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面三座核电站一路顺风,一路开绿灯,到“核四厂”延宕多年,迟而不决,决而不议,议而不建,建而不成,这冗长过程正刻划着台湾摆荡于环保与经建两端,不知如何抉择是好的万般无奈窘境
上世纪80年代,美国三哩岛核电站、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两次大规模核事故陆续发生。在台湾岛内,具有高度环保意识的知识分子莫不谈核色变,把反对兴建核电站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
遗憾的是,由于朝野政治势力的强横介入,使得这场原先自环保概念出发的反核运动,长期笼罩在一片政治恶斗的迷雾之中,一般大众始终难窥究竟。
台湾环保的两难迷思
还记得笔者当记者时,曾于1985年到台湾中部采访过一起反对杜邦化学公司在当地建厂的示威运动。这一运动被媒体称为“鹿港居民反杜邦设厂事件”。事件的起因是,1985年8月,美国杜邦公司决定在台湾彰化地方投资1.6亿美元,设厂生产二氧化钛。消息见诸报端以后,地方百姓反弹强烈。
当时台湾威权时代即将进入尾声,执政的蒋经国政府忧谗畏讥,惟恐针对反对运动(从早期的“党外”到稍后的民进党)稍事弹压,便会遭致美国以停售武器为要挟,强行干涉施政,故而只好对反对人士多方让步。杜邦化学公司的设厂计划遂无疾而终。
杜邦事件是台湾第一桩环保人士成功阻止高污染工厂设置的案例。年轻的笔者,当年眼见抗议人士在街头摇旗呐喊,基于同情弱者的少年义愤,加之长期对美国霸权主义不存好感,不免私心同情屈居弱势一方的环保人士。但是,日久见人心,某些环保人士与反对党狼狈朋比,甚至进而摇身变成以权谋私的政客,难免令人怀疑他们发起运动的初衷,不过是早有预谋的利己行为。
岛内伴随着政治意识形态的环保运动,发展至今至少已有30年。
于今思之,这种忽而以政治为核心概念、忽而又以环保为核心价值的扭曲的环保运动,一度使得岛内单纯的环保运动走向死胡同。
杜邦事件无疑是台湾民众学习的第一堂民主环保课。岛内人民从杜邦事件当中,学到了通过议会辩论、专家学者的公开言论、社会团体及同侪的辩证互动,来判断每一桩攸关民生福祉的重要议题。
由于集体环保意识的奏效,杜邦被阻挡在台湾的大门之外。但是,选择了环保而舍弃了经济建设的台湾,显然也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放慢了它的经济发展步调,台湾因此开始和两位数的经济成长率告别,进入一个漫长的经济迟滞的休整期。这应该就是一个成熟社会从狂飙、从少不更事,进入稳定老练的“成年期”的一条必经路径吧!因此,环保一度被当政者诠释为经济发展的绊脚石,同时被岛内资本家视为毒蛇猛兽。
然而,人们遭逢了类似此次日本福岛核电站的泄露辐射危机时,才会猛然省思,环保实际上并不是毒蛇猛兽,它是可以拯救千万生灵性命的公众检查机制。现代公民如果没有基本的环保意识,他们何能参与或监督执政者的施政作为是否会危及公民的生存空间?
“核四厂”摆荡在半空中13年
台湾核电站的设立,到底是如何面对高张的环保意识的呢?核电站的设置,又是如何面对公众和民意机关的监督?
