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交响

2011-12-29 00:00:00李亮
延安文学 2011年6期


  一
  
  那时母亲的夜总从忽远忽近的猫头鹰叫声开始。它可能在院旁那棵老槐树上,也可能是在对面的沟里。那声音沉闷坚定地连续敲击着薄薄的窗户纸和那两扇窄窄的木门。偶尔有风把树叶和门闩摇得微微作响。
  其时,外面正有月亮幽柔地笼罩着整个山野。村庄的住户很少,分别散落在几个相邻的山腰或山脚处。此时,人的住处早已被月色下更显浓重的植物们掩盖吞没。那些沟里低矮的灌木丛大面积沉沉铺展开,月光似乎渗淌进每一棵植物叶片间最微小的缝隙,又似乎被它们齐齐拒绝在山脊上方。夜变成了两个层面,大山和植物是稳的沉淀物,它们的上方是清朗澄澈的光辉与夜色交融而就的巨大空间。而人,则与那些明明暗暗的星子在夜的海洋里浮沉。
  孩子睡在年轻的母亲旁边。
  幼小的女孩是母亲夜里唯一的伴。
  孩子也听到猫头鹰和诸多声响。但这些对孩子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她觉得窗户和门之外的那个世界此时充满奇趣。她习惯那一阵阵经过时把树叶像小铃铛那样摇动的风,那些沙沙沙或哗哗哗的声音静谧且使人隐隐激动。风是多么自由和强大,即使在夜里,依然可以穿越经过无数大山和路程。她也从未觉得猫头鹰的叫声诡异可怕,她好奇的是那只鸟为什么总蹲在那高高的树枝上闷声闷气地重复两个简单的词句,风吹拂着它的羽毛,月亮把它融化在某棵浓密的树冠中……
  而那月色,穿透窗户纸的那种柔软清凉的光,像水波,也像雾气,浮动着,汪在炕下的一小方地上。窗户纸上的窗花边缘更加清晰,这些母亲从山间院落里拾掇回的记忆片断,每年在窗户上更新一次后,每年又由朱红渐渐变为浅红,粉白,它们在每个这样有月光的夜里清晰地列举展示着母亲的记忆与她的生活——这无端使孩子感到踏实。
  孩子又看到炕台上隐在淡黑中的两只木箱。母亲说那是她的嫁妆。木箱外漆画着花鸟,勾着一波波由深到浅的蓝色水纹。鸟的羽毛艳丽丰满,眼睛漆黑闪亮。花枝缠绕在整个木箱上。孩子在木箱中见过母亲新婚时穿过的墨绿色绸袄,见过一些包裹着零碎布头的方格子布包,还有一些纳好了的布鞋底。这些布鞋底宽宽大大,每个线疙瘩都打扎得笃实可靠。因为这些布鞋底,母亲的箱子里除了衣服和布清洁潮湿的味道外,总夹杂着一股干燥的略微呛人的麻绳味。
  母亲在夜里的煤油灯下纳这些鞋底。她一个人坐在那昏黄的光团里,微微低着头。孩子有时就先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依然听到灯芯轻微细小的爆响,听到拉着麻绳穿过布鞋底的嗤嗤声,听到母亲拿放拔针钳儿时金属的声响——只有母亲是沉默的,孩子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
  母亲纳好鞋底就放进木箱里去,直到她有了时间给这些鞋底一一上鞋帮时,它们依然新鲜洁白。孩子知道,这些鞋底大部分是纳给父亲的。父亲在几十里山路的那端工作,并为孩子积攒将来上学的钱。家的许多夜也就只属于孩子和年轻的母亲。
  孩子常常在入睡前无意识地看着那两只木箱,并觉得箱上那些枝蔓花枝在一个年轻女人和幼小女孩的夜里,一如既往地秘密生长延展着,毫无声息。那些开放着的花朵努力开得更娇妍,花苞们则积蓄着力量,有一日它们也终会盛开。那只鸟便醉在了这些花丛中,它将永远停驻。
  ——在这些花朵最初被栽种的地方,那个时光的定格里,母亲尚未嫁给父亲。她个子高挑,长长的发丝又黑又粗。她会唱所有那些民歌,包括那首热烈娇嗔的“我穿红鞋我好看,关你们年轻人甚相干”——孩子想,母亲的那双红鞋一定样式俊俏,颜色鲜亮,母亲就穿着它,带着少女特有的微微喜悦和矜持,忙在田地里,走在弯曲的挑水路上,立在硷畔边,徜徉在她少女的时光中。
  可在这样的一些夜里,母亲大多时间沉默着。繁重的农活家务连同寂寞把她的歌和红鞋掩藏在了某个地方。母亲自己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她习惯深夜坐在油灯下纳那一双双布鞋,习惯深夜的风声和猫头鹰叫声中那些寂寥或恐惧——习惯和幼小的孩子共同守着偌大一座山下的这个小小住处,等待。
  
