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牙齿的疼痛

2011-12-29 00:00:00易书
延安文学 2011年6期


  1
  
  吴老师的一颗牙坏了,这坏了的牙折磨着她。
  别人牙疼急了时,或跺脚,或拿头撞墙,她牙疼时,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把全身的精气神都集中那一颗要命的牙上。
  她觉得那一颗坏牙像一个尖利的钻头往她的牙根里钻,吱……吱……,钻透了牙床,还在往里钻,钻到了耳朵根,还在往里钻,钻到了脑袋里,最后直钻到了脑髓里。
  她感觉自己的半个脑袋被钻成了一个空洞,一个长长的隧道,里面空空的,只装满了疼痛。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那水晾得不冷不热的,她的牙现在像顶难伺候的贵妇,冷不得也热不得,有一点伺候不到,就会反过来报复她。
  她拿起水杯,水喝到嘴里,顺着那个洞往里流着、流着,她想,疼痛会不会被淹死,这个突发的奇想让她兴奋了一下,她又大大地喝下一口、两口。一杯水都喝了下去,但那个疼痛还在顽强地折磨着她。
  她捂着腮帮子躺在床上,牙疼让她感到了度日如年。牙疼持续到第二天时,她的身上开始发烧。她到药店买回一大堆下火消炎的药,喝得嘴也麻了,肚皮也木了,但是疼痛还是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她。
  她觉得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和这牙齿亲密相连,牙疼着,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便也疼着。
  这疼痛似乎成了一个联盟,对抗着她一个人。她投降了、求饶了,但是疼痛还是不放过她,仿佛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
  她被这疼痛彻底地征服了、摧毁了。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软体动物,怕一切硬的、粗的东西,仿佛一个轻微的触碰,就会使她消融掉。
  她想到了牙医,但也想到了牙医手里那一个个冰冷的、发着金属光泽的器械。特别是那一个像电钻一样的家伙,一边吱吱地叫着,一边往牙床里钻着,一下子钻到那一个痛点上,人便像被电击般地跳起来,然后又瘫软在那个躺椅上。
  牙医举着电钻冷漠地立在那里,俯视着那一个被牙疼折磨得呻吟、发抖、喊叫,仿佛已失去了理智,只剩一堆疼痛的肉的身体。
  晚上时,她常常彻夜难眠,即使睡着了,也总是陷在一个类似的梦里面。她梦到一个大的、空的石洞,这石洞就是她腐烂的牙洞。牙洞里有一个不知名的怪物,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这怪物打一下,她的牙便疼一下。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要把这怪物从这牙洞里挤出去,但这怪物却无视她的挤压,还是一下下地敲打着,似乎要把她敲碎、碾烂才罢休。
  第二天醒来,照着镜子时,她便觉得自己整个小了一圈。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要把这个要命的坏牙拔掉,连根拔掉,一点也不留,她再也不能忍受它对自己的折磨了。
  
  2
  
  牙一疼起来,吴老师便会胡思乱想,她想着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或者父母做了什么不仁义的事情,让她遭到这样的报应。但是牙疼过去后,她又觉得自己这些想法荒唐得没有道理。
  她的父母是普通而老实的农民,她呢,是一个普通而老实的农村孩子,半农半读地上着学,最后竟然上得不坏,考了一个中专,一个农村女娃能考上中专,那也应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她被分配到了农村的一所小学,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她是一个有着许多梦想的女孩,她曾经幻想了自己的那一份爱情,但是,现实摧毁了她的幻想。她初恋的对象是她的一个男同学。穿开档裤时,他们便在一起玩耍,后来,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
  男同学因为发挥失常,与大学梦失之交臂。她当了一名人民老师,男同学却只能留在村里修地球。
  农民也好,工人也罢,她还是爱着他,她愿意嫁给他。她觉得,除了他,她和谁在一起都不会幸福。但是,父母坚决不同意。父母认为,她既然要找个农民,当初还念那么多的书干啥,既然念成了书,就不该再找个农民当丈夫。最后,父亲还放出一句话,除非我死了,你再打这个调。
  那个男同学得知这个信后,匆匆地和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她知道,他是怕她为难,在给她找退路。
  男同学结婚的第二年,她也像完成任务一样,很快地结了婚,但是又很快地离了婚。三年的婚姻生活,她除了恶心还是恶心。她感觉自己被生活强奸了,一如她的那个小学教员丈夫强奸她一样。
  婚姻也像那一颗腐烂的牙齿一样折磨着她,让她感到彻心彻肺的疼痛。她离婚了,那一颗腐烂的牙齿被拔掉了。
  离婚的她,在许多人眼里,成了一个不祥之物,她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便像凝固了般,那一种窒息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
  离婚后,她便很少回父母家,因为她失败的婚姻打击了父母,父母因为她的离婚而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所以除过节外,她便很少回去。
  她回去后,父母虽然很高兴,但她还是觉出了他们心中的苦涩。她害怕看到他们的笑容,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失声哭出来。所以,每次她把一大堆吃食放下后,便匆匆逃离了。
  母亲每次见她要走时,忧郁着目光看着她,然后背过身去擦眼泪,看着她坐上车,看着她走远,她也回头看着母亲,直到母亲的身影模糊了,才扭过头,任泪水哗哗地流着。
  她最喜欢待的地方还是自己的这一间小屋。这小屋像她的一个洞穴,而她也像一个穴居动物般将自己藏匿在里面。
  这小屋是学校分给老师们的福利房,当初,她急着结婚,一半原因也是为了这房子。离婚后,这房子便成了她的独立世界。
  这小屋有两居室,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外带一个小院。院墙矮矮的,站在院子里,邻居院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当然,她院里的一切在邻居那里也是一目了然。
  她知道,每当她家院门响起,隔壁屋子的窗口上就会出现好几双探究的眼睛,而隔壁的屋子里就会竖起几双警惕的耳朵。
  她喜欢这矮墙的一目了解,这一目了然,让她避去了许多的猜疑。
  院子里几株挺拔的向日葵低垂着头,仿佛羞于表达自己的高度。几年来,她的院里种的都是这高高的向日葵,这向日葵无须窥视便可一目了然。现在,她的院子一目了然着,光明磊落着,连一株小花、一棵小草也没有藏匿。
  
