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夜短

2011-12-29 00:00:00张新科
十月 2011年2期


  蔡佐生走出家乡蔡源县医院大门的时候,发现后面跟着一个人,他快,跟者也快,他慢,跟者也慢。事态逼着他边走边思量着对策。
  在一个水果摊点前,蔡佐生突然收步,然后转过身去,这才看清楚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头发蓬乱的老人,背上斜挎着一只绿漆几乎全部剥落的军用水壶。见蔡佐生停下来,老人不但没走,反而三步并作两步往他面前赶。
  “你要干什么?”待老人走到跟前,他说出了憋了半天的话。
  老人脸上马上堆起了笑容:“俺说小兄弟,甭害怕!恁看看俺这个蔫巴老头,没有胡汉三的横肉,座山雕的獠牙,不像《看不见的战线》中的老狐狸那样狡猾,更不像偷袭铁道游击队的冈村队长那样张狂!能把你咋着?”
  好家伙!一句话串拎起三四个电影人物,蔡佐生心里很是一惊。他的话使蔡佐生在回忆起不少形同鬼魅但耳熟能详的电影角色的同时,也不得不重新打量面前这位身体枯瘦,脸上胡楂长短不一的老人。
  蔡佐生刚要开口进一步探问,没料到对方抢了个先:“你这人穿西服扎领带,和县城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从你进医院门到出医院门,俺一直跟在后面。你去了住院部五楼看了个病号,在走廊里与三个大夫进行了交流,没错吧?”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蔡佐生有点沉不住气了。
  “俺兄弟,急个啥!先听完俺下面说的话,中不中?”
  水果摊前人多,看来一句两句没个完。蔡佐生向前走了十来米,在空旷的地方停下脚步,老人也刺溜一下贴了上来。
  “你面正额宽像郭建光,不是吃官粮定是为人师长;走起路来呼呼挟风如李向阳,你小时候要么撵过野兔子,要么就是经常深更半夜跑片场;上楼时一步三个台阶那劲头一点不逊瓦尔特,瓦尔特保卫了萨拉热窝,看来今后你一定能镇守北京城防;在病房里你招待六方,机智赛过渡江侦察的李连长。你能文能武,前途无量啊!”
  这声音、手势、神情咋有些熟悉哩?蔡佐生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来。
  “兄弟,俺给你算上一卦,不会误你事,只能成你美。说得不对你只当听了一堆屁话,说得对你也甭掏钱,只要……”
  原来是个算卦讨钱的。
  蔡佐生否定了自己脑海中的联想。没等老人说完嘴里的下半句话,就扭头走开了。约莫二十多米后,他回头望了一下,算卦者木鸡般地呆立在原地……
  蔡佐生向系里请了五天假,路上三天,在家只有两天。他母亲的病情稳定后,马上就得回校。县城没有火车,搭火车要到百里外的邻县西甸。蔡佐生姥姥村子里的发小、现在县城开出租车的胖子建国执意要送他,路上话不知怎么扯到了医院门前的算卦老头,蔡佐生正要描述那天的情景,胖子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十年八载才溜回来一趟,咋也撞上老侯了?”
  “老侯?”蔡佐生怔了一下。
  “看看,你这大学教授,整天一门心思研究马尾巴的功能,老家的人和事你都扔到爪哇国了。就是小时候经常在咱们附近几个村放电影的老侯啊。”胖子边说边抱怨地对他挤了挤眼,漫不经心地把烟屁股从车窗里扔了出去。
  “我原来一直挺服气老侯,但这几年他那脑子好像被驴蹄子踢着了一样,有病。隔三差五从村里走十几里到县城新华书店和医院门口,专堵那些三四十岁以上看起来像有文化的人算卦,说是算卦,算个屎卦!哪个算卦的像他不要钱?!他是找人陪他喷喷那些老掉牙的电影,心里头过过干瘾罢了。”胖子新点一支烟前,又冒出这么两句。
  “原来真是那个老侯!”从去外地上学到现在,十几年了,蔡佐生一直没再见过他。这次是个机会却失之交臂,一路上蔡佐生内疚不已。
  蔡佐生家附近几个村镇三四十岁以上的人当中,说不出过去几任书记和镇长姓名的人很多,不认识电影放映员老侯的几乎没有。其实老侯也不姓侯,有人说他姓肖也有人说他姓马。过去他放电影时,由于片子经常不能及时送到,老是让人看了一半候着一半,老是这般候着,大家就把放电影的他叫“老侯”了。刚开始遇到重要场合,还偶尔称他老肖或老马,时间久了个个都叫老侯了。小时候,蔡佐生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乡下跟着姥姥住,开始东奔西窜跑电影片场时,老肖或者老马被叫做“老侯”已经好多年了。
  
  一
  
  蔡源县是一九五三年九月成立电影放映队的,离休后被县长抓差当县志编撰小组组长的佐生父亲后来回忆说。
  专员公署的红头文件讲,远在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日夜牵挂着淮河流域群众的文化生活,特地给县里配备十六毫米放映机和发电机各两台,要求县上成立两个电影放映组,每组的正式编制数三个:放映员一人、发电加维修工一人、运输员毛驴一头。
  全县推荐上来了十名放映员人选,要从中选出两名,刚刚二十岁的老侯是候选人之一。负责选拔的成员两个是公署派来的,剩下的三个是县委书记、县文化站站长和佐生父亲。他父亲当时是县城完中的校长。
  老侯读过五年私塾,那年头大小也算个人物,所以敢留三七分头,这不但需要勇气而且需要底气的。五十年代人们像唐朝一样以胖为美,老侯不胖;当然老侯也不瘦,谁家的孩子瘦说明谁家的家底单薄一点,老侯家的成分是中农,家里三间茅屋里有一张饭桌、两把椅子、三台土炕、四床被子,不能算单薄。老侯一米七五的个头在十个人中,中等偏上,形体上,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老侯”却和“老猴”一样,一个字那叫“精”。选拔那天,老侯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支金星钢笔别在上衣口袋里,笔帽上镏金的挂钩让考场上的白炽灯灯光一照,如果适逢老侯转一下身,冷不丁地会冒出一束炫目的文化之光。
  选拔分唱歌唱戏、画图、识字朗读三部分。
  唱歌唱戏选拔时,老侯和另外四个人选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并哼出了大部分,另外两个人也吼了几嗓“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都算过关了。一句也憋不出来的三个人遭淘汰。
  画图这一关,县文化站焦站长要求“每人画一件考场里的东西”。老侯父母原来打算让他做个木匠,因此,下学后,老侯跟一位姓吴的秃子师傅拉过锯、放过线,也画过几笔草图,没有想到这次用上了。老侯选了最拿手的板凳画,算是过了。这一关又剔除了三个。
  佐生父亲负责四选二的识字朗读部分。他选了当天报纸上发表的一篇社论让大家逐个来念,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一九五〇年十一月,“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在东京得意扬扬地向新闻界叫嚣——逼近鸭绿江畔,以全胜战绩结束朝鲜战争。可是不到三年,一九五三年七月,美方不得不在停战协议上签字。伟大的志愿军战士浴血参与和祖国后方如火如荼全力支援的抗美援朝战争终于以中朝人民的胜利载入史册……瑟嚣畔荼四字全部读错的两个人卷起铺盖回村了,把瑟当必、畔当半来读的老侯和另外一个人光荣地成为了我们县第一批电影放映员。
  “通关”的当天,老侯也见到了他的助手一发电员兼维修员石栓柱。长着四方脸的栓柱比老侯大九岁但没老侯高,一米六五的个头配上水桶腰,站在地上,真像一个拴牛套马的石柱子。栓柱过去在国民党县党部里干过维修马车、汽灯和电话线路的活,有这样手艺的人,整个县城也找不出几个,所以这次直接被指定为发电员。栓柱不爱说话,但喜欢听别人讲,在家听老婆腊梅唠叨,过去在县党部没人理他,没事就蹲在大门口听看门的疤瘌老霍说话。这一换工作,内心就怕一起工作的人不爱吱声。巧的是老侯自己喜欢讲话,但不喜欢别人整天唧唧喳喳。俩人的搭配应了《李双双》里喜旺的一句名言“天对葫芦地对瓢,人对缘法狗对毛”。
  县里用五十斗大豆为每个放映组换了头泌阳驴。与新疆驴和德州驴相比,泌阳驴的食量小、耐粗饲、驮力大,毛泽亮滑,全身黑色只有眼圈、咀头和腹下三个区域呈粉白色,人见人爱,称“三白驴”。配给老侯的那头公驴,驮着二三百斤的东西一口气能走五六里。泌阳驴好处一大堆,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爱孤单喜热闹,出发、途中和到达地点后喜欢时不时吼上几嗓,尥上几蹄,算是补了栓柱的短处。
  十月上旬,老侯和栓柱坐着大票车去开封参加电影培训班。后来老侯在回忆这一光辉时段时,开讲前总少不了的几句话是:开封是什么地方?古东京宋汴粱啊!那可是老戏里常唱的老包横铡陈世美匡扶正义、满门忠烈杨家将名传四方和赵匡胤黄袍加身当皇帝的开宗福地啊!在开封住了七天六夜,老侯在后来的电影放映中谝了三十年。
  在开封,老侯学习了电影放映机和电影放映扩音机两门课,栓柱学习了电工基础和发动发电机。结业考试通过后,两人来到相国寺前花两毛五照了张“哥俩好”,又凑足一块二跑到“天下第一楼”点了笼灌汤包和鲤鱼焙面,两个人心里想的一样,这次不照一张不尝一口,猴年马月才能再来省府呢?事实是,两人一辈子确实也没能再来开封或去与开封一样的大城市,当然这是后话。
  如果较劲的话,老侯、栓柱当时去的开封已不算省府了,最多也只能算半个。省府的一半机关在老侯他们莅临古都汴梁时已西迁郑州了,老侯可能当时不知道,也可能明知道但不给人们讲。老侯他们再坐着上半身白下半身蓝的四轮票车回到县里时,他们自己也没有料到,今后的日子会像他们所放的电影一样热闹、精彩和曲折。
  蔡源县亘古以来的第一场电影定在十月十八号这一天放映,地点选在县城城北卧桥,也就是佐生姥姥家的村子。这项重大的政治任务由县文化站焦站长亲自布置给了老侯放映组,放什么影片焦站长也定不了,得请示县里苗书记。
  公署提供了四个拷贝,苏联的《攻克柏林》、《易北河会师》和国产的《白毛女》、《南征北战》。四选一对一般人来说是个难题,当过游击队长的苗书记有经验,采用排除法遴选影片,当年上级命令他从十几个日本岗楼中拔掉两三个,敲敲鬼子的猖狂,他用的就是排除法。
  “两部外国影片中苏联人、美国人和德国人高鼻梁卷头发镶金牙,村里人哪见过,第一次放电影别吓了他们!”书记金口一开就排除了一半。接着问老侯两部国产片哪部热闹。老侯道是《南征北战》。苗书记呼腾一下从藤椅上跃了起来,猛拍一巴掌桌子,吓了老侯一跳:“就放《南征北战》,第一次放电影不图热闹图个啥?”
  十月十六日,焦站长一个口信招来了佐生姥姥村子的合作社主任王大头。焦站长把放电影的事解释了一袋烟的工夫,王大头还是没有弄明白其中的道道儿。
  “焦大站长,您可得给俺说明白啥是电影啊,俺回去还得给两千口子人解释呢。”
  焦站长接茬儿道:“你们村搭过土台唱过戏吧,人撅嘴唱的戏叫人戏,电影不是真人唱的,是电流来回跳动着唱的,叫电戏。你今儿回去就讲,后天晚上在村里不演人戏,演场洋人发明的电戏。”走出焦站长办公室,大头主任实际上还是没搞清楚电影是什么东西。明天放电戏,对村里人不解释吧,显得自己见识少水平低;解释错了吧,不就显得水平更低?
  正当大头主任愁眉苦脸的时候,走在他身边的老侯问了个问题:“拉洋片您看过吧?”大头主任忙说看过。有一次在县城开会时,他掏两分钱拉了五个西洋景。
  “看过就好解释了。”刚从开封培训回来的老侯有了底气,“洋片是人拉的,电戏是电拉的。”说到这里老侯顿了一下,又插了个问题:“大头主任,您说说,是人的动作快还是电的动作快?”
  大头主任想了一会儿,回答:“人动作多快多慢不用说,就连俺庄的傻子吴赖渣也知道。电的动作快和慢我还真没见过。不过,我琢磨出一个事理来。”大头主任顿着不讲了。
  “啥事理?主任您看看,一泡尿正哧哧响哩咋说停就停了?”老侯急了。
  “俺兄弟,你想想,咱县城刚通电三年就电死了四个人,一年合一个还多,如果人的动作比电快,电d0918baa1d1edc356371fefdb4247f2778958a4f15010108401d30dcf547f09f还能逮着活人?!所以,肯定是电快。”老侯听后点头大笑,心里感叹还是毛主席说得好,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对对,是电比人快,快得多。”老侯先肯定后接着切人正题,“人拉的洋片拉一张停一下看一张,片和片之间没关系;电拉的洋片一张接一张一刻也不停,看上去洋片不就动起来了吗?人就会跑了、鸟也会飞了,夏天也就会慢慢变成冬天了……”听完老侯的话加上自己的联想,大头主任顿时觉得自己已经离电戏越来越近了。
  老侯看到茅塞微开的大头主任,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开封的培训课上从北京电影学校请来的丁教授说过的话:“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这话不全对,在今后放映工作中要记住,你们面对的观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文盲,对他们来说,知识加例子才是力量。”简单的蒙太奇电影原理如果不通过拉洋片的例子,不要说半个小时,就是两个钟头也说不清啊!想到这里,老侯从心里更加钦佩戴金丝边眼镜,把蒙太奇写成洋字码Montage(蒙太奇的法语原词)的丁教授。一个电影镜头还没放,光诠释电影就这么难,老侯越来越感受到任务的艰巨。
  老侯对大头主任说,到我们工作房去喝杯茶水吧。所谓工作房实际上是县文化站的老仓库改造的,处在文化站的后院,与男女公共厕所并排。老仓库被隔成三间,老侯所属的电影一组一间,电影二组一间,第三间两个组共用,养着两头毛驴。老侯给大头主任倒了一杯开水,把正在喂驴的栓柱介绍了一下。
  栓柱说:“王主任,您看看,这条件俺们自己还凑合,接待您就有点寒碜了。”“不孬不孬,俺合作社里就一间茅房,谁先占了另外一个人就得提着裤子到后面包谷地里去。你这离厕所这么近,尿个泡拉个肚方便。”一阵大笑之后,三人谈好了碰头时间地点,大头说,俺今儿回去挨家挨户打招呼,后天日薄地平线咱们村西头公路上见。
  十月十八号终于到了,卧桥村也到了!老侯、栓柱怎么也不会想象到眼前的情景:穿着新衣裳、新鞋帽的全村男女老幼全部聚集在村口,锣鼓一班、响器一班、舞狮子一班、扭秧歌一班分散两边,中间留着一条客人通道……老侯他们离村口还有两百来公尺,前方就乐声震天、鞭炮齐鸣。待走近人群,老侯、栓柱还意外地发现了迎接队伍前边的两幅贴在被单上,被四个壮汉高举过头的标语。
  左边:新社会比旧社会好,电戏比人戏好。
  右边:抗美援朝一胜利,卧桥人民看电戏。
  当大头主任紧紧握住老侯的手时,人群中掌声雷动。二十来岁的老侯虽然去过大城市开封,但这种场面哪儿见过,顿时双手颤抖、热泪满眶、张口无语……众目睽睽之下和鞭炮的余烟袅袅之中,栓柱像村子里被逮着的偷鸡贼,使劲佝下满脸通红的头,额头上铺满一排明亮的汗珠。倒是那头身上驮着放映机、发电机和银幕的泌阳驴,摇着尾巴、晃着头和着人群的欢笑一声接一声地嘶鸣……
  吃过晚饭,大头主任领着老侯、栓柱来到了放映场。所谓的放映场,实际上就是夹在漾岗河与合作社院前的一片空旷地,在靠边的位置埋上了两根杨树杆子,中间挂着幕布,约二三个晒谷场大的场地里已经布满人头。有翘着屁股蹲在地上的、有盘着腿坐在自己布鞋上的、有坐在马扎上抽“一头粗一头细”烟卷的、有抱着膀子伸头探脑的、有一群一帮的闺女和小伙嬉笑逗打的、有一手蒜头一手窝头边吃边望的、有伸着头撅起屁股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找空位的……放映场地周边还挤满了卖甜秫秆的、炸爆米花的、切热豆腐的、拌酸凉粉的、收废铜烂铁的、购蝉蛹皮的、捏生泥人的、吹琉璃卟噔的、修锅补盆的、换针换线的……
  老侯用开封丁教授上课教的“横竖计数法”草草一估,道:“大头主任,这哪止两千人?!”
