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了加乌尔山山腰的时候,我总爱久久地仰望着雄鹰。我仰望雄鹰时的姿势是一种无知和怯懦对于渊博和勇敢的心仪及敬仰。而仰望雄鹰久了,我便有一种自己正在飞翔飘升的感觉非常真实地升起。在宝蓝的天空下,我容易随着幻想遨游起来。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正随着前方的雄鹰飞呀飞呀,突然听到耳边响起明月的声音,我以为明月也跟着我飞起来了,正想扭头看她,她却用力拉了我一把,我这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鹰的引导下想象得有点失神了,整个人居然想向陡峭的山下跑哩,幸亏明月及时拉住了我。
有一年的初春,我们经常向着雄鹰飞翔的山顶攀登,手脚并用,通常二十来分钟后就会首先到达一片狭长而明亮得晃人眼睛的积雪旁。有一次,我顾不上气喘吁吁,也顾不上山上寒风呼啸,伸手就往雪地里抓了满满一把雪,只觉得这把雪凝结得挺坚实,怪不得融化这么迟。捧雪在手,初时的感觉是凉滑如玉,不久即冰冷入骨,手指骨头也生疼。看着这一小滩洁白如玉的残雪,我心里竟然感到极度的兴奋。我弯腰俯首,轻轻拨弄着这片纯洁,然后又小心地踏进这片没膝的纯洁里,在咔嚓咔嚓声中感悟着踏雪的快感。我意犹未尽,和明月各站一头,拿了雪捏成团,互相打起雪仗来。我其实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这一片雪,马场上增加了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与明月有着亲密关系的人,因而也有一点儿资本跟你这片雪玩一玩了。由此我再一次羡慕起北方孩子欢乐的大雪童年,譬如我十分欣赏明月一张少女时代的照片,背景是她站在马场老家门前那片广阔的银妆素裹的原野上,一身厚厚的粗布红花棉大衣,脸蛋红通通的,很淘气很逼真地笑着。就是这张照片,点亮了我对遥远大西北冬天雪原的无限想象。
通常在第三十分钟后就可以登顶,其实这里确切地说不能叫做“顶”,因为这个比现在许多内地省府城市建成区面积还要大的“山顶”,实际上是一片数千亩大的高原,是骑马的牧羊人、骑马的野兔狩猎者独享的领域,以及经常可以在高原山顶与下山边界地带看到的那些来历和目的不明、无法分类的骑马者的活动地。
与我自作聪明的想象相反,冬末春初的山上非但没有蓝宝石,而且往往连一根绿草也难以觅见。实际上,山上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即使羊群马群已经上了山,温和的日子里还会不时地刮起刺骨的寒风。几只乌鸦看见来人也懒得飞走,只是在草地上跳了几跳,然后缩起脑袋,隆起背,再也不看我们。地上覆盖着的草是一层干枯的草,望过去便是一片灰褐色,然而草根下面早已长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色了。在冬天前就已经被收割过的芨芨草根还一片一片地很惹眼,枯干的草根一片白亮。山顶这片广袤的草原的确是骑马者的天下,春天的时候,我多次在山上逗留时都没有看到山下的汽车开上来,但是却有数辆摩托车载着它们的哈萨克英勇地开上来。
但是在冬天,就算是骑术高明胆子也大的哈萨克汉子也不敢骑摩托车上下山。虽然我不曾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有机会守候在山顶上观看,但是我听马场的老骑手说——也有出于我自己的判断——即使是勇敢的骑马者也无法在山顶最高处上行走,因为雪厚厚地堆积在高耸的山脊上。实际上,冬天的山顶上是没有人迹活动的,他们都回到山脚下的房子里过冬去了。一般人是不会在冬天上山的,也不可能上山——有一年,两架直升机飞上去作业例外——因为在山腰,我们经常攀爬过的峡谷小径上,也溢满了厚厚的吹积雪。
但是春天来后不久,峡谷里的雪就开始融化了,数条溢满雪水的小溪在哗哗流淌,一直流进吉尔尕朗河,溪流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许多次,我在高高的草山上坐下,只要抬头即可看见一道道闪烁的金光银光,它们一直流淌到山脚下,形成一道道沟渠越过浅草新绿的原野,在原野的边缘流进吉尔尕朗河。因为有这些高山雪水的滋润,又有河边灌木花草的装扮,吉尔尕朗河一天天长大了,水灵灵地丰满起来,它粼粼西流的河水,既表达着一种稳重的情感,也让我顺着它水面的眼光更坚定,看得更悠远。
到了初夏,在高旷平坦的加乌尔山顶上,遥望四周黛绿旷远的山色,看久了我总会产生一种腾空飞翔的想象。当耳边传来羊儿咩咩的叫声时,方才醒悟自己还是双脚着地。而脚下,新长的草和新开的五颜六色的花儿遍地都是,牧民骑着马放牧,有时会像那些小孩子一样,跳下马在草地花丛中打几个滚。还有那些芨芨草长得比人还高,马场人常常在秋天上山割回家做成笤帚,哈族人则用它来做毡房里的装饰品,或者编席子。我记得我们马场的房子里就存放着六七把芨芨草做的笤帚。专家考证说,芨芨草也叫“白草”,岑参在诗中说“北风卷地白草折”,这里的白草就是芨芨草。
