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贾樟柯要多点想象力

2011-12-29 00:00:00
南方人物周刊 2011年3期


  人物周刊:你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吗?
  贾樟柯:阶段性地实现了。比如想当导演,还真就当了。刚开始拍片时有一些焦虑,担心拍完这顿没下顿。这13年一直在拍,没有中断过,从这个角度看,算幸运了。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自己超越阶段性的终极归宿?
  贾樟柯:没想过,我把每个电影创意的产生比喻为分泌物。终极归宿不知道,但是终结点我知道,就是分泌得很勉强的时候吧。我一直感觉自己在这个行业才刚刚起步。好多人以为我一直在拍自己,但其实我没有。《站台》里有我自己的一部分生活,其他都是我的观察和感受。
  人物周刊:你这么说可能很多人会吃惊,大家一直以为你在拍自己。
  贾樟柯:准确地说,我没有拍自己的直接经验,一直在拍间接经验。有评论说,我的电影扛个摄影机上街就拍了,这是对我最大的误解。电影本身越接近现实越需要想象力。我在电影里倾注了非常大的想象力,靠想象力在支撑,靠想象力在结构,而不是单纯靠经验或者靠实景、非职业演员这些制作方法。它们只是产生美学情调的一种方法,不能构筑电影全部。
  我是学电影理论的,我希望我的电影共同构成一个时代的过程,虽然是片面的、一个导演目光中的时代,但我希望它是完整的。多年之后观众再看,还能够感受到上世纪的70年代末、80年代、90年代……一个导演目光中的变化中国,这是我的理想境界。
  人物周刊:冯小刚也表达过类似的心愿。
  贾樟柯:冯小刚能够做到这一点。虽然是一种通俗的做法,但他有一个很可贵的地方,他一直试图跟当代社会对话。
  
  影市泡沫是资本和电影人的合谋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觉得,第五代大师们的导演能力在退化?
  贾樟柯:我的观点跟你不一样。我不觉得是这些导演能力退化,是没把心力放上去。很多人把电影市场当成一个股市,快进快出,捞一把就走。形成泡沫是合谋,既因为资本的短视和投机,也因为有我们电影工作者的里应外合。还有观众的原因,因为观众即使骂,也还是一直买单。
  如果愿意呕心沥血拿出一个作品,能力不至于变成这样。他们毕竟原来都是那么精彩的导演,视线和想象力都在那里。还是创作态度的问题,越是创作态度有问题,营销时越强调有多么辛苦,多么努力。
  一些在80年代、90年代非常优秀的导演,曾经是国际级,他们4647afac8dd12237ee1229b8fd253e59fba513b4eda7ae647e354f5a33f4244c提供本土的经验和故事,能够和国际文化相匹配,但现在他们变成了本地导演,可以伺候本土观众的喜闻乐见,却失去了跟国际对话的能力。
  人物周刊:他们如果说是为了振兴民族电影工业呢?
  贾樟柯:振兴民族电影工业,最好的方法就是拿出有质量的电影啊……一些导演在谈到这点时,最常为自己找的合法性就是抵抗好莱坞,说如果不拍这样的电影,好莱坞就会长驱直入,会占据我们的银幕,中国电影就完蛋了。这有一定道理,但其实也说不通。你用和好莱坞同样的类型来翻拍好莱坞,这是经济层面而不是文化层面的抵抗,因为你变成它了。你用好莱坞的类型电影来抵抗好莱坞,那等于好莱坞开了个分店。好莱坞从中国每年赚走100个亿,因为你的出现它们变成50个亿,那是经济层面的抵抗,但是,反好莱坞,不是文化层面的命题吗?
  好莱坞自身非常优秀,反好莱坞不是把丫灭了,而是说它不能成为唯一。我们是希望不要那么一元,希望中国电影里还能够产生跟我们的本土经历、跟我们的生存困境、生存实质有关联的作品。
  人物周刊:但是现在影市的繁荣,也是观众一张票一张票买出来的。
  贾樟柯:说简单点,就是总体上阅读和精神生活的匮乏。很多公众可能已经不记得相对严肃的写作和电影,只用“笑不笑、哭不哭、打不打3个指标”来评价电影了。热闹没有问题,每个月一两部大片,挺好。问题是,热闹过后,这些大片我们还会再看吗?你能从中寻找到我们曾经的生活经历或者情感吗?基本上找不到。娱乐这个权利是大家争取来的,但是我们由过去的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了,过去是原教旨主义的思想和精神,现在又跑到实用主义去了,就是另一个极端。
  从电影导演的角度看,我非常不喜欢现在的电影氛围,任何电影都应该从创作的角度进入电影本身,《星球大战》也好,《哈利•波特》、《指环王》也好,基本不谈生意,而是谈哲学,谈人类,谈对空间、对虚拟世界的想象,都是就文化生产本身应有的话题在讨论,其次才是科技、视觉、娱乐,最后是票房。现在我们整个电影变成了一个经济体,只有两个话题:投入跟产出,中间都缺失了。这非常奇怪,也非常危险,电影本身变成了唯一的一种投资。没有人否定电影它不是生意,但问题是除了商业之外,它本身还有文化属性。
  
