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我在纽约的生活百无聊赖。来自国内的消息千篇一律,关于奥运建设和世博会筹备的故事占据了所有媒体的篇幅。
突然,我在《纽约客》杂志上读到了一篇题为《幼儿园》的报道,署名Peter Hessler,此人是该杂志驻北京记者。通篇不见宏伟叙事,内容只是北京郊区一个叫三岔的小地方,一个叫魏嘉的小孩和他的父母,还有智障聋哑的伯父的一些日常生活。小波澜,小变化,小冲突,小抗争。可是,那是整个中国在一个宏伟时代的宏伟变迁下的真实生活。
从那以后,我寻找一切他写的东西。其实,他在美国已经小有名气,因为一本他根据自己作为“和平志愿队”的一员在四川涪陵教书的经历所写的书——《江城》。2008年,我完整地阅读了他的英文著作《甲骨文》。他的中文名叫何伟。
何伟是一直和自己书写的人物在一起的,从来不曾缺席。《江城》是他和他的学生、老师、邻居、干部;《甲骨文》是和自己的同事、朋友、胡同里的邻居;到了《寻路中国》,则是陌生地域里邂逅的搭车人、汽车租赁公司服务员、北京三岔的邻居、浙江丽水工厂里的小老板和打工仔打工妹。
这些,全都是小人物,在底层随着政治和社会变迁的风向而转动的普通人,伟大人物和宏伟事件极少出现在他的写作里。或许这既是何伟的写作方法,也是他的写作动机。我们的确生活在一个深刻变迁的时代,英雄此起彼伏,巨变目不暇接,但是真实的底层生活永远都是那么卑微,那么无关宏旨,并且那么倔强和深入地改变着中国的图景。这才是当下的中国,这才是被众多宏大叙事遮蔽了的真实。
《寻路中国》由三段故事构成:他拿到驾照后沿着长城驱车前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在北京附近一个名叫三岔的小村庄租房子写作,他的房东魏子淇一家,以及这个村庄所经历的从自我封闭到商业化的历程;他在浙江丽水所跟踪的一个生产胸罩调节环的小企业的沉浮兴衰和厂里的几个工人的命运。
城墙一章,是中国人固有的传统、根深蒂固的国民性、表面上的彻底改革与骨子里的守旧、面对全球化全面扫荡时主动与被动的应对。一方面,物质化的过程不断地改变着地表的形态并且凸显人们欲望的翕张,另一方面,长期积存的传统观念、人情脉络、对于法律的表面尊重和内心蔑视,也在起着作用。而恰恰是这些矛盾使得中国人在现代化面前进退维谷,尴尬无依。
村庄一章,则是一个静谧隔绝的小村庄和它的村民在农村商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的变迁简史。OijH697VjLtxwOLGd2bOvQ==在商业化(主要是旅游业)侵袭之前,他们勉力维持着困顿的生活;卷入商业化之后,他们依靠聪明才智迅速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同时面对着信仰、社会结构和家庭价值的迅速解体。
工厂一章,是对浙江丽水小城寻求快速工业化的全息扫描:地方政府高歌猛进,摒却一切障碍,包括环境、人心、政治、文化因素,务求一切以经济发展为核心;小企业主筚路蓝缕,一面是缺乏商业素质,缺乏必要的技术条件和资本积累,一面是向政府寻租,压榨工人,还有一面却是善于变化腾挪有道;早期的产业工人一面是跳脱农村束缚快速融入工业环境相互扶持善于学习,一面则是精明狡诈蒙昧无知。
这些小人物,与我们在历史上见过的任何一个伟岸的人一样,忽而人性光芒闪耀,令人着迷;忽而卑劣阴暗,令人咬牙切齿。他们被这个时代推着走,他们同时也推着这个时代走。不幸的是,这个时代,这个国度,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历史上最令人期待也最令人恐惧的变迁:现代化。于是,这些小人物在一个宏伟时代中的微观生态,令我们对于这个变迁变得不那么坚决甚至有些犹疑起来,因为它的前路晦暗不明,它的光辉与阴霾天人交战,它的欲望和人性纠缠争斗。
何伟在叙述丽水的时候曾经拿它和美国西进运动比较,一切的物质变化看起来都那么似曾相识,但是,却欠缺那么多东西:没有教堂、没有独立报纸、没有公民社会,“当人们住帐篷的时候,当地的第一份报纸已经刊印。最先修好的永久性建筑物一般是法庭和教堂。在当时,那的确是一个严酷的社会,不过,至少已经具有了早期意义上的社区和法律”。
给出的多少是某种实质性的论断:这是跛脚的现代化。
有一段时间,我和欧美驻中国记者的圈子很熟悉,从来没有发现像何伟这样看待中国人的记者。他似乎深谙中国人看问题的方法,他了解中国人的行事方式,并且像他们那样变通地运用人际关系,避开法律;但是在我看来,他最终是在用人的方式看待中国人,他们同样光辉,也同样卑微。
在三岔,魏子淇的孩子得了血液病要输血。何伟知道血源不安全,于是和医生争执要动用私人关系。但是,他最终也没斗过坚持利用医院血库的医生。争执之后,“我坐了辆出租车回到家,洗了个澡,一个人吃了晚饭。夜里,我感到一阵麻木。一刹那间,我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坐了起来,感到十分的无助,竟至无法呼吸。”
如果你要了解当下中国的真实生态,你就必须有这种窒息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