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岳父将女儿十年没有回过老家,现在带女婿回来的消息告诉他的朋友、已退休的马场老场长努拉斯别克时,老场长高兴地说:“那好嘛,你的丫头阿依古丽(明月),我还记得,当年瘦瘦小小的一个,十年没见了,现在可回来了,叫他们来我家玩一哈,看一哈!”于是,在第二天下午,我们带了些水果糖、砖茶等小礼物,来到了努拉斯别克大叔家。
努拉斯别克大叔家的院子由七间红砖房子和高高的围墙组成,位于马场西边,紧邻辽阔肥美的牧场,门口便是白云一样游荡的羊群。我们穿过牧场,进入他的家门,被等候在门口的主人让进了炕边上位,位子下还加了一块垫子,按照他们的习惯,我们盘腿而坐。
努拉斯别克大叔憨厚持重,说话简洁而有力量,一看一听就知道是那种历经岁月风雨洗礼而不易大怒大喜的智者。他1951年参加工作,解放前曾经为回族牧主放过羊,饱尝艰辛。解放后任过乡长、马场场长,1991年退休,有一个儿子在南疆某部任营长,还有4个女儿,两个已经出嫁,三女儿玛依古丽其实是过世的大儿子的长女(按照他们的风俗,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要送给父母做儿女),读完初中就回家帮忙做家务。家里有70只羊、15头牛和7匹马,还准备再买100只羊,现在已在后山墓场盖起了房子和羊圈,她的两个大嫂各有三个孩子,所以平日要在家里照顾他们,于是,上山打草、赶牛放羊等苦活重活便几乎全是玛依古丽一个人干。她说,我都快累死了,现在哥哥(其实是她的叔叔)快要转业回来了,到那时,我就可以轻松一点了。说这话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玛依古丽个子高挑,漂亮端庄,可惜生活让她少年老成,一付家庭小主妇的模样。她的汉语说得特棒,英语也说得很好。据说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的发音与英语有相似之处,所以这两个民族的人学英语较汉人容易。但是玛依古丽的妹妹玛依努尔虽然正读高一,由于一直是上哈萨克语学校,所以汉语说得不是很流畅,加之有点害羞,所以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看着姐姐用汉语和我交谈。
我走出院子大门口溜达时,看见大叔的大儿媳金丝古丽正站在门口旁的馕炕边,馕炕用草泥土坯砌成,炉中闪着红火,吐着热气,金丝古丽正从馕炕里一个一个地拎出已烤好的香馕。正是北京时间16点多,在明亮亮的阳光下,夹出的馕显得金灿灿的,香味四溢。对面,是另一家哈萨克房子。努拉斯别克大叔家左右前后都是哈萨克住户,我们走出房子时,刚好看到对门的大院里有三位哈萨克妇女蹲在地上,每人左右手各拿着一根细长的杆子捶打着地上的羊毛、彩色布等,她们每人左右手的杆子交错落下捶打的声音便成了很有节奏的“噼啪噼啪”响。我走过去询问时,她们告诉我,这是在做“斯尔玛克”,旁边有人用汉语说,就是花毡。擀花毡?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我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好奇地观看她们一棒一棒地轮番捶打着。我们知道,制造类似的产品,在大城市已经是机械化了,至少也是半机械化流程。然而在这片辽阔的西部旷野上,在新源马场旁边的这个村子里,依然还有我们这些勤劳聪明的民族姐妹,在使用着这种古老却踏实的生产方式,甚至可以说,她们用这种手工方式生产出来的产品,比机械化的产品更能保证质量。还必须肯定,她们制造出的产品,无论是从外表款式还是从产品本身的蕴涵来说,都是最富有民族韵味的,也是最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因而也是我们难得一见的极品。站在她们旁边,倾听着那有节奏的“噼啪噼啪”声,我想象,千百年来,不,应该是更漫长的历史时期,哈萨克人就这样日夜捶打着,擀出温暖、厚实而美丽的壁毯和花毡。
