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世界的丰富意义

2011-12-29 00:00:00宗笑飞
南方人物周刊 2011年16期


  帕慕克终究还是因言获刑,在《别样的色彩》中译本出版后不久。这使我对这本书又多了种别样的审视和关注。
  于译过此书后的两年,再通篇细细品味,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那如水粉画般静静研磨开来的语言,和一位知识分子纯粹的魂灵,它在忧伤的黑暗中执着地想象和追寻别样的色彩、别样的世界。
  帕慕克说:“人们是否需要在深夜时分,在窗户的咔嗒声中、在狂风穿过门窗缝隙之际、在雷声里醒来,只是为了感受生活原本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世界的意义要丰富得多?”(《别样的色彩•暴风雨之后》)在这本书俯拾皆是的珠玑字句中,这句话独独给我最深的震颤。在我看来,这句话诠释了为何在帕慕克眼中,世界会呈现出如此多姿的别样色彩。这个于暗夜中感受世界的魂灵,手执语言之笔,为我们默默地绘染出一幅幅寂静而又哀伤的,穿越历史之重的素描及水粉画:夜晚中窃窃私语的家具;留下历史之血泪的伊斯坦布尔木质古堡;夜晚时分靠岸的波斯普鲁斯老渡船,浓烟划过天际,延绵了半个多世纪,而今已归于寂静,工人们睡在码头长椅上,抽着烟,凝视着暗夜中的海峡;城市扩张过程中,被水泥沥青席卷的城镇;优雅的塞利米耶清真寺,等等。历史的身影纷沓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这或是曾学过绘画的帕慕克为我们呈现的心灵中的画面。
  伊斯坦布尔地震于汶川地震之际,曾勾起我们多少共鸣和震颤。于今,竟又契合了时下之境,令我慨叹面对自然之怒时,人类的感受是多么共通的无助却又坚韧,面对生活,多少人将最深的哀痛埋入记忆底层,踏上艰难却不曾失却希望的旅程。
  赛义德曾说:“知识分子面对的主要选择是——要和胜利者与统治者的稳定结合在一起,还是选择更艰难的途径——认为那种稳定是一种危急状态,威胁着较不幸的人使其面临完全灭绝的危险,并考虑到屈从的经验以及被遗忘的声音和人们的记忆。”(《知识分子论》)帕慕克显然选择后者——更艰难的途径,因此他会勇敢地站出来,替亚美尼亚人言说被禁锢的历史,并说“禁止一切讨论才是对其(指国家)荣誉的诋毁”。(《别样的色彩•受审》)他为自己的信念,为真相而发言,绝非“籍籍无名的公务员或小心翼翼的官僚”。(赛义德语)所以,在《书如人生》系列篇章中,我们看到了帕慕克诸多小说的成书初衷、写作过程,以及所负载之压力,无一不体现了他作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如何坚持真相,如何不向当局屈服,如何执着刻画当局竭力想要抹杀之历史。他直言自己对于东西方文化隔膜之本质根源的认知;痛斥了对历史的遗忘,呈现了遗忘历史后的哀伤与苦楚。在《卡尔斯笔记中的雪》一文中,帕慕克更展示了为创作这部与亚美尼亚人有关的小说时,他所承受的种种心灵折磨和政治压抑。卡尔斯上个世纪经历的极端暴力时期,政府和情报机构用高压手腕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库尔德游击队的奋起,以及政府令人羞耻的夸夸其谈——这些都给帕慕克善感的灵魂刻下了至深的烙印。奋笔疾书的日子里,正是对真相的坚持和对遗忘的拒绝,使得他一步一步、一部一部地完成了自己的诸多小说。“这里丝毫不会有发生重大变革的希望。但还是让我相信有这个希望,并且是由衷地相信吧。让我怀着如此的信念来写小说吧。我能为卡尔斯人做的最大好事,就是诚心地写作,写一部好小说。”这也是帕慕克作为如赛义德而言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能为所有跨越国界、跨越民族的受众,所做的最大的好事。
  别样的色彩,当然亦包括帕慕克身为土耳其人这一特殊身份,多次旅欧、旅美,乃至徜徉于欧美文学殿堂里的别样的感受。我仿佛可以看到,无数个暗夜,无数次狂风穿越门窗缝隙之际,帕慕克于熟悉的台灯下,沉浸于诸多别样的文化空间之内,其魂灵感受着文化撞击的震颤与甜蜜;或是伫立窗前,身处异国之地,翱翔于想象的海洋之上。所以他笔下的世界,才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色彩。
  这个被东西方文化浸染的帕慕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范例。他的执拗与勇敢,他的单纯与复杂,恰恰映现出我们许多文人墨客的碌庸无为。
  《别样的色彩》,映现出别样的帕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