  二
  
  孩子长大了。以前她熟知的那些夜里自由的声响一同隐却在高处远处。或是孩子身体里有无数种情绪不分昼夜生长,并用枝蔓遮蔽了她的听觉。她像当年母亲遗失了她自己的民歌和红鞋一般遗失了那些声音。
  孩子的嫁妆并没有相同的两只漆花木箱。她嫁人时正是冬日,夜晚只有风从窗外的原野掠过,并携带着一颗荚苞中成熟的种子——孩子很快要做母亲了。她逐渐明白母亲那两只木箱上的花朵真正意义上是怎样艰难而芬芳地生长并盛开。那些花朵,它们从外祖母,从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嫁妆中延续下来,并秘密移植进她们的身体中。它们花类繁多,可能在衣箱上生长,也可能在那些首饰和衣服上蔓延。在每个母亲分娩第一个孩子的那天或那夜,它们便会按着预计循环的花时盛开,并不断生长茂盛,直至伴着它们的女人再一次逐渐老去,死去,直至它们以相同递接的方式出现在下一个女人的生命中。它们分别为不同时代却血脉相连的女人们定制花期,一季接着一季,永无止境。
  母亲分娩孩子的那个夜。煤油灯的灯焰无措紧张地不断颤栗。请来的老医生还是不慌不忙地吩咐外婆再去下一把挂面,老医生吃了好多次,每次只吃一或两小簇。他试图以此分散两个惊慌女人的焦灼。面锅里面汤始终沸腾着,母亲的痛觉也在沸腾,母亲的母亲心也在沸腾。那夜也许没有风声,只有炕上灯焰微晃的灯。一切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不断袭来的阵痛让母亲的意识有些迷糊,母亲甚至已感不到痛了——年轻的母亲甚至还不完全了解自己将要经历的过程,一切都是那样未知莽撞。
  孩子在来的路上折腾了一夜。终于,在冬日的晨曦开始浸染苍茫大山时,一切沸腾都归于平静与疲惫。年轻母亲嫁妆上的花朵被汗水和生命之水浸润,它们开始以母亲呼吸的频率呼吸,并伴随着她怀里婴孩的呼吸缓缓地,缓缓地又一次舒展开花瓣枝蔓,它们与孩子同时新生。
  孩子在自己分娩孩子的过程中脑海里始终无意识交织着关于对母亲的想象,一并闪现着那些木箱上的花朵。她想哭泣——不是为了她自己正承担着的痛苦,而是为母亲曾经的同样或更甚的那些疑惑无措和空茫的漂浮感。在这样的时候,真正意义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挣扎在生命的漩涡和轮回中,她也曾多么地孤单。
  但母亲的孩子最终竟也终于作了母亲。在孩子的意识里,母亲那两个木箱上的花朵又为自己重新开放了一次。艰难而欣喜。
  ——你看到我们的母亲了吗?她们此刻多么安静,就像从未经历生育我们的那些痛苦。她们有时只是微微地笑,羞涩地笑,好像羞于担当我们的赞美。
  
  三
  
  父亲后来给母亲买了一块蝴蝶牌手表,连同一台飞天牌缝纫机。日子在搬迁到山头阳光充足的地方后继续旋转。孩子依旧不能常见到父亲。父亲的脸便总是模糊的。
  母亲只念到小学二年级,略识几个笔画简单的字。她上学时背上常背着瘦弱的二舅——那只蝴蝶牌手表于母亲多么陌生和多余阿。母亲早已能从太阳的位置和投下的那些大山和树木的阴影中辨别时间。母亲常在黄昏时说她看到夜的影子,孩子四处张望,却不明白母亲看到的夜的影子是什么样子。只有与母亲一起从小院子往远处望过去时,那些看不到边际的绵延山峦和山上的道路已笼罩在一片沉沉乌青之中。
  或许母亲应该像大多数农村女人那样,拥有一只或两只银镯,质朴真实,让人一点不觉得日子的唐突和冗长。可父亲给她买了飞转的时间。毕竟那时乡村里的流行始终跟在那些所谓城里人的脚跟之后。孩子并未见母亲戴过那块手表。母亲把它也放到了箱子里去。一只蝴蝶被关在乡村的木箱中,看不到它振翼时时光脚步的惊慌。
  孩子时常想象母亲的银镯样式。应该是那种没有花纹的,简单得如一泓凝固的清水。或是久远流传下来的老银镯,月的光华和最妖娆丰富的花纹的合成品。现代那种机械生硬的纹样始终与母亲不配。流逝的岁月为她佩戴华贵沉稳的安静。
  