  3
  
  吴老师来到了医院,她看到了治疗牙病的那一个大的躺椅。她和牙医说了自己的病情后,牙医面无表情地说,躺下。她想着,要是一个男医生和她这样说,她会是怎样的感觉,但她还有感觉吗?
  她躺在了大躺椅上,牙医手里拿着一个镊子,挨个敲着问,这个疼吗?她的嘴张着,一个镊子捅在嘴里,大着舌头说,不疼。又敲一颗,她照样说,不疼。当敲在那一颗坏牙上时,疼痛立马窜遍了她的全身,她痛苦地呻吟了一下,牙医还问她,是这颗疼吗?她痛苦地啊了一声。那颗要命的牙像刺进她身体的一枝巨大的刺,她只想着让医生快点把这根刺拔出去。
  牙医说,你这颗牙能补,但是要杀死神经才行。她现在已没有了任何选择,拔也罢,补也罢,都无所谓了,只是别让这疼痛折磨她就行。
  嗡嗡嗡,嗡嗡嗡,像一台电动机,她知道,那个钻牙的机器发动起来了。果然,牙医把那一个钻头伸进了她的嘴里,放在了她的牙上。她的身体本能地紧缩着,那一个钻头开始在她那一个坏掉的牙洞里打磨。嗡嗡嗡,嗡嗡嗡,随着钻头和牙的接触,嗡嗡嗡的声音加大了强度。她全身的精气神都集中在那那一颗坏牙上,她知道,这个钻头迟早会钻到那一个痛点上,她准备着。果不其然,一会儿,钻头一下子触到了那一个痛点上,她的身体像过电一样,那疼痛一下子扩散到了全身,她啊地叫了一声,同时,一只手也举起来。牙医的钻头离开了她的牙,伸出了她的嘴。
  她爬起身,把嘴里的口水吐到旁边的水池子里,口水里掺着血水。痛、痛、痛,她的眼里有了眼泪。她觉得,她的生活,她的婚姻,就是这个样子,被折磨着,只能吐一口血水而已。
  牙医又把那一个钻头伸进她的嘴里,在那一个痛点周围围攻,她不由得一次次地惊跳起来,并摇着胳膊,因为那个钻头一次次地触到她的痛点上。
  
  牙医有些不耐烦了,说,忍着点,一会儿就完了。这些牙垢不清除,补了也不顶事。她无语了,待触到那一个痛点时,她再摇胳膊,牙医也全不理会,还是继续钻着。只有当那一个钻头触到她的那一个最痛点,她像疯了一样,使劲地摇着手,并试图挣着要起来时,牙医才把那个钻头拿开。
  待那一个钻头拿开后,她爬起来,把积了一嘴的口水和血水吐在水池子里,一边吐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牙医手里举着钻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一个刽子手,面对屠刀下的那一个送死鬼,冷酷着一颗心。
  嗡嗡嗡,嗡嗡嗡,脑袋旁边那一架机器继续吼叫着,奏着一支催命曲。她在那一支曲子里哀鸣着,像一只待毙的鸟。
  终于结束了那一个催命的曲子,牙医把那一个钻头归了位,开始往她的牙洞里放药。她知道,她来换三次药后,才可以补牙。牙医告诉她换药的时间,她便起身离开了。
  走出医院,白花花的太阳照在地上,照在一切该照的物体上,那一些物体便也发着暖暖的光芒。她想起,那牙科门诊里没有被太阳照着,有的只是白炽灯死白的光。
  回到家,她便躺下了,晚上时,她本不想起来,但是几天来由于牙疼,一直没有好好吃饭,肚子时不时地疼着,她又挣扎着起来熬了一碗小米粥,喝过后,又躺下了。
  躺在床上,屋里寂静无声。她就是在这寂静无声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当她在寂静无声里忍受着牙痛的折磨时,谁给她一句安慰的话语,一个温柔的笑脸呢,没有,她面对的只是这死寂的一切。
  晚上,牙疼确实好了许多,这让她对牙医生出一些好感来。
  
