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堂

2011-12-29 00:00:00李文红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11年19期


  一
  
  那天,在路上遇到你我的熟人。
  她代你,向我索要电话号码。说实话,时隔这么多年,听说你要我的电话号码,我还是有些酸楚的感动和兴奋,你到底还记得我。虽然,我强烈地怨恨过你,甚至诅咒过你。此刻,这些冰冷的情绪还是被一种温情柔软地取代了。
  熟人将走,蓦然又为你喟叹:“惨啊,如今沦落成了普通人,几百万家产,没想到混成这样。”
  我心里“咯噔”一跳:实在超出意料,之前知道你不如早年繁华,但没想到会败落如此。
  回到家后,那颗心一直不能安宁。有那么一刻,我听到客厅的座机铃声猝然响起,身子竟然抖了一下。
  晚饭我没吃好。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跟老公说。
  我无法确定他会以怎样的态度评论你的败落,但我知道,早年你一直是他心中的英雄。曾经,我总是骄傲地、没有出息地提起你的精明能干,你的丰厚家底,仿佛这些是奠定我在婆婆家地位的资本。
  是的,今天,我看清楚了自己浅陋的内心,也看到了自己在你富与贫的前后态度。曾经,我一直以为,我是那样敬爱着你,所以,当你疏忽了我,当你长久跟我失去联系时,我才会那么深刻地怨恨你,诅咒你。我时常拿这样一句话攻击你:为富不仁。
  可以说,因为你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的人生观也发生了改变。我相信,你是躲着我,轻视我,嫌弃我。这让我感受到了人生的炎凉,常在朋友面前感叹,什么亲情,什么手足,总是承受不住贫富差距的考验。你大概无法想象,我在她们面前提起你,那副怨恨的样子,就像个疯子。
  
  二
  
  可以说,那些天,只要一有空闲,我就会摇摆在主动打过去,还是耐心地等着你来电话之中。无论是摇摆在左,还是在右,我都无法做到永久的坚定。每一种选择,都会让我感到后怕。而你也迟迟没有打过来,难道,那个熟人还没将我的号码送到你手里?
  一想到你现在日子艰难,我心里就难以安宁。你一直在富贵中保养出的那张如玉的面孔,那副挑剔的肠胃,怎么能适应平民的生活啊!说实话,不管我将电话打过去,还是等你打过来,我都担心你向我寻求金钱上的帮助,我似乎没有能力帮你摆脱困境。我们虽然也买车买房了,可是,我们的那点积蓄,都是从牙缝里挤牛奶似的挤出来的……
  
  三
  
  十年前,你回到老家,把我从遥远的东北乡下带到大都市武汉。理由是,有文凭的我,可以帮你管理公司。当时,我那耿直没见过世面的父亲就以你为荣。
  我战战兢兢地跟着你飞到武汉。一走出机场,前来迎接你的公司属下,就点头哈腰地接过我手里的提包。
  他们的绅士风度,让我这个乡下的女孩畏畏缩缩。你严肃地把你漂亮的脑袋向他们一偏,介绍我:“我表妹,大学生,多关照。以后将代我管理公司。”
  其实,我想向你更正:我是你的堂妹,不是表妹。虽然一字之差,在农村人眼里亲戚的分量可不一样。然而,因为胆怯,我没有说出口心里却委屈地想,你怎么连我们的关系都闹不明白呢?
  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一直生活在富裕乡里、没怎么回老家的你,对老家的亲情关系根本一窍不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表亲,有多少堂亲。反正你一回去,我们就丑小鸭一样,羞于站在你面前,只是都争着向饭桌上端我们只有过年时才吃得到的菜。
  而你,总是像王子一样,让我们失望地小口饮用。
  当我住进你家,跟你的家人在豪华的餐厅里用餐时,我一下就明白,你是嫌我们乡下的食物贫瘠而脏。
  当你家的两个保姆抢着为我添饭时,我拘谨得满面通红。你大笑,从容而优越地叮嘱我,以后你要学会吩咐她们。
  都说,贫穷适应富贵易,富贵适应贫穷难。我的虚荣,很快就适应了你带给我的富贵生活。
  这体现在,我上班下班会高调地叫司机接送;我要购物,签个字就可以拿到钞票;我可以随意指使你的下属。很快我变得时尚漂亮,用钱没有节制。嫂子几次冷言酸语暗示你杀杀我的威风。你的反应是复杂的。在来去匆匆的事务与玩乐之间,总是用那种让我看不透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下,然后,欲言又止。
  