  “这不是第一次放电戏嘛,俺对村里人讲了十来遍,甭告诉外村,咱们自己先尝个鲜,哪知道每家老娘都让自己的兔崽子转告了娘舅家,娘舅家又传到娘舅家,这么一传,人就多了点。”大头主任笑着回答。
  这时候漾岗河上的桥面上仍然流动着向放映场涌来的人,个个满头大汗,敞胸露怀,扛板凳的、提砖坯的、掂油灯的、举麻秆火的、肩驮小孩的、手搀老人的……栓柱问:“到底会来多少人?我好在树上选挂高音喇叭的位置。”
  这个问题让谁回答都难。大头还是应了:“会来多少人?兄弟你别看我头大,就是再借给我一个这样的大头,我也估摸不清到底会来多少人!不过我告诉你个底数,刚才我让两个民兵数了数已经在场的,一个说七千五,一个说七千八。”
  当栓柱拉好从发电机到摆放在场地中间放映桌间的电线,调整好喇叭的方向后,时间又过去了四十多分钟。整个放映场已经水泄不通,鸟飞不进。合作社的窗户上、墙头上,放映场四边的老榆树上全都歪歪扭扭爬满了小孩,漾岗河上的桥面上也脚尖对脚跟塞满了人,再多一个人就进不来了。看来,今晚电戏开始的时辰到了!
  “通电!”老侯洪亮干脆的命令一下,栓柱就用力合上了开关!
  “刷”,用竹竿挂在放映桌上方的一百多瓦的白炽灯泡亮了!
  “哎呀!”全场惊叫声一片!过去卧桥人民见过的晚间最亮的东西,天上的要数月亮,地上的就是哧哧响的汽灯,那还是八年前国民党胡琏的十一师驻扎在这里时点的。哪儿见过这种个头比汽灯小,却比汽灯还晃眼的东西!
  “乡亲们,你们知道这是啥灯吗?”大头主任手举竹编纸糊的扩音筒,指着灯泡发问,见全场没有人回答,“电——灯!”大头自喊了一声。
  “国民党十一师的汽灯亮吧,亮!但咱们共产党的电灯咋样?更亮!”话音刚落,全场掌声雷动,老侯、栓柱也都使劲拍手,心里实在佩服这个时常自嘲“蚂蚁尿在字典上——识不了俩字”的王大头。
  “乡亲们,电戏马上开始,我先讲两句。”大头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一下老侯,算是征求意见,老侯忙点头。
  “县里苗书记和文化站焦站长关心咱们卧桥村的生产和文化生活,特地派两位公家人撅着屁股走了十几里地来到咱村放电戏,老少爷们还不欢迎欢迎!”又是一阵如雷贯耳的掌声,震得挂在竹竿上的灯泡左右摇曳。
  大头主任又讲了一段话,内容是电戏不是人戏,但是比人戏更精彩。县里把这么精彩的戏先从我们卧桥村开始唱,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卧桥村的人不赖,生产也不赖!我们今后还要好好干,让县里今后其他种类的戏也先从我们村演起!接着大头作为主任宣布了两条看电影的注意事项:
  “第一,大家不能挤,苗书记和焦站长说了,如果挤伤一个人,卧桥村今后甭再想看电戏。第二,不能摸电影机、发电机和地上拉过来的电线,上面带着高压电,谁摸谁倒霉,这三年咱县已经打死了四个。不光这些东西不能碰,两根杨树杆子和挂在中间的白布也不能摸,高压电从一根杆子经过白布传到另一根上,谁摸把谁吸上去!”
  大头讲的这两点,是与老侯事先商量好的,但第二点中杨树杆子和银幕带电的解释,是大头主任触景生情或者说触类旁通临时联想起来的,老侯和栓柱想笑,但没敢出声。
  最后王大头严肃地宣布了三条纪律:“第一条,看电戏时任何人不能放响屁,更不能放臭屁,影响放映效果;第二条,看电戏人多,任何人不能抽烟,当然啦,除了放电戏的先生和我;第三条,看电戏时男女堆在一起,不能揪大闺女的头发,更不能掐人家小媳妇的屁股。”人群中一阵哄笑。
  “现在请县里派来的放电戏的先生讲话!”大头把扩音筒递给了老侯,老侯起立,大头坐下,整个过程掌声一片。
  “卧桥村的父老乡亲,大家好!我先纠正刚才大头主任的一个说法,我不是焦站长派来的,也不是苗书记派来的。”说到这里,老侯停顿了下来,用眼从左至右慢慢地扫了一遍电影场。
  整个电影放映场寂静万分,几千名来看电戏的人焦急地等待着答案。
  “我-是-毛-主-席-派-来-的!”
  这句话老侯不是说出来的,是一字一字喊出来的。老侯的喊声刚落,就像一根点着的火柴扔进了汽油桶,整个放映场轰然燃烧起来了!原来坐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原来站着的人跳了起来。潮水般的欢呼声和震耳欲聋的掌声划破了寂静的乡村夜空,一直持续了十几分钟。老侯后来说,他一辈子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再也没有说出比这更有力量的话语。
  那一夜,老侯后来又讲了两三段话才开始放映。关于他后面讲话的大致内容,由于第一句话影响太大,没有一个人能清楚地记住。
  当放映桌上的白炽灯忽然闪烁一灭,顷刻间全场鸦雀无声、万籁俱寂、万目向前。随着放映机咔咔的声响,两个脸盆般大小的轮盘缓缓转动,一束由暗变亮、由细变粗的光柱直直地延伸到前方,稳稳地打在了白布上,人们屏住呼吸,伸长脖颈,瞪大眼珠,等待着电戏《南征北战》的开场!
  当银幕上英俊的高营长和斜挎盒子炮、留着齐耳短发、英姿飒爽的女村长赵玉敏出现时,银幕下掌声一片。
  当凶狠的张军长和五短身材的李军长登场亮相时,人人用手指指着银幕,嘴里骂声连连。
  当银幕上出现解放军为抢占摩天岭奋力向上攀登的镜头时,一部分人使劲鼓掌,另外一部分人大声吆喝:“快啊,快一点啊!”
  当国民党的部队开着坦克、坐着汽车行进在增援途中时,观众中许多人用纸团、土块、树枝砸向银幕。
  整场《南征北战》从开始到结束,卧桥村观众的掌声、哭声、笑声、欢呼声、斥骂声一刻也没有停歇,个个感觉自己就是电影中的一员。影片最后几分钟,坐着的观众全部站了起来,个个眉头紧锁,双手抱在胸前,双眼紧盯幕布,等待着故事的进展和结局。
  突然,白炽灯再次亮起,银幕上打出了一个字“完”。放映场万声戛然而止,观众这时好像突然从三伏割麦天一下掉到了三九烧炕天,人人瞪着双眼,齐刷刷地汇集到老侯这里,电戏怎么就完了呢?唉,还没过瘾咋就收电了呢?
  
  二
  
  首场电影的放映成功,老侯和栓柱几天几夜处于亢奋之中。年终向焦站长汇报工作时,俩人激动地说:“这次经历让我们对放映工作的作用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同时深刻体会到党和毛主席对我县群众文化生活的关心。”
  在首场电影放映总结会上,老侯对栓柱和泌阳驴讲:“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咱们的开局不错。后面,就照这样做。咱们仨搭伙做事,少一个不行,一个偷懒和撂挑子也不行。我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但我从两个简单的字中觅出一点道理。”
  老侯停下不讲,拎起县文化站配发的绿色军用水壶往白瓷缸子里倒开水,倒了一半,开讲道:“第一个字是夯,夯者大力也,干活出大力才能打牢根基,盖起高房子;第二个字是劣,劣者少力也,干活不埋头撅屁股光想省力,那是下贱货。”
  老侯讲完独自喝水,泌阳驴一会儿左右摇头、一会儿上下甩头,也不知听懂否?栓柱琢磨了好长一会儿才说:“讲得好讲得好,你这是拆字说文!要是俺庄小学语文老师张黑毛也能像你一样先拆字后解释,我孩儿铁蛋的语文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孬了!”
  开国换主、重打锣鼓。焦站长向老侯他们传达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和“鞭挞旧社会的黑暗、颂扬新社会的光辉”等眼下电影工作的任务后,老侯他们责无旁贷地冲在了第一线,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光荣地实践着这一最高指示。在县文化站的誓师会上,老侯作为电影放映队伍的代表激动地发了言:“在今后的革命工作中,我们一定把手中的放映机作为宣传党和政府政策的有力武器,把白色的银幕当成教育人民的巨大黑板,把突突响的发电机当做催征的战鼓……”
  栓柱除了负责发电和维修机器,还有一项任务就是上报放映记录,因为县文化站规定县豫剧团和放映队每年都要上交上演曲目和放映影片的原始材料。二〇〇六年,县里盖了一座县史馆,县文化局在全县范围内征集老档案、老照片,栓柱的孙子上交了一个他爷爷皱巴巴的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电影名、放映地点、放映时间、放映场次和放映效果。从电影队成立到一九五七年,本子上有下面的放映记载:
  一九五三年:《南征北战》二十场、《白毛女》十五场、《攻克柏林》十场、《易北河会师》十场;
  一九五四年:《南征北战》四十九场、《白毛女》三十八场、《我这一辈子》三十场、《乌鸦与麻雀》二十五场;
  一九五五年:《南征北战》四十场、《白毛女》三十场、《鸡毛信》四十五场、《渡江侦察记》四十四场;
  一九五六年:《鸡毛信》三十九场、《渡江侦察记》四十七场、《董存瑞》四十一场、《烈火中永生》四十八场;
  一九五七年:《渡江侦察记》三十三场、《董存瑞》三十六场、《烈火中永生》三十九场、《祝福》二十八场、《上甘岭》五十四场;
  老侯和栓柱喜欢上了电影放映工作。老侯说,咱们是日吃百家饭,夜睡千户床;栓柱见老侯在讲贯口,也和了一句:夏天一身疮,冬天一脸霜。栓柱说:“老侯,你倒片、接片、放片放映机一路无声发!”老侯接着就讲:“你看你,加油、缠绳加抽拉,发电机全程叫呱呱……”放映电影一段时间下来,老侯、栓柱也越发喜欢上了他们的运输大队长泌阳驴。
  不是泌阳驴的力量大,也不是泌阳驴很听话,而是因为泌阳驴对电影的理解一点也不比老侯、栓柱差。
  一次,俩人在放映《渡江侦察记》时,惊奇地发现泌阳驴也能看懂电影。当吴老贵中弹牺牲,拴在电影场附近的泌阳驴低下头不声不息,而当银幕上万炮齐鸣,百万大军强渡长江时,泌阳驴立刻撒欢尥蹶,嘶鸣不已。细心的栓柱后来还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每次放到《祝福》的结尾,祥林嫂衣着破烂,冒着大雪流浪乞讨,最终在大雪纷飞的祝福之夜,倒毙于寒风之中时,伴随着电影中凄凉恸心的音乐,泌阳驴眼眶里总是挂着豆大的泪珠。老侯过去不信牲口也通人性,栓柱告诉他这个秘密后,一次放完《祝福》他去偷偷看了一下泌阳驴,回来时自己眼里含着泪花,说这回信了!
  五八年农历五月,老侯他们割麦前正在离县城六十华里外的九丈沟放《上甘岭》,突然接到了县文化站的电话,明天停映返站,县里认定焦站长是右派,全体放映员参加揭发批斗会。
  第二天半晌午,老侯满头大汗地回到了位于县城西街的文化站。栓柱去喂驴和卸机器,老侯径直去了站办公室。“焦站长咋会是右派?他可是咱县为数不多、知书达理的文化人啊!”老侯问吴主任,吴主任哼了一声:“越是有文化越往右站,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学问大吧,不往左边的马克思那边走,却站到了右边的马尔萨斯队列里,不也成了大右派?”