  4
  
  第三次去换药时,吴老师对这个牙医生已经是非常的信任和感激了。因为这牙医治好了她的牙病,把她这牙痛赶跑了,她又可以不受打扰的睡觉、吃饭、教书、看书、思考问题了。
  什么最幸福,她觉得,没有牙病才是最幸福的。
  她躺在那一个宽大的躺椅上,她的身体不再如第一次看牙时那样紧紧地绷着,像应对一场战争一样,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高度的戒备,现在,她身体和精神都放松了,那是一种依赖的放松,像把自己交出去,交到一个信赖的人的手里,她现在把自己交给了她所依赖的牙医手里。
  换了三次药,这次就要补牙了,她感到非常高兴。她的牙不再和她做对了,因为牙医已经将它制伏了,牙医制伏它的办法就是将它的神经杀死。
  现在她的嘴里有了一颗没有神经的牙齿,没有神经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人没了神经就该是一个傻子,成了一个没有思维、没有想象,一块会行动甚至是不会行动的肉,那么没有神经的牙也应该是一颗傻牙,傻到不能再和她捣乱,不能再制造那一种仿佛治人于死地的疼痛。
  牙也应该学得乖一些,要是捣乱的话,就会被杀死神经,成一颗傻牙,那么人呢,人不乖的话,也会落到这一个境地。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她觉得自己想法可笑。
  她躺在这一个大躺椅上胡思乱想着,外面是一个晴好的天气,透过门诊室后面窄窄的窗户,可以看到那一抹蓝天,蓝天还镶着几朵白云,她觉得牙医身上的白大褂像天上的白云一样的温暖、一样的轻柔。
  牙医往她的那一个病牙里放着药,她继续看着白云。牙医说,嘴张大一些,她就把嘴尽量地张大。然后,她大张着嘴看着天上的白云。
  那云真白,她想着,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抬头认真地看一看天,看一看云了。云朵、太阳、鲜花、小雨,这些诗意的东西是属于年轻时候的,那时,她会因一朵花流泪,因一朵云驻足,现在,她的心再也诗意不起来了。牙医说,吐,吐,她起来吐了一口口水,口水里已经没有了血水。
  牙医用镊子敲着她嘴里的另一颗牙说,你看你这颗牙都坏成这样了还不拔掉,上火了就会发炎,发了炎还会疼。她想着,这颗牙也是折磨了她好几年,后来这牙像炉灰渣一样,一块块地掉,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残根,只要一上火,这残根下面的牙床就像塞进去一截木头或铁条,无比刺痛着、胀痛着,因为怕疼,她也就一直没有把这个残根除理掉。
  现在,经牙医提起,她又想起牙痛时的感觉,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想着,要不拔掉吧,一了百了,要不上了火,又得经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
  牙医站着她的旁边等待着,她从自己思绪中拔出来。她看着牙医笑了笑,她觉得,现在这牙医已经有些可爱的样子了。她真的愿意信任她,愿意把自己的这一颗牙交到她的手里,让她去处置,或者愿意把自己的这一个身体交到她的手里由她去处置。
  她说,要不拔掉吧!牙医说,就是,留着也没用,还得疼。她说,那就拔吧!她又哀求了似的问牙医,疼不疼呀。牙医说,打麻药,不会太疼。她苦笑一下,心想,不会太疼是多疼呀。
  一会儿,牙医手里拿着一杆针过来了。哎哟!一阵呻吟声响起,旁边的躺椅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她侧着身,用手捂着腮帮子,往旁边的水池子里吐着口水,一口接着一口,那是一口口的血水。妇女旁边的牙医手里举着一个镊子,镊子上是一个血红的小点,那应该是刚拔下来的牙齿。蹦的一声,随着一声脆响,这颗牙落在了牙医面前的托盘里。
  扭过头来,牙医命令着。她把头扭过来,看着牙医手里那一杆针,有些害怕。她不知道那个疼痛究竟有多痛,她被这牙病折磨得久了,对于和牙有关的一切疼痛都特别畏惧。
  牙医说,张开嘴,张大一些。她努力张大了嘴,一秆针伸进了她的嘴里,她又把身体缩成一团,以抗拒这疼痛的袭击。针尖落在了她的牙床上,然后吱的一下,穿透了她的皮肉,她感觉牙床一阵的刺痛,接着又是一阵的胀痛,她的精气神都集中在针尖穿透的部位。
  正当她的心缩作一团,对抗这疼痛时,针头离开了她的牙床。牙医嘟囔着,扎哪儿了。接着,牙医又说,嘴张大些。她又努力往大张了张嘴,牙医拿一个小镜子在她的嘴里照了一番后,又把针放进了她的嘴里。又是一阵刺痛,那一个针头又刺进了她的牙床里,一阵胀痛、一阵刺痛。
  尖利的刺痛过后,她感觉针头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好象是牙齿上,还发出一声脆响。
  针头离开了她的牙床,离开了她的嘴,牙医拿着针看了看,把针放在了旁边的托盘里,又从托盘里拿起一个钳子。
  她看着这个发着冰冷光泽的钳子,有些害怕,因为这钳子比镊子个头大,也粗壮了许多。
  麻药起了作用,她感觉自己的半边脸木木的,那钳子伸进嘴里,夹住那一个牙齿的残根,喳喳,喳喳,接着,镊子也伸进了她的嘴里,她感觉那一个镊子在一下一下地剃着她牙上的肉,牙医握着钳子的手也加大了力度,使劲地揪着那一个牙齿的残根,她的身体仿佛也被提留了起来。
  就这样,牙医一边用镊子剃着,一边又用钳子揪着,那一颗牙终于从她的牙床里被剃出来、揪出来。
  她爬起身,对着水池子里吐着,一口口的血水吐在了水池子里,红了一大片。
  她用舌头舔着拔掉牙齿的地方,那里已成了一个空洞,疼痛过去就是一个空洞,空空的感觉。牙医又说,张大嘴。于是她又张大嘴,那一个洞里塞进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是一团药棉。牙医说,拿牙咬住,咬半个小时后吐掉。她拿牙咬着那一块药棉,那药棉下面是拔掉牙后留下的一个伤口,一个空洞。
  她从躺椅上起来,看到那一个拔牙的中年妇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手托着腮,眼睛有气无力地睁着。
  麻药还没有散尽,她只感觉半边脸木木的,那疼痛还发着木。
  她向牙医道了谢,牙医表情冷漠地说,没事。一个中年男子已经躺在了躺椅上,牙医正在洗手。那男子五大三粗地躺在躺椅上,用手捂着腮帮子,一副任其宰割的样子。
  
  5
  
  吴老师走出了那一间阴暗的门诊室,走到了阳光普照的外面。但是,外面的阳光也是那样不明不白的,像遮着一层雾。
  街上烦乱地走着许多车和人,从南向北,从北向南,从东到西,从西到东,他们要去应对各自烦乱的生活。像她拔牙和治牙一样,她又在烦乱的生活中暂时地理出一个头绪,暂时地把一个折磨她的烦乱剃除掉了。
  
