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2011-12-29 00:00:00张容
延安文学 2011年6期


  玉凤静静地躺在床上!
  玉凤要儿子为自己梳理整齐有些花白的头发,又换上她早准备好的老衣,收拾得齐齐整整,喃喃地说:“我要去见你爸爸了,他等了我这么多年,他以后就不孤单了……”
  玉凤眼里含了泪水定定地望着儿子:“你爸爸还能认出我吗?他那么年轻,我老了。”
  玉凤闭上眼睛,流出清亮亮的泪珠!
  
  二十一岁的金铭在山坡草地上一株大柳树下看书。
  玉凤与四五个女孩子在山峁放风筝。
  玉凤细细高高,一根黑亮的长辫子,一双大眼睛明闪闪,肤色白净。
  玉凤望见了金铭,玉凤朝女伴们眨眨美丽的毛眼眼。
  微风拂过,金铭听到玉凤清脆、嘹亮的歌声:“你要是我的哥哥呀,招一招手,你要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
  金铭站起望着远处欢笑的女孩子,望见了玉凤美丽的大眼睛,他微微一笑,招招手,女孩子们追逐着风筝,银铃般的笑声回旋在空旷的黄土山峁。
  金铭向父母哥嫂打听,嫂嫂说玉凤漂亮和唱歌十里八乡闻名,还是中学生,家在后山。
  金铭要父母上门提亲。
  老两口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原以为在京城大学堂念书的小儿子看不上乡里人,如今要在乡下找媳妇,那么以后不会离家远行了。
  金铭父母托人到玉凤家说媒,玉凤父母同意了。
  金铭与玉凤订了亲又回京城念书,临走叮嘱玉凤好好读书。玉凤暗暗发誓读好书也考到北京读大学,但中学没毕业父亲就不供了,“世道乱哄哄,女娃子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不能再上学,玉凤怕金铭看不起自己!
  金铭从玉凤来信看出了她的心思,回信要她别多想,说自己永远爱她。玉凤读着金铭的信,心暖暖的。
  玉凤坐在炕上,操起剪刀用心地剪了一个鲜红的蝴蝶,又写封信装进信封寄给金铭,说蝴蝶就是自己,金铭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
  两人书信来往一年后,金铭大学毕业回县城中学教书。
  不久,两家老人择个黄道吉日为金铭与玉凤办了婚事。
  新婚的日子甜甜蜜蜜,金铭、玉凤一刻不离。
  金铭的大嫂开玩笑:“你们俩胶在一起了!”
  玉凤脸红,金铭冲嫂子做鬼脸。
  金铭年近六十岁的父母喜滋滋的!
  老两口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过几天私塾,略识字,精明能干,算账是一把好手。小儿子从小聪明,爱读书,他们省吃俭用让儿子完成大学学业,成了乡邻尊敬的教书先生。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老两口终于可以松口气,过几天清闲日子了。
  学校开学,金铭带玉凤来到自己任教的中学。
  金铭变了,常常夜不归宿!
  玉凤不知道金铭忙什么。
  玉凤有了身孕,反应很厉害,金铭顾不上照应,要送她回家。玉凤不情愿,金铭却坚持自己的想法。
  玉凤骑着雇来的小毛驴,金铭跟在身后。
  金铭说:“玉凤,唱支歌吧。”玉凤清清嗓子望着蓝天飘浮的白云,轻轻唱:“小手手白,小手手红,俊脸要配好小伙……”
  金铭牵住毛驴抱下玉凤轻轻吻她细白的脖颈,右手抚着她的小腹说:“你要好好的,给咱生个胖儿子。”玉凤忽闪着明亮亮的眼睛,眼睛里涌出串串泪水。金铭疼她爱她,她充满感激,发誓这辈子永远与金铭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现在,因怀孕金铭要送她回家,她不能想象自己没有金铭该怎么办。
  金铭掏出手帕轻轻擦去妻子脸上的泪水,含笑弯腰折几枝娇柔的蒲公英与苦菜花儿插到玉凤黑亮的头发上,双手轻抚妻子的脸儿说:“我婆姨俊个生生的。”
  对面山上传来粗犷、嘹亮的歌声:“对面面的圪墚墚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勾命的二妹妹……”
  