这一带的哈萨克人做的壁毯和花毡厚暖结实,鲜艳漂亮。据说她们做的花毡是姑娘出嫁时的嫁妆之一。一条花毡可用四五十年,传两代人。努拉斯别克大叔家的每间房子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壁毯,炕上是厚实的花毡,堆起的鲜艳被子有十几张,上面覆盖着白纱罩。这些被子特厚,据大叔说这全是为过冬备下的。墙壁上挂着颜色鲜艳的纱巾、壁毯,大炕内侧正中还摆设着一个相当考究的镶嵌花式木箱,整间房子显得富丽堂皇。
进了大叔家要喝奶茶。奶茶是新疆少数民族的主要饮料,每日必不可少。奶茶是将鲜牛奶兑入滚开的茯茶,加盐而成,味香提神,营养丰富。客人进门,主人无不以奶茶为敬,不过不必一饮而尽。奶茶的原料是茶、牛奶或羊奶。不同的民族,不同地区,所选用的茶叶和制作的方法各有差异,例如,哈萨克族喜欢喝米心茶,蒙古族喜欢喝青砖茶(又称黑砖茶),而维吾尔、锡伯、塔塔尔等民族则喜欢喝伏砖茶。无论什么茶,经他们烧制成奶茶,都具有诱人的芳香和可口的味道。做奶茶时,先将砖茶捣碎,放入铜壶或水锅中煮,茶烧开后,加入鲜奶,沸时不断用勺扬茶,直到茶乳充分交融,除去茶叶,加盐即成。但也有不加盐的,只将盐放在身边,根据每个人的口味加盐。
喝奶茶的时候,先是玛依古丽用洗手壶为我们倒水洗手,洗完手,手上的水不能乱甩,静静地晾了一会儿就基本干了。接着,我们来到了一张又大又硬的炕前。玛依古丽早已在炕的中央摆了一张矮木桌,铺上了达尔达思汗(餐巾)。等到我们被大叔从左到右让到炕上朝门口的位置,玛依古丽已熟练地摆好了馕、酥油、葡萄干、奶疙瘩、蜂蜜、方块糖、手抓饭和碗碟,又迅速地把几个馕切成匀称的小块,大叔一家人,还有大叔的几位侄辈才上到炕上坐好,女主人,也就是大叔的大儿媳金丝古丽坐在门口的炕沿边,架起奶茶壶,首先为我们几个倒上滚烫的奶茶,茶碗是不会满的,这是对客人的礼节。我捧起碗尝了一口,味道果然温热鲜香。有句歌词唱道:“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的香梨伊犁的奶茶”,我总爱把伊犁的奶茶与内蒙古草原的相比较,结果当然就是伊犁的奶茶更鲜美。
玛依古丽抓了几颗卡疏(哈萨克语:糖果)给我和妻子,我尝了一粒,是果子的香味。我问,努拉斯别克大叔,你们有没有喝奶茶唱歌的风俗?大叔笑着说,有,等一会儿我叫我的女儿玛依古丽给你唱一个。然后他用哈萨克语跟玛依古丽说了几句,玛依古丽便站起来,略有点腼腆,很快便大方了,她对我们说,我唱一支《奶茶歌》吧。旁边的一位据说是努拉斯别克大叔亲戚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了冬不拉,坐在炕沿边弹起来,为玛依古丽伴奏。在冬不拉优美的乐声中,玛依古丽唱起来:
舀来了天山清泉水,
采来草原红玫瑰,
我们用热情烧烈火,
煮出的奶茶令人醉。
玛依古丽的汉语发音非常准确,嗓子也不错,我们真诚地为她鼓掌。唱完《奶茶歌》,她显得稍稍有点儿害羞,紧挨着她母亲坐下来。连续喝完三四碗喷香的奶茶,吃了好几块馕,肚子有点“货”了,我便双手在碗上捂了一下,金丝古丽才停止添加奶茶。之后,女主人上了手抓饭,不过不是用手抓,而是一人一个调羹舀着吃。这大概是讲卫生的习惯了。我品尝了一口,感觉喷香、油亮而不腻。我向女主人金丝古丽了解手抓饭的做法,大叔接过话头为我介绍,先把大米洗净,用水泡上。羊肉剁成大块,黄萝卜洗净后切成细丝,洋葱(当地人叫皮芽子)剥皮后切碎。接着往锅里下油,烧热后去掉泡沫,再洒少许盐,然后加入羊尾油,待溶化后,放进洋葱轻炸一会儿,再放肉块,炸至暗红色,再倒入黄萝卜丝炒至半熟,加精盐、孜然翻搅几下,倒入清水,用火焖半小时左右,再将泡好的大米捞出倒入锅内。半个小时后,一锅白里带黄、油亮生辉、饭香肉烂的手抓饭就做出来了。
