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曾拯救了苏联乃至世界的特工,在被遗忘了若干年后,被赫鲁晓夫从一部法国电影里给“救”了出来。
酒精与极速运动,这两件东西很像是毫无志向的堕落者的生活必备品。然而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日本,同样有一个男人喜欢喝得满身酒气,开着摩托车在东京人头攒动的闹市区大街上飞驰。险些被他撞到的人可能会大声咒骂,但很少有人知道,正是这个看起来堕落的男人,改变了世界格局,如果没有他,欧洲很可能就会成为希特勒的后花园,他就是“间谍之王”理查·佐尔格。
从佐尔格一生的诸多细节我们可以看到,越是被加冕为“间谍之王”的人,在生活中越不像是一个间谍,他始终在一种矛盾纠结的性格中游走,有时反复,有时坚定。
利用史沫特莱
1930年5月28日,美国女记者史沫特莱在给一位密友的信中写道:“我是结过婚的,你知道,但他真的是很有男性气概的男人。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友谊会持续多久,但这些天会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我从未有过如此身心健康的生活。”文中的“他”,指的就是佐尔格。
史沫特莱比佐尔格大3岁半,但佐尔格身在德国时就已读过她的书《大地的女儿》的德文版。此时,两个人都是德国《法兰克福邮报》派驻上海的记者,佐尔格风流倜傥,甚至游历美国时还在好莱坞电影里演过角色,在史沫特莱38岁生日(1930年2月)之时,拥有共同信仰的他们相识恨晚。
当年5月,史沫特莱与佐尔格一起南下,在广州及邻近地区度过了春夏两季。但佐尔格来中国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给报纸写写枯燥的农业评论,他是苏军情报部门(GRU,格鲁乌)的分支情报四局(负责中东与亚洲)在远东的特工,他来中国是为了建立情报网络,上海、广州正是他的情报小组所在地。
那么,史沫特莱是不是佐尔格情报小组的成员呢?佐尔格1941年在东京被捕后,在狱中陈述中说道:“我把她(史沫特莱)当作我的小组成员一样利用,而且她的工作令我非常满意。”但也许是史沫特莱察觉到了佐尔格为苏联工作,她确实并未加入情报小组,就像她尽管信仰共产主义却从未加入过共产党一样。
数月之内,佐尔格就在广州建立了他的网络,随时向莫斯科发送有关蒋介石政府与南方军阀之间最新关系动向的情报。佐尔格在中国小组的另一位重要成员是无线电专家马克思·克劳森,他建立了上海与符拉迪沃斯托克(海森崴)之间的联系电台,并为哈尔滨的苏军情报部基地安装了传输设备。贫困子弟出身的布劳森信仰共产主义,但他却娶了一位因为十月革命而流亡上海的白俄姑娘,显然,在爱人面前,他隐瞒了自己的信仰和特工身份。
佐尔格当然也对包括史沫特莱在内的所有人隐瞒了身份。中国共产党的情报人员只知道他叫乔纳森,是为共产国际工作的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也只知道他叫乔纳森;而德国方面只知道他是农业专家和记者佐尔格博士,他在柏林的《法兰克福农业报》上撰写了诸如《满洲大豆的收获》、《中国花生出口》等文章。
值得一提的人,是在上海与佐尔格、史沫特莱交往甚密的圈中人——英国人罗杰·霍里斯,他从牛津大学辍学后来到风起云涌的中国,给外国报刊撰写有关中国的稿子。1936年,他因病回国,但很快就在英国情报机构军情五处谋得职位,因为他对共产国际的情况异常熟悉,一路迅速晋升,并最终在1956年接替迪克·怀特,出任军情五处处长。无论为哪一方效力的间谍,在私下里他们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私人联系,这也是很多国家的情报机构对特工人员始终抱有戒心或者怀疑他们是双重间谍的原因:他们曾经总是和敌方的间谍走得太近。
不过,怀疑总是并非空穴来风,罗杰·霍里斯在1976年去世,若干年后,才有人调查说他是为苏联工作的“内奸”,但此说一直存在争议。如果这位英国情报机构的负责人果真曾是苏联“内奸”,那他会不会是在上海时期被佐尔格拉下水的呢?认识他们俩的人都回忆说,无论佐尔格还是罗杰,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酒鬼和猎艳高手,联想一下伊恩·弗莱明笔下的“007”邦德,看来喝酒和泡妞还果然是特工的“必备素质”。