  玉凤要生孩子,金铭来接她。
  玉凤一肚子埋怨,玉凤的父母见了女婿很高兴,忙熬南瓜汤。玉凤嫁给闻名十里八乡在京城上了大学的金铭,他们脸上很光彩。老两口希望女婿有个好前程,一生荣华富贵,女儿幸福、如意。
  玉凤回婆家不到两天生了一个男孩儿。
  金铭喜得天天守在玉凤跟前,逗孩子玩,给玉凤做好吃的。
  玉凤看着儿子,瞅着丈夫,心甜滋滋的。等儿子二三岁后再生个女儿,一儿一女一朵花,一家人甜甜蜜蜜过日子,和金铭相守百年,该是多么幸福呀。
  玉凤产后十天,金铭走了!
  三个月后,金铭回来。
  金铭没解释什么,对父母的责骂也一笑了之。
  闹红在陕北很厉害,刘志丹、谢子长的队伍常四处活动。
  金铭的父亲怕闹红的队伍冲击自己家在县城开的染房,便关了门,守着二十多亩河滩川地度日,又担心红军队伍来分田地,斗他。
  老人希望两个儿子都守在身边安生过日子!
  大儿子听他的话,每日领长工到地里干活,小儿子则不安份,媳妇生孩子也不管不顾不知整日忙活什么。
  老人对金铭说了自己的心事,金铭劝慰:“别怕,闹红是斗坏人,让穷人也过上好日子,咱没做坏事,不会有事。”又用商量的口气让父亲把土地分一些给雇工,说只要自己够吃就行,要那么多地做甚。老父亲气得拿起扫把骂:“老子辛苦挣家业还不是为你们,我咋生你个败家子,外面读书读憨了。”金铭躲不及腿上挨一扫把。金铭母亲夺下老汉手中的扫把说:“你作死啊。”老父亲跺了下脚,叹口气,蹲到脑畔上抽旱烟。
  金铭要过玉凤手中的孩子架到脖子上在院子里跑,逗得孩子“咯咯”地笑。金铭大哥五岁的女儿领着自己二岁的弟弟跟着跑,院子里一片欢笑声。
  红红的夕阳照在山峁上,映得院子透亮!
  
  金铭带着玉凤回到学校。
  金铭仍忙,常常夜不归家。
  玉凤问:“你忙甚?黑天半夜不回家。”金铭轻轻握住妻子手柔声道:“我永远都爱你,此生就爱你一个。”
  玉凤很怀念新婚的日子,金铭常附在她耳边说甜蜜的悄悄话,逗得她脸红着咯咯地笑。
  金铭右手抚着妻子柔软的黑发说:“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玉凤睁着黑亮亮的眼睛道:“公平不公平,不是你我能改变的。咱只要自己做到对人对事公平就行。”金铭严肃而温和地说:“不,我们不仅要自己做到,还要发动其他人也认识到这个世界不公平,让他们行动起来,为自己,为子孙后代创造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有饭吃,有工做,一个人人自由平等的社会,让所有受苦人都翻身做自己的主人。”
  玉凤心猛地一震!
  抬头惊愕地望着丈夫……
  玉凤念中学时学校里有几个老师常背地里宣传共产党的主张,被国民政府逮捕后枪杀。
  ……玉凤浑身发抖!
  金铭抱紧妻子脸贴到她脖颈上怜爱地说:“你是我的心锤锤。”
  玉凤泪水“哗哗”地涌!
  终于,玉凤习惯了金铭不在家的日子。
  她带孩子做饭,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闲时剪窗花。玉凤打小跟母亲学会了剪窗花,一张红红的纸在她手里随着剪刀过去,就出现一幅生动的画。婚前,玉凤只要心里想到什么,就会随着剪刀出现。现在她只剪蝴蝶,美丽的蝴蝶在她手里变幻成许多可爱生动的形态。
  玉凤家的窗户贴了许多剪纸红蝴蝶,路过的人都要张望。
  金铭看到这些蝴蝶很高兴,说:“好看,像真的一样。”玉凤有些忧怨:“你常常不在家,蝴蝶就是我,你走在甚地方看见身前身后有蝴蝶飞就是我在跟着你。”
  金铭沉默!
  好一会儿,金铭双臂搂住妻子的腰,脸埋到妻子柔软茂密的黑发上小声说:“对不起……”
  玉凤泪水盈睫!
  自猜出金铭暗里为共产党做事,玉凤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见学校来了警察,就跑回家把门关严,跪在炕上双手合十祈菩萨保佑丈夫平安。玉凤没问金铭是不是共产党,知道问不出来,反让丈夫操心。有时金铭几天不回家,她还会跑到县衙前,看有没有贴出告示写着抓住了共产党。直到金铭平安回来,她心才放下。
  
