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轰动一时的拉登之死,并不会对恐怖主义的全球事业产生根本影响,因为他创立的是一张组织结构非常松散、地域分布高度分散的网络。瓦解这一网络的出路仍在于帮助当地发展经济以消除其滋生土壤,发展世俗教育以制衡极端宗教势力
2011年5月2日凌晨,国际恐怖主义精神领袖、“基地”组织领导人奥萨马·本·拉登,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北部小镇阿伯塔巴德(Abbottabad)被美国特种部队击毙。
当晚,纽约世贸中心遗址附近弥漫着庆祝气氛。有人用三根蜡烛照亮了一张硬纸板和一束鲜花,纸板上写着:“献给所有为了此时此刻的到来而战斗、忍辱负重和死去的人们,你们的付出将被铭记,2001年9月11日至2011年5月1日。”
同日,塔利班发言人播放录音称,将就拉登之死报复巴基斯坦和美国。一天后,巴基斯坦激进组织“达瓦慈善会”成员在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卡拉奇,为拉登举行了颇具规模的葬礼游行。
纽约和卡拉奇互为镜像的街头运动,冲淡了拉登之死对国际反恐怖主义斗争的振奋作用。
拉登,这位精神领袖的死亡,能在多大程度上打击“基地”这个恐怖主义组织?会如何影响过去十年间,围绕“基地”组织衍生出来的国际恐怖主义网络未来发展?这一切都有待观察。
美国海军信息行动司令部行动处主任纽曼(James S. Newman)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评价说,“基地”组织各层领导者遍布世界各地,虽然美国已经抓住或者杀死了其中的一些,但是只要“基地”组织的内部
领导之间,组成一个恐怖活动的各行动环节之间存在信任,美国的反恐战争就远远没有结束。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反恐研究中心主任傅小强分析,恐怖主义生成的土壤远未被铲除,国际恐怖势力仍然在膨胀,活动地域由欧美向全球蔓延,拉登死后的反恐形势可能更加严峻。
不乏接班人
“‘基地’组织并不缺乏领导人,拉登在‘9·11’事件后就逐步放弃了实际领导,主要扮演精神领袖的角色。‘基地’组织二号人物扎瓦希里(Ayman al-Zawahiri)近年来频繁地发布网络视频讲话,在‘9·11’后多起恐怖事件中发挥重要作用,是最有可能的接班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安全与军控研究所所长李伟告诉《财经》记者。
扎瓦希里是当年与拉登一同创立“基地”组织的盟友,在最开始,他其实是一个更有经验的恐怖主义活动家。
“作为一个喜欢投身各种事业的理想主义者,本·拉登寻求的是指引——这正是扎瓦希里这位久经历练的宣传家所能提供的东西。”美国记者劳伦斯·赖特在《巨塔杀机——“基地”组织与9/11之路》一书中这样描述。
除了与拉登同时代的扎瓦希里,李伟表示,在“基地”组织内部,新生代领导人在拉登在世时就不断涌现,“基地”组织不会因为一两位领导人的死亡而出现后继乏人的窘况。
1996年至1999年间担任美国中央情报局(CIA)拉登项目主任的谢杜尔(Michael Sheduer),近日也对媒体表示,扎瓦希里最有可能取代拉登,成为“基地”头号人物。但他同时称,“基地”组织不会在继承问题上花很多时间,过去十年中,美国清除了不少被认为是二号、三号的头目,但“基地”组织总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有才干的人顶替空位。
其实即便拉登后继乏人,也不大可能对国际恐怖主义网络的既有运作产生实质影响。
“9·11”事件后,一个庞大的国际恐怖主义网络围绕声名鹊起的“基地”组织快速生长。联合国安理会第1267号决议制定了一份“属于或与塔利班、拉登和‘基地’组织有关的个人和实体名单”,截至2011年4月28日,这份名单上与“基地”组织有关的实体总数是92个,个人(头目)总数为395人。
按照傅小强和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王世达的研究,在这一网络中,“基地”组织核心成员主要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一带活动;其外围是一些已经宣布加入“基地”组织的地方恐怖主义组织,主要包括“基地”阿拉伯半岛分支、“基地”伊拉克分支、北非伊斯兰马格里布组织等;这层之外则是没有正式宣布效忠“基地”的“联络组织”,例如塔利班、巴基斯坦“虔诚军”(前述“达瓦慈善会”正是“虔诚军”的合法外衣——编者注)等。