  老侯这一段时间在他们放映区里的二十二个合作社间奔波,文化站的事留心得少了,每周回来一趟半趟也是换拷贝、修机器、去县医院把积压一段的病集中看了等等这些事,没想到反右斗争才大半年时间,文化站二十三个人中一下出了四个右派。
  老侯后边打听到了他们在乡下这段时间内站里“拔白旗插红旗”的经过。县里一个月前为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组织召开了一次文化知识人座谈会,请大家对今后工作提出意见、批评和合理化建议,焦站长平常看的东西多,想得也多,在会上带头“放”了和“鸣”了。县里把会议原始记录报到了专员公署,上边说县里会议开得很好,利于今后工作开展,还对焦站长进行了口头表扬。可几天前公署突然来了新精神,说焦站长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
  揭发批斗会进行了三天三夜,最后焦站长被开除了党籍,卸掉了官帽,下放到离县城七十里外的黑河大坝上去刷“战天斗地,人定胜天”等类的巨幅标语。焦站长被县水利站的人领走时瞄了老侯一眼,这一眼让老侯琢磨了半年。望着焦站长,不,不能再叫站长了,望着焦英基蹒跚地走出文化站的大门,老侯心里在哭,但不敢流出泪来。
  正当老侯心里难受的时候,栓柱也从电影周报上看到了一个消息:“右派分子、反动资产阶级电影权威丁方非在电影学校召开又一轮揭发批斗会前,畏罪投井自杀,彻底暴露了其丑恶的嘴脸。”栓柱想,丁教授在开封时,讲起课来口若悬河,西知雅典与罗马,东晓敦煌和吴哥,怎么右派帽子一戴,就压得沉到井底去了呢?
  县文化站五八年七月改成了文化局。名字改成什么对老侯、栓柱没有直接影响,关系大的是公署又给县里拨来了四套放映设备。
  新上任戴着手表的李局长是公署派来的,信息灵,门道多,来到县里不久就对电影队的体制进行了变革。他在动员会上说,既然县里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化运动正在开展,毛主席还在火车上接见了我们地区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的代表,陈伯达同志正在整理材料向全国推广,那么我们文化部门就应该配合这场运动的开展,电影放映队要到第一线宣传鼓动,于是“电影队进公社”就应运而生了。
  六个电影组被分到了新成立的公社里面。李局长在六个电影组送行会上用“行政上是公社人,技术上受文化局指导”给老侯他们定了位,按照这个体制老侯他们告别了县城,来到了北洪人民公社。佐生姥姥村卧桥合并进了北洪,改名叫卧桥大队。
  老侯离开县城时心里有点失落,县城的条件比乡下不知要好多少。失落归失落,一来到挂着“北洪人民公社电影队”牌子的草屋前时,老侯心里立刻有了暖洋洋的到家的感觉。公社院子一共有十二间草屋,电影队就占了三间,人可不能太贪奢,老侯心里这样想。公社中午准备了捞面条加肉臊子招待老侯、栓柱,两人各吃了满满三碗,又按“原汤化原食”习惯喝了大半碗白面汤,老侯、栓柱松了松裤带,刚准备从食堂回草屋睡个午觉,“高书记叫你们去一趟!”公社通讯员小葛到了。
  “我想请一个猪八戒帮我随便搂两耙,县里却给我派来了带着金箍棒的孙悟空!欢迎欢迎!刚才肥肉片子吃着来劲吧?”高书记一边和两人握手,一边先开了口。
  “老长时间没吃过肥肉了,香!俺俩可没孙悟空恁大的本事,最多顶个沙和尚,能帮高书记挑挑担子就不赖了。”老侯应酬道。
  “可不是替我老高挑担子,是替咱北洪方圆二十几里的十二个大队挑担子啊!”书记接着解释,全县十个公社中咱北洪最大,可是县里推行的小麦田改种水稻的“旱改水”亩数咱公社不领先,钢铁生产运动的炼钢炉数和炼成的钢疙瘩重量也比不上城郊公社和东海公社,县里昨天不点名批评了北洪。
  “你们来了,得利用放电影时给我帮帮腔!我让小葛帮你们收集了一些素材,你们加工加工,在放电影前给我吆喝吆喝!有效果我再请你们吃一顿肥肉片子。”
  “今儿晌午的肥肉片子香吧?高书记让伙房一大早赶集割了一斤肥肉,全部给了你俩,高书记和其他干部都吃的白面条浇蒜汁。”小葛陪他们走出高书记办公室时透露出来的这句话。立刻给老侯、栓柱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当然也是动力。
  从县里取回新电影《柳堡的故事》的当天,他们两人就赶着泌阳驴来到了卧桥大队。
  大头已经不是主任而改称大队书记了。一见面,离得还有丈把远,他就伸出了手:“一个电影队,三个成员八条腿,稀奇稀奇!”大头边迎接边调侃,随后领着两位去一个生产队吃“大食堂”。
  “从俩月前开始,各家各户都不开灶了,六个生产队六个食堂,铃一响一起下地,锅一敲一起开饭,多自在。”跟在大头书记身边的大队民兵营长胖新解释。
  听说今晚是“五角星放光”的打仗片,大队部门前早早地就坐满了人。放映前,大头书记讲了一袋烟工夫客套话后说:“下面请放电影的先生讲话。”
  “各位卧桥大队社员,在电影放映前,俺给大家说两段山东快板,希望大家在王书记带领下,一手做好‘旱改水’,一手炼好‘跃进钢’。请听《北洪人民真伟大》。”
  北洪人民真伟大,
  旱地当成水田挖;
  人声沸腾歌声亮,
  抓着月亮当太阳;
  治水哪管昼和夜,
  稻秧插在土岗上;
  今春社员汗水洒,
  来年亩产七千八。
  这首打油诗是小葛从前进公社闪电大队收集来的,只不过原甸亩产是八百八,交给公社高书记一看,顺手就改成了七千八。“这是半年前的计划了,不改要出大事的!”书记瞪着大眼,厉声批评道。
  小葛突然想起来了,就是这个月一号,临县和平公社刚刚放出小麦每亩七千三百二十斤的“高产卫星”,七月二十三日几家国家大报报道后,老大哥苏联万里迢迢特意派人向“七千三百二十卫星”的创造者赠送了锦旗和奖章。如果还写八百八,不就等于否定人民公社的大好形势,那不是右派言论是啥?想到这,小葛和老侯后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首山东快书唱完后,下面一片掌声。演电影的老侯不是山东人却会说山东人才说的山东快书,令大队社员感到十分了不起。老侯趁热打铁、顺水推舟:“下面,我给大家再说一段山东快书《俺县成了小鞍钢》。”
  小小土炉本领高,
  铁水滚滚往外跑;
  产量多来质量好,
  人人说它是个宝;
  钢铁工业是朵花,
  花开遍地工业化;
  六亿人民鼓干劲,
  超英赶美在眼下;
  十吨百吨千万吨,
  铁砂堆得像山岗;
  冶铁歌声彻夜响,
  俺县成了小鞍钢。
  这段快板书是一次小葛陪高书记在隔壁县参加土法炼钢现场会时记下来的,中间几个地方老侯作了修改加工。卧桥村的社员刚才听了老侯的第一段山东快书后,已经找到了山东快书的韵律,一节一节的,所以这次老侯每说两句,就一阵鼓掌。掌声一阵高过一阵,老侯的快书也一节比一节更洪亮。
  在明快婉转的《九九艳阳天》歌曲声中,二妹子伴随着运河曲桥、风车垂柳、摇橹踏浪出场了。水汪汪的双眼、圆润的脸庞、蓬松的刘海、多情的腰肢让银幕下一个个北方汉子欷歔不已,也让抹着雪花膏的姑娘们从电影开始一直嫉妒到结束。放电影的老侯也是第一次看《柳堡的故事》,他一边艳羡新四军战士李进的滔天大运,一边想起小时候跟着私塾先生朗读过的白居易的一句诗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当时老侯理解不了这句诗的美丽意境,就去问先生。先生也没有像白居易那样去过苏州和杭州,于是说:“诗境只可意会不可描绘,要凭遐想去理解山清水秀、天柔人美的江南!”老侯当时的活动半径没出过二十华里,周围大小也就十来个村子,哪来什么丰富的“遐想”?所以,这事困扰老侯十几年了。今天电影导演王苹用荡漾的江水、喷薄的日出、成丛的桃花、浮动的蓝草描绘的不正是这两句诗的意境吗?老侯心里暗想,要是老坟下面的私塾先生也来看看我的电影,就再不会强迫学生去臆想千里之外的杏花江南了!
  《永不消逝的电波》拷贝下来的时候正是五九年的春天。老侯与栓柱商量,咱们还是去大头书记那里放吧,这可是孙道临、袁霞和王心刚三大明星联袂的片子,去吊吊大姑娘小媳妇、半大孩子光瓢和尚的胃口!他们一行“八条腿”到达卧桥大队队部房门口的时候,听见一屋子人正在和大头争论。“前一段时间,白面卷子、好面条子顿顿管饱,为什么现在青菜多了,寡汤多了?”
  “前几天几个生产队队长反映,照大食堂现在这个吃法,再过俩月就揭不开锅了!大家看到了,今年小麦长得不好,要是秋季再有个什么闪失,那可会出大事啊,所以粮食咱们现在得要匀着吃。”这是大头的声音。
  “没有那么多粮食为什么还交多出一倍的公粮?白天深翻土地、晚上整夜烧炉化铁,没有干粮怎么能行?反正,城里人吃稠的俺也不喝稀的。”一群人仍然激愤不已。
  听到这里,老侯、栓柱知道大头书记这儿和别的村一样,遇到粮食问题了。县里给各个公社五九年分配的生产指标足,大家的干劲大饭量也大,就这样吃着吃着粮食不多了。
  老侯对栓柱说:“咱们晚上得给大头书记撑撑腰,给社员定定心。咱们先放电影,放完后我露一手。”
  当李侠发完中央需要的两份绝密电报的内容,国民党特务姚苇带着一队人马悄悄包围了李侠的房子。在一阵阵猛烈的敲门声中,李侠镇静地向日夜想念的延安发出了永别的信号……电影结束了,观众仍然沉浸在失去英雄的泪水之中。这时候,突然看见老侯一跃站到了放映桌上。
  “卧桥大队的社员同志们,李侠为了发送延安需要的绝密情报,命都不要了,他为新中国的诞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却连新中国的一口白开水都没喝到!可咱们的有些社员呢,才翻了几尺地,炼了几炉铁就向党组织要吃要喝,这样做对得起李侠吗?对得起牺牲的无数革命先烈吗?”
  老侯吐完肺腑之言,蹲在桌上抱头大哭。
  “向李侠学习,大炼钢铁!”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人群沸腾了。
  “向李侠学习,大炼钢铁!”上千人附和着。
  “不吃不喝,大炼钢铁!”一人呼。
  “不吃不喝,大炼钢铁!”千人随。
  五九年小麦的收成和大头书记料想的一样不好。就是好,因小麦当时每亩两三百斤产量,也成不了农村的主粮。大头书记经常说“一年口粮够不够,必须坐等秋收后”。五九年的秋天,豫南大旱,秋季粮食大规模减产,但是上交公粮的“大跃进”指标已定,又不得不交,这就出了大问题。
  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〇年,豫南很多地区严重的饥荒造成了大量非正常死亡,人口出现了负增长。老侯和栓柱都得了浮肿病,两人的腿肿得上下一样粗,手指一压就是一个坑,要等上好半天才能复原。过去放电影,十来里的路顶多一个钟头,现在至少要三到四个小时,两个人走起路来像喝了县城贾罗锅的硫化锌老鼠药,满头虚汗,双腿筛糠。
  他们俩活过来了,但泌阳驴死了。
  六〇年年初,人都没粮食了,哪还顾上骡马驴牛。其他驴没饲料可以不下地,但泌阳驴每天得驮着电影机和发电机去放电影,几个月下来没有一把料,每次都是几把干草。在给大岳寺大队放完八一厂的新片《五更寒》后,因第二天上午政治学习,老侯、栓柱必须连夜赶回公社。
  那一次泌阳驴走得特别慢,慢到最后终于不支,扑通倒地。凄冷的雪光下,鲜血从它的鼻孔中喷涌而出,铜铃般的眼珠全无往日的光泽,一点一点暗淡下去。老侯奋力扶起它的脑袋,用手抚摩它的脖子,泌阳驴也用舌头一遍一遍舔着老侯的手,泪水顺着泌阳驴的面颊大颗滴落,许久,喘气声渐止,脑袋终于无力地垂落到老侯的怀里……雪落无声,凄神冽骨。在这五更的寒夜里,在泌阳驴僵硬的尸体边,老侯、栓柱号啕大哭,他们感到了撕心裂肺的孤独、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生俱来的苦难……声嘶力竭,直至天亮。
  
  三
  
  老侯老大不小了,父母想媳妇盼孙子催得紧,昼伏夜出的老侯只得向大头书记求救。“大头书记,看来我这辈子只能当个寡汉条子了!因为有人给俺这些放电影的编了个顺口溜,叫有女莫嫁放映郎,一年四季守空房。”老侯向大头书记诉苦说。大头接了话茬:“你说的那些顺口溜算个屁,你找媳妇,要俺说,比进城赶集挑选个好猪娃还容易。”
  三天后大头就给老侯物色了一个,是第六生产队的女会计孙玉玲。村里长一辈的人都说,玉玲那姑娘可是卧桥大队“五朵金花”中最好的一朵,这两个人门当户对。村里小伙子们可不这么想,聚在一起时边嫉妒边暗骂:“那个放电影的龟孙艳福比豆地里的老鼠洞还深,要娶走我们村里的‘孔淑贞’。”大头书记这样给老侯介绍,玉玲会计不但人长得俏,而且腰粗屁股宽,今后能多生娃。
  先是小见面,老侯给“金花”买了一双尼龙袜和绣花手绢;后是大见面,老侯在公社代销点为玉玲裁了四身衣裳布料,买了两床被面、一个热水瓶和一双胶鞋就算定了亲。六。年国庆,孙玉玲嫁到了县城南边十里铺老侯村。老侯接走玉玲的当天,大头看出了村子里小伙子们的失落,于是背着手走到他们面前,吆喝着说:“你看看你们几个,这几天横鼻子竖眼睛的,没出息!有本事也把前后村的孔淑贞、二妹子、赵玉敏给我娶来看看!我给你们寻个事,村子里这回招了个电影女婿,如果老侯不让咱们先看新片子,以后过年走亲戚时,你们就不让他进村。”
  老侯后来放王炎导演的打仗片《战斗中的青春》和《城市姑娘》,谢芳出演的《青春之歌》,第一次都在卧桥村。周围五六个村的人,哪个不是整头汗水奔向卧桥村的银幕来,满眼羡慕望着老侯的放映机回。卧桥村在北洪公社出了名,蔡佐生姥姥村的小孩回他们姥姥家,个个是贵宾待遇,舅舅和表兄表弟一块巴结,不巴结有新电影一不告诉二不来请。卧桥村村西头有个五年级小孩叫老末,爹死得早,一年四季穿一条他娘从代销点用五毛钱买来的日本化肥袋缝成的裤子,但儿歌编得押韵:“老侯一到,鸡鸣狗跳,卧桥不放完,别村天不暗。”他给老侯编儿歌,佐生有个大老表叫铜锁,也给他编了一首:“五毛钱,买一条裤,前有日本,后有尿素,春风穿裆过,给鸟筑了窝。”没爹的娃儿好揉捏,村子里大小孩都用这首顺口溜奚落老末。
  说到这里,补充一点老末后来的情况。老末比佐生大七岁,也是个电影迷。老末的本事是看一遍电影就能记住其中所有的人名包括外国人的名字,《第八个是铜像》中的易卜拉欣、《苏捷什卡战役》中的约瑟普·布罗兹·铁托和《列宁在十月》中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宁一字不差说得准准确确,令佐生和他的同伴个个俯首称臣。七十年代末南海舰队来招兵,老末也报了名,身体检查的结果是什么都合格就是营养不良。穿着两指厚毛呢大衣和“三接头”皮鞋的部队首长说:“小伙子不错,其他报名者肚子里的东西十个八个加一起还顶不上他一个,但就是太瘦,让他当兵,一是不能扬我南海舰队之军威,二是派他在军舰上站岗,怕风一大吹到海里去!所以这个兵不能招。”
  老末初审被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老侯的耳朵里。老侯逮了自己家里的一只老母鸡,又在街上称了两斤油糕,一手拎着一样进城找到了佐生家,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说佐生的父母不帮这个忙他就不起来。
  “蔡校长,恁在县城里咳一声,比俺用放电影的高音喇叭吆喝三天听见的人都多。老末那娃不孬,恁大恩大德给苦水里泡着的孩儿指个道吧!”