赛车狂人
佐尔格的母亲是苏联人,父亲是德国人,他出生
konr1voIQUSVBZp7K79efA==在苏联南部阿塞拜疆的巴库市,幼年全家去了德国。所以他的身上流着苏联和德国两种血液,这或许是他性格分裂的开始。一战中,他作为德军士兵参战,奖励就是战斗中负伤导致他终身跛脚。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男人和女人都会用无尽的词语来形容佐尔格的英俊和美貌,但跛脚是他唯一的短处,他也由此而痛恨战争,因为战争夺去了他的完美。
但在上海的佐尔格马上发现,一战留下的瘸腿此时是个好东西,那就像是一块耀眼的军功章一样,可以使他和蒋介石军事顾问团里的德军军官们迅速称兄道弟。
很快,“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在东北扶持了伪“满洲国”。对此,佐尔格写道:“夺取满洲之后,日本在远东更加跃跃欲试,‘满洲事变’(‘九·一八事变’)对苏联的直接影响就是不再拥有宽阔的缓冲区,直面日军势力,无法再忽略苏联在远东的防卫问题了。”
然而,直面日军的不只是苏联,还有佐尔格自己。1932年1月,日军进攻上海闸北,外国人都躲在华懋大饭店的窗户后面观看着这场战役。那些佐尔格的朋友、德国军事顾问团的军官总是对蒋介石说,1名日军可敌5至10名国军士兵,但位于前线很近的佐尔格却看到了不同的景象。他被十九路军的顽强英勇而触动,甚至有传记作家记载佐尔格在防御工事那里“帮了点忙”。至此,佐尔格觉得,他必须更全面地去思考日本问题,他开始钻研日本历史与政治。
此时的佐尔格依然保持着对于速度的偏爱。俄罗斯历史学者维克多·乌索夫在《远东问题杂志》撰文提到一个佐尔格接近蒋介石的细节:蒋介石喜欢汽车,并亲组赛车俱乐部,佐尔格在比赛中始终超越蒋介石,但最终还是卖个破绽让蒋赢了比赛,于是蒋介石记住了他叫佐尔格。
1930年11月,佐尔格与史沫特莱从广州回到上海,佐尔格对史沫特莱说:“你能帮我介绍一位日本人吗?我想更多地了解中日问题。”于是,在南京路的一家饭店,史沫特莱把日本《朝日新闻》派驻中国的记者尾崎秀实介绍给了佐尔格,因为史沫特莱说尾崎秀实是“中国通”。尾崎秀实已经做爸爸了,从钱包里拿出女儿的照片满脸喜悦,但很快佐尔格就发现,尾崎秀实和自己一样,追逐起女人来,就像是一辆“荷尔蒙坦克”般攻势猛烈。他的妻子是他哥哥的前妻,那段婚姻在当时日本引起很大争议。
“乔纳森是个不错的人。”史沫特莱对尾崎秀实说。不过此刻的史沫特莱绝对想不到,14年之后尾崎秀实会和佐尔格双双遇难。尾崎秀实在1941年被捕之后说道:“与史沫特莱和佐尔格见面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但是,尽管有战争的残酷与情报工作的惊险,这位貌似花花公子一样的俊男特工还是有恃无恐地在上海开始了他的疯狂生活。1931年9月的一天,他口袋里揣着情报、骑着摩托车在上海的大街上狂奔,结果撞到了墙上,断了条腿。望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佐尔格笑道:反正战争给了我满身伤疤,也不差这一条了。而无线电专家克劳森就坐在佐尔格摩托车的后座上,他也受了伤,惊魂未定。
尽管佐尔格利用史沫特莱招募到了几名很棒的特工,但佐尔格与史沫特莱的感情还是淡了下来。为什么呢?佐尔格后来写道:“史沫特莱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过人,也是一个好记者,但她不是一个结婚的好人选,简而言之,她是个男人一般的女人。”
此外,佐尔格的特工小组中还有一名中国广东籍女人,目前只知道她的姓英文是Chui,按照广东话姓氏的英文翻译,可能是崔、徐或隋。“她是一个地道的广东人,非常适合我们的组织网络。”佐尔格写道。
有趣的是,尽管佐尔格在中国建立情报网络时得到了史沫特莱等女性的鼎力协助,他甚至也招募了中国女人作为小组成员,但是佐尔格对于“女特工”的印象似乎却并不好。他在被捕后的狱中回忆里写道:“女人不适合做特工,因为女人不懂政治,我从来没有在她们那里等到过让我满意的消息。所以,我从来不招募女性成员。”研究者认为,这段话显然是与事实不符的,佐尔格之所以这么写,是为了保护当时上海和东京的女性组员。
他为何痛哭?