  她骑着自行车躲避着烦乱的人和车,现在的人都火气大,她怕一不心陷进这烦乱里,所以,处处都小心翼翼着。
  终于走到了自家门前,隔壁的女人正拿了钥匙开门。那女人望了她一眼说,出去了。边说边将她上下扫瞄了一眼,好象要即刻把她剥光,验明正身一样。
  她嘴里含着棉花,不能说话,只哦了一声,脸上扯出一个笑容,算是作答。
  晚上,她没有吃饭就躺下了。棉花已吐了出去,她的牙床上便留下一个空洞。她老是想拿舌头去舔那一个空洞,空空的,咸咸的,那是血的味道,她感觉自己满嘴都是血的咸与腥。她一遍遍地拿水漱着口,但是那血腥味总也去不掉。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空空的床上。门锁上了,窗帘拉上了,外面的一切都被隔开了。她投到了自己的洞穴中,投到了自己寂静的生活中,没有安慰,没有关心,只有这空空的床和空空的牙洞陪伴着她。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还得去上课。她实在不想去,但除了万不得已,她是不愿意请假的。现在学校要考核,要未位淘汰,她怕给别人留下排挤她的口实。
  她喜欢工作,但是她怕工作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因为某些人总以折磨他人为乐,以嘲笑他人为趣。她领教了他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和那脆冷的像是从冰箱里提出来的笑。他们的笑看上去是暖的,却冷得让人发抖。
  但是,她要活着,稍微有一点尊严地活着,她只能委曲求全地去工作。
  晚上,拔掉牙的牙床还是刺痛着、胀痛着,她安慰自己,也许明天就好了。可是第二天,她的牙还是照样的刺痛着、胀痛着。
  她顾不得许多了,匆匆地洗漱完毕,又匆匆地喝下一袋牛奶,然后锁好门,往学校赶去。
  走进办公室,几位老师都悄无声息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或看书,或整理着桌上的书报。
  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旁边的女老师冲她点点头,她也冲她点点头、笑一笑。自从实行了竞争上岗、末位淘汰,办公室的气氛凝重了许多,老师们玩笑都很少开了,他们怕无意中得罪了谁,民主测评时少了票数。
  但是,她知道,表面风平浪静,暗里却是波涛汹涌。许多人私底下都在联络感情,当然,联络的目的不用说也心知肚明,那就是想在考核中得到对方的照顾,当然这关照是相互的。
  她呢,一个单身女人,如何去联络。男人们虽对她存着好感,但是,他们也是不敢明显地表现出来,女人们又拒她于千里之外,于是,她仿佛被孤立了一般。
  没等上课铃响起,她就走出了办公室。学生还在操场上玩着,一片的叫嚷声、欢笑声。她想着,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她也曾在操场上这样开心地笑着、闹着,但是,好时光稍纵即逝了。之后,她工作、结婚、离婚,那开心的笑便越来越少了。
  一个女生看她站在那里,就喊了一声,吴老师。其他学生便将目光投过来,她冲学生们笑笑。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向着她说,接着,吴老师,便把篮球投向她,她楞了下便接住了篮球,然后拍了几下。那篮球的弹力很好,和篮球接触的那一种感觉也很好,她好象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这时,上课铃响了起来,她把篮球抛给了那个男生,那男生冲她笑笑。阳光男孩,阳光女孩,这些男孩和女孩真的像阳光一样,照亮了和他们接触的每一个人。
  她向着教室走去,她带的是高中语文,一堂课讲下来,她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要是没有那些个可恶的人际关系,她真愿意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学生,交给这些孩子们。
  她常常会想,这些孩子以后也要面对一个成人的世界,她希望,他们的世界充满阳光,而不是像她一样,每天面对的都是阴霾一片。
  那一颗牙又在折磨她了,牙床还是刺痛着、胀痛着,使她恐惧一切有硬度的东西。
  下课后,她又去了医院,问牙医她的牙床为啥还是疼着。牙医让她躺在躺椅上,镊子伸进她的嘴里,捅着拔掉牙齿残根的牙床说,没什么呀,挺好的。她大着舌头说,疼。牙医说,没什么,挺好的。她说,疼、疼。牙医说,那我也没办法了,这伤口也没有感染,牙根也都拔净了,怎么还会疼。她说,疼、疼。
  她离开了医院,牙医解决不了她的疼,好象还怪怨她的疼,仿佛她的疼是硬装出来的。从医院出来后,她回到了学校,因为学校还得签退。
  放学后,她回到了家里,一进家便躺在了床上。她觉得身上发冷,便盖了被子。她静静地躺着,那刺痛和胀痛的感觉一下下地袭击着她,她的牙确实疼着,她没有假装。
  