  除了老侯拎的东西外,佐生父亲又用报纸裹了一条“黄金叶”,领着老侯找到了他的一位老学生,县武装部的副部长兼征兵办主任。
  主任很念师恩,于是就在县城最好的“古城酒肆”点了一桌菜慰问南方来的首长,几瓶“状元红”下肚,歪歪扭扭的副部长说了话:“首长,老末六岁死了爹,孩子命苦啊!但反过来想想,这对当兵有好处啊,今后打起仗来没有后顾之忧啊!您说孩儿瘦,这天天啃红薯,‘一斤红薯两斤屎’,出的比进的多,能不瘦吗?等去了部队,白米饭就着肥肉片子,您放心,不出半年,他在军舰上站岗,您去检阅,一个立正下去,非把甲板踹出一个凹坑不可!”部队首长正端着酒杯,听后笑了。不知道首长是认为讲得滑稽笑了,还是满意地笑了。反正是笑了,笑了不就等于同意了吗?老末后来当了海军,再后来成了舰长驻扎在湛江,湛江在哪儿村子里人谁都不知道,但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其中一条就是,吴舰长关心战士文化生活,每个周末自己在甲板上给上百名水兵放电影,五年如一日……
  从六三年开始,县里的状况像大病一场后的病人慢慢有了点元气。这一点,用老侯的话讲,从看电影、跑电影的人数上可以看出来。前几年人得浮肿病的多,在本村放电影人都走不动,更不要说跑别的村了。这只是一个理由,老侯还说,最主要的是片子不孬。喇叭一响,看电影的一操场。
  泌阳驴死后,公社给老侯、栓柱配了辆平板胶轮车,也叫架子车。设备和其他东西正好装满一车。所装的东西当中,有几个是用饼干盒子装着的幻灯片。县文化局要求每个公社的放映队在正式影片放映前要放半小时的自制幻灯,用幻灯响应毛主席提出的反对苏联“修正主义”、“忆苦思甜”和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
  老侯的幻灯片做得不赖,大道理都通过生动的例子来说明,一张一张唠得有鼻子有眼。老侯到一个村放电影,比过去都早到半天,吃过晌午饭就到村里,撂下架子车,掂个小本子就到村支书家,问清村子里近段时间发生的好事坏事,就去采访。采访不能影响生产,还得促进生产,所以采访有的在人家家里,有的在打谷场上,有的在牲口屋里。六三年九月老侯慧眼发现了西湾大队退伍军人郑铁锤。
  铁锤一年四季为队里一个姓赵的五保老人挑水不说,这年端午节前一个晚上脱了裤衩,光腚下到村头河里去摸草鱼逮黄鳝,准备给自家也给五保户锅里添点油水,没想到被老鳖一嘴叼住了大拇指,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叫出声来。用裤衩捂住裤裆回到家,老婆又是用擀面杖敲又是用蒜臼砸,哪知道老鳖不但不松口,反而越咬越紧。没办法老婆只好叫来了打过十来年鱼的吴麻子,麻子来后,把老鳖连着手指往水盆一放,用竹签一捅鳖鼻子,鳖嘴张开了,但铁锤的指甲盖也掉了。老婆问铁锤老鳖咋个吃法,铁锤说:“还吃个啥,送给赵五保,堵堵麻子的大嘴!”
  这事经外号“大嘴”的麻子添油加醋一传,村子里都知道铁锤光着犊子下河摸鳖被鳖叼住手了。再传到别的村,说没有叼到手,叼着男人命根了,铁锤这辈子算是绝后了,铁锤成了玩笑对象。但老侯认为,民兵连长郑铁锤是应该大力宣传的活雷锋。
  西湾大队晚上放映的是《红色娘子军》,老百姓有经验,只要片名中有“战”、“队”、“星”和“军”的一定是战斗片,所以比平常来得都早。
  “西湾村的父老乡亲,在正片前,我先给大家加演场小电影大家要不要?”一晚上看两场电影,当然好。
  “要!”于是一片欢呼声。
  老侯边说边唱开始放他的幻灯片。
  西湾大队好人多,各位听俺说一说,
  尊老爱幼的木墩一家咱不说,
  互帮互爱的瞎子老李夫妇咱不说。
  每次演电影帮咱埋杆子的平娃咱不说,
  伺候瘫痪婆婆的雪梅媳妇咱也不说……
  你们知道今晚俺要夸夸谁?
  夸夸谁?
  他就是咱大队七连民兵连长,退伍军人郑铁锤!
  于是老侯打出了他自画的第一张幻灯,画面上一个小伙子一手举着枪,一手举着铁锤。放映场里一片大笑。老侯自己没笑,接着道:
  各位你别笑,铁锤不得了,
  一年四季挑井水,谁能坚持了?
  铁锤一天一天挑,幸福了年过六十的赵五保。
  第二张幻灯出现了,画面上一口水缸向外溢着水,一个门牙不全的老人咧嘴在笑。人群中又是一片笑声。
  各位看清了,赵五保这嘴可不得了,
  旧社会吃糠又咽菜,新社会这豁牙嘴爱吃啥谁能猜得到?
  白面烙馍他不吃,好面条子他不要,
  那他喜欢啥?
  原来是村东头河里边的大王八!
  老侯第三张幻灯画的是赵五保坐在河边,左边一筐烙馍,右边一海碗面条,上面各用红笔画了一个×,而眼睛直盯着河中间的一只大甲鱼。
  人群中沸腾了,人人无不开怀地摇头晃脑。
30IJ7NKuExV5nQq2wJd5Mb4WhjptA4V3LKK1ci7TNdo=  老侯顺势打出了最后一张幻灯,画面上从河里上来的铁锤在给老赵锅里放老鳖。
  大家先别吵,铁锤下水了,
  五斤王八嘴劲大,咬掉了铁锤手指甲。
  铁锤只把手当钩,掂着王八径直炖在了赵五保锅里头。
  喝了肉汤赵五保心里乐开花,半天憋出一句话,
  你猜什么话?
  你猜什么话?
  俺爱社会主义新中华!……
  后来听人讲,西湾大队不论是集体上河工挖泥,还是个人在河里洗澡搓背,只要是在河里抓到黄鳝团鱼河虾泥鳅什么的,自己都不吃,不约而同地送给村里头的五保老人。赵五保一九七二年死于肺气肿,快咽气时拉着生产队长的手留下一句话:“俺这条老命,要不是一碗又一碗的鳖汤撑着,恐怕七八年前就躺进墓窑里去了……”
  老侯、栓柱后来不止八遍十遍向人炫耀他们所经历的几段电影的“火红的年代”,六〇到六五年就是其中一段。用老侯的话讲,北京、八一、长春、珠江等电影制片厂那几年像是被村里变压器变出来的交流电打疯了一样,一部接一部出好片子。《红旗谱》、《暴风骤雨》、《李双双》、《农奴》、《舞台姐妹》、《朝阳沟》等不打仗,中老年人那叫喜欢呀;《战上海》、《南海潮》、《冰山上的来客》、《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是打仗片,年轻人那叫疯狂!特别是六四年一部《英雄儿女》,电影才放半年,五里墩、十里埠、肖家庄三个村就有十六个刚出生的丫头叫王芳,姓王的叫王芳也就罢了,姓张的叫张王芳,姓郭的叫郭王芳,乍一听像旧社会的童养媳……
  电影跑片就是从那时兴起来的。当时县里六个放映队都争着放新片放头场,而一个县一部新片子只有一个拷贝,没有办法,一晚不得不演两场,有时甚至三场。一场电影有两三盘胶片,下一场要到上一场去取片,两个放映队距离近了还好,要是相隔十里八里,能把人急死。说到跑片,老侯的电影队还出过大事呢!事情出在老侯、栓柱在北洪公社最偏的一个村贾洼放《三进山城》。贾洼那地方,从名字上一听就知道地势低,每年大小水灾不歇。附近村里的姑娘谁都不往贾洼嫁,村里光棍汉子多,因此火气大。
  梁音扮演的八路军刘连长带人化装第一次进入山城,摸清了敌人弹药运输计划后安全出城,准备伺机采取行动。但是生性狡猾的小野忽然改变了弹药运输的原定计划,刘连长不得不第二次进城打探。刚走到城门口,第一盘胶片放完了,从八里外跑片的人还没回来,放映场里男人抽烟、女人唠叨、小孩让别人看着位子去外边撒泡热尿……四十分钟过去了,第二盘来了。
  于是电影接着放。
  刘连长第二次进城后,在城里与张排长和宋大爷密切配合并与小野、刁德胜巧妙周旋,终于炸毁了敌人的军火库并顺利出城。这时,刘连长接到上级命令,让他们第三次入城,留在城内配合八路军解放山城。刘连长等人化装成军火商来到城门口,歪戴帽子的伪军刚喊了一声:“站住!干什么的?”,放映桌上的白丝灯泡亮了,第二盘片子放完了。
  “请大家等待,片子未到!”老侯用幻灯在银幕上打出了几个字。
  四十分钟过去了,第三盘片子还未到,人群中有了一点骚动,老侯赶紧在银幕上又打出字来:“片子就到,请大家耐心等待!”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忽听人群中一声高喊:“这么等着,要等到啥球时候?刘连长第三次到底进去城没有?”
  人群中对刘连长进城与否的等待情绪已经到达顶点,整个放映场约摸五六千人,要是闹起来,谁还压得住,更何况还是在火气大的贾洼呢!
  “各位兄弟,各位姐妹,片子马上到了,反正这样等也是等,要不俺给大家唱段豫剧老戏《千古一相》吧。”说完,老侯弯下腰从一只脚上脱下一只袜子套在头上当成官帽,把放映桌上接电线线头用的黑胶布撕下两段贴在嘴上当胡须,然后仰着头唱了起来。
  为郡小吏李斯郎,
  策马离蔡奔齐忙。
  荀卿门下学帝术,
  对坐韩非背篇章。
  你看那,
  秦王宫中辅大业,
  计灭六国,书谏逐客,
  规车道、定货币、统文字、推郡
  县……
  千古一相美名扬。
  哪想到名盛则衰,
  最终落了个腰斩成阳。
  早料此,
  不如蓍城茅屋练篆书,
  手牵黄犬,东城门外逐狡兔!
  ……
  “恁今儿是来放电影还是唱戏啊?要听戏俺去听公社剧团王茉莉的,比你这公鸡嗓子强多了!”人群中一人冲着老侯喊。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老侯唱不下去了。
  “这位大哥,你说得对,俺这破嗓子唱戏不行,跟王茉莉比,那是一个地上的气肚子蛤蟆和一只天上的白天鹅。咱不唱戏了,给大家编段顺口溜吧!”这时候的老侯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心里琢磨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跑片的人怎么还没到呢?
  老侯从口袋里掏出竹板,左手右手各一个,哗啦哗啦摇打开了。
  竹板这么一打,耐心的大哥你听我把话拉,
  咱今天说点啥!
  不说东不说西,不说天不说地,
  咱拉拉社会主义美丽前景好图画。
  再过十来年,你瞧那变化,
  现在住平房,将来是楼上和楼下,
  现在点油灯,将来是电灯和电话,
  现在套牛车,将来是洋犁和洋耙,
  现在啃窝头,将来是燕窝和猴头,
  现在……
  正在兴头上的老侯还准备接着说,人群中的一声呐喊打断了他:“现在现在,现在电影片子到哪里了?”
  是啊!现在片子到底到哪里了?救场如救火,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火怎样扑灭呢?老侯想到这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放的啥混球电影!明明是三进山城,咋到俺村就变成了二进山城了?这不是看不起俺们贾洼吗?”一人讲完,上百人倒掌附和。
  “三进山城,要么一进不看,要么三进看完,不上不下进了二次,夜里哪里睡得着,明天更没心思下地干活!”一人喊完,上千人跺脚,整个放映场立刻尘土飞扬,骂声一片……
  眼看局面失控,老侯没有退路了。
  “各位好兄弟,各位好姐妹,说实话,俺比大家心里还着急。谁知道跑片人路上到底出了啥问题!这样,俺给大家头朝下拿大顶,片子不到,俺老侯就不正过来!”老侯说完,一跃跳到放映桌上,头朝下脚朝上,像玩杂技的一样竖起了倒栽葱……
  十分钟过去了,影片没有到,桌子上老侯头周围形成了一摊汗水;
  十五分钟过去了,影片没有到,汗水顺着桌子腿一直流到了地上;
  二十分钟马上就要到了,影片还是没有到,人们正等着看老侯到底怎样收场。忽然听到扑通一声,老侯整个人从桌子上摔在了地上,浑身沾满了泥土,嘴里冒着白沫,四肢痉挛不停……
  几千人谁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放映场里死一般寂静。
  过了十来分钟,一直翻着白眼的老侯鼻孔里终于有了一点气息,贾洼的大队书记讲话了,“恁瞅瞅,把好端端的老侯整球成啥样子了!不是人家的责任,却又是说唱又是倒立给咱们赔不是,够上一条汉子啊!”