1933年1月,佐尔格离开中国回到莫斯科,受到情报四局的热烈欢迎,但他继续以农业专家的身份撰写农业评论书籍。不久之后,情报四局负责人问他,想被派往哪里?
佐尔格想了想说,中国北方和满洲(中国东北),随后他又以近乎玩笑的口气说,东京也不错。结果,两周之后,他被派往东京,玩笑话被当真了。他离开了莫斯科的第二任妻子卡佳,他后来写道:“离开莫斯科的妻子时我很难受;来到日本我也很难受,因为我让那个爱我和关心我的日本女孩失望了;我还很难受因为我毁掉了一位挚友的前程;我同样很难受,因为我没能阻止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拯救那些无辜的死者。我被失败所打击,准备赴死。”
这段话中提到的“毁掉了他前程”的挚友,是佐尔格在东京活动的线索之一——曾任纳粹德国驻东京大使馆武官的奥特,后来他晋升为纳粹德国驻日本大使。
1941年6月22日,德军入侵苏联,佐尔格得知消息时,刚好与德籍钢琴师情人一起从乡村兜风回来,他坐在东京帝国饭店的酒吧里心情很差,用英语怒吼道:“希特勒是个杀人犯!斯大林会教训这个杂种的,等着瞧吧。”见无人安慰自己,佐尔格给东京德国大使馆的奥特打电话,说:“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的。”直到佐尔格被捕,奥特都不相信他会是苏联间谍,奥特自己也因“佐尔格案件”被日本驱逐回了德国。
但很快,佐尔格从新闻中看到苏联几乎对德军的进犯并无防备之力,西线大片的国土瞬间沦入纳粹之手。佐尔格放声痛哭了几个小时之久,因为他知道,他发给莫斯科的有关德军将会入侵的情报并没有得到斯大林的重视,自己不被信任。
2003年,日本导演筱田正浩拍摄了电影《间谍佐尔格》,作为一个日本导演,他完全站在一个理解佐尔格的角度,尽管这个“间谍之王”曾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敌人。在片头,筱田正浩引用了鲁迅的文字:“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这就像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引用鲁迅的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段话很符合佐尔格的人生,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佐尔格东京小组的核心成员尾崎秀实在中国时,与鲁迅、田汉、夏衍等中国文人有交往。尾崎秀实曾赠送日文版的《阿Q正传》和尾崎自己翻译的史沫特莱作品《大地的女儿》的日文版给鲁迅。鲁迅提到尾崎秀实时说:“精通德语,知识渊博,为人也可靠。”
因为尾崎秀实所写的中国问题专著《现代支那论》得到了日本首相近卫文磨赏识,身为佐尔格小组成员的他成为了首相智囊团的核心人物。正是通过尾崎秀实这条线,佐尔格获知了德军会在1941年1月进攻苏联,并报告了莫斯科。斯大林为什么没有把佐尔格的报告当真呢?有研究认为,当时斯大林认为佐尔格是双重间谍,有意提防。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佐尔格在情报四局的顶头上司伊安·别尔金在1938年的肃反运动中被清洗掉了。
拯救世界
佐尔格东京小组的另一个核心成员是画家宫城与德,他是冲绳人,在日本他能感觉到日本本岛人对冲绳人的歧视,后来在美国他又感受到了美国人对东亚人的歧视,如此心情下,他成为了佐尔格的帮手。