  6
  
  吴老师每天忍着牙疼,坚持去上课,她不想让别人说,因为牙疼就请假,再说,她也不愿意耽误学生的课。她想着星期天时,到别的医院里查一查,看到底为啥还是牙疼。
  就这么一天天地熬着、熬着,终于熬到了星期六。一大早,她就赶往市里最大的医院。
  以前,她觉得,看个牙病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地去大医院。大医院人多,挂个号都得排半天队,看病又得排队,有时幸运地排上了也看上了,有时轮到自己了,医生下班了,还得再来。为了一点牙病,她受不起那个折腾,也花不起那个时间。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来这大医院了。一走进医院,就像走进了商场的超市,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有的拿着看病的单子四处乱撞,有的坐在椅上,痛苦着表情。
  她排了队挂了号,便静静地等在那里。看着护士面前那一沓挂号单子,心里祷告着,但愿上午能够看上病,她真不愿意再跑一趟了。
  终于,她听到了护士喊她的名字。她赶紧进了那间门诊室。里面并排放着几个大躺椅,上面都躺着人。一个牙医对躺椅上的一个中年妇女说,起来吧,那中年妇女从躺椅上爬起来,冲着水池子吐着口水,那是带血的口水,妇女吐着,牙医开动机器冲着。那妇女捂着半边脸表情痛苦地离开了躺椅。牙医说,下一个,她赶紧走到牙医跟前,牙医说,怎么了?她说,牙疼,牙医说,躺下。她便赶紧躺在了那一个躺椅上。
  牙医到一边的水龙头上洗着手,她耐心地等待着,她盼望牙医能够多洗几遍。牙医扎煞着两手来到她的面前说,怎么了。她说,拔了牙后牙床疼。牙医问,在哪儿拔的。她告诉了牙医,牙医听后,没有说什么,只拿起一个镊子说,张嘴。她张开嘴,冰凉的镊子和冰凉的手放到了她的嘴里。
  镊子碰着她的牙,叮当脆响。牙医看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伤口也没有感染。她怕被轻易地打发掉,就说,我疼得不行,您给好好看看到底咋回事。牙医说,没什么呀,挺好的呀。她怕牙医接着说出那句我也没办法的话,便急着说,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是疼得不行。牙医也许意识到,疼了一个星期不是一个小事情,便又在她的嘴里查看了一番,然后说,没有什么的。
  她觉得,这时,她应该起来,把这个躺椅让给后面排队的人,因为后面排队的人都是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但是,一想到回家后,牙疼还将继续折磨她,她便坚持着没有起来。她耍赖般地说,就是疼,疼得受不了。
  牙医很年轻,她站在那里,对她这样一个耍赖的病人有些不知所措,而且她还有些不太自信。她对旁边一个年龄稍大的牙医说,这个人说她的牙疼,又看不出毛病。那个牙医站在那里楞了一下,正好她手里的病人也完事了,捂着半边脸从那躺椅上起来。那个牙医说,躺这儿吧!她受宠若惊地躺在了另一把躺椅上。
  那个牙医洗完手后,把一个镊子伸进了她的嘴里,用镊子触着她的那一个拔掉牙根的牙床说,是这里疼吗。她赶紧说,唔。牙医取出她嘴里的镊子。她说,疼了一个星期了。牙医面无表情地说,照个相吧!
  她又去排队,又去交款,然后去照了相。照相的结果使她大吃一惊,照片显示,她的牙床部位有一个细小的阴影。牙医说,这可能是一个针头。她心怦怦地跳着,她想起,拔牙打麻药时,那一个轻脆的触碰。还有牙医打完麻药后,盯着那一个针楞了一下神,那么那个牙医是知道那一个针头出了问题的。还有,她开始的一针便扎错了方位,那么证明她根本不是一个技术熟练的医生。她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她说,那咋办呀。牙医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这个针头取出来。不过你还是找一下那家医院,看看他们怎么处理。
  
  第二天,她又去找了那个拔牙的医生,给她看了拍的图片,并把针头断在牙床里的怀疑和她说了一番。这个牙医楞了一下神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又拿着图片看了看说,谁知道是不是他们照相的机器出了问题。再说,你到他们那里看牙,保不准是他们给你弄了一个断针在里面。她说,我没有在他们那里看牙。牙医说,没有看,他们怎么会给你出图片。她说,我只是在那里照了一个相。牙医说,反正不是我的责任。她说,我要找你们院长。牙医说,你爱找谁找谁。
  等她找到院长时,那个牙医已经在院长办公室里了。院长说,我们也不能偏听偏信,是不是我们的责任,那得鉴定,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她说,好的,那我就找一个说理的地方。
  她恨恨地看了牙医一眼,牙医则给她一个轻蔑的对视,那一眼仿佛在向她挑衅,分明在说,是我的责任又能怎样,小样。她被彻底激怒了,当年她的那个小学教员丈夫就是这样的一副眼神。她记得,她是冲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现在,她忍住了。她必须找一个说理的地方,她要让他们屈服,让他们向她赔理道歉,还有,她要向他们讨要精神损失费。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医院的,她去哪儿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这所有的痛苦都得她一个人承担。
  一路上,她的那一颗牙疼着,仿佛在提醒着她的仇恨,她觉得委屈,她只是修一颗牙,招谁惹谁了,怎么让她摊上这样的事情。她以前也听到过一些医患纠纷,那时觉得一切离自己都很遥远,没有想到的是,这倒霉的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
  