  人群中个个面面相觑,无人言语。
  突然一位头上扎着白毛巾的老人高喊了一声:“像电影里的刘连长一样,是条汉子!”话音一落,放映场上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那是一种有节律的掌声,虽然没有多么热烈,但还是在万籁寂静的夜里惊飞了树上的一窝又一窝栖眠鸟。
  后来知道,贾洼大队派去取片的一位基干民兵在别的村拿到第三盘片子后,为了节省时间没有从大路跑,而是穿玉米地抄近道,不料一下子掉进了六米多深的土井里,一个人手举胶片盘,在齐脖深的水里整整站了一夜。这个事情以后,老侯在贾洼每次放完电影,不管跑片时间多长,演完后人们都会为他鼓很长时间的掌。
  贾洼的大队书记对老侯说:“我当书记十几年,贾洼没变,你老弟一场半吊子电影一放,贾洼变了!”
  
  四
  
  老侯和栓柱在县文化局学习《五一六通知》大会上接到了通知,要求用电影放映配合“文革”红卫兵轰轰烈烈的“灭资兴无”、“破四旧”与“立四新”等伟大活动。孔子周游列国时困于陈蔡,因此在蔡源县留下了几处景点,红卫兵去砸,一部分老人护,红卫兵说了,洛阳的龙门石窟几十米高的佛头、白马寺里的十八罗汉,开封千年的鼓楼和钟楼都被砸了扒了,小小县城里的什么八卦台、圣人晒书台、魁星楼都是封建迷信那一套,难道留着还要继续毒害下一代?整个县城六六年下半年经常火光冲天,烟雾腾腾,线装书、古字画、百年家具、千年城门被付之一炬。老侯在正片前播放了县文化局统一制作的宣传幻灯片,每片一张红卫兵打砸活动的照片,外配一首诗。其中一首是老侯编的,特别形象生动,在各放映队中名气不小:
  革命小将破四旧,
  一夜烧掉五千秋。
  牛鬼蛇神齐扫光,
  宇宙变成红海洋。
  老侯他们巡回放映“样板戏”影片时,各个大队都结合影片进行相应的政治宣传和教育活动。与其他大队想出的手段和办法相比,老侯认为南湾大队的效果最好,心里十分佩服南湾田书记对电影作为一种政治宣传工具的独到理解和灵活运用。
  事情还得从老侯一次在南湾放映现代革命京剧《红灯记》讲起。那次电影放映前,田书记用洪亮、严肃、无可置疑的声音宣布:“贫下中农坐银幕的正面,地主富农及其子女和下放到村里来的‘右派’坐到银幕的反面!”
  等看电影的观众按照要求分坐后,田书记讲了话:“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但是今天晚上,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来看革命电影,来看现代京剧《红灯记》。等一会儿大家就会知道,老侯放的电影里有正面人物李玉和、李铁梅和李奶奶,也有反面人物鸠山和王连举。电影里分出正面和反面人物,难道看电影的就不应分正面看和反面看了吗?我看,要分,今后看样板戏都要分正反面坐!李玉和、李铁梅和李奶奶他们是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我们应该怎样做?我们要打倒不了地富反坏右决不撤革命银幕!”
  田书记的做法不但得到了广大贫下中农的大力拥戴,后来也得到了县“革委会”的肯定和推广。有几个大队甚至有了进一步的创新,发明了“陪看”制度。大队每演一场电影,就把一个“右派”或地主分子用麻绳捆起来,背朝银幕面向观众跪着,“陪”大队社员观看革命影片,据说,教育效果比南湾大队的还要好。
  老侯和栓柱在竹园大队放映完京剧影片《智取威虎山》后,在和县里派来的驻队干部一起喝炖了一晚上的老母鸡鸡汤时,听到了一个消息,县委书记老苗六七年十二月被打倒了。前一段时间,老苗白天戴着高帽子五花大绑在县城游街示众,晚上还要“体验”造反派的老虎凳和辣椒水。那老头也倔,给他定的其他罪行都承认,死活就是不承认自己当过叛徒,上个星期刚被打断三根肋骨,听说已经快不行了。
  老侯和栓柱很吃惊,过去县里是人都知道,老苗一个人炸过三座日本岗楼,劫过国民党部队的四车军粮,怎么现在一下子变成叛徒了呢?
  县里来的驻队干部说,其实原因很简单。苗书记过去是县游击队队长,1939年去过百十里外的确山竹沟,在当时的中央中原局培训过,主讲人正是刘少奇。老师刘少奇是最大的走资派和“叛徒、内奸”,教出的学生还能是啥好人?
  造反派逼着老苗交代与他同期受训的学员中还有谁可能是“叛徒”,不管怎样打,老苗就一句话:“我们那一期到确山受训的一共二十来个人,六七个被日本人砍了,八九个被国民党毙了,缺胳膊少腿剩下的几个,现在都被你们绑了!我还交代谁?”
  栓柱怎么也不相信给了他们放电影饭碗的老苗是“叛徒”。电影散场后,栓柱躺在炕上睡不着,老侯也在左转右翻想着老苗的事,两人干脆坐了起来。
  栓柱说:“我心底有几句窝心话,不知该不该讲?”
  老侯回答:“咱兄弟俩,好歹都能讲!”
  栓柱说:“那俺就讲了。今晚上咱们放了电影《智取威虎山》,到底谁是和座山雕一伙的,杨子荣还是栾平?”
  老侯应:“当然是栾平了!”
  栓柱继续说:“你发现没有,杨子荣明明不是土匪却列出了一大堆理由说自己是土匪,而栾平呢,自己是座山雕的人却找不出理由来否定被说成是叛徒。最后真的成了假的,假的成了真的。”
  老侯说:“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栓柱最后一脸认真地说:“看过这个电影俺得到一点体会,不论什么事,说得越神越像就越不是真的!别人说苗书记是叛徒,一五一十多详细,而他却找不出一点证据来否认自己被说成叛徒。按照革命京剧的逻辑判断,苗书记肯定不是叛徒。”
  老侯看了看栓柱,心里油然而生起一种敬佩。再联想几个月以前,北京市普普通通一个淘粪工人时传祥,因五九年开会时与刘少奇握过手,就被定罪为“工贼”,心里越发觉得栓柱推测的正确。不过,还是小声地回了一句:“栓柱兄弟,你这话我信,不过这话到我这儿为止,给你爹你哥你媳妇儿腊梅都不能讲!”
  这些话栓柱对谁都没有讲,但还是来了麻烦事。
  起因是栓柱连续几年写了入党申请书,前面几次党小组讨论栓柱入党问题时,大家对栓柱的工作没有一点意见,但唯一的问题是栓柱过去在国民党县党部干过杂工,“再考验考验吧”总是最终的结论。这一次讨论正赶上社会上论出身讲成分,风向标变了,“他还入党?要俺说,他不应该继续留在文化战线干!他给国民党县党部修过汽灯,修好汽灯干什么?是不是深更半夜去抓地下党?他修过马车,修好马车干啥?是不是县太爷坐车去偷找姨太太?”其他放映队有人提出疑问。
  老侯听到这些,知道要出大事。后面几天老侯赶紧上下周旋,给六个相关人各掂了一套红糖、苹果和油傲——“三样红”才把栓柱的工作保住,但入党的事就别提了。
  跑完关系回到电影队,老侯拉着栓柱坐在一条板凳上,笑了笑说,看来你还得在党外继续工作了!你回忆一下咱俩放过的电影,很多党外的同志不也做出了大事吗?《野火春风斗古城》里杨政委母亲不是党员,为了掩护党的行动不也牺牲了吗?《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不是党员,不也主动到火车上去打探情报和救治伤员?《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为了保护新四军伤员,不是整天与胡传魁、刁德一周旋?《英雄儿女》中的老工人王复标虽然不是党员,不但冒着白色恐怖的风险收养了共产党员的女儿王芳,而且还培养出了英雄王成……
  对老侯的电影放映队来说一九七零年是重要的一年。因为上级下文要求大力推广8.75毫米电影放映机,这是为了划清与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放映机制式的界限,我国专门自主生产的一种机型,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电影放映战线的“重要成果之一”。老侯、栓柱他们也换用了8.75毫米的放映机,尽管这种型号的设备放映出的影片画面模糊,故障率高,但老侯、栓柱他们还是从心底理解并举双手赞成,在县里推广使用8.75毫米的放映机动员大会上,老侯表态说:“放电影清晰度高固然重要,但与落实贯彻好县革委会提出的‘使用社会主义制式的革命设备是当前电影放映工作的首要政治任务’相比,前者是芝麻,后者是西瓜!”
  老侯、栓柱周而复始地拉着架子车轮流在十几个大队放电影,放来放去,影片就是十来部样板戏。有的时候,观众来看电影不是看正片,是来看老侯做的幻灯片和一锅烟工夫长的新闻简报。在新闻简报里农民们每次都能看到神采奕奕的毛主席、身着中山装的周总理、戴帽子架眼镜的江青,头上裹着白毛巾的陈永贵,也认识了朝鲜的金日成、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阿尔巴尼亚的恩维尔·霍查;知道了七零年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七一年大寨梯田的丰收、七二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华、七三年白卷英雄张铁生和七四年的批林批孔……农民们心里想,新闻简报是老侯放的,老侯啥消息都知道,老侯不是文化人谁还是?
  一九七四年佐生八岁,在县城影院坐在紧绷绷的椅子上,在父母的监控下看够了《白毛女》、《艳阳天》和《青松岭》,所以,一听说老侯要在姥姥村放王心刚主演的《侦察兵》,星期六放学后,一溜烟就窜回了卧桥村。
  《侦察兵》放映前,老侯加映了新闻简报“周恩来会见柬埔寨国家元首、柬埔寨民族统一阵线主席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新闻简报大致的套路是红旗轿车停在人民大会堂门口,中央领导迎接,然后一起走进会场,会见完后再坐车招手离开。当时的县城和农村,只在电影里见过红旗轿车。
  那一晚上,佐生和伙伴的兴趣点集中在一个问题上:红旗轿车是一头开还是两头都能开?
  吴有财因嗓门大外号“蛤蟆”,观察事物认真,先找到了第一个证据,红旗轿车前后都有玻璃,而且一样大,前边装玻璃好看路,不是两边开的话,后边装玻璃干啥?
  胖子建国接着说,我觉得也是两头都能开。每次车开到会场门口外宾下去,然后人走进会场,会谈结束就直接上车离开,汽车一直原地没动,没有调头啊?
  受了前面两人的启发,生产队长的儿子,叉瘦又高的“麻秆”也找出了一个理由,红旗车前头有灯,后头也有灯,如果只是一边开,前头灯照路,后头还装灯干什么?
  佐生也认为大人物坐的车两头都能开。佐生问三个同伴,你们还记得老侯半年前放过的新闻简报介绍的洛阳生产的四轮东方红拖拉机吧,三个人都点了头。佐生说,拖拉机前面部分低像个肚子,里面装机器,后面部分高是驾驶室坐人;你们再看看红旗轿车,中间高肯定是坐人的地方,两边都低,并且一样高一样长,两边肯定装着一模一样的两套机器,如果单边开,肯定像东方红拖拉机的模样。
  影片放完后,他们四个伙伴一起去找到心目中最有文化的老侯,问问毛主席、周总理、陈永贵、西哈努克亲王坐的红旗轿车是不是两头都能开。老侯听了他们四个的理由,笑得把嘴里的茶水喷了他们一脸:“四个还没有锄把高的小学生不问加减乘除,倒问俺红旗轿车?”
  在回答他们的问题之前,老侯反过来向他们提了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外国人来咱们中国都有哪三大心愿吗?”
  四个人一个接着一个摇头。
  “见毛主席,住钓鱼台,乘红旗车。”老侯挺着胸回答。
  听过老侯的话,红旗轿车在四个人心中更加神秘和伟大。
  最后,老侯笑嘻嘻地说:“红旗轿车到底几头开?俺先不说,你们一边好好读书一边看俺的电影,等将来有了大出息,买它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往上一坐,不就知道了吗?”
  虽然老侯没有回答佐生他们的问题,但他无意的话,记在了他们几个心里。
  后话前说。二十多年后,佐生家里买第一辆汽车,妻子要买日本的,省油;女儿建议买美国的,宽敞。他给她们讲完这段儿时的旧事,家里最终开回了一辆长春生产的黑色红旗车。每次出门,车可以不抹,但车头上的那面红旗总是被擦得耀眼光亮。
  七四年,卧桥小学放麦忙假的第二天,学校里出了“反标案”,公社和县公安局来了七八个人,没想到把老侯、佐生和他的三个伙伴都扯了进去。
  卧桥小学在大队部的旁边,离放映场也就两百来公尺远。老侯、栓柱有时放完电影,夜里就睡学校教室里的课桌上。在学校尿泡有小厕所,大便有大厕所,而住在农户家,一家就一个茅坑,老侯、栓柱蹲着紧张,生怕有人提着裤子进来或者吃屎的老母猪领着十来个猪崽撅着嘴围过来。这两年卧桥接收郑汴洛来的知青二十多名,除一个叫冉九红的留在队部做广播员和一个戴眼镜的宋薇在小学教算术外,其余的都下到了各个生产队。
  冉九红和宋薇本是好朋友,但好朋友的心有时也是猜不透的。放麦忙假了,民办教师和学生都回家准备收割麦子,宋薇羡慕校园里大字报上的字漂亮,就买了毛笔和墨水学写毛笔字。第二天晚饭后,九红跑到小学办公室来找宋薇一起去看电影,见宋薇正在写字,便凑上去看,这一看不得了,发现写的是“反标”!
  新上来的大队书记来了,大头岁数大,干不动退了。新书记姓霍,是个复员军人,据说在东北珍宝岛站过三年岗,见过世面政治觉悟也高,一边把宋薇写字的现场上了锁,还贴了封条叫做“保护现场”,一边布置大队民兵营长胖新明天一大早去公社找公安助理汇报,最后把吓得哆嗦不停的宋薇叫到校长办公室记录情况……老侯、栓柱刚放完《青松岭》回到小学睡觉,看到了校长办公室里通红的灯光,才知道出了“反标”案。
  栓柱对老侯说:“小宋老师戴个眼镜,一公尺的路要走六步,胆子小得像老鼠,咋会写反标?”
  每次放完电影回到教室,宋老师都往教室送瓶开水,水瓶一放下人就走,就像《朝阳沟》里银环第一次到栓保家一样羞涩,哪有写反标的胆量?老侯与栓柱想到了一起。
  大队书记和九红走后,宋薇由大队妇联主任陪着回宿舍休息。校长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值班,老侯与栓柱进了办公室。
  “小宋老师咋写了那东西?”老侯问。
  “起初我也不相信,看了写的东西我才不得不相信啊!”校长边说边拿出了一份报纸。
  “她说她是按今天报纸上的这篇文章来练练字的,写着写着咋就走样了?”校长气得上下喘气。
  老侯拿过报纸,原来发表的是一个战士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
  “毛主席著作对战士来说,是手里的钢枪;对医生来说,是手里的听诊器;对司机来说,是手里的方向盘,我们应该年年、月月、天天,反复学习毛主席著作”,这是原文。
  “你们想没想到,九红交上来的那一张,宋薇写成了啥?”校长问道,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只给你俩讲,不要对外传!”