佐尔格和宫城与德接头是在东京的大都会美术馆,接头暗号是佐尔格系一条黑色领带,宫城系蓝色领带。为了不出差错,他们手中还拿着特定编号的一美元钞票作为身份证明。东京的情报小组,就在尾崎秀实与宫城与德这两条线上展开,佐尔格则依旧与奥特等德国大使馆的人彻夜醉酒,获知消息。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佐尔格找到宫城与德,两个人一起研究日军对于“卢沟桥事变”爆发导火线的解释:一名日籍军官失踪,要求进步宛平城寻找。宫城与德认为,这很可能是日军挑起事端的借口,而这次事件也极有可能是日军进一步占林中国华北的开始。佐尔格连忙将这些情报汇报给了莫斯科。此后,中日之间8年之久的战争,印证宫城与德分析的正确性。
德军入侵苏联之后,斯大林开始担心,日军会不会同时在远东地区对苏联展开攻势,那样苏联就会腹背受敌,难以招架。弄清日军是否会在远东进攻,成了佐尔格的首要任务。宫城与德甚至建议佐尔格从日军的军装配备来判断他们是北上寒冷的西伯利亚还是南下温暖的东南亚。
在伪“满洲国”与苏联边境的诺门罕,苏军大胜日本关东军,使得日军方面考虑取消了进攻苏联的计划。1941年9月,佐尔格根据尾崎秀实从首相身边获得的情报以及宫城与德从军方获知的消息,判断日军会南下而非北上,并报告了莫斯科。或许是佐尔格之前有关“德军入侵”的情报得到了验证,苏联方面开始重视他的情报。于是,坐镇诺门罕的朱可夫被征调去苏联西线对抗德军,这一打,就一直打到了柏林。佐尔格没能制止战争的爆发,但确实是在他的帮助下,战争得以早日结束。
但佐尔格的厄运却开始了。1941年10月,由于宫城与德的朋友出卖,整个情报小组暴露,宫城与德、尾崎秀实和佐尔格相继被捕。
1944年11月7日,日本方面选择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苏联十月革命成功27周年的日子——对佐尔格实施绞刑。就在佐尔格被绞死几个小时以前,尾崎秀实也被实施绞刑,他是日本历史上唯一一个以“叛国者”罪名处死的人。宫城与德病死在鸭巢监狱中。
迟到的奖章
但苏联方面一直拒绝承认佐尔格是苏联间谍,甚至连佐尔格在莫斯科的妻子卡佳也被当做德国间谍的家属流放,最终死于西伯利亚。佐尔格被葬在东京鸭巢监狱的墓地,情人石井花子经常都会去给他扫墓。但在被他拯救过的苏联,佐尔格的名字却被人淡忘了。
1957年,法国导演伊夫·西安比娶了日本演员岸惠子做太太,遂了解到佐尔格在日本的故事,于是拍摄了电影《佐尔格先生,你是谁?》,恰巧这部片子在1964年时被赫鲁晓夫看到了。赫鲁晓夫很激动地说:“他可是我们的间谍啊,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他活动的故事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拍一部描写他的电影呢?”
于是,1964年,苏联政府宣布佐尔格是“苏联的英雄”,那是当时苏联的最高荣誉。但是佐尔格东京小组的重要成员尾崎秀实和宫城与德却再次被遗忘了,苏联人不知道他们,日本人则视他们为死有余辜的“叛徒”。
于是,2006年,研究尾崎秀实与宫城与德的日本学者开始给俄罗斯有关部门写信,想俄方追认二人为国家英雄,可是有关部门回信说这个很难。2009年年中,这位研究者一咬牙,决定直接给总统梅德韦杰夫和总理普京写信。12月,俄罗斯驻东京大使馆回信说,本来应该是奖给尾崎秀实和宫城与德等人的“太平洋战争二级勋章”在莫斯科某栋楼里被找到了。
2010年1月,距离宫城与德去世67年之后,也是苏联决定“奖励”宫城与德等东京情报组员46年之后,奖章和证书终于交到了宫城与德侄女的手上,然而它曾经拯救过的和决定表彰他的国家——苏联,却早已不复存在了。
2010年,曾主演和拍摄《暗算》的中国导演柳云龙的电影《东风雨》上映,佐尔格和尾崎秀实等人物在片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