  玉凤又怀孕了,金铭仍让她回老家,玉凤坚决不同意:“这就是我家,我哪也不去。”
  前几天县里枪杀了几个共产党人,玉凤一想起心就跳,不知道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突然没了。
  
  金铭晚上很少出去了,上完课常回家帮玉凤做饭洗衣带孩子。玉凤心里又过意不去又充满甜蜜,她不再提心吊胆,每天的日子安稳又平和。
  玉凤怀孕六个月时,一觉醒来听到学校到处是鞭炮声。
  风尘仆仆进门的金铭抱起妻子兴奋地说:“县城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玉凤红着脸说:“你就是共产党。”金铭愣下抱着她在屋里转圈,玉凤双手打着丈夫肩说:“放下,放下,娃娃,伤了娃娃。”金铭脸贴到妻子腹上激动地大声说:“宝贝,你赶上了好时候,一个新的世界、光明的世界在等着你!”
  玉凤一脸幸福地笑!
  金铭在新生的人民政权里任宣传部长,没日没夜地开会,发动群众减租减息,清算恶霸地主,动员青壮年参加红军。
  玉凤的弟弟与金铭的大哥到玉凤家,说闹红的队伍把家里的地都分了,还把父亲绑起来开批斗会,长工也造反了。家里人说金铭现在当官,让他出面说说,看能不能把地收回来,老父亲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
  自家十多亩上好的川地,是祖上走西口挣了几辈子留下的。平日父亲把地亲得不行,走路屙屎拉尿也要跑到自家地里去,怎么闹红的人说是剥削来的?金铭家的川地咋来的她不清楚,但过了门,眼见公公婆婆勤勤俭俭过日子,五黄六月天,那么大年龄了,还在地里忙活,对长工也好吃好喝,怎么成恶霸地主了?
  玉凤要娘家弟弟和婆家哥哥放心,说回来就告诉金铭。
  金铭回家,玉凤说了老家的事。
  金铭沉着脸没吭声!
  刚学会走路的儿子要爸爸抱,玉凤拉过儿子说:“咱吃饭饭。”金铭抱起儿子亲着儿子的小脸说:“好儿子,咱吃饭饭。”又对玉凤笑:“放心,没事。”
  金铭回了老家。
  玉凤怀着不安的心等了两天,金铭没有回来!
  第三天玉凤家来了一个人,玉凤认识也是学校的老师,他悄悄说:“金铭被人民政府逮捕,犯右倾错误,和地主家庭划不清界线。”
  玉凤不明白:啥是右倾?
  参加共产党就不要家了?
  玉凤娘家弟弟与婆家哥哥又来了,他们听说金铭被抓了。
  玉凤泪水汪汪……
  金铭大哥劝慰玉凤想开些,说金铭是带头闹红的人,他们闹红的人不会把自己人怎样。又告诉玉凤,两家老人商量老家没法待要走西口,要她一块走。玉凤泪流满面:“我走了,金铭咋办?我要等他回家。”玉凤的弟弟不满又疑惑地说:“我姐夫带头闹红,闹红的咋把他也抓起来了?”玉凤不好说是为家里的事,摇头说不知道咋回事。两人又劝玉凤跟家里人一起走西口,说金铭现在被抓了,不知道啥时能放出来,你要生娃娃,跟前没亲人不行。玉凤抹着泪说要等金铭回家。送走娘家弟弟与婆家哥哥,玉凤伏在床上大哭……
  