  “对司机来说,是手里的方向,我们应该年年、月月、天天,反学习毛主席作”这是她写的啊!“反”学习不是“反标”是什么?
  老侯突然想起,前年秦岸公社一个姓高的大队会计,上茅厕时随便从大队部拿了一张报纸去,擦过屁股的报纸第二天被发现有江青同志接见红卫兵的照片,结果县公安局和地区公安局的人都来了,开了万人镇压“现行反革命”大会,那个姓高的被五花大绑判了十八年。
  老侯越想越害怕,那个姓高的毕竟“污蔑”的是江青同志而不是毛主席,还判了十八年。宋老师这次是直接“反”毛主席,又是白纸黑字,要是判起刑来?老侯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天一大早,他在厕所门口堵住了准备人女厕的宋薇:“宋老师,到底是咋回事?”老侯急切切地问。
  宋薇解释:“我照着报纸上的文章练练毛笔字,遇到笔画多的字我写不好就不写了。被九红看到的那一张,省了方向盘的‘盘’、反复的‘复’和著作的‘著’。‘盘’、‘著’不写没事,‘复’字不写就出事了。”
  老侯明白事件的缘由了。
  突然老侯想到了一点:“你照这篇文章写了几张?”
  “下午还写了四五张,我嫌不好看,揉成团扔到纸篓里了。”宋薇回忆。
  “纸篓里的字还在吗?”老侯发问。
  “我去吃晚饭前,三队收废铜烂铁和旧报纸的李瘸子来了,收走了屋里的墨水瓶和废报纸。”
  “宋老师,你能向俺发誓不是真反毛主席吗?”老侯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三八年蒋介石炸开黄河花园口,我爷爷奶奶被水淹死了。解放后,爸妈不但有了工作,棉纺厂还给分了房,我来之前,每天早上爸爸都领着我们一家五口站在毛主席像前,先鞠躬后一起呼喊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哪能反对毛主席呢?”宋薇哭了起来。
  老侯的心定了下来。
  “那你就坚持讲,刚开始学写毛笔字,遇繁字就不写。我这边想办法,把李瘸子拿走的纸重新放回纸篓作旁证。”老侯说。
  宋薇看到妇联主任向这边走过来了,赶紧进了厕所。在厕所里,听到了老侯声音低沉的一句话:“俺放了半辈子电影,这两天也演一场真电影!”
  回到教室,老侯把小宋老师讲的话给栓柱复述了一遍。两人合计着,只要找到小宋老师前面写的另外几张字,并且上面确实都是“遇繁不写”,那事情就好办了。两人又捣鼓了一阵,便分头行动了。
  栓柱去了李瘸子家。
  老侯琢磨着怎样把字送回到不但上锁而且贴了封条的房间的废纸篓中?
  半晌午,老侯让人找到了胖子建国,“蛤蟆”、“麻秆”和麦忙假在姥姥家的蔡佐生,说是请他们去看电影画报,一溜烟他们就从四面八方跑进了老侯住的小学教室。
  “四个电影迷,来先看看电影画报!”老侯递过来五六本杂志,虽然破旧不堪,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如获至宝,每个人抱着一本,迫不及待地翻起来……
  过了半个小时,老侯讲话了,你们四个最喜欢看什么电影?一个说《渡江侦察记》,一个说《小兵张嘎》,一个说《奇袭白虎团》,最后一个说《烈火中永生》。老侯笑了,小家伙个个都喜爱打仗的!不过,光喜欢看不中,愿不愿演场电影?
  “愿意!可是不会演啊?”四个人笑着回答。老侯说:“我和你们一起演!就演一场《烈火中永生》吧!”《烈火中永生》佐生他们都看过不下十遍,还不止三五次对过这部电影里的台词。
  说起对台词这事,四个小伙伴经常干。在老侯不来放电影的晚上,他们坐在月光下风吹云动的晒谷场上,一句接一句对。建国说“天王盖地虎”,“麻秆”就对“宝塔镇河妖”;佐生一喊“消灭法西斯”,“蛤蟆”接着就答“自由属于人民”。建国对着漆黑无垠的庄稼地喊一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其余三人就仰头向着月朗星稀的夜空齐呼:“拿我的给我还回来,吃我的给我吐出来!”
  还有七三年暑假的一天晚上,他们四个对完电影《奇袭白虎团》的台词,肚子饿得实在发慌,就去晒谷场边生产队里的西瓜田偷了一个回来吃,哪知刚吞下第一口,看西瓜的聋子安国不知道是顺着脚印还是闻着味道就找到跟前来了,在抱走剩下的西瓜之前,二话不说(当然也没法说),在他们四个人的头上各弹了两个“响枣”,聋子不是正常人,他的“响枣”也不正常,敲得四人各个眼冒金星,双耳发鸣。正处在万分失落之时,没有料到“麻秆”冲着聋子离开的背影用力吆喝了一声:“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从来不问价。”《小兵张嘎》中胖翻译的一句话用到了这里,聋子安国听不到径直走了,笑得他们几个把嘴里仅有的西瓜又喷了出来……
  “咱们先分谁演谁!”老侯说。胖子建国演双枪老太婆,“蛤蟆”演许云峰,“麻秆”演甫志高,最后分给佐生的角色是“疯子”华子良。而他自己演电影里很少出现的重庆地下党市委书记李敬原。老侯刚分配好,“麻秆”说打死也不演甫志高,老侯没办法,就让“麻秆”先演“小萝h头”。
  “叛徒甫志高的位置还空缺,我们今天演一天电影,谁中途怕苦怕累,谁就是甫志高好不好?”老侯问四个人,四人各个点头同意。
  “只要大家演到底,俺有俩奖励,一是每人五张电影照片,二是下次看电影就让你们站在俺放电影的桌子边。”老侯说。老侯说的“照片”是指有时电影胶片断掉时,再重新拼接时剪下的部分。平常哪个小孩要是能拿出一张这样的“照片”,大家都会对着阳光看上半天,这个小孩在班里一直会有人围着敬着。
  大家都在兴奋之中时,佐生突然想到,马上要演的电影里没有江姐啊?
  老侯拍拍佐生的头,说:“这正是俺要说的。江姐是女的就要女的来演。小学教你们算术的戴眼镜的宋老师知道吧?她演江姐,她现在被人困在房子里不让出来,我们要想办法把她救出来。”
  说完,老侯分别找四个人“说戏”。给他们三个讲的什么佐生一概不知。他把佐生拉到教室墙角,皱着眉头说,现在你们四个救江姐能力不够,你演的华子良是地下交通员,你有责任联系外边的人一起参加我们的营救活动,比如你爸爸。
  “让我爸爸做什么事?”佐生问老侯。
  老侯说:“宋老师照字帖教他们班小学生毛笔字时,学生遇到麻烦的字都避开不写,宋老师说服不了他们。你爸是咱县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你要是回去让他给宋老师班里的学生用毛笔写几个字,学生看见那么好的毛笔字写的指导,一定会改正过去的习惯!”
  “要是你能让你爸爸按这个字条上的东西写好,晚上喝汤前能送给俺的话,说明你演华子良成功。”佐生打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刚开始学写毛笔字的人在练习书法时,都是喜写笔画少的字,避开不写笔画多的字。虽然这个习惯不好,但确实客观存在,我们应该特别注意”。
  老侯安排栓柱骑自行车接送佐生进城找他父亲,然后自己分别给其他三个伙伴继续“说戏”。
  吃中午饭时,老侯得到消息,民兵营长胖新到公社后找到了公安助理,然后又去了县公安局,戴大檐帽的人开着警车正在来卧桥的路上。
  午饭以后,营救江姐的真实电影,在小学校园里上演了……
  胖子建国演的双枪老太婆掂了一个西瓜。“蛤蟆”演的许云峰买了四支冰棍送到了校长办公室,一支给校长,一支递给了负责看护“作案地点”的民兵。
  “蛤蟆”说:“俺们红小兵也为抓坏人做点好事,给老师买点西瓜和冰棍!”
  胖子建国说:“俺把门关上,别让热气过来化了冰棍!”边说边关上了正对宋老师“作案地点”的门。四个人蹲下围成一圈,先吃冰棍后吃西瓜……
  看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关上后,瘦小的“麻秆”扮演的小萝卜头出场了。小萝卜头只穿个裤衩站在老侯的肩膀上从“作案教室”门上的可扭动的风窗里钻了进去,把几张从李瘸子那里要回的写有毛笔字的纸放到了纸篓里。
  小萝卜头踩着门里边的锁头从里向外钻出时,事情发生了。风窗角里边一个不起眼的钉子头划开了他的肚皮,正要咧嘴大哭,老侯低声说了一句:“你不能忘记自己是‘小萝卜头’!”哭声没有出来……
  老侯在自己住的教室里一边肯定“麻秆”坚强,一边把火柴盒上带磷的纸面撕下来给三四厘米长的伤口临时贴上,这时候完成任务的建国和“蛤蟆”也回来了。
  “同志们,现在交给你们三人一个新任务。”
  “许云峰、双枪老太婆掩护小萝卜头回家包扎伤口,但一定要随机应变,注意保守秘密!”老侯扮演的李敬原命令道。
  “麻秆”的父亲见儿子挂了彩并听说上树掏鸟窝被树枝划伤的,一顿臭骂之后就带着他去了大队医疗点。“赤脚医生”李成一看伤口,张口就道:“不是树枝,分明是刀子划的!”
  “麻秆”的父亲最怕儿子整天耍棍棒舞刀枪学坏,一听是刀子割的,上来噼里啪啦对“麻秆”就是一阵拳脚,“快说,到底干啥弄的?”
  “麻秆”坚持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别打了,我说我说!”
  眼看事情暴露,建国和“蛤蟆”突然一齐喊道:
  “革命战士气节高,谁说谁是甫志高!”
  这时“麻秆”父亲脱下鞋子准备再打,“麻秆”哭着叫道:“我说了你不能再打我?”
  “不是树枝划的!”“麻秆”交代了,建国和“蛤蟆”顿时泄了气。
  “那是什么东西划的?”“麻秆”父亲扬着鞋子问。
  “是树枝上,树枝上长出来的刺划的!”“麻秆”声音很大地回答。
  “到底是刺伤还是刀伤?”“麻秆”父亲焦虑地问医生李成。
  李成医生戴上老花镜,又仔细看了一下伤口,慢条斯理地问道:“基干民兵步枪上装的刀叫什么刀?”
  刺刀!“麻秆”父亲是个老民兵,所以很快地回答。
  “刺尖如刀刃,刺者刀也,刀者刺也!所以刺划的就是刀划的!”李成医生最后定了论。
  与现场调查同时,县公安局和知青办联合组成了三个调查组,一组去了宋薇爷爷奶奶的家乡,一组去了她爸妈的工厂,一组去了她上过的小学、中学和高中。几天后都反馈回信息:“没发现现行反革命的前期基础和动向!”
  县公安局副局长周老虎带着腰里别着盒子炮的七八个人在卧桥审了六天六夜。宋薇除了哭就是说毛主席好,其他一字不说。原来水灵灵的姑娘变得满脸浮肿,眼窝深陷,走起路来颤抖不停,几夜之间看起来已经像四十几岁的农村妇女,如果世上真有炼狱,宋薇应该知道其中的滋味。由于“没有作案基础”,外加有纸篓里的几张纸作为“遇繁不写”的证据,还有“书法权威”人士的“逻辑推理”的旁证,最终周老虎带来的那副据说越动越紧的手铐还是没有用上。
  宋老师没有被铐走,但被开除出了教师队伍,遣送到县里最苦的知青集中点——新庄农场去喂猪。
  “姑娘,你今后还是改个名吧,比如叫卫红什么的,这样可能对你会有利一些。”老侯送别小宋老师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佐生四人的奖励,老侯说到也做到了。麦忙假放完后在卧桥放第一场电影时,给了他们每人五张“照片”,其中给佐生的一张还是他们崇拜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李向阳腰里对插着两个盒子炮的;那个晚上老侯放的是新片《车轮滚滚》,他们四个幸福地依偎在老侯的电影桌旁,聆听着电影机发出的均匀的咔嚓咔嚓的响声,童心里荡漾着无比甜蜜的微笑,个个都认为自己就是银幕上那个冒着枪林弹雨,手推小车前进不辍的耿东山,冲锋陷阵在战火纷飞的最前线……
  当四个小伙伴还徜徉在七五年暑假无限地用椿树胶粘知了、用青豆虫钓青蛙、用竹簸箕罩麻雀、用尼龙网逮野兔的欢快之中时,“七五·八”来了,来得那么突兀、那么惊天动地,多少年以后仍然让人心存余悸。
  七五年八月五号至七号,7503号台风在东南沿海登陆后,徘徊在豫南地区上空三天三夜,用佐生姥姥的话说:“这三天,天咋像漏了一样啊!”暴雨整整下了四十八小时,沟满河平,水面上漂浮着一片被密集的“雨弹”击毙的鸟雀。后来中央气象台报道说,这次总降雨量达到1605毫米,超过我国大陆以往历次暴雨的正式记录。到了八号,板桥、石漫滩、薄山和宿鸭湖水库相继溃坝和漫溢,顷刻间,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狼毒世间,所到之处,人物荡然无存,只留下哭声连着哭声……
  后来,天空中来了一架草绿色的直升机,老百姓都传,直升机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是毛主席。毛主席看了咱们浸在水里的样子不好看,哭了。再后来,运输机来了,一袋一袋向下投馒头和衣服;解放军开着橡皮艇来了,一个村一个村地找人……
  佐生和伙伴们是半个月以后才见到老侯的。老侯变了人样,又瘦又黑,活脱脱的一个小老头。他带来的影片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战洪图》。没有想到,电影里虚构的情节一一映现在银幕前的现实中,卧桥村的老百姓一边看着一边哭着,实在不知道是在哭电影还是在哭自己。
  电影放完后,头发蓬乱、双眼通红的老侯为大家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中央的慰问电。读后,摇晃着爬到了放映桌上:
  “各位大队社员,这一段时间,人人在哭、家家在哭、村村在哭,但哭能把人哭活、把牛马哭活、把庄稼哭活、把倒塌的房子哭起来吗?不能啊!大家都知道,咱们这里穷,咋越穷还越遭洪水呢?!这是老天不公啊!但是,老天无情党有情,洪水无情人有情,从现在起,咱们不能再哭了,要像电影里的冀家庄人民一样,自力更生,重建家园!”
  老侯话后,电影场里大家没有哭声了,寂静异常。
  几千人在等待着老侯下面的讲话!