  银饰或仍只与夜晚有关。孩子在看到一些银饰时,仿若听到它们内部流淌着的细碎水流,精巧的铃铛窃窃私语。然而在它们内部却又拥有着江海般压抑着激情的沉沉潮音。但它们表面只是柔美的平静,平静如母亲们一贯的神态。那些繁芜柔美的花纹包裹着一颗颗逐渐坚强的心,这颗心起初也是怎样的柔软和充满芬芳,为爱,为她的孩子,为她的那些等待企盼。
  孩子长大后总爱收集那些古老的银饰。她对自己说这是在收藏母亲们一辈一辈灌注在岁月中的气息。包括旧时小粒的银纽扣,它们圆而明净,让人想到母亲敦和厚实的胸膛。也有狮子样的耳坠,小狮子耳眼舌皆能动,设计精巧,下面坠着大量纤薄的银叶子流苏,又让人想到母亲的仪态与美好。
  孩子总觉得能懂这些银饰。她在偶遇到下一样银饰时,总会像前一次那样,心里被什么声音呼唤。轻轻的,却又很分明。像睡在年轻母亲身边时夜里的风声。或雨滴连续不断从母亲和孩子两个人的屋檐上串珠3kMF8AVuxVSGbzBFaQ3nig==般掉落的声响,连续清脆。或一种混合的只属于夜的细微神秘的呻吟和叹息。它们在那些曾经白皙滚圆的胳膊腕上上下滑动,在那些浓密的黑发中闪现过润泽的柔光,在她们手中牵过的幼孩胸前晃荡,并直至佩戴着它的孩子熟睡,那两排安静漆黑的睫毛为母亲们带去过多少惆怅和落寞。孩子分不清是这些银饰的气质迎逢了她关于夜晚那些强烈清澈的记忆,还是那些记忆自己已幻化作一种声响,淬过火之后,很明亮宏大的一种声响。孩子有时会被这种声响包围。并像儿时那般,一直觉得这始终是一种充满新奇的听觉和心理体会,并伴着难以言说的孤独。
  
  四
  
  一天,孩子突然听到已有老态的的母亲轻轻哼起歌来——在始终像只有她一人留守的单元房里。父亲靠着勤劳和努力终于把家和母亲连同几件旧家具搬来县城。一个三室两厅的单元房。村里的人们都说母亲命好,终于享福了。可母亲几乎天天在病中。这病在孩子看来是一种脱离了与自己灵魂最接近的事务的无所依靠与焦躁。母亲很容易感冒,腿部总轻微浮肿。父亲依然忙着工作。孩子们则忙着学业或各自的事。母亲便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孩子偶尔能见到母亲一人依在沙发上,或则枕着沙发的绵扶手睡着了。她当年在大面积的田地里劳作累了后,也许就类似这样靠着一个小土坎,或在地头铺了衫子,侧睡在一座大山的怀中。多少年了,母亲还是习惯这样睡一小会儿,用类似的姿态。母亲虽然闭着眼睛,脸上却是现在时常伴随着的微微焦虑的神态。
  孩子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陪在她身边。孩子和母亲都终于回不去过去那些夜晚,以及那些夜晚弥漫交融着彼此的依靠和委托。
  所以,孩子依旧在忙自己的事时,听到母亲轻轻哼起了歌子。母亲一个人在歌唱,和此时正在她身边的孩子无关,和这水泥筑起的住所无关,和她的年龄无关。那低低的歌声拒绝着一切听众,或丝毫不会因有其它事物在场而羞怯或回避。歌声与母亲此刻的一举一动完全融在一起,就像一个人在或悲伤或轻松或百无聊赖时自然而然地哼起一首歌。孩子听着母亲的声音,突然感到自己总是走得太急太远,以致今天站在母亲和她的歌声旁边却与母亲遥遥相距。母亲少女时的歌声孩子用想象听到,那是混合着山泉的甘冽和待放花苞的羞涩的声响,是用湛蓝天空腥香泥土清新植物酿就的女儿红。而母亲于一个相同的晌午,独自在单元房中低哼起的歌子在孩子心里却是空寂的,那些歌里的字和音还在,却流失掉从前所有鲜活的东西,阳光,土地,麦子,夜晚——还有与孩子相依为命时的温暖。
  孩子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看着并不知晓的母亲依旧低哼着那首歌,那或许会是母亲少女时唱过的民歌之一。孩子渐渐有泪水流出来,一瞬间,所有关乎母亲那些逝去的年华和孩子正在失去的年华像一件古老的银饰被微风鼓动颤抖,发出一阵轻微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