  年轻人不要有跨越年龄的物质欲望
  
  人物周刊:就你的观察,当下年轻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贾樟柯:跟我们年轻时一样,患得患失。每做一个选择,如果需要在现实利益跟希望之间选择,最后结果一定是妥协。我不是说理想应该跟物质绝缘,这个不矛盾。但20岁有20岁的经济模式,25岁有25岁的,不要试图去跨越它。16岁的女孩没必要因为没有LV或者迪奥的包而焦虑,现在很多年轻人,有跨越他年龄段的欲望。
  人物周刊:你年轻时应该也有这种追逐财富的愿望。
  贾樟柯:我在更年轻的时候,曾经非常渴望财富。但是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随着我热爱的工作和事业,来改善财富的状态。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想做的事情为你带来财富,而不是迷失在(追逐)财富的过程里。
  我拍《小武》时没有任何工资,但我特别感恩,因为终于可以拍一个长片了。我拍了一个我爱的电影,如果多配合做一点努力,票房好一点,地区版权卖得多一点,慢慢就有财富了。有一次,我跟一个记者开玩笑说别再跟我谈财富问题,我28岁时已经解决自己的财富问题了,没兴趣再谈它。29岁,最多的时候我一张存折上有500多万,那是1999年啊,我全部扔到《站台》里拍片子了。
  人物周刊:年轻人对物质的焦虑,不应该只由他们自己来买单。
  贾樟柯:这个当然不怪年轻人,怎么造成这个现象才是最重要的。话说回来我觉得还是应该先从文化开始改变。现在我们文化里有一点很不好,就是懒惰。作为惰性文化,无论权力,还是资本,既得利益者所传达出来的观点,在这个社会上基本得不到抵抗,这就是懒惰。不仅不抵抗,而且还努力地成为他们,或者努力地用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也可以那样,这就是文化出了问题。我们总觉得制度改变了,文化就会改变。恰恰是有什么样的文化,才有什么样的制度;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文化。过去80年代我们有这种制度改变的理想,现在他们变成一个一个利益集团,都在维稳。你说理想为什么失落,说得狠一点,就是背后有一个群体不希望改变,所有的理想都是在寻求改变。
  人物周刊:你曾经做过一个演讲,《我们这一代的怯懦》。当下社会,集体失落了什么让你最痛心?
  贾樟柯:主要还是反叛精神。大家都明白有些价值取向是有问题的,但在实际的生活里基本上都认同,都争着去证明自己也可以附和那样一种价值标准。政府一直在强调文化,但我觉得,中国没有宗教提供思想资源,普世价值又不让提,最后我们的思想资源是什么呢?没有了。如果电影、文学都不能提供这些,来自文艺、哲学、社会学之外的资源没有,连艺术方面的资源都没有的话,我们就处在一个很尴尬很贫乏的阶段。我们通过什么方法,用什么样的努力去重新提供这些思想资源,是一个很迫切的事情,但是我也不知道。呈现问题很重要,哪怕我们不知道解决之道,也先把问题讨论清楚。有时候,最大的迷茫来自于我们出了什么问题都不知道。
  人物周刊:你现在最大的迷茫是什么?
  
  贾樟柯:就是你会发现这个社会很多人一直致力于去形成文化共识,却总是像沙子一样,不停重建,整个国民仿佛变成五毒不侵、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的一个群体。最大的困惑就是经历了很多周期之后,我们干的还是同样一个事情,还是在同一个起点上谈论。比如对权力的批判,1990年代时很多人离开权力、离开体制,但是现在,年轻人都拼命考公务员去了。这些周期看得越多,失落感也越强。比如说户籍,我上中学时看路遥的《人生》,里面就在说户籍问题,1980年代文学作品提出的问题,我们到现在还在谈。
  