  玉凤听说金铭关在以前的县衙,挺着腹一次次来到县衙门前,希望能见到或听到金铭的消息,每次都失望而归。
  玉凤不明白金铭为啥被抓,他是共产党的人,共产党还抓他,以后谁还冒被杀头的危险干共产党。想到金铭早出晚归对自己不管不顾,一心为了劳苦大众得解放她的心就疼。金铭为了受苦人得解放,有衣穿,有饭吃,有自由平等的生活四处奔波受累,如今受苦人得了天下,却把他关起来。
  玉凤娘家和婆家拖儿带女地要走西口了!
  娘家弟弟和婆家哥哥又来劝玉凤一同走。
  玉凤哭:“我不能丢下金铭,再说我要生娃娃了,走西口一路很辛苦,我害怕拖累你们。”娘家弟弟与婆家哥哥气得异口同声地说:“你咋说这话,咱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甚都强。”玉凤仍拒绝,说自己一定要等金铭回家。娘家弟弟与婆家哥哥无奈,给她留下四十块大洋,一再交待:“真没有金铭的消息,就赶快雇车来。咱一家人在一起,不管咋说也有个照应。”玉凤泪汪汪地点头,望着娘家兄弟与婆家哥哥走出校门。
  玉凤没想到,此一别,她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娘家至亲与婆家至亲。
  白杨树叶儿一片一片枯黄、飘落了!
  玉凤脸瘦了一圈,认识的人都宽慰她想开些,说金铭不会有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还能杀自己人不成,只是关起来反省错误,提高认识。要她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该吃吃,该喝喝。
  起风了……
  天一天比一天冷!
  玉凤仍没有金铭的消息。
  金铭关在以前国民党政府县衙的一所偏房,同关的还有一个人叫刘全,都是犯了右倾错误,他俩不在一个房间。看守他俩的是一位十四岁的红军战士。
  金铭坚信自己无罪,写了申诉书要这个小战士递上去,小战士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你是反革命分子,我要划清界线。”
  金铭看小战士穿件破破烂烂的衣服,露着脚趾的鞋,便把自己的外套和才上脚的新鞋脱下说:“小同志,你在外面站岗,秋凉,冷,把我的鞋和衣服穿上。”小战士望着金铭手中的深蓝细布新衣、新鞋,犹犹豫豫地接过。
  金铭瞧着小战士冻得发青的嘴唇,说“快穿上,暖暖。小心冻出毛病来。”小战士憨憨地笑笑,小心地、新奇地用右手抚摸着手中的新衣,小战士感激地看眼金铭。
  一个声音传来:“你做甚?”小战士手一松,手中的衣服和鞋掉到地上,忙背好枪立正:“报告连长……”来人不到二十岁,他严厉地瞧一眼这个小战士,看着地上的新衣、新鞋,又看着站在窗前的金铭冷笑一声说,“你这是拉拢革命战士!”金铭坦然地笑笑说,“同志,不要误会!我看这个小战士冷,所以就把自己的衣服给他。”这人冷冰冰地看着金铭,厉声说:“你是反革命分子,我们要站稳阶级立场,坚决与你划清界线。”让小战士把衣服和鞋扔给金铭,又叫人把窗子严严地钉上几根木条。
  院子里有株粗粗的老槐树,叶儿落了,一群麻雀在光光的、黑黑的枝条上“喳喳”叫。
  金铭望着窗外蓝格莹莹的天,天上飘浮着棉絮似的白云……
  金铭白白的脸成了蜡黄色!
  