但是夏天的雷雨常常令人心惊胆跳。常常是牧民正在山上放羊,几个小孩正玩得有趣的时候,不知不觉雷雨云便遮住了阳光,厚重的云阴阴地悬在空中,仿佛头顶上是一颗引信已点燃的巨型炸弹,闪电、雨和冰雹会随时倾泻而下。这当然是一种恐惧的场面,但是聪明的牧民是不会坐等那可怕的一幕的,他们早在阴云形成之初便已迅速赶着牲畜下山转移了。
现在,在温暖的阳光下,身旁连绵横亘的天山高洁肃穆,银辉闪闪。根据这些年来我每次在伊犁住居的经历和感觉,我已经知道尽管天山就在我的旁边,那是因为这里的大气毫无污染,能见度极高,但若要真的走近她,骑上马沿着草原向天山奔跑,起码还要一天才能跑到山脚下。我们曾经用俗语“望山跑死马”来对这种现象进行概括,这肯定是我们人类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作出的最形象的比喻。
加乌尔山年年如磨盘般矗立在大平滩草原上,在疾烈深凉的长风里召唤着它一年四季也不会远走的灵魂。在山顶上抬头仰望,当鹰鸣叫着从湛蓝的西边天空再次出现时,加乌尔山的灵魂就回来了。我听见风飕飕地吹过它时而摇动时而滑翔的翅膀,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在高空的存在。鹰的振翅或者滑翔的姿势让我想起人类有时候应该双脚腾空,也许这样我们才能够进一步加深对俯瞰的大地的认识。鹰才是宇宙中真正的独行侠啊,它无须伙伴,有疾劲的风和高远的天空陪伴就足够了,顶多还短时间地光临大地。大地是多么辽阔啊,在空中飞翔是多么自由啊,而自由又是谁给予的呢?是天空吗?是鹰吗?还是它们的翅膀?大地让她生长在草原上的子民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算是回答。
然而像鹰一样飞翔迄今为止我们还只是一种梦想,奥运会110米跨栏冠军刘翔的速度对我们来说才是一种现实的鼓舞。譬如有一天,我对明月说,现在风很大哩,那只山鹰也在头顶上看着我们,我们跑跑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于是,我们在高高的草山上顺风跑起来,朝着冰魂雪魄屹立的方向跑起来,向着心中那个梦想跑起来,跑得我们全身心放松,跑得我们感觉已经远离了忙碌烦恼的人生,跑得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使我们经受炎热和伤心的南方。
现在,我终于可以一年一度地回到伊犁住居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我就是那自由男神!如今,我可以在一个月或者半个月里暂时摆脱那些没有一点儿意思的文字,在这里干着我自得其乐的事情,还有啥比得上这些美妙的呢?我忙碌着自己的忙碌,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在草原深处,我重新找回了丢失多年的自信,升腾起许多年没有过的欲望。我恢复了曾经像这里的牛马一样常有的状态,我雄风猎猎,我肆意奔跑,尽管这可能被人看成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但是我愿意这样,也愿意被人认为这样。
我感激伊犁的疏旷和辽远给了我自由想象的空灵和时间,让我在南方的枯闷和逼仄中努力向西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状态——可能也是人类的基本生存状态,从此我有了在沉默而冷峻却又宽广而自由的大地上奔跑的可能。真的是这样,现在我已经彻底爱上了这个地方,妻子的草原和我的草原。而且因为这种爱,我失去了也得到了。为什么这样说?我记得白桦先生在一次访谈中说过,如果我没有爱可能我会升官,会当很大的官,我的生活会过得很优越,我会去逢迎。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理解这些话,但是我理解了,因为也是有爱的人,而且这种爱是我自己的,是爱一个人,爱一片土地,爱一个理想。我也因为爱而失去了一些别人看来属于非常渴望的东西。可是你们知道吗?我的灵魂曾经是在黄浊的泥水中失氧的鱼儿,现在一下子又跃进到了一片潺潺流淌清洁凉爽的清流中,从此我获得了一个生存和畅游的美好机遇。今天,我能在此不紧不慢地抒写内心真实的文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里的高山草原和辽远的旷野,它们给我提供了更多的让我自由呼吸顺畅行走的氧气,使我的心灵更接近于纯净,并使我获得了某种接近艺术的灵感,从而让我苦心孤诣地企图依靠一个地域写作并趟出一条即使不怎么显眼却也肯定被人知道的牧道最终成为可能。