  四
  
  你的公司迅猛发展。那几年,你春风满面,风度翩翩,漂亮得像个不老的王子。可是,家里再也不似我刚来时那样温馨。
  你跟嫂子总是冷战。你开始几天几夜不回家,她开始四处跟踪你。有时候,她在我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无外乎让我这个妹妹揭发你的行径。她说的事,并非捏造。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总是会在写字楼上俯瞰到你车上载着长发飘飘的美女,疾驰而过。可我哪有这个胆量告发你啊?我虽然敬爱着你,可也敬畏着你呢。
  你们冷战的结果,让可爱的双胞胎分离,两家公司各归其主。而你得到的这个公司,成立不到三年,实力孱弱,你偏偏无心打理。我看得出来,你伪装的风度里,还在因为婚姻的破碎而痛苦。你在各地飞得更加频繁,我知道你去赌博。再飞回来时,你开始在查看账目时对我不满意。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某一项进账争执起来。你开始相信公司的传言,说我转移了你的资金。其实,你不知道,这都是你那些嗅觉敏锐的下属与朋友做的手脚。
  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相信。你在骨子里,还是轻视我这个从农村来的“表妹”。
  痛定思痛,我决定离开你的公司。
  我们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可是你知道,我每次从公司经过,心都会疼痛地裂开吗?
  我结婚时,也是在母亲的劝说下,通知了你。怎么说,你都是我在武汉的依靠与骄傲。你来了,风度翩翩的出场给我赚足了面子。但是,别怪我世俗,你送我的结婚礼包与你在当地赫赫的名声相当不匹配。我是匆忙而脸红地把那个红包塞进婚纱里的。
  也许是这个原因,我更加怨恨你了。
  我对你真正的绝望是,我在生产时,我的床前,除了孩子的父亲,就没有旁人。远方的婆婆还奔波在路上。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你第二天来时,带来一罐寒酸的乌鸡汤。当时,你穿着挺括的黑大衣,那张玉一样的脸,少了些许的光泽。你的话变少了。我们目光几次相遇,你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要走时,你用力地拍了拍孩子父亲的肩膀,又回头看了看我……从此,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五
  
  我们从彼此的生活中淡出。
  直到前年母亲在电话里说起,我才重拾你带给我的奢华生活的回忆。打你电话,哪承想,那个我熟悉的、以前较着劲不拨通的电话,竟然成了空号。
  几经周折,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这让我更加羞愧: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啊,你离开这座城市,竟然不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我嫁的人很穷,怕给你添麻烦啊?
  你知道吗?我每次经过公司,想起我们年终开办酒会时的繁荣热闹,心都会怎样失落?
  在偌大的城市里,独独我们血管里流淌着同一祖宗的血脉。然而,我们竟然淡漠如此,擦肩而过,连外人都不如,悲凉总是猝然袭上心头。
  现在想想,我看到的一切,其实早已物易其主。你是为了还债,变卖了它们。我怎么就没有从那“瘦弱”的红包,从那“寒酸”的乌鸡汤里明白些什么呢?
  可你知道吗?从此以后,虚荣的我,开始忌讳谈论你,即使遇上我们共同的熟人,我总是远远地躲开。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被你当做穷亲戚一样逃避的人。但我至今,都无法否认,跟你失去联系,是我深入骨髓的痛。那个虽然空了的电话号码,我一直没舍得删掉。
  
  六
  
  一个月以后,我终于按捺不住那颗急切的心,拨通了你的电话。未接通时,我已经将我的借口,在心底里本能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的声音还是那么有磁性,我能想象得到,你又习惯性地手里夹着雪茄,接听我的电话。哦,不,如今,你可能吸不起雪茄了。
  我还没开口叫你哥,竟然泪流满面。
  聪明的你,马上判定是我,温柔地叫我的小名。
  我啜泣了半天,还是止不住泪水。我在心里突然看到自己的可耻。你急了,在电话那头安慰我,你说:“哥知道你过得还行,也就没打搅。如今哥也不错,繁华散尽,知道什么才是最可贵的。”
  我问:“什么最可贵?”
  你说:“哥已经复婚了,你在武汉是有娘家的人了,你抽空就回来。毕竟咱们是一个姓!堂妹,也是手足啊。”
  你终于厘清我是你的堂妹了。
  我放下电话,失声痛哭……
  至今,我都难以原谅自己的冷漠。当生活的角色发生了对换,我的行为,还不如你表现得一半好。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