在台湾4座核电站的兴建过程中,前3座核电站的起造时间,适值一人(蒋介石或蒋经国)或是一党(国民党)拍板就算的威权时代。而到了第四座规划兴建的时候,却遭逢了没有人能说了算的民意(或者民粹)高张时代。台湾的4座核电站也见证了台湾从天平一端的经建挂帅时期,走向天平另一端的环保挂帅时期的戏剧性过程。
一份台湾“立法院”列制的“核四厂”兴废时间表,可以看出台湾第四座核电站从拟议规划到备受各界非议,乃至民进党执政时期横遭搁置,最后民进党又自打耳光、唾面自干地宣布复建这一摇摆震荡、左右不定的经过梗概。
前面3座核电站是在蒋介石时代规划开建,在蒋经国当政时陆续完工运转。第四座核电站则是在1983年2月,也就是蒋经国担任领导人的第六年,由台湾电力公司提出兴建方案。但是,到了1985年5月,由于地方百姓反弹激烈,反对核电站进入他们的生活空间,蒋经国当局迫于无奈,只好暂时宣布“暂缓执行”并“加强民众沟通”。
1986年7月,台湾民意机关经过冗长讨论,决议冻结台湾电力公司编列的“核四”先期预算。直到蒋经国去世,“核四厂”兴建方案都没有复活迹象。到了1991年8月,也就是李登辉当道的第四年,才又由台湾电力公司提出了一个有关“核四厂”的可行性研究报告、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及投资计划。
1992年6月3日,“立法院”预算委员会通过了恢复动支“核四”预算的决议。1993年7月12日,“立法院”通过了“核四”的相关预算为新台币1125亿元。
孰知,到了1996年5月24日,“立法院”竟然又通过一项决议,废止所有核电厂的兴建计划案。经过国民党执政的“行政院”申请向“立法院”复议,核四厂的设置方案才又死灰复燃。1996年10月18日,“立法院”又决议,核四厂的预算继续执行。
从蒋经国执政晚期的1983年,到李登辉当选第一任所谓“民选总统”的1996年,国民党当局由于畏惧民间反核势力串连成一股推倒国民党执政体制的巨大能量,只好牺牲核四厂,以换取选战的胜利。无怪乎“核四厂”在整个1990年代,始终摆荡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
核电争议背后的政经困境
基于国民党的胜选考量,台湾的第四座核电站数度稽延,多次被拿来当作与民进党讨价还价的筹码。这种饮鸩止渴式的自救手段,最终导致缺电和经济发展出现瓶颈的困境。台湾从1990年初期逐渐显现的经济发展疲软现象,又何尝不是缘于国民党这种蝇营狗苟的心态?
尽管如此,“核四厂”毕竟还是在国民党失去政权之前,拍板定案的。这是经过“立法院”决议的合法程序,是任何个人都无法推翻的。可是,当2000年陈水扁当选台湾领导人之后,却在当年10月27日由“行政院长”张俊雄悍然宣布停建“核四厂”。
虽然民进党当局否定核电厂的动作,持续不到半年,就被迫收回成命,这么一来一回,搞了快三十年。这与蒋介石父子时代,几年功夫就建好一座核电站的速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蒋氏父子当权时代,不光是政治体制与现今大不相同(民意机关是效忠两蒋的不改选机关,国民党可以有效指挥一切政权单位),更大的分野是斯时(1960~1970年代之间)公民社会尚处于萌芽阶段。这样的社会型态,中产阶级的力量还十分微弱,故而十分有利于一元化领导的政权遂行寡占式的经济建设。
回顾台湾经济建设发展的进程,两蒋时代的确为后世子孙做了许多脚踏实地的实事。不像后来的领导人(李登辉、陈水扁)当政时期,政治人物留给人们的印象,似乎不外打架和吵架,很少在经济建设上下过苦功夫。不可讳言的是,李登辉、陈水扁个人的意识形态,未必赢得人们的真正认同。奠基于蒋经国晚年的台湾公民社会,毕竟在李、陈两氏手上,进一步得到了落实。
只是为了建构公民社会,可能要在经济上付出倒退三十年的代价。好比为了是否建核电站,台湾许多人为此纷争喧嚣二三十年,至今也没吵出个眉目来,反而弄得社会族群分裂,意见杂乱纷陈,什么大事都做不成。
一言以蔽之,并不是有民意机关就没有黑幕,并不是有众多媒体监督就万事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