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房内考》的中文译本,前后出过两个本子,每次都很不容易,每次都留下遗憾,个中甘苦难为外人道。
第一个本子是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年版(内部读物)。稿酬千字二十四元,合同十年,一笔买断。此书铺天盖地,有无数盗印本,错字很多(因为不给看校),如“图版”印成“版图”,“那话儿”印成“那活儿”。这个本子,还被转让版权给台湾桂冠出版社,后者错得离谱,没有机会改。
第二个本子是商务印书馆二○○七年版。我们苦苦等了十年,本来取得Brill授权,打算在三联出版,希望出个修订本,流产,这才转到商务印书馆,版税百分之八,又是一签八年。这个本子是正式授权本,经过全面修订,增加了六个附录,印得很漂亮,但也有遗憾。一是图版纸挤进了前言,二是作者介绍有误。他们在付印前让我看过,然而奇怪的是,我指出的问题,他们坚决不改,理由是编辑管不了印制。还有,就是没有印数。
关于高罗佩,在商务版中,我已经说得太多。我很久没有回到过这个话题,没有两岸清华这个会议,我还转不回来。一九九二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和荷兰大使馆筹备过一个会,纪念高罗佩逝世二十五周年,文章我都写好了,不知怎么回事,会没开成。我没留心,今年是何年,想不到,高氏如果活到现在,已经整整一百年了。
高罗佩是我老师那一辈人。他这一辈子,人只活到五十七岁,但写了十九本专著,三十六篇文章,十七本小说,真不容易。
《中国古代房内考》是高氏的传世之作,在他的十九本专著中名气最大。这书是一九六一年出版,当时我才十三岁。马王堆帛书是一九七三年发现,比它晚了十二年。他看不到这么重要的发现,但他的书好像是为这一发现做准备。我在考古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那阵儿,所里进过这本书。我见此书,如获至宝,复印过一份。我们的翻译就是利用复印本。
高氏对中国性文化的研究,从深度和广度上讲都是开创性的。此书从上古讲到明清,跨度很大,但作为支撑的东西,主要是三大块:房中书、内丹术和色情小说,其他,大多是点缀。这三个方面,过去是三不管。第一个方面归医学史管,医学史不管;第二个方面归宗教史管,宗教史不管;第三个方面归小说史管,小说史也不管。专业人士没人搭理,非专业人士又不得其门而入。你只有理解这种困境,才能理解他的贡献有多大。
他的书并非十全十美。我们很容易给他挑毛病,每个方面都可以挑点毛病,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部书可以取而代之。
高氏的学问有两个特点,常人不具备。
第一,他是个外交官,但肩无重任,衣食无虞,有的是时间。他是把主业当副业,副业当主业,兴趣广泛,一个问题牵出另一个问题,每个问题都很投入,不玩则已,玩,就玩到很高水平。他不是学界中人,自然不受学科限制。“避席畏闻文字狱”的问题,他没有;“著书都为稻粱谋”的问题,他也没有。
第二,他是个大玩家,一切跟着兴趣走。他懂多种语言、多种文化,走哪儿玩哪儿,玩哪儿算哪儿,并没有特定的学术目标。这种研究既不同于早期的传教士汉学,也不同于法国的学院派汉学,更不同于二次大战后兴起配合地缘政治的美国汉学或所谓中国学(China Study)。他就一个人,寓学于乐,寓乐于学,自娱自乐。
这种研究很奢侈。
高罗佩是职业外交家,他在五个国家当过驻外使节。五国中,他在日本待得最长,前后三次,长达十三年,在中国只待过五年,但对中国可谓情有独钟。他太太是中国人,她说她的丈夫简直就是中国人。他吃中国饭,说中国话,研究中国文化。很多人都觉得,他比中国人还热爱中国。杨权先生说,他对中国的赞美,真让我们受宠若惊。
外国人夸中国,李约瑟是代表。他的研究,对纠正西方人的偏见有大贡献。“彼丈夫兮我丈夫”,大家彼此彼此,扯平了。但我们不要忘了,他到中国找科学,标准却是现代科学的标准,非常西方的标准。