在这一网络中,拉登一手创建的“基地”组织更多地扮演了一个精神源泉的角色,并为外围组织和联络组织提供了可供复制的组织架构和行动模式,但和外围的组织并非同一组织体系,没有领导与被领导关系,联系比较薄弱。
以北非马格里布组织为例,在2006年末宣布加入“基地”组织前后,其行动模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加入前,该组织主要以阿尔及利亚政府为对象,反对使用人体炸弹和袭击平民。加入后,其攻击目标扩展到了外国平民特别是美国人和法国人,进攻手法也和伊拉克及阿富汗恐怖组织越来越像。
但美国非政府反恐研究机构詹姆士顿基金(Jamestown Foundation)的研究报告显示,马格里布组织和“基地”组织间的联系比较弱,他们主要通过“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头目扎卡维和“基地”组织核心联系,而且自身的领导人嬗递也不受后者的影响。
傅小强表示,在美军的强大压力下,“基地”核心和外围组织之间的联系普遍比较薄弱,平时基本没有什么交往,只有在遇到重大事件时,才通过信使等传统方式联系。
美国独立智库对外关系委员会(Council of Foreign Relations)的一则研究显示,在欧洲招募的很多外围成员得不到“基地”组织的培训支持,前者甚至需要自己付费购买“基地”组织提供的培训影像资料。
纽曼评价说,拉登创立了一个组织结构非常松散,地域分布高度分散、类似大型跨国公司的组织,这极大满足了小规模团体远距离行动的需要,并且能够打败强大的敌人。
恐怖组织“细胞化”
随着恐怖主义网络的区域化,以及美国反恐战争对阿巴边境“基地”核心组织的打击,在“9·11”事件后,恐怖主义活动出现了明显的地域转移趋势。
《华盛顿邮报》2010年8月引述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说法称,也门的“基地”组织分支对美国本土的威胁,已经超过了拉登在巴阿边境的核心团体。
英国《每日电讯报》2010年9月发表的报道也指出,阿巴边境的“基地”组织曾经是世界上绝大多数恐怖活动的策源地,不过由于“基地”的许多“外国兵团”转移到了索马里和也门,2007年阿巴边境恐怖活动占全球恐怖活动的比例下降到75%,而2010年则下降到50%左右。
2008年,时任美国中情局局长海登(Michael Hayden)表示,“基地”组织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沙特阿拉伯和伊拉克的力量正在削弱,但它正在阿尔及利亚加紧行动,并将活动范围扩大到安全防范脆弱的毛里塔尼亚。
同时,詹姆士顿基金报告显示,恐怖袭击频率飙升。在加入“基地”后的2007年和2008年,马格里布组织就分别发动了218次和295次恐怖袭击。
伴随袭击范围扩大、频率增加,每一次攻击都呈现出更加本土化、去拉登化、细胞化的趋势。
2009年12月底,位于阿富汗东部霍斯特省的美国中情局驻阿富汗“基地”,七名中情局情报人员遭遇人弹袭击而死亡,这是中情局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伤亡事件。据美国官方披露,此次袭击由“基地”组织、其联络组织巴基斯坦“虔诚军”,和地区恐怖组织巴塔所为。在袭击中,“基地”组织头目克什米利承担了策划职能,但真正负责实际袭击的是当地恐怖组织。就规模而言,这起近年来著名的恐怖袭击无法和当年造成数千人伤亡的“9·11”事件同日而语。
近期最为活跃的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分支策划的袭击也体现了类似特点。这个分支由也门分支和沙特分支合并而成,其袭击活动也主要集中在这两个国家,规模也都不大。也门分支在2008年至2009年间制造了多起恐怖事件,其中包括在也门哈德拉毛省袭击一个外国旅游团,对也门安全部队营地发动汽车炸弹袭击,以及策划暗杀沙特王子纳耶夫(Mohammed bin Nayef)等。
恐怖袭击趋向“细胞化”,很大程度上是美国军事打击的结果。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反恐研究中心研究员杨明杰告诉《财经》记者,经过美国反恐战争的沉重打击,“基地”组织在执行恐怖袭击或者恐怖动员的时候,更多采取向下关联度很小的网络单元的形式,即三五成群,而且互不联系。
这在某种程度上缩小了拉登之死对国际恐怖主义运作格局的影响。因为本土化意味着,即便“基地”核心组织衰落,也会有别的组织可以替代其发挥作用。
傅小强对《财经》记者表示,类似巴基斯坦“虔诚军”、“基地”组织阿拉伯半岛分支等,在一定国家或区域有相当强的实力,与“基地”组织的意识形态和目标趋同的组织就有可能取代“基地”组织。