  突然,站在电影桌上的老侯双手捂脸,自己竞号啕痛哭起来:“栓柱老兄,二十多年了,你咋也和泌阳驴一样狠心,说走就走哩?!你们这一走,就撂下我一个人,谁还帮俺放电影啊?”大家这才明白了一切,放电影的发电员和维修员栓柱在抗洪抢险中不在了。
  老侯的哭声点燃了整个电影场,几千人在漆黑的夜里又哭成一片。哭声从放映场里天塌地陷般地传出,一波接着一波,在凄暗的夜空中歇斯底里地飘浮,湮没在断墙残垣密布的村庄里……
  
  五
  
  大个白皙的高中生朱大海成了老侯的新伙伴。
  当白色的确良上衣配浅色海军蓝裤子的大海往老侯面前一站,老侯才感觉到自己老了。四十大几了,比大海的岁数多出一倍还有零头。过去与比自己大出一截的栓柱在一起时没有感觉出来,现在老侯隐隐约约有点畏怕未来。
  公社给他们两人各配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七六年八月在卧桥大队放映《闪闪的红星》前被村民看到了,大人小孩围了一圈,每个人都要摸一下“洋车子”的皮座,刹一下左车把上的车闸,打一次右车把上的铃铛。
  见佐生他们四个在场,老侯来了精神,“你们几个知道这叫什么自行车吗?”其他三个回答不出来,佐生说是“永久”。
  对自行车种类熟悉的原因,是佐生在县城学校里有一个父亲当商业局局长的同班同学李伟。有三件的确良衬衣和三双回力牌白球鞋的李伟虽然成绩不好,但经常在教室后面的墙角里说一些比老师上课讲得更吸引人的东西。一次,当编到自行车题目时,李伟不紧不慢说出了一段顺口溜:“男骑永久,女跨凤凰,飞鸽跟着沾沾光,不三不四推五羊,铃铛不响其他都响的是曙光。”一句话就把五种自行车排了个序,李伟在班里男女同学面前很有地位。
  老侯说,对!是“永久”,但不是一般的“永久”!说出来,恐怕你们连名字也记不住!老侯在吊大家的胃口。
  “带大链盒、带发电机、带前夜灯、带后拖架、带后倒闸、双梁加重、镀铬28寸钢圈、中国上海永久牌载重自行车。”老侯说:“不多不少四十二个字!”在大家的要求下,老侯又报了一遍,但还是没一个人搞懂其中的含义,只知道公社给电影队配了两辆“洋车子”,一辆和一头骡驹一样贵。
  老侯和大海要进村装银幕,便匆匆和佐生他们告了别,推着车子向前跑了两步,一边跨上车座,嘴里一边唱了起来:
  大腿哎那个一跷啊上了车,
  扶紧那个车把进了庄哎哎咳哟……
  要问洋车哪里去也……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咳哟!
  老侯的自行车在过年时成了农村结婚人家借用得最重要、最频繁的东西,男方如果到女方接新娘时,一次来个三五辆“永久”牌自行车,那可是天大的排场。只要没有放映任务,老侯喜欢借给人家,男方如果实在找不出好骑手,老侯也出面串串场,帮个人情忙,顺便喝场喜酒!
  毛主席逝世和“四人帮”被推翻那段时间,人世间大悲大喜,老侯一直没有闲着,带着电影新兵大海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去。七六年年底那一段,老侯连续在北洪公社的十几个大队放映了三十几场纪录片《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老侯还用幻灯片列出了解放前、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北洪公社人口、房屋、耕地、牛马等数据,对比的结果用老侯的话讲:“没有毛主席,我们现在一定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地主分子就会骑在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头上拉屎拉尿,没有馍啃没有房住,更不要说大家伙像今天一样,聚在一起听豫剧看电影了……”
  按照县文化局的统一部署和北洪公社的时间安排,老侯、大海七七年上半年几乎全部精力用在了粉碎“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后的“揭、批、查”运动中,他们白天绘制奇形怪样的“王张江姚”的幻灯,然后用红叉打在四个人脸上,再根据文件编制成口号、顺口溜、快板书和豫剧小段,在各个大队晚上放电影前轮回播放,受到了公社和县文化局的通报表扬。
  六月的一天晚上,老侯和大海在陈甸大队放完电影《小刀会》后住在一农户家,主人为他们烧了一瓦盆开水,炒了一瓢南瓜子后就进屋上床了。两人坐在洒满银色月光的院子里抽烟喝水,心里就像眼前的院子一样惬意亮堂,大海感慨道:“老侯,恁真行啊!这部舞剧电影,本来农民看不懂,你边放边讲,边讲还边比画,观众个个看得明明白白。我原来认为这工作就是放放片子,原来不但放,还得演,怪不得大队社员不叫放电影的来了,而叫演电影的来了!”
  一句话拨动了老侯心底的琴弦,他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了一下皎洁的半圆明月,对大海说:“没有记错的话,我从五三年到现在放了快五千场电影,也可以说演了五千场戏!放的是固定的片子,演的是片子后边的社会。”
  “我放了二十多年电影,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今晚别的不讲,给你讲几个老电影迷的事。”
  老侯一共给大海讲了三个。第一个是五圩村的瞎子,每次都是老婆用平板车拉着来“听”电影,别的不听,只听《上甘岭》。坐在高音喇叭下,一种炮声响起,瞎子就大叫“啊,榴弹炮”;又一种声音出来,瞎子便大呼“是加农炮!”……电影中志愿军战士最后冲向上甘岭时,只见坐在平板车里的瞎子举起双手,扇动拳头,面暴青筋,旁若无人地高喊:“战友们冲啊!冲啊!”老侯刚开始时一直嫌瞎子烦,影响自己电影的放映质量,后来听说瞎子的眼睛就是在上甘岭被炸瞎的以后,每次看到车厢里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瞎子来“听”电影,总是等他在高音喇叭下安顿好才开始放影片,心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敬重与凄凉。
  老侯喝了一口水,开始讲第二个。
  第二个是卧桥大队五大三粗的德旺。老侯说,他是二队的队长,上河工修水利、掏机井、堆麦垛这些累活、脏活他带头干,有时候拉犁拉耙、拉石磙、推石磨这些畜生干a686a887df0a824ac5d590a46cb3df5906b3d3b628b23dc1ba6b005981f7f4d5的活他也得干。德旺四十岁以后,白天一群人一块热热闹闹干活,苦和累德旺习惯;夜里寂静,德旺就不习惯了,睡不着觉并且浑身疼得要命。但德旺聪明,找到了个好办法一去看电影,到处跑电影看,还不空手去,每次都要背着半布袋玉米去再背着半布袋玉米回,不为吃也不为卖,有东西压在肩上德旺感到实在。电影场里人欢马叫时,德旺就靠着棵树坐在地上,从肩上卸下半布袋玉米压着双腿睡觉,电影散场,睡了两个小时的德旺也就醒了,第二天还照样下地干活。
  “这两个人有意思,第三个也是这样的吗?”在老侯还没有讲之前,大海插了这样一句话。
  “和这两个完全不一样!”老侯回答。他讲的第三个人是湾头村喂牛的饲养员“洋枪”,因为买牛去过几趟徐州骡马市算得上见过大场面,回来后,在村里讲述“东徐州”的繁华景象时洋腔洋调,生产队的人因此给他起了外号“洋腔”,后来传着传着就传成“洋枪”了。一次看完老侯宣传农业机械化的幻灯片和正片《列宁在1918》,“洋枪”找到了正在放映桌旁卸机器的老侯,提了两个问题:
  “老侯,我从五十年代到现在一直看你的电影和幻灯,你给俺讲了二十多年的农业机械化了,今儿晚上你又吆喝了一遍,我问你,到底啥时候能实现农业机械化?有空你也下地干次活,眼下是女当男用,男当驴用,驴当牛使,牛当机器照死里使?!”这是“洋枪”的第一个问题。
  “还有,你每次放《列宁在1918》,正当影片中大姑娘出来跳大腿舞(芭蕾舞)时,你就用手在镜头前晃来晃去不让俺看清楚,俺跟着你看了八次,没有一次你不晃的。俺倒要问问,列宁能看,瓦西里能看,为啥俺就不能看?”这是“洋枪”的第二个问题。
  “洋枪”的两个问题提出后,老侯愣在那里半天竟答不上一个词来。直到湾头村大队书记连骂带推轰走“洋枪”,拉着老侯去喝鸡汤吃炒凉粉才算给他解了围。
  老侯对大海说:“‘洋枪’这人阴阳怪气,他的问题孬得很,直到现在我都回答不上。因此,每次见到‘洋枪’心里总发毛,生怕他再提新问题。”
  “不过,大海你放心,‘洋枪’不会再来烦我们了。前年他被生产队刚买回来的一头烈骡子一蹄子给踢断了腰椎,一年到头躺在床上,两年没有在电影场里露脸了。”老侯低着头补了一句。
  沉默了好几分钟老侯没有再讲话,不知道是不愿意讲还是讲不出来。
  大海站起来给老侯添了水,又抓了一把香喷喷的南瓜子放在老侯手里,老侯这才回过神来,新开了一个话题:“这些年我放的电影,有的当时是正确的,过几年就错了;而另外一部分,当时是错的,后面倒成了正确的了。”看大海有点懵懂,老侯举起了例子。
  过去六十年代我们放得好好的《李双双》、《早春二月》和《冰山上的来客》,七十年代初不让放了;前两年放的《金光大道》、《决裂》和《欢腾的小凉河》,刚刚下通知,今后不能再放了。
  “今后咱们得跟紧政治形势,不能少放,也不能多放,更不能错放!”老侯交代大海。
  说到这里,老侯突然问大海,电影《舞台姐妹》看过吗?大海说还没看过。老侯说,谢芳和曹银娣演得那叫好,但我认为更好的是其中的两处唱词,不但是给她们两个唱戏的写的,也是给我们这些放电影的写的!
  “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只要河流水不断,跟着流水走天下”,你把“唱”换成“放”,不就是说我们的吗?老侯对大海说。
  还有一段,老侯一句一句念了出来:“绿水绕过重重山,戏文唱遍处处台,台上悲欢人常见,谁知台外尚有台。”
  七七年十月初,公社里传来小道消息,今年不搞工农兵推荐上大学了,要恢复高考。新华社播发的陈景润推算“哥德巴赫猜想”的成果对青年人沸腾的心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大海晚上放电影,早上太阳没出来就不见了人影,一有空就往县城跑打听消息。
  大海开始偷偷地复习功课。晚上放完电影,他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看书;大清早,老侯还在睡觉,大海就跑到生产队的玉米地里去看油印的复习资料……老侯表面不说,心里明白了一切。看来,要来的风暴堵是堵不住的,摊牌的时刻到了。
  老侯:“大海,最近鬼鬼祟祟像情报处长陈述似的在干些啥?”
  大海:“去县城找老同学借点小说,没事看看!”
  老侯:“公社因为你父亲是抗洪烈士才把你安排到这里,顿顿白面馍就着炒鸡蛋、热豆腐,还不满足?否则,你不是在家扛着铁锨修理地球,就是跑到平顶山去下煤窑了吧?”
  大海:“老侯,你既是师傅也是大哥,我给你说实话吧!我想,我想考大学!”
  老侯:“你才来一年多就要走,公社能同意吗?”
  大海:“这正是我前面不敢说的原因。”
  老侯陷入了无语之中。
  老侯在屋子里抽着烟,围着方桌转了一圈又是一圈,屋子里已经烟雾腾腾。大海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静等事态的发展。
  “你为什么要考大学?”老侯突然发问。
  “我不想放一辈子电影!你看你,放了二十多年电影,每部片子放几十遍,白天夜里颠倒着过,家里没家里,自己没自己。我不愿这样过一辈子!”
  大海的每一句话,都像锥子一样扎到了老侯的最痛处。老侯真想破口大骂,但认真一想,大海的话不中听,但一句没错啊?
  老侯又一次陷入了无语之中……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蹲在地上的老侯站了起来,对大海说道:“你去考吧,一年考不上就再考一年,现在年轻人都想方设法离开农村,不愿吃窝头想吃白面,想脱草鞋穿皮鞋,有啥错?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俺也像你们一样考大学……”
  七七年十一月,大海参加了高考,落榜了。老侯为他鼓气,你以前复习像《磐石湾》里裘二能一样是在干“地下工作”,脑子紧紧张张哪能分清牛虻、牛顿和恒山、衡山。今后,把电影机运到村里后,你就别管了,你去看数理化,俺一个人忙活就中。
  七八年六月,佐生和他的三个好伙伴同时但不同地参加了一次全县举行的初中入学统考。卧桥大队没有中学,考得好的学生去北洪中学,考不上的只有在家务农了。统考一共两门,算术和语文。当年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他们四个的理想不约而同地写了要当一名农村电影放映员。考完以后的周末,三个小伙伴进城到佐生家玩,他们一起回忆作文的内容,大家都认为胖子建国写得最生动,他把他的开头一段重新写了一遍,然后大声地读给其余的人听:
  “我们村西头的张小生说,他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空军战士,开着银白色的飞机巡视在祖国的万里长空,随时准备接到命令,投入到解放台湾的战斗。我们村东头的吴志红说,他的理想是将来成为一名农业科学家,要让生产队牲口屋里的水牛今后都变成‘铁牛’,让家家户户都用上洋犁洋巴(耙)。你们要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肚子太胖,唉,当不了空军。我的数学不好,也当不上农业科学家。我就像大家都喜欢的老侯一样,当一名电影放映员吧!在给村里农民带来欢笑的同时,自己可幸福了,白天睡大觉,晚上吃小鸡。”
  佐生姐也听了胖子建国念的作文。她马上要考大学,在四人眼中知识渊博,她的评价深刻得多:“胖子的作文不但文字形象生动,童趣盎然,而且在方法上也不落俗套,使用的是对比反衬的写作方法……”三个伙伴都很羡慕胖子,四人一起等待着中学通知书。
  三个星期过去后,“麻秆”和“蛤蟆”收到了北洪中学的通知书,佐生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进入了县城一中,唯独胖子建国落榜了。
  他的父亲到北洪公社文化教育站一查,满分六十分的作文建国是零分,阅卷批语是:“考生当电影放映员的思想不端正,不是为人民服务,为政治服务,为文化服务,而是想着吃想着睡……”胖子建国没能上中学,跟着父母干起了农活。虽然四个人寒暑假和平时周末回到卧桥还在一起看电影,但与“麻秆”“蛤蟆”相比,胖子建国在佐生眼里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佐生始终未能找出一个词汇来描述建国眼里的意味,不得不又去问他知识渊博的大姐,她想了半天,道出了一个词一“落寞”,佐生以为是家里常用鏊子炕的“烙馍”,就问她这种眼神怎么还能吃?他姐姐苦笑了一声,“你小学生懂个啥?”说罢顺手拿了一张纸,写下了大大的两个字:落寞!