这时,玛依古丽一手提着水壶,一手端着铁盆走进来,请我们一一洁手,这就意味着,房外大锅烹煮的羊肉已熟。再看时,草原上的上等肉质的手抓肉端进来了。手抓羊肉在这里被称为“那仁”,通常用现宰的连骨羊肉切成十二块,加上燎洗干净的羊头煮成。汤内放些盐、花椒、八角、孜然起调味作用,保持肉鲜味香的特点。肉取出后,用原汁肉汤煮面条或面片,捞出装盘,把肉放在面条上,这就是那仁。食用时,根据个人的爱好再浇上点切碎的洋葱或蒜泥等佐料,其味鲜美无比。肉端上桌后,一人主刀,将肉削成碎块和面搅拌后,用手(亦可用勺或筷子)缀食,故又称手抓肉。我早就被妻子平时的描绘弄成了个馋猫,恨不得伸手就抓起来大嚼,但有岳父来前的告诫,知道这里还有一大套学问,那就是羊的十二根骨头和其他部位的肉应该分给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一定的规矩。玛依古丽首先把盛有羊头、肋条肉的大托盘放在我岳父面前,我岳父取刀割了一只羊耳朵递给大叔的一个最小的孙子,据说这是教诲孩子要听大人的话,然后把羊头递回盘里,开席就这样完成了。我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大块就啃,真是又鲜又嫩又香。大叔带着笑意看我吃完了三大块,然后说,这是刚煮出的新鲜手抓羔羊肉。我必须承认,这绝对是迄今为止我吃到的最鲜美的羊肉了。
相比之下,妻子并没有像我一样拼命地吃羊肉,而是一块一块地吃着香馕,她悄悄地告诉我,烤馕蘸酥油吃别有风味,大叔家的烤馕特别好吃,比我们平常在集市上买的香多了。吃饭过程中,我们为大叔一家人拍照,他们非常高兴,叮嘱我洗好相片后一定给他们寄来。
努拉斯别克大叔一家人的热隋让我们有点儿招架不住,大叔一个劲地用匙勺拨拉手抓饭到我们面前,劝我们多吃,他还在我和妻子面前的手抓饭上各放了一大块黄灿灿的酥油,按照哈萨克的风俗,这是主人对你的礼遇,你必须吃掉,否则就是不尊重主人。我吃了几口酥油饭,味道的确喷香,妻子很喜欢,但我一下子吃太多还真不习惯。大叔和他的家人们一个个连着问我好吃不,我本来有很多的话要说,这会儿只能说:“亚克西,亚克西!”
大家都吃饱了,我们便请女主人跳一段哈萨克舞。四十多岁的金丝古丽没有做什么谦让,欣然起舞,欢快、奔放的舞姿,令我们不住喝彩。紧接着,我又请求努拉斯别克大叔来一支民族歌曲。大叔嗬嗬笑了几声,也不推辞,叫女儿玛依努尔去里屋拿出哈萨克乐器冬不拉,把大鸭梨一样的一头顶在自己的右腿上,很快便一边弹拨,一边用哈萨克语爽朗地唱起来,那正是我们早就熟悉的《都达尔和玛丽亚》,翻译成汉语就是: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迪玛丽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入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
听大叔唱歌,时而舒缓缠绵,时而急促嘹亮,仿佛正处在恋爱中的青春少年,骑着骏马奔跑在起伏连绵的牧场上,想象着和能歌善舞的美丽少女约会。看他坐在炕上摇头晃脑,声音依然清晰有力,唱得抒情奔放。冬不拉的弹奏声告诉我,在他年轻时,他也曾感受过草原春天的光荣。
努拉斯别克大叔向我们介绍了许多哈萨克族人在草原上的有趣故事,其中说到了哈族人的婚礼,介绍了哈族人结婚唱的“阿吾加”,就是婚礼歌,他给我们唱了其中的一段赞歌:
百花竞艳多么芬芳,
百灵鸟唱歌多么欢畅,
新嫁娘来了多么漂亮。
温柔美丽的姑娘啊
快把心扉敞开,
让香甜的喀苏(糖果)撇下吉祥!
在百花竞艳的季节里成亲,哈萨克族的新郎新娘无疑会感到幸福无比。我打趣地逗玛依古丽:“等你什么时候出嫁了,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再回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把祝福送给你。”玛依古丽脸红红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