相反地,由于大大小小恐怖主义组织遍布各地,国际社会现在需要担心的是,拉登之死可能造成的短期反扑狂潮。巴基斯坦前政府官员、哥伦比亚大学贝尔福科学与国际事务中心高级顾问阿巴斯(Hassam Abbas)告诉《财经》记者。
谢杜尔表示,“基地”组织的报复将不仅是为拉登报仇,更重要的是为了显示“基地”组织依然存活,并且可以对美国造成伤害。
杨明杰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所研究员王林聪认为,阿富汗、巴基斯坦可能成为报复的一个重点区域。拉登死后,各方矛头均指向了巴基斯坦政府。美国部分媒体和官员质疑巴基斯坦为拉登提供了长期的庇护——和拉登一同被击毙的两个信使均是巴基斯坦籍;巴基斯坦民众则谴责政府让美国人在自己的领土上采取了军事行动;而阿富汗塔利班则把巴国政府官员列为暗杀对象。
不过,美国独立智库社会政策与理解(ISPU)的主任委员会成员易卜拉罕(Azeem Ibrahim)也指出,由于许多“9·11”事件后的重要恐怖袭击都是在拉登的感召下,由“基地”组织之外的人员完成的,因此拉登之死在精神层面对国际恐怖主义活动会是一个打击。
贫困与极端宗教势力
被“基地”组织视为精神领袖的拉登,于1957年3月10日出生于一个沙特亿万富翁家庭,但其恐怖主义事业却大多在阿富汗贫瘠的山区里完成。上世纪80年代,拉登参与了反抗前苏联侵略阿富汗的斗争,此后他信心大增,于80年代末筹建“基地”组织,以便在反抗苏联的战斗结束后,继续进行“伊斯兰圣战”,建立一个不受非伊斯兰势力干预的“哈里发”王国。
1990年海湾战争爆发,拉登主动提出调集“圣战游击队”抵抗伊拉克,不过沙特政府没有接受,反而向美国及其盟友求助,并于1992年将拉登放逐到苏丹,这埋下了拉登反美复仇情绪。1996年5月,拉登回到阿富汗的贾拉拉巴德,和时任阿富汗领导人的塔利班首领奥马尔建立了密切的关系,着手策划包括“9·11”事件在内的一系列恐怖袭击。
傅小强认为,巴阿边境部落地区,“基地”主要分支所在地——也门、索马里和北非等国家,之所以成为恐怖主义组织藏匿和发展的重要根据地,与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有着紧密关系。这些地区普遍经济发展水平偏低,民众生活困苦,现代行政机构迟迟难以建立,甚至受制于传统的部落政治结构,而这些正是极端思潮发酵的温床。
因此,如何促使这些地区发展经济,成为很多分析人士眼中解决恐怖主义问题的根本手段之一。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殷罡对《财经》记者表示,正在进行中的西亚北非民主运动对遏制恐怖主义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这场运动告诉民众,可以利用世俗的、合法的、通行的理论和行为方式来求得自身利益,而不必寻求恐怖主义的帮助。
殷罡进而表示,发展经济问题只是解决恐怖主义的一个方面,这只能起到限制恐怖主义滋生土壤的作用,并不能从根源上消除恐怖主义,而发展世俗教育、与恐怖主义意识形态相抗衡更为重要。在他看来,也门和巴基斯坦之所以成为恐怖主义重灾区,和这两个国家的宗教教育过于发达有关。
以巴基斯坦为例,自1948年印巴分治以来,巴基斯坦政府就一直很重视宗教教育,以期和邻国印度人口上占优势的印度教徒抗衡,并压制国内左翼思潮。伊朗革命后,巴基斯坦成为穆斯林逊尼派和什叶派争夺的焦点,逊尼派占主导的沙特、伊拉克等国,与什叶派占主导的伊朗争相投资巴基斯坦宗教学校。
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副所长李福泉2009年在《南亚研究》杂志撰文指出,从1988年到“9·11”事件爆发前的2000年,巴基斯坦什叶派宗教学校激增532%,而同期沙特重点支持的圣训派(属逊尼派)宗教学校也增加93%。
“9·11”事件后,巴基斯坦政府也曾应美国要求进行宗教学校改革,但由于国内宗教势力过于强大,2006年改革最终失败。2007年巴基斯坦内政部长称,全国宗教学校总数仍高达13500所。
不过,也有分析人士指出,宗教学校并不必然会成为恐怖主义孵化器。事实是,恐怖主义对伊斯兰教义的解读存在大量曲解。《古兰经》明确告诫,枉杀一人,如杀众人,杀害穆斯林的罪行则更严重。
赖特在《巨塔杀机》一书中披露了激进的宗教势力是如何演变成恐怖主义者的。书中写道,“基地”组织的先驱、上世纪70年代早期出现的名为“塔克费尔希吉拉”(出教与离开)的极端宗教团体,通过援引7世纪中期“阿里哲”教派的做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阿里哲认定第四代哈里发阿里违背教义,遂将之刺杀)——他们宣称,只有自己才遵行着伊斯兰的真正信条,所有不赞同他们观点的人皆为变节者。
本刊记者蔡婷贻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