  国民党政府的军队又开进县城,看管金铭、刘全两人的小红军战士被国民党军队的流弹击中。执政二个多月的共产党人急急撤退,县衙乱成一片,枪声四起,到处搜捕共产党人。金铭与刘全被抓个正着。
  玉凤拖着儿子挺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急急赶到县衙,看到门前贴出告示:金铭共匪即日执行枪决。
  玉凤眼一黑倒在地上,不到二岁的儿子大声哭叫:“妈妈……妈妈……”玉凤被认识的人送回家,小产,孩子没保住。
  学校风声很紧,玉凤是共产党干部的婆姨,大家表面避嫌,害怕牵涉到自己,私下金铭的几个女学生偷偷轮流照料她,学校里的老师也劝她宽心,说金老师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共产党不能眼看自己人被杀,一定会派人救。
  玉凤睁着深陷的眼窝不吭声……
  共产党把金铭关起来,临走时又不放他,能来救他?
  
  玉凤家来了一个人放下一百块大洋自称是金铭的朋友,说后天早上有几个人来接她去看金铭,要她做好准备。来人临走又宽慰玉凤,说金铭是共产党的人,共产党不会不管。
  玉凤心里燃起了希望!
  玉凤好不容易等到后天,早上家里来了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牵了一头黑毛驴,告诉她有人问起就说回娘家。玉凤坐在毛驴上,随着毛驴脖子上“叮铛”的铃声,心一阵阵紧揪,金铭现在在哪里?她的儿子在毛驴背上挎的柳条筐里甜甜地睡着了,两个小伙子跟在毛驴后面机警地边走边四处瞧。
  玉凤随着两个小伙子翻过两座山又沿山谷走,出谷看见宽宽的奔腾的黄河横在面前,河滩上聚集了许多人,军警持枪四处警戒,场地中央站着金铭。一个小伙子说:“嫂子,我们打算救金部长,这里四处都有我们的人……”
  金铭没有看到玉凤,他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衣服染着红红的血迹。军警举枪,金铭高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
  军警扣动了扳机,枪响之后金铭倒下!
  金铭胸前冲出一柱奔涌的鲜血,直射苍天……
  霎时,蓬勃的、鲜红的雨点儿洒在湿润的黄河滩上……
  围观的民众一阵骚动,互相私语:这人是因为干共产党而被枪杀的!
  
  几个军警抬起金铭的尸体扔进波涛滚滚的黄河……
  黄河水被鲜血染红,奔腾、咆哮,发出沉重的“隆隆”声!
  