外国人爱中国,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爱。爱或不爱,用不着大惊小怪。日本人,唐代,很佩服,但现代不一样,谁把它打败,它才佩服谁。欧洲人的爱,是博爱。殖民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对王土,王对王土上的一切都很爱。
陈珏先生谈《长臂猿考》,让我浮想联翩。人对动物的态度可以折射人。殖民也好,奴隶制也好,人和动物的关系也好,都不是近五百年的事。现在,埃及考古,发现修金字塔的人吃面包,喝啤酒,所以说他们不是奴隶,而是工人,但工人和奴隶怎么定义,吃好喝好,是不是就不是奴隶?奴隶也不都是关在笼子里。
人类对动物的慈悲心从来就不曾彻底过。他们的爱,从来都是以人为中心。再爱,也断不了口腹之欲,不吃牛羊猪,就吃鸡鸭鱼。猫狗不能杀,苍蝇蚊子要不要保护?“杀要人性的杀”,本身就不是动物标准。
高罗佩写这本书,结论很简单:中国人的性生活很正常,不但正常,还很高尚,这个结论有点像李约瑟。
美国有位女学者批评高氏,认为他的书是个大阴谋,他把中国写成男性的理想国,是为了抵制女权运动。这么讲,当然很过分。但高书的主旋律是赞美,这点没错。他的褒是针对贬,不是贬男或贬女,而是贬中国文化。
高罗佩对中国文化的认同,主要是文人士大夫的风雅生活,如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他怎么会对房中术这么“低俗”的问题感兴趣,主要是缘于画,缘于明代的“春意儿”(春宫画)。他是从“春意儿”顺藤摸瓜,摸到上述三大块。
高罗佩的《秘戏图考》是此书的准备,他的基础材料是收在《秘戏图考》里。《秘戏图考》是他第二次出使东京时所写,《中国古代房内考》是他第三次出使东京时所写。两本书都是他在日本利用他在日本收集到的材料写的。《秘戏图考》附有《秘书十种》,就是基本的文献素材。其中有房中书,有明清小说摘抄,有春画题辞。
高氏研究房中书,主要是追随叶德辉。他对叶德辉的死深抱惋惜。叶德辉在《双景丛书》中辑过《素女经》、《素女方》、《洞玄子》、《玉房秘诀》,主要来源是《医心方》。《医心方》是日本的医书,里面抄了不少失传的中国古书,很宝贵。高氏讲房中书,主要是利用叶氏的辑本,叶氏错,他也错,在考镜源流和文献校勘上没有太多贡献。但他指出,这些书还有更早的背景和更晚的延续,却很有眼光。
中国的房中书,我做过系统研究。《医心方》的引书,主要来源是道教的房中七经,房中七经前有《汉志》六书,《汉志》六书前有马王堆七书,可谓源远流长。我从我的研究发现,它们代表的传统是个绵延不绝的传统,即使传到明代也没有断绝。例如高氏搜集的明抄本《素女妙论》就是解读马王堆房中书的钥匙。
关于内丹术,高氏的讨论相对薄弱。最初,在《秘戏图考》中,他把中国的采战术看做性榨取。蒙克(Edvard Munch)的画就经常把女人画成吸血鬼。后来,他接受了李约瑟的批评,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他又强调,这是一种“水火既济”之道,不是两伤,而是两利,对女性有利。其实,采战的评价,还是要从多妻制的背景来考虑,中心还是男性。高书对中印房中术的比较研究,很有意思。它们到底谁传谁,高氏说中国传印度,只是假说,但他说,中国的房中术年代早,有自己的独立起源,没错。中印房中术有相互影响,也值得研究。我写的《昙无谶传密教房中术考》就是对高书的补正。
小说这一块,主要反映的是明清时期的传统。小说中的房中术并不神秘,主要是“顺水推舟”、“隔山取火”、“倒浇蜡烛”这一套,很容易懂。大家读不懂,主要是淫器和春药。这次,我的论文,《角帽考——考古发现与明清小说的比较研究》,就是研究出土的淫器。这篇文章本来是应曹玮先生邀请,就秦帝陵博物馆的文物讲几句话,因为开这个会,我就拿它来凑数。杨权先生在会上说,我应该写一部《中国淫器考》。其实,我早就从这个阵地上撤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