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裕的起源

2011-12-29 00:00:00张宇燕
读书 2011年10期


  前不久,机械工业出版社的编辑寄来一部译稿,书名叫《繁荣的背后:解读现代世界的经济大增长》,希望我为此书中译本写序。我粗粗翻看了一下就允诺下来,因为我感觉此书非同一般,而且我还发现此书的叙述风格颇符合我的阅读口味。
  本书作者威廉·伯恩斯并非职业经济学家,但退休后却成为美国金融理论家并以研究现代资产组合理论闻名于世,其五部著作:《繁荣的背后》、《智慧的资产配置者》、《投资的四大关键》、《无与伦比的交换:贸易如何塑造世界》和《投资者宣言》全部畅销。其中后两部著作已经有了中文版。
  威廉·伯恩斯坦在《繁荣的背后:解读现代世界的经济大增长》(下引此书只注页码)中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探索十九世纪早期出现的引发当代经济起飞的文化和历史因素。
  按照经济史统计学家麦迪逊在《世界经济:千禧年透视》一书中所做的估算,十八世纪之前的世界人均GDP增长总体而言可谓一潭死水,经济增长的历史性分水岭大约出现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整个十九世纪,当时位于西欧和北美的发达国家人均GDP增长率为2%,从而把其他国家远远地甩在后面。其实,资本主义兴起这一场伟大戏剧的开幕时间要更早些,捷足先登者为荷兰与英国。在十六至十八这两个世纪中,荷兰人均GDP增长率为0.52%,按不变价格计算人均收入从七百五十四美元提升到两千一百一十美元,英国与之相应的数字分别为0.28%、七百一十四美元和一千二百五十美元。同时代的世界文明大国中国和意大利停滞不前,均为零增长,法国则业绩居中,人均GDP增长率0.15%,人均收入从七百二十七美元增至九百八十六美元。数字上的差异催生了问题: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为了回答人类近代史上这一重大问题,伯恩斯坦搭建了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四位一体”的理论框架:财产权、科学理性主义(或科学方法)、资本市场、交通和通讯技术改善。在这四大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现代财富增长逐渐生根发芽于波兰格拉斯哥至意大利热那亚之间的地区。
  在伯恩斯坦看来,一国繁荣的关键是制度,其中财产权制度居首。所谓财产权,是指保障个人财产的权利,是所有其他权利的基础。“没有什么比任意没收公民财产对经济健康造成的损害更大了,无论这样做的人是蒙着面具的强盗还是戴着徽章的政府官员。”(195页)尽管一二一五年英国国王和贵族之间就签署了规范各自权利与义务的《大宪章》,但甚至在一六八八年光荣革命爆发后的几十年里,英国王室与欧洲其他所有君主一样,都没能建立起可靠的融资渠道,其财政收入主要来源于特许权出售、土地转让与租金以及关税。而这些筹资方式无疑有损于企业投资与商贸发展。为了支持军事冒险君主们常常从事商业借贷。由于缺乏可靠的融资渠道或稳定的资金来源,君主违约事件时有发生。一六七二年英王查尔斯二世暂停偿付债务,导致绝大多数债权银行破了产。这可被视为私人产权受到侵害的典型事例。
  因封建制度低效引致的市场环境恶劣,亦极大地阻碍了经济增长。在十四至十六世纪的西欧城镇,社会治安状况之差对今天的人来说简直难以想象。那时因凶杀而死亡的人数是意外死亡的两倍,绑架常见。一八二九年,英国首相罗伯特·皮尔缔造了世界第一支大城市警察队伍,而在正规警察出现之前如果不带上剑、匕首或手枪,绝不敢贸然走上街头。城镇之外也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世界,拦路抢劫比比皆是(27页)。在同一时期内,英国国王们通常是随心所欲地把专利权或特许权赋予皇室成员和亲信并以此获得回扣,其中伊丽莎白一世尤甚。她将全国的酒吧经营特许权授予深受宠爱的大臣;把经销扑克牌的垄断权给了她的心腹男仆,由此还引起了一场历史上著名的(Darcy vs. Allin)诉讼案,并最终以法院判女王违反普通法收场(71—72页)。
  因为财产权的普遍缺位,人类长时间步履蹒跚。真正的历史转折点是一六八八年爆发于英国的光荣革命。随着荷兰国王(奥兰治的威廉)和荷兰财产权制度的引进,尤其是伴随着英国商业新贵实力的提升,相对稳定的君主立宪制度在英国开始确立。君主立宪制把国会权威提升至最高,并通过国会来约束国王可能损害财产权的各种行为,保护国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改进市场经营环境,从而为资本主义大发展扫清了障碍。商人及其代理人开始支配政府,政府逐步成为实现商业利益的手段,可谓光荣革命的实质结果。“当欧洲各国政治体制确立后,各国追求的便是同一个目标了:最大化国家的财政和权力。”(204页)当然,财产权制度的确立和王权受到抑制经历了漫长且痛苦的过程。光荣革命后洛克从流亡地回归祖国并受到英雄般的欢迎,但直到去世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就是《政府论》的作者。个中原因是他害怕来自国王的报复。
  作为“四位一体”架构第二根支柱的是科学方法,经济进步有赖于创新和将创新成果的商业化。而创新过程需要一个以理性思考为基础的知识体系作为支撑。具体说,科学理性主义表现为引发技术进步的经验观察和数学工具的进步(14页)。十三至十八世纪,欧洲经历了宗教与科学的血与火的洗礼。之前,基督教以及教会对思想的统治和禁锢之严酷,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布鲁诺因印发《天体运行论》被视为传播异端邪说并遭火刑;欧洲宗教改革领袖路德也曾不遗余力地阻挠哥白尼著作的发表,甚至呼吁将其处以极刑。即使一个世纪后当洛克进入牛津大学时,六十名高年级学生中仅有一位学习道德哲学,专攻法律和医学的各两名,其余的五十五位全部研习宗教(87页)。
  在打破罗马教廷对知识的垄断的过程中,欧洲涌现出一大批光彩夺目的科学家,贡献巨大。伯恩斯坦叙述他们的生平业绩时驾轻就熟如数家珍。
  本书的第三章可以说就是一部欧洲前现代科技史的缩写本。牛顿是众多璀璨明星般科学家中最明亮的一颗;哈雷因为精准地预测了日全食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颗最著名的彗星。除此,他慷慨地资助了才华横溢的同时代科学家并与他们精诚合作。得到哈雷资助的钟表匠哈里森发明了促进航海业大发展的天文钟;没有他的坚持和资助,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恐怕难以出版;他还精心收集整理了人口死亡数据,缜密分析后制作了世界上第一张保险精算表,从而开了现代保险业之先河,并为资本市场这台机车提供了燃料。哈雷被伯恩斯坦称之为“科学理性主义—资本市场—现代运输”这一故事的主角(104页)。对此评价我深以为然。
  天才创意转化为经济现实之间需要资本推动,需要充满活力且受投资人信赖的资本市场。有效的资本市场具有三项基本功能:降低融资成本、分散投资风险以及提供市场信息。说来有趣,资本市场的发育同政府借贷密切相关,而政府借贷往往与战争筹款瓜葛相连。在十六至十七世纪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荷兰都在为推翻西班牙的统治而战。为了赢得战争和市政建设,荷兰政府发行了数额巨大且种类繁多的债券,阿姆斯特丹随之成为欧洲金融中心。英国现代资本市场的建立几乎直接源于确立国会最高权威的光荣革命。值得一提的是,“奥兰治的威廉”(即光荣革命后的威廉二世)并非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