  我其实并不文艺
  
  人物周刊:大量的创作实践可以看出,你很善于生意和艺术相结合的运作。
  贾樟柯:我很善于跟资本打交道,让看起来很难赚钱的电影都赚到钱。比如说《海上传奇》,拍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很难在市场上有所作为,所以我们最初的设计就是要在世博园上映,而且一定免费。跟上影谈合作时我很坚持,他们也做到了。在世博有了500多场放映,我还发愁招商吗?很多品牌愿意跟我合作,所以我们做得很顺利。我在这方面有灵感,知道这个事情应该怎么弄。
  人物周刊:你的公司主要有哪些经营业务?
  贾樟柯:两家公司,北京一家香港一家。盈利渠道一个是我们电影自身的盈利,一个是发行。发行部分在香港,做中国电影的地区发行及国外发行的代理;还有一个重要的业务是商业开发和广告。
  人物周刊:《海上传奇》一开篇就出现了交通银行,这个是植入吗?
  贾樟柯:那个是我们找它的,这个电影,我设想从一个最有上海气氛的镜头开始。当时上海整个处在一个大变动之中,整个好好的柏油路全都翻起来,我就拍了几个镜头,剪片子的时候就把它剪成整部电影的开场。我们的经营团队说,我们应该去找他们,后来一拍即合,他们投了很多钱来一起做。
  人物周刊:很少有导演对自己的经营能力像你这样自信。
  贾樟柯:我在保证生存的情况下从来不谈这些事情,因为电影最可爱之处,就是它传达了你的情感和思想。你去拍一部电影的动机一定是有所感触,有所讲述。而那些操作层面的东西是背景。我并不是很文艺,就算拍个武侠片、恐怖片、歌舞片,我肯定谈的还是这些。2010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谈第六代——《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很小的时候,父亲跟我讲过一个朴素的哲学问题:出水才见两腿泥。我最反感的不是“第六代集体崩溃”这样一个结论,而是给别人下结论的这种行为。一个创造者的潜质,短时间是看不出来的,你没有必要在他们39岁、40岁的时候就宣判他们的结局。
  
  我不相信,你能猜到我的结局
  
  人物周刊:抛开“第六代”是否崩溃不谈,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如今都在电影创作中缺席了。
  贾樟柯:造成分化的个人原因都不一样。他们中很多人是从1990年、1991年开始拍片,依赖海外融资的制片体制,这种体制因为金融危机或者别的原因发生了改变,但他们可能没有那么快适应这种改变。还有一些具体的分化,可能是一种徘徊。在本能的坚持自我和理性的适应之间摇摆。明明拍了一个文艺片,宣传的时候非说自己拍了一个商业片,总想用自己的工作获得另外一种认同。
  人物周刊:你觉得“第六代”应该怎样被命名?
  贾樟柯:这个群体本来就模糊。那个时候,我问什么叫第六代,他们告诉我,从1990年拍电影到你出现,都是。我说8年都是第六代啊?结果后来新出来还是叫第六代,这个“代”没完没了,是不是五代之后所有人都叫第六代?(笑)它本身不太严谨,但这些导演的基本创作都跟现实生存有关联,他们讲的故事本身跟权力都有抵触。在这样的情况下,地下电影从出生,一直到市场经济化,这些电影的操作带来的困难非常明显,越困难越畸形。
  我原来在地下阶段时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我是被禁的导演,反映生活的时候就极端,比如说农民欠债这样的社会问题,我们可以拍他上塔吊跳楼,但从艺术上来说,它反而没有力量,因为它削弱了群体中大多数人的普遍困境,变成一种极端的困境。2004年解禁了,我告诫自己,你不能因为你被权力容纳了,就开始变得妥协,变得退让。
  人物周刊:他们中间是否有人,的确已经被淘汰掉了。
  贾樟柯:有些导演的确很久没作品了,但大部分人现在四十多岁或者50岁,还有时间。我希望他们还能回来,不要消失。就像葡萄牙老导演奥利维耶,拍到50、60岁时不拍了,搞政治去了,消失了很久,70、80岁又回来拍了。
  人物周刊:在追逐电影梦的过程中,你付出的最大代价是什么?
  贾樟柯:亲情。电影占据了大量的时间,跟家人相处的机会非常少。我父亲突然生病过世,对我的打击非常大。我弥补的方法,就是让母亲跟我一起生活。我现在还是很忙,但只要我在北京,最起码早晚能碰到她,早上的时候说妈我走了,晚上说妈我回来了,对老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
  人物周刊:《在清朝》是一部商业片,你拍该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另一种能力吗?
  贾樟柯:没有人会为了证明自己去拍片,到目前我还没有改变。我一直拒绝对未来做出承诺,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未来什么样。承诺是一种很过时的生活态度。导演的创作不能一下子展现,而是靠一部一部的作品把一个真实的自己呈现出来。
  比如《在清朝》,我说非常希望能给武侠片、古装片带来新的感觉,我说我一定不在资本面前妥协……这个都是没用的。对一个导演,或者说,对贾樟柯,不要轻易下结论。
  我也不对自己下结论,因为我一直希望自己变成一个非标签化的人。只要我的工作继续做,任何一个标签就都无法囊括我。但只要我没有继续下去,那个标签我就还撕不下来。我希望多少年后人们会说,对贾樟柯的变化应该多点想象力。
  一个好朋友以前跟我讲过一句话,北京有一个地方叫定慧寺,在佛教里面“有定无慧则为痴,有慧无定则为狂”,我觉得很对,面对这样纷繁复杂、充满悖论、让人沮丧的现实,要保持镇定才能产生智慧。我希望小到面对票房的问题,大到面对我自己,我都能镇定,都能有耐心。
  (感谢实习记者黄柳蓉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