  7
  
  回到家里已是中午了,吴老师的肚子鼓鼓的,装着一肚子的气。因为牙疼的折磨,她吃了一个星期的流食,体重迅速减下来,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可以乘风而去。
  照了照镜子,她看到镜子里一张腊黄的脸,想着,自己如果死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哎,要是死了,她也就不会受这么多的罪,遭遇这么多的麻烦事了。但是,想着牙医那一个轻蔑的对视,她的仇恨被点燃了。自己凭什么要被欺负,然后又被蔑视呢,她要报仇,要把这一切羞辱,扔到羞辱她的人的脸上。
  牙又疼开了,她想去把这牙里的针头取出来,但还是决定还是暂时不取的好,她要保留证据,去告他们。下午,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医疗鉴定所,但是,星期天不上班。她蒙了、傻了,连星期天也忘了。
  那么,她只有请假了。一想到请假就头疼。她不想请假,不想给人落下挤兑她的把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牙疼着,她必须赶紧把这个事情处理了,然后把这个针头取出来。
  她觉得那个针头在往牙床深处钻,钻得脑仁子疼。脸上的肉会不由得跳一下、跳一下,她知道,那是那一个针头在作怪。
  星期一早上,她早早地到了医疗鉴定所,接待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这男子说,你得写一个申诉材料,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介绍一下,还得要照片、身份证。把这些复印一份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再研究一下,然后看怎么处理。她觉得工作人员说的有道理,什么事都得有个程序,于是回去了。
  她写了一个材料,改了好几遍,尽量的详实,尽量的细致,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那么明天呢,她还得请假。
  第二天,她又请了假。第一次请假时,校长没有说什么。第二次请假时,校长翻起眼看了她一眼,只是唔了一声,却唔得意味深长。
  从学校出来后,她又去了打印部。因为头一天晚上才弄好,结果打材料、复印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用去了一上午。下午,她拿着一沓复印材料去做医疗鉴定时,没有见到头一天见到的那个工作人员。另一个工作人员说,那个工作人员开会去了,让她把材料放下就行了。她只好把材料放下离开了。怎么办呀,两天了,她的事情一点眉目都没有。
  第三天,再去请假时,校长明显不高兴了。校长站起来,拿了杯子要去倒水,走到她跟前时顿了顿说,现在教学这么紧,你三天两头请假,这不好吧?即使我不说什么,保不准别人不说什么。说着手放在了她的背上,她的背一下子僵在那里,好在那只手很快地离开了。她说,我确实有要紧事。校长说,行了,你去吧!说着,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不敢接那一眼,赶紧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她去医疗鉴定所时,还没有上班,原来政府部门的上班时间是九点,而现在还不到九点。她在办公室门前等着,一会儿,那个第一次接待她的工作人员果然来了。她看他走进办公室,赶紧跟进去说,来了。工作人员看着她,楞了一下,好像不认识她。她赶紧说,我是那个看牙的。这个工作人员哦了一声说,知道,知道,我昨天开会去了。
  她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一个大信封,那正是她交的材料。便说,这是我的材料。工作人员说,哦,我们回头看一看,研究研究。你坐,我打水去。说着就拿着暖壶出去了。
  一会儿,工作人员提着暖壶回来,把杯洗了,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茶叶筒往茶杯里放了茶叶,倒上水后把杯盖盖上。这时,另一个工作人员也来了,看见她来了,就对这个工作人员说,有个材料给你放桌上了。这个工作人员说,我看见了。她感激地向那个工作人员点点头。
  这个工作人员看了看泡着茶的杯子,又看了看她,便拿起了文件袋。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打开文件袋,拿出了她的材料,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看了一会儿,工作人员抬起头说,这个先留下来,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她说,那麻烦你们快一些。
  她回到家里,牙还是刺痛着、胀痛着,她想去医院把这个针头取出来,又怕医疗鉴定有什么变故。她便想着,还是忍一忍吧,自己有理有据,别到时候弄个无理取闹。
  她忍着牙疼去上班了,但是,她上着课时常常走神。牙疼折磨着她,她常会楞着神想那个医疗鉴定,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不行,明天得再去问一问,老这么耽搁着不行。
  于是,她又去校长室请假。校长这次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关切地问,有什么事,最近怎么老请假。她说,有一点私事,再请一天。校长说,私事呀。她看到校长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她没有做声,只等着校长把这个假条批了赶紧走。
  校长看了看假条,然后抬起头看着她。许多年前,还是刚离婚时,她就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那时她不害怕,因为他还不是校长。她赶紧低下了头,校长却站起来,走到了她的身后,一下子从后边抱住了她。
  校长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她说,校长别这样。校长说,别叫我校长。接着手摸在她的胸上,她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她一用力,挣脱了校长的怀抱,校长也许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差点被摔掉在地。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望了一眼狼狈的校长,便跑出了校长室。
  她看到物理组的年级组长正往这边走,便低着头拐到右边的小路上,那年级组长看了她一眼,也低下了头,谁也没和谁打招呼。
  她到了医疗鉴定所,又见到了那个工作人员。她说,我那个事研究的怎么样。这个工作人员说,我们刚接手了一个大的医疗事故,一时分不开身弄你这个,你再等等吧!这一个回答让她差点瘫软在地,她说,我这个不大吗,我现在牙还疼着。那个工作人员冷笑一声说,牙疼算个啥,那边死了人,亲属在围攻医院,要放火烧医院哩。她说,求求你们了,给我处理处理吧!那个工作人员说,不是我们不给你处理,我们就这几个人,实在抽调不开。她看着桌子上的那一杯热茶,她真想把这杯热茶泼在这张脸上,但却忍住了。
  她瘫软着走出了医疗鉴定所,外面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但是这晴好却不属于她,她身上发着冷,她知道,自己在发烧,那个潜藏在牙床里的针头折磨着她。她的半边脸也木木,脸上的肉时不时地要跳几下。
  她想着,还是算了,但是一想到牙医那一张得意的笑脸,她的心里便升腾起一股火。
  