当我在加乌尔山顶那细毛羊的腰脊一样肥厚平坦的草原上,顺着长风跑呀跑呀的时候,突然便有了一种飞机起飞前的冲刺感,特别是一边跑一边抬头仰望湛蓝深远白云飘荡的天空时,这种意欲飞翔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我能感觉到我身体发出的燥热,丰盈的水从我体内飞扬而出,随之飞扬的还有属于这片草山的灵魂。我突然醒悟其实自己一生下来就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南方故乡。
大约跑了三四百米,我累了,却依然在风声里大嚷大叫。在这片辽阔寂静,没有外人,甚至连牛羊也还没来得及跑上来的山顶上,产生一种想叫喊的心情是非常自然的。看啊,湛蓝的天空上,银亮闪光的几座雪峰这边,依然是那只孤独勇敢的褐黑色的雄鹰在翱翔盘旋,那样自由放纵,无拘无束。草原雄鹰的翱翔成了我思想的翱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但需要心灵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还渴望得到身体或者行动的完全自由,这就是历经了多少代革命党奋斗追求可还在一直奋斗追求的目标。
有一个声音在高高的天空上响亮地告诉我:这里的生活才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那边再也没有这么高远蔚蓝的天空了;最大最亮的星星也没有照耀在那里,而是照耀在这片草原和大地上。那么,我应该怎样才能无牵无挂地离开那个环境,而心甘情愿地迁徙到这里来呢?
每次,站在高高的加乌尔山上,凛冽绵长的天山长风像浪花一样冲洗过来。我们嗬嗬地大叫,叫累了,坐着再歇上五分钟。然后我又站起来,望着头顶上空的雄鹰,大声地唱起《雄鹰在飞翔》: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
飞过草原,
飞过山岗。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
飞过雪山,
飞过牧场。
声音有点儿歇嘶底里,但我觉得十分豪迈,十分苍凉,十分快意。这些年来在加乌尔山上奔跑或者漫步,我真的渴望能够高高地飞翔。我还要告诉你们,如果你在辽阔苍凉的高山草甸上,在凛冽的寒风里一边奔跑一边和一只雄鹰歌唱,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惬意和酣畅淋漓。每次,我们在肥厚平坦的加乌尔山顶草原上又喊又唱又跳,那种被自由包围和终于寻找到归宿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我变换单位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11年,我有了更多的日子回到马场。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安静地守候在老马场,在大平滩草原和库尔德宁林区之间游弋。有时候我坐在院门前,想起南方那些令我感慨的往事,感觉很苦恼,很寂寞,也很遥远,有时我会不住地摇摇头。走出院门之后,有时候我会爬上这座高高的加乌尔山,一个人枯坐在山顶向北方眺望,在长达一个小时里注视这片连绵起伏的牧场,在注视当中心情豁然开朗,然后就会唱一首如下面一样的歌:
生命就像一条大河
时而宁静时而疯狂
现实就象一把枷锁
把我捆住无法挣脱
这谜一样的生活风里如刀
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我要飞得更高
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我要飞得更高
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
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低估一首老歌的穿透力,诚如这首歌所唱的,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歌声可以让我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的豪情。回想这些年我在南方的生活,我内心一直在苦苦地挣扎,一直想挣脱一种凝固单调冗繁的生活方式,想要逃掉几乎已成宿命的索套。现在,我终于逃出来了。我在大平滩草原上奔跑,在加乌尔山上呼喊,在吉尔尕朗河两岸游弋,可是我能最终实现挣脱吗?我可能还要赶回南方去谋生,还要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一忍再忍。可是这片草原已经被我看做是我的家,我不但把一个院子安在了这里,也把自己的心安在这里了。草原的生活从形式到内容都已经被我设计好,并且我也正在苦心孤诣地把这篇文章做下去。我一直坚信我和这片草原有了一种足以凝成永恒的约定——尽管那可能是许多年之后的事——真的,我哪里都不想去了,我只想争取这一辈子都不从这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