  玉凤被共产党组织接到根据地。
  玉凤在小学教书,儿子进了保育院。
  岁月悠悠,转眼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了!
  玉凤与儿子在上级组织的安排下住到西安。
  一天,玉凤家来一个人,玉凤认出就是那年给自己一百大洋的人。
  玉凤不知道,多年来自己受到共产党组织照料,就是因为这个人的原因。此人是金铭的上级,与金铭关系很好,现在是主管一方的领导。来人拉住玉凤儿子手细细叮嘱要好好读书,说你爸爸是党的好战士,是革命烈士,你要争气,不要给爸爸丢脸。对玉凤说现在解放了,是共产党的天下,说金铭是为革命事业牺牲的,党没有忘记他,要为他修坟,建纪念碑。
  玉凤泪水盈盈……
  不久,玉凤家来了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同志,说要征集革命烈士金铭的遗物。
  玉凤泪水“哗哗”涌……
  玉凤打开箱子,拿出金铭用过的钢笔、读过的书,还有金铭的几件旧衣服。玉凤没有把金铭的贴身衣服和金铭送她的一些东西捐出去,这是她的秘密。十多年了,每年与金铭的结婚纪念日和金铭的忌日,她都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一个人悄悄祭奠。
  玉凤被党组织关照在市里的图书馆做一份清闲的工作,每月领一份薪水,还时常被一些单位请去做报告,介绍金铭烈士的革命事迹。
  玉凤第一次被一家单位请去做金铭烈士革命事迹报告时,她望着台下端坐的人群,望着人群黑压压的脑袋,再看手中被组织上让专人事先写好的介绍金铭革命事迹的稿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念。
  四五次后,玉凤习惯了!
  玉凤坚信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丈夫不愁吃穿,又受过很好的教育,有学问,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过上优裕的生活。但他为了劳动人民,为了全天下的受苦人都过上自由平等,人人有饭吃、有工做的好生活,积极投身到一场革命的洪流中,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玉凤常被这样的报告会弄得心疼……
  玉凤照稿子念着念着,眼前就出现国民党军警枪杀丈夫的场面,丈夫直立立地站着,胸前喷出鲜红的血,纷纷如雨飘在湿润的黄河滩,遗体被四个国民党军警抬起扔进波涛滚滚的黄河……
  每每一场报告下来,玉凤几天吃不下饭,要大病一场。
  
  玉凤的儿子很争气,十八岁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那时大学考生人数少,考上大学的考生名字都在省报刊登。
  报纸登出玉凤儿子名字的第三天,玉凤家来了一辆小轿车,接他们母子到了一个环境优雅的别墅,玉凤又一次见到多年前给自己送一百大洋的人。这人久久地拉住玉凤儿子的手说:“好小子,给你老子争气了。好好学习,你爸爸当年就是个大秀才,学问好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努力,让你爸爸在地下安心。”又问玉凤生活怎样?有什么困难没有,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组织上一定会满足。玉凤想说让组织帮自己找回当年为了避红走西口,至今不知下落的娘家人与婆家人,但是没有张口。
  小轿车把玉凤母子送出别墅!
  回家,玉凤走进自己的卧室,望着墙上挂的金铭的照片,泪水长流……
  玉凤紧紧地搂着丈夫穿过的贴身衣服,闭着眼睛,一丝丝感受丈夫曾带给自己的温存……
  
  玉凤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中学教书。
  玉凤盼儿子快点结婚,自己好早抱孙子。
  一场政治风暴降到她头上!
  那个多年前送玉凤一百大洋,一九四九年后又多方关照她——金铭的上级领导犯了路线错误,玉凤受到牵连,与儿子被遣送回家乡。
  玉凤的儿子到父亲以前任教的县城中学教书,玉凤又住进了多年前自己住过的校园。
  玉凤的儿子婚事受到影响,城里女孩子不愿找他,乡下的女孩子打听到玉凤家的事,也不愿上门。
  儿子安慰母亲:“妈,这样很好,咱过自己的日子。”
  玉凤无语!
  玉凤在儿子的陪伴下回到家乡,看到娘家、婆家的窑洞多年没有人住,门窗已腐朽破旧了!
  玉凤站在婆家窑洞的脑畔上,依稀看见自己身穿鲜红的石榴裙,在唢呐的吹打声中被金铭抱进家……
  玉凤进窑,炕墙上贴的红双喜字虽然斑驳,还能分辨的出来。
  玉凤泪水泉涌:金铭,你在哪里?知道我回来吗?
  玉凤泪流满面!
  