  8
  
  回到家里,吴老师躺在了床上。她想着,怎么办呢,可是,没有人来给她一个建议。她是有理的,却没个说理的地方。
  
  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报纸看着,现在,报纸也没有什么可看的,这里斗殴,那里腐败。一个黑恶团伙竟然存在了十多年,十多年抢了钱若干,奸淫了妇女若干。这被奸淫、被抢的若干人,向谁说理去。
  她正要把报纸丢在一边,却看到了上面的举报电话。她的眼前一亮,想着,她也可以给报社打个电话,让记者把自己的事情报道一下。
  她拨通了报纸上的那个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脆脆的女声。她在电话里倾述了一番,并把她的电话留给了对方。这脆脆的女声说,吴老师你最好来一趟,咱们当面谈一谈情况。
  第二天,她来到了这家报社,找到了昨天晚上接她电话的那个女记者。女记者把她领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位男子。女记者介绍说,这是我们主任。这主任大概已听女记者介绍了她的情况,站起来握着她的手说,吴老师好。她也赶紧说,主任好。说着话时,她的眼睛便湿了。
  不知怎么,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脆弱,心里不由得会一阵阵的酸楚。
  这位主任对女记者说,你再把吴老师的事详细地了解一下。女记者说,吴老师,咱们走吧!她站起来说,谢谢主任了。这位主任说,没什么的,我们的记者都是特别能干、特别正直的,你就放心吧!
  她随女记者进了一间会议室,女记者说,您先等一会儿。一会儿,一位男记者走了进来。她赶紧站起来,男记者握着她的手说,吴老师好,您坐吧!说着也坐了下来。
  男记者说,您把您的情况和我们说一下。说着,拿出一个录音笔放在桌子上。她便把怎么补牙,怎样拔牙,又怎么到医院里检查出牙里有一个针头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她哽咽了。女记者把一杯水放到她的面前说,您喝点水吧!男记者说,这样吧,您把您的材料复印一份给我们,我们看看,然后到医院去了解一下情况,您看怎么样。她说,得多长时间。男记者说,您尽快地把材料送来,材料送来,我们就去采访。
  她握着男记者的手说,谢谢你们了。男记者说,没什么。女记者也向她点点头。她说,那我回去复印材料,复印好了给你们送来。男记者说,好的,拿到材料,我们就去采访。
  她回到了家里,把当初打印好的材料,还有身份证、照片、图片等都一起找出来,中午简单吃了一口,把这些东西归整到文件袋里,然后一起拿上到了打印室。忙了好一会儿,一切复印好后,她直接去了报社。
  她去了报社后,男记者和女记者都出去采访了,她到了主任室,把材料交给了主任,让他转交给那位男记者。
  回到家里后,她觉得,自己的牙疼得更厉害了,半边脸常常会失去知觉,好像这脸不是自己的,吃东西和说话都有些不得劲了。
  两天后,那个男记者打来了电话。她抖抖地拿着话筒,直楞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男记者说,我们看了您的材料,采访了您拔牙的那家医院,也采访了给您拍片的那家医院。拔牙的那家医院坚决不承认他们有错,拍片的那家医院说,您确实到他们那里拍了片,可是片子上只显示了有一个阴影,并不能确定那就是一个针头。
  她的血在往上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牙医轻蔑的笑。她说,记者,不是这样的,那家医院确实将一个针头扎在我的牙床里,我的牙现在还在疼,我的脸都木了。当时,那一个针碰到我的牙上还响了一声。男记者说,我理解,但是,这个要做医疗鉴定,要不我们没法采访,只有等医疗鉴定出来后,我们才可以采访,要不什么事也说明不了。
  她软软地挂上了电话,她觉得他们都是一伙的,不管是医院、医疗鉴定所,还是报社和学校,他们都联合起来对付她一个人。晚上,牙疼还是折磨着她。她两眼瞪着黑黑的屋顶,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像这黑的夜一样,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有糟糕透顶的黑。
  第二天,她想着去学校请个假,但是一想到校长的那一张脸,便不寒而栗了。她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医疗鉴定所,见到了那个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这个案子很快就结了,请你再耐心等一等。这个案子一结,我们便一意一心搞你这个。她想说一说她的牙疼,她请假的艰难,但是这个工作人员挥了挥手说,你要理解我们的工作,我们也难。
  她心想,都难,那么她呢,她招谁惹谁了,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做人,认认真真地做事,她得罪谁了,要让她受这般罪。
  
  9
  
  吴老师回到家里,又是一夜难眠,那刺痛、胀疼的感觉始终折磨着她。第二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她的脸整个地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就带着这一脸的憔悴去往学校。
  进了办公室后,同事们表面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那客气的笑里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她觉得自己又在发烧,身上发着冷、打着颤。一个同事从外面进来后说,吴老师,校长让你过去一趟。办公室里一下子出奇的安静,整理案头的手僵在那里,正在走路的突然停下了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寂静里是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原来一个老师正在浇着花,水壶里的水流着,花盆里的水溢到了外面,他的手还僵在那里。这哗哗的流水声让一个静止的世界又活了过来,走路的继续走路,整理案头的哗哗地翻动着桌上的书和报。
  她硬着头皮到了校长办公室,又见到了校长。校长的脸冷冷的,看她进来了,也不看她,只整理着桌上的书报。她站在那里,等待着,看校长不作声,就说,校长,你找我。校长停下手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她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搞蒙了,便没有做声。校长继续说,你假也不请,就不来上课,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她说,我让李老师帮我上了。不管谁替你上,你总得请个假吧,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校长。告诉你,就凭你不请假这一条,我就能开除你。
  她没有做声,校长也坐在那里不做声,办公室里是难奈的沉寂。停了一会儿,校长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她的身子立即僵直着。校长看着她,手放到了她的肩上说,当然了,我对你也下不了狠心,我知道你也难,一个女人家,什么事都是自己扛。校长的几句话,说得她心里酸酸的。校长从后边抱住了她,她真想在一个人的肩膀上靠一靠,但是,为什么要是这个人呢。多少年来,这个男人像苍蝇一样地咬定她,她一直不给他一个机会。她按时上课下课,从来不迟到早退,连病假都没有请过,她的工作无懈可击。现在,为了一颗牙,她给他留下了制裁她的把柄。正像他说的那样,他一句话就可以把她开除掉。但是,她能委身这个男人吗,她内心里除了对他的厌恶还是厌恶。于是,她又一次把他推在了一边,然后跑了出去。
  她听到,在她关门的一瞬,一个茶杯碎在了地上。她想着,那个碎掉的茶杯也许就是她将来的命运。她的牙又疼了一下,这使她又想到了那个牙医,这一切都是那个牙医造成的。
  晚上,又是一夜难眠。她想着,也许,她再去学校听到的就将是她被开除的消息。想着讲台下的那些个学生们,她真有些不舍。
  
