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对中国政治史的思考

2011-12-29 00:00:00伍国
读书 2011年12期


  美籍日裔政治理论家弗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以一篇《历史的终结》和出版于一九九二年的著作《历史的终结和最后一个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闻名于世。他在东欧剧变之后慨然宣布欧美自由民主体制已经在全球范围内获得终极性的胜利,其论断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持久的争议。十余年后,福山从位于美国政治核心地区的东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跳槽到西海岸斯坦福大学,其学术兴趣也更多地从政治学者热衷的构建理论模型和预言未来转向一种历史的路径,即追根溯源,经由发掘各种政治秩序和思想在全球范围内的最初缘起和历史演进,推求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也就是说,福山现在更像一位政治思想史家,尽管他最终还是以一个政治思想家的身份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即他的最新成果,《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革命》(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在这本书中,福山关注的要点仍是西方学者惯常探讨的核心问题:国家政权,围绕“国家之前”,“国家构建”,“法治”(rule of law),“负责任的政府”这几个论题展开。这也是福山分析人类历史上各类政府的三个基本指标。值得注意的是,福山在这部新书中以极大的篇幅讨论了中国历史上的国家形态和功能,并对中国这一个案给予了较为谨慎和持平的分析。
  关于国家制度的起源,福山认为霍布斯、洛克、卢梭等人的社会契约理论是欠准确的,因为国家本质上是具有强制性且等级森严。这里福山完全否定托马斯·霍布斯关于早期人类个体相互残杀,因而需要国家(利维坦)作为个体人之间建立的理性契约的理论。他断言,人类从来没有以个人状态存在过,也从来没有刻意自我组织,因为人类天生就具有社会性,只有在达到较高的发展阶段后才开始进行有意识的组织。在笔者看来,这一强调人的社会性的观点,和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的论断倒是颇有相通之处(《荀子·王制篇》: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福山还评述了曾经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卡尔·维特夫(Karl Wittfogel)的水利型国家理论。维特夫在其著名的《东方专制主义》一书中,曾经把美索不达米亚、中国、印度和墨西哥这些非西方社会的专制政治传统归结为大规模水利工程的催生,维特夫认为只有中央集权的官僚体制才能管理这类需要建设大规模水利工程的社会。福山对此提出的质疑是:大多数人类早期的水利工程都是小型和本地的,大规模的工程,如中国的大运河之能够建成,恰是强大的国家政权建立之后的结果而非其起因。福山认为,马克思把中国和印度一并列入“亚细亚生产方式”(笔者注:正是这一理论影响了维特夫的观点)并不准确,因为印度体制化的教士阶层和宗族势力对国家起了很大的制约作用。而中国则不然。
  福山把中国看做人类历史上国家构建的一个“范例”,并指出很多“现代国家”才具有的要素,中国早在公元前三世纪就已具备,比欧洲早了一千八百年,然而中国在发展国家机构方面的前驱经验却极少为西方关于政治发展的论述所重视。福山对“现代国家”这一概念的定义,建立在马克斯·韦伯的经典论述上,即现代国家意味着一个由集中、统一的科层化行政制度管理的较大量的领土和人口。福山认为,在这一意义上,中国很早就发展出了非个人化、以业绩为基础的官僚任用制度,远比罗马帝国的公共行政机构更为系统,是所有文明中最早发展出现代国家制度的。
  福山把早期中国国家政权看做一个“早熟”的出现,因为这个政治和管理上的“现代国家”的建成和巩固远早于其他的社会要素,诸如世袭和占有领地的贵族,有组织的农民,植根于商人阶层、教会和其他自治团体的城市等等。与此同时,中国国家对军队的掌控则远超过罗马帝国,以至于国家有足够的能力阻止任何替代性的政治经济力量的出现。中国这种以国家为中心的发展道路直到十九世纪才被欧洲的入侵所挑战。究竟是什么促成了中国早期国家制度的过早成熟?福山的结论简而言之就是——战争。首先,福山认为中国和其他社会一样,经历从部族(tribe),酋邦(chiefdom)到国家的过程。福山指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早期国家,是在西周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