  以后的十几年,在一场场的政治风暴中,玉凤与儿子经历了抄家、被批斗等等非人地磨难,她都顽强挺了过来。
  闲时,玉凤仍剪蝴蝶,只是不再剪红蝴蝶。她剪白的、黄的、紫的蝴蝶,逢金铭的忌日悄悄拿到金铭遇难的黄河滩撒到河里。
  转眼,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到了!
  一天,玉凤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县里的副县长,另一个人自我介绍叫刘全,说是金铭的朋友,现在居住在加拿大。
  玉凤既惊讶又害怕,金铭咋有一个在加拿大的朋友,弄不好组织上再给扣一个里通外国罪,不说金铭永远翻不了身,儿子这辈子更别想娶媳妇了。
  玉凤的儿子道:“妈,现在改革开放,过去的错误都纠正了。”一旁陪同的副县长说:“对对,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刘先生是咱县八里湾人,这次回来就是投资的。”
  刘全当年害怕被杀头投了国民党,又害怕共产党找他算账,偷偷跑到重庆做生意,共产党接管大陆,他带着自己的资产去了香港,而后又移民加拿大。
  玉凤听刘全说罢自己的经历,泪水满面……
  一旁陪同的副县长说:“现在改革开放,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代表县政府欢迎刘先生回家乡办企业,盼望你们这些在外地的家乡人回乡投资,为振兴家乡经济做贡献。”
  刘全握住玉凤的双手激动又愧疚地说:“嫂子,我虽然有钱,有婆姨娃,可这几十年良心都不安,一闭眼就是金铭的身影。我这次回来就是赎罪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办。”
  玉凤眼睛红红的!
  玉凤沉默一会,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能活到今天是你的福气,好好待你的婆姨娃,你婆姨娃有你在,就是一辈子的福。”
  玉凤又喃喃自语:“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是命……”
  
  随着政策的落实,金铭又成了光荣的革命烈士。玉凤四十出头的儿子也结了婚。
  上级要玉凤搬到老干所去住,玉凤拒绝,说与儿子住一起挺好。玉凤心里期盼再不要有什么事,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儿媳生个孙子,金铭好有后人。
  如玉凤祈愿,以后的日子平静又匆匆,她抱了孙子!
  儿媳上班,她带孙子。听着孙子呀呀的学语声,看看孙子胖乎乎的小身体……
  玉凤眼睛常常潮湿:金铭,你现在在哪里?!
  孙子一天天长大,玉凤给孙子讲金铭,让孙子记住爷爷是个英雄。
  
  玉凤的儿子用一方洁白的毛巾轻轻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
  朦胧中,玉凤又看见自己与一群女友在山峁放风筝,唱“你要是我的哥哥呀,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
  金铭站在绿色的草地上向她们招手……
  玉凤又感觉自己骑在毛驴上,金铭跟在身后,满山盛开黄灿灿的苦菜花与蒲公英,又觉得自己化为蝴蝶与金铭一起飞呀飞,消失在天尽头了。
  玉凤八十岁无疾而逝。留下遗言火化,骨灰撒在黄河。
  如今,在金铭遇难的黄河滩种满了枣树。
  玉凤的儿子、媳妇、孙子带着玉凤的骨灰来到黄河滩,时正是枣花开放时节,小米粒大的黄黄的枣花在微风里散着甜滋滋的清香。给枣树剪枝的几个庄稼汉见玉凤儿子一家在黄河滩烧纸,上前制止。玉凤十七岁的孙子说:“我爷爷是革命烈士,六十年前在这里被国民党杀了。”
  这几个年轻的庄稼人笑了,异口同声地说:“什么国民党,国民党在台湾。”
  黄河水缓缓流,河面上几只鸟儿盘旋,两岸的黄土高原巍峨绵延……
  玉凤的儿子一家坐上租来的橡皮舟。
  玉凤的儿子打开母亲的骨灰盒与母亲平日剪的各色蝴蝶一把一把慢慢撒。五彩缤纷的蝴蝶围着橡皮舟飞翔,蝴蝶美丽的羽翅上下飞舞,被阳光映照得闪闪发亮。
  玉凤的儿子泪流满面,说:“奶奶和爷爷相会了。”
  玉凤的孙子双手合十,向苍天跪拜,向黄河跪拜:“爸、妈,一路走好!”
  风儿拂过,一缕枣花甜蜜的芳香弥漫天际!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