  10
  
  天亮了,吴老师早早地起来,洗漱完毕后,又去往那个医疗鉴定所。这次,不管他们讲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她也要他们一个鉴定结果。
  她又见到了那个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正喝着茶,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看到她,工作人员放下茶杯,脸沉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说,我那个事能不能处理。工作人员说,还得等一等,说着就要起身离开。那几次,这工作人员也是这个样子,离开了办公室,便将她一个人晾在这里。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火,这火要把她的心烧焦了,她的手伸进了皮包里。那个工作人员说,怎么还不走呀。你要不走就在这里等着,看你能等出个啥结果。说着,这工作人员便要转身离开。这时,那个牙医轻蔑的笑和校长阴冷的笑在她的面前交替出现着,她的手从皮包里拿出来后,已经握着一把刀了。她拿着刀站起身,一边喊叫着,一边将刀捅在了那个工作人员身上。
  
  那个工作人员听到她的喊叫声,惊骇地扭过头,看着一个女人疯了般地向自己冲过来,接着她的身上一阵疼,低头一看,一把刀捅进了自己的身体。
  屋里几个正聊着天的工作人员看到这一幕,楞了一下,便都向着这个疯狂的女人扑过来,把她摁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人拽了起来,她感到手腕上一阵凉,接着双手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拴在了一起。她迷迷糊糊的觉得,那应该是一把手铐。
  她眼睛闭着,任由人拉着、拽着,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听到外面有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叫声。她被推上了一辆车,车开动了,她迷迷糊糊地坐在车里,任那一辆车把自己拉到任何一个地方。
  车行走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她被从车上拉下来。当坐在那一间办公室里时,她的头脑开始清醒了些,她回想着,她拿刀捅了那个工作人员。那把刀是她第三次去校长室请假时放在皮包里的,此后,那刀便一直没有取出去。
  她的面前坐着两个警察,警察问她姓名、年龄、职业,她都一一回答着。警察问她为什么拿刀捅人,她说,我牙疼、牙疼,牙医在我的牙床里放进一个针头,我牙疼。他不给我鉴定,我的工作丢了,我不能当老师了,不能教学生了。他不给我鉴定,记者不给采访,不能给我伸冤。说着、说着她便哭了起来,哭着时,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那哭声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听着怪怪的。
  她被关起来时,还觉得这一切很可笑,除了那个小学教员,她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但是,她却拿刀捅了人。以前看别人杀鸡时,她都要别过脸去,觉得那个杀鸡的人真是一个狠心的人。
  那个工作人员伤得不重,牙疼拖垮了她的身体,她虽然愤怒着,但手上的劲却小了许多,再说,那个工作人员还穿着硬硬的制服。所以,那个工作人员只是被吓了一跳。
  现在,牙不怎么疼了,头却又疼开了,那一个针头应该已经窜到了她的脑袋里,不久之后,就会进入她的脑髓里,那时,她也许就会成一个傻子了。
  她记着,父母和弟弟曾经来看过她。他们都难过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她知道,他们不相信她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她确实变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凶恶的歹徒。她的同事也来看过她,她想,他们是应该感到高兴的,因为她的离去,他们便少了一个竞争的对手。他们这同情都是装出来的,他们来无非是要看看吴老师变作囚徒的样子。他们都满意地走了,她现在不是吴老师了,她现在已成了一个囚徒。
  她想着,如果当初答应了校长,她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她不但丢不了工作,也许还会得到提拔,她们学校一位漂亮的女老师就是因为得到了校长的赏识而提拔成了主任。她呢?她也是可以的,只要她答应做校长的情人,答应和校长睡觉,那么她也是可以的。还有,校长认识许多官场的人,他还可以帮她打赢这场官司。
  她自问,她是不是有一些后悔?现在她有什么呢?一个囚犯,谁还会看得起她呢?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会不会选择和校长睡觉呢?她真的说不准了。
  
  11
  
  又是一个晴好的天,人们脚步匆匆地行走在路上。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从远处走来。她的身材很好,那白裙子穿在她的身上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男人们走过她身边时,都不由得在她的脸上、胸上、腰上、胯上以及裸露的腿上扫瞄着。她感觉出了那目光里面的温情与爱意,这目光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却也获取了许多的满足。
  她走在路上,充满了幸福和满足。突然一个女声从身后传过来,牙医、牙医……她只楞了一下,没有理会这叫声,继续地往前走着。她不愿意为了一个没有干系的叫声,停下自己优美的步伐。但那叫声越来越迫近,已经抵到了她的背部,牙医、牙医,她的胳膊被人揪住了。她回过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女人瘦小着身子,眼睛向外突着,一只干枯的手抓着她,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嘴说,牙疼,又指着自己的头说,头疼。白衣女子看到,这疯女人的头上长着一个大包,那大包鲜红发亮,像一颗熟透的苹果挂在那里。
  白衣女子啊地叫了一声,她一边叫一边挣脱着这疯女人的控制。这疯女人使劲抓着她,一遍遍地嘟囔着,牙医,牙疼,头疼。白衣女子终于挣脱了疯女人的控制,向前跑去。她听到疯女人还在嘟囔着,杀人,杀人。
  她回过头去,看到那疯女人慢慢地走着、笑着、说着,校长,睡觉,我要和校长睡觉。说到睡觉二字时,疯女人竟显出一种娇媚来。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