为买单。“报复”二字,本身就意味深长,足以道明因果。古人道法自然,讲究天人合一,是那么地有远见,有眼力。我相信写出了《道德经》的老子,相信历史上的那几位大哲大德大圣,与自然一定是息息相通的,他们的语言是自然的语言,他们是在替大地说话,几近于道。最朴素的语言,是最靠得住的真理。当人达到澄明的状态,就能排除干扰,心通天地与古今,看破生存法则。
  一个人如果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个一尘不变的小地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可怕。而实际情况呢?我们认识的不认识的绝大多数人就是如此度过了短暂而漫长的一生。那不是虚度年华,那也是一种人生。我曾经生活在鄂西山地的村庄里,像一株在大地上走动的草,与大地紧紧地偎依着,我的身体贴着它的胸膛。如果在那里终老一生,也是一种命运,可总有一个声音在远方召唤着我!
  起先,我以为那只是我对远方的好奇,在百丈悬崖上怂恿着我,让我做一回夸父,去追逐太阳。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不就是大地的声音么!在它无限丰富的表情里,孕育着太多太多的梦想,一个村庄,一座古寺,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都是它的梦想。其中有山的崇高,也有江河湖海的若谷虚怀,有伟大的,也有卑微的。它们看似无序其实是井然有序地叠在一起,构成整片大地。它需要一个人从出生地开始不停地在山河间穿越!
  在我们赖以生存的这块大地上,每一个人都以不同的存在方式见证了它的万般梦想。我们的确应该为自己的存在感到万分庆幸!在很多地方,我发现人们依然信奉山神,河神,土地神,会在传统的节气里举行隆重的仪式敬拜神灵。在我的眼里,那些神灵其实都是大地的不同身份。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敬拜的就是山河与天地。
  大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塑造着世上万物。在它的史书和视野里,不只是人类在创造历史,动物、植物以及那些一生保持沉默的岩石和泥土,其实也都在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而且它们的历史远远比人类更古老,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