  当年九月份,大海的高考成绩下来了,蔡源县第八名。大海最后被录取到广州一所著名的医学院,大红喜报贴在了县城十字街口,万人敬仰。在两人合作放映完《阿诗玛》后,老侯和大海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
  老侯说:“大海,过两天你就去广州了,听人家说,南方姑娘个个长得都像阿诗玛和刘三姐,今后你可得给我们娶个像杨丽坤和黄婉秋模样的南蛮子回来。我们农村放映员队伍里出了大学生,你给我们长了脸,我得谢谢你!”说完给大海鞠了个躬。大海赶忙扶起老侯,说道:“老侯,要不是有你,不要说广州,就是北洪公社我也出不了啊!”
  老侯还说:“你今后学医学,看来是脱离开咱电影这一行了。学医当大夫好啊,越老越吃香,你看看卧桥大队的医生李成,病瞧得好,过年时,病人送的油果(油条)篮子厨房里都放不下!哪像我们放电影的,一旦手脚不灵跑不动了,就让滚回家了。”
  听了老侯的话,大海一时哽咽,想说的话一时说不上来。
  “不过,对你这排场的大学生我可有一个要求,等我死时,你可得给我写一篇东西,在我入土前,对着我的棺材读一读。不讲我的生平年月,也别说我的家长里短,你就讲讲我放电影的经历和故事。否则,你们这些年轻人图省事把我往墓窑里一放,几锹土一埋,我就再也听不到露天电影场上的高音喇叭声了!”
  大海哭出声了,“我答应,我一定给你写,读给你听!”
  
  六
  
  一九七九年五月,安徽凤阳县小岗村大包干的消息悄悄地在蔡源县传播。
  凤阳人过去常携家带口到佐生老家那一带要饭。好心人家给他们半碗玉米或一块红薯前,他们都先来上一段花鼓戏“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现在凤阳要饭的没有了。
  十一月份,又传来了一个消息,土地分户后,凤阳人吃上了白米、白面。
  老侯也听到了凤阳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老侯自己判断不了,没有信也没有不信,作为文化战线的一名老兵,老侯有经验,这些事只听不传。八零年四月《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支持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老侯心里有了底,才敢跟着说好。在各个村放映电影前用快板、幻灯和借助《祖国新貌》纪录片全力地为包田到户的农村改革助澜呐喊。
  老侯对为什么包田到户的政策还没有想得那么通,《人民日报》又发表了“7·26”社论,说上边改变了过去曾经提出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重新提出了现阶段的新政策: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在县文化局培训时,老侯听到分管电影和戏曲的副局长解释说,文艺工作总口号新的提法包括了为政治服务,但比起孤立地提为政治服务更全面、更系统、更科学。
  老侯一字一字把副局长的讲话记在笔记本上,心里想,今后做幻灯、编诗歌时用领导的话比自己的话好,不会出问题特别是路线和原则问题。自己在文艺战线的前沿战斗,二十多年没有出过问题,靠的不全是自己的警惕和谨慎吗?全县放映员队伍中这些年出了多少事啊,两个因政治路线问题判了刑,三个因男女关系问题开除回家当了农民,三个因每顿饭都要吃小鸡被揭发受到了行政处分,工资由每月三十块五降到了十八块五……想到这些,老侯对自己很是满意,于是点了一支烟,猛抽了一口,慢慢地吐出烟雾,烟雾散尽之后,会心地笑了。
  七十年代末期,很多人都说,科学的春天来了!而老侯却说,不光科学的春天,电影的春天也来了!首先,大部分放映队不再用8.75毫米而恢复使用清晰度高的16毫米放映机,老侯不知从哪里打昕到,别小看这个换机型的决定,不是县里,不是地区,也不是省里能定下来的,是邓小平亲自拍板决定的。另外一个理由,用老侯的话讲那几年片源:“咋像钢筋锅里炒豆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响!”老侯经常掰着指头在人面前数,光八零年一年,自己放过的新片子不是过去一个月一部,也不是一周一部,是一天一部!上影的《曙光》、《从奴隶到将军》、《啊,!摇篮》、《苦恼人的笑》、《天云山传奇》,北影的《小花》、《婚礼》、《泪痕》、《甜蜜的事业》、《瞧这一家子》,还有八一厂的《归心似箭》,西影的《生活的颤音》,长影的《苦难的心》和珠影的《春雨潇潇》……老侯提起八零年,就说他这一辈子经历了两次“大跃进”,五八年的“大跃进”饿死人,八零年的“大跃进”喜死人。
  大海上大学走了以后,推荐给老侯的递补人一直没有合适的。有点头脑的要考大学,迟钝一点的老侯没有看上,因此,北洪公社电影队就只有老侯一个人。在电影的“春天”里,老侯东奔西跑,北洪公社处处可以“闻”到老侯这只“啼鸟”,准确地讲是“夜莺”的歌唱。
  七九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六,老侯在卧桥刚放完《瞧这一家子》,佐生和伙伴们就围到了老侯的电影桌旁,老侯看到他们,边卸放映机边说:“原来是老朋友啊!咱们这一家子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麻秆”说:“我们每天放学后都归心似箭,到处打听你放电影的消息,恨不得一步就赶到你的电影场。”佐生接着“麻秆”的话:“要不是得去上学,我就天天跟着你的电影跑。”
  老侯拍拍佐生的肩膀:“光看电影不中,长大后你吃啥喝啥?要考大学,甭和我一样没出息!”
  佐生接着说:“马上要过农历新年了,我们四个两人一组,用您过去放的片子各编了一副对联送给您过年,您听听哪两个编得好?”
  一听这话,老侯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
  “麻秆”说了上联: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平原作战再有苏捷什卡之战,场场都是难忘的战斗。
  佐生接着应下联:雁翎队回民支队平原与铁道游击队加上洪湖赤卫队,队队书写火红的年代。
  “蛤蟆”说出了他们对子的第一句:六盘山沸腾的群山智取华山和威虎山还有万水千山,山山绵延寂静的山林。
  胖子建国最后说出了下句:遍地山花苦菜花五朵金花锦上添花配上天山的红花,朵朵点缀沙漠的春天。
  他们四个向老侯解释,两副对子四句话,每句都是三十一个字六部电影!
  老侯说:“好啊!好!四个毛头小孩不得了,看来俺哩电影没有白放啊!”边说边用手抚摸他们几个的平头。
  “对联横批呢?”老侯突然问道。
  四个人一听傻了眼,两组都忘记了对联还得有横批。
  老侯点上烟,蹲在地上想了起来,当二分之一的烟灰掉在地上的时候,老侯站了起来:“你们第一副对子都带‘战’和‘队’,描写革命英雄,第二副都有‘山’有‘花’,听起来美好浪漫。两副对联合起来再好不过地对应了一部电影,也正好是一个横批。”
  “什么电影?”他们四个几乎一齐喊了出来。
  “《战地黄花》,一九七七年北影的《战地黄花》!革命英雄主义加乐观浪漫精神!我要请人把你们的对子写好,大年三十挂在放映队紧靠在一起的两个房间门框上,横批贴在两门上方中间。”老侯说完,像个孩子一样在佐生他们面前手舞足蹈,他那老来俏的顽皮样使他们几个暗自发笑,但谁都不敢表现出来。
  待老侯安静下来,佐生接着说:“我们四个还用影片名编成了一段话,要不也给您念念?”
  老侯说:“好,念,快念,只要是关于电影的都中!”
  谁来念呢?佐生提议胖子建国代表四个人来读,理由很充分:“胖子一般都有语言天分并且声音洪亮,《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和《铁道游击队》里既能讲汉语又能说叽里哇啦日语的翻译官,哪一个人瘦?”
  建国发言了:“你举的全是孬例子,说来说去,胖子个个都是汉奸。不过,我有个好主意,俗话都说‘小蛤蟆大腔’,我们这里不是有只‘蛤蟆’吗?”
  “蛤蟆”马上接了话茬:“我看还是让‘麻秆’念吧,‘麻秆’个子高,声音传得远!《南征北战》、《战上海》、《济南战役》中吹号的战士,哪一个个子低?!”
  他们正在激烈谦让的时候,老侯开话了:“我的四个小祖宗,你们要急死我这老头子啊,谁也别推,给我一齐念!”
  他们四个没有了退路,一起清了清嗓子,模仿潘冬子的样子,双手叉腰,挺胸昂头,用参差不齐的声音大声朗读起来:
  “迎着改革开放的曙光,青春似火的电影放映员老侯通过卖花姑娘,给经历了十年‘文革’泪痕洗刷的苦难的心送来了一朵朵小花,苦恼的人在柳暗花明之后终于露出了笑容,发出了生活的颤音,在春雨潇潇的八十年代,黑三角没有了熊迹,东港也不再现谍影,我们伟大的祖国到处是一片音乐之声,从奴隶到将军的人们迎来了第二个春天,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峥嵘岁月,人人开始了甜蜜的事业,个个谱写辉煌的新儿女英雄传,自豪吧母亲!我们一定不会使你失望!”
  四人一字一句读完,佐生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段话正好是您今年给我们放过的二十一部片子,我们四个想了三天三夜才编出来的!”
  他们一起齐刷刷地看着老侯,等待他对“作品”的评价,老侯没有答理他们,仍然一个人闭着双眼,面带笑容,轻轻地晃动着脑袋,陶醉和沉浸在刚才四人朗读的余音之中……等了足足两分多钟,老侯才慢慢睁开双眼,眼角里竟窝满了泪花……四个人哪里想到已经一大把年纪的老侯这时候会流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佐生他们转头鼠窜,淹没在潮水般的人群中……
  老侯一个人放片子,毕竟比不上两个人,加上年龄大了,尽管有大队的电工和年轻人帮助,但时不时总会出些差错,出现的问题老侯也只能自己解决。八零年开春后在五里墩大队放映“文革”后解禁的故事片《铁道游击队》,“文革”中间和后面出生的人大部分没有看过这部影片,观众们被“飞虎队”们爬火车、搞机枪、闯车站、炸桥梁的英雄壮举所感动,放映场里时不时爆发出激动的鼓掌,释怀的大笑。正当李正、王强带着队伍从马背上翻身跳上冈村逃跑的火车时,突然电影场里的高音喇叭不响了,银幕上有画面,而放映场里一点声响没有。这可是这部电影的最精彩的部分啊!观众们个个火燎心急。
  老侯和电工一起把高音喇叭从树上取下,打开后盖一看,线圈全部烧坏了,不可能修了,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也不可能跑县城去换。老侯急得满头大汗,又毫无对策,只得回到放映桌旁,站在桌子上对着放映场大声喊了起来:
  “各位电影观众,我老侯实在对不起大家,大家近的走了三里五里,远的走了十里八里来看场电影不容易,但偏偏今晚高音喇叭线圈烧了,实在修不好,明天晚上给大家重放中不中?”
  电影场里悄无声息,没有一个人说话。
  老侯又把理由解释了一遍,整个放映场比刚才更加寂静。
  老侯终于知道,遇到了难对付的观众。
  四五千观众一动不动,老侯也站在桌上一动不动,十分钟过去了……
  “大家看这样中不中,高音喇叭肯定是用不上了,如果大家不嫌弃,剩下的一段电影俺来配音!”忍不下去的老侯想出了一个点子。
  “先试试看,中不中再说!”一个剃光头穿对襟衣服的中年汉子喊道,没有人再说话表示附和。
  老侯启动了放映机,自己站在放电影的桌子上,现场“配音”电影开始了……
  银幕上出现了奔驰的火车,老侯嘴里发出了“咕咚、咕咚、咕咚”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
  火车头上方冒出了一团热气,代表着火车要鸣笛了,只见老侯鼓起腮帮,从胸腔中鼓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呜——!呜——!”
  银幕上王强对着敌人举起手枪,老侯嘴里喊道,“不许动,缴枪不杀!”
  敌人反抗,王强用枪对准敌人,老侯嘴里响起,“叭,叭!”两声枪声。
  一游击队员举起敌人扔下火车,老侯先配,“啊呀,啊呀!”后冒出“扑通”一声巨响。
  老侯刚开始“配音”时,还有一部分人边看银幕边看老侯,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侯手忙脚乱的样子,随着时间推移,剧情越来越紧张,老侯越来越投入,看老侯的人也就越来越少,等到车厢里游击队和日本兵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几千双眼睛全部集中在银幕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银幕上打出了“完”,大家崇拜的铁道游击队又打了一场大胜仗。观众这才有时间转头看站在放映桌上的老侯,老侯浑身上下已全部是汗水,衬衣和裤子全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筋疲力尽的老侯已经没有力气从桌子上下来了,是两个高个小伙子把他从上面架下来的。五里墩大队的民兵营长给老侯点了一支烟,老侯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时候,剃光头穿对襟衣服的中年汉子忽然喊了一声:“今后看电影,不听喇叭里的声音了,都让老侯站在桌子上配音吧!”
  人群中一阵欢笑。
  笑声过后,全场响起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老侯发现,与其他年代相比,八十年代的电影变了。过去战斗片比如《战上海》、《济南战役》、《南海风云》,演的都是大人物大地方大名称,现在怎么都变成小人物小名称了,什么《小花》、《牧马人》和《邻居》,老侯刚开始时还有点不习惯,大运动大人物大名称老侯感到气氛热烈,场面壮观,感召力超众!放了几十年电影,小人物和小名称老侯总感到放起来没有过去那么激动,那么热闹,那么悲壮。老侯有时甚至想,从放电影热闹的角度讲,他宁愿国家多来几次大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制片厂好拍,他老侯也好放。
  电影制片厂提供给老侯放的影片虽然片名与过去不一样,但数量多了,种类多了,涉及的面广了,老侯对这一点是心服口服的。老侯心里琢磨,看来今后放电影不能再和过去一样了,还得考虑考虑社员观众们的胃口了。八二年秋收之后,他到卧桥放电影,甚至一次带了三个片子让大队书记选,看战斗片咱有《南昌起义》,看反特片咱带了《与魔鬼打交道的人》,看爱情片咱备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老侯几十年来第一次让看电影的选片子,村里人个个诚惶诚恐,感到现在不但电影变了,怎么放电影的也跟着变了。
  还有让老侯惊奇的事。人们在看电影的同时也更多地评价电影和模仿电影。《天云山传奇》、《巴山夜雨》、《人到中年》等放映以后,老侯在报纸上看到了几十篇评论文章,这本是关心电影的好事,但怎么一人一个调呢?年轻人看了《法庭内外》、《沙鸥》和《庐山恋》之后,没学其中该学的东西,偏偏模仿起了里面人物怪异的发型、大胆的服饰、新潮的语言,这很让老侯有些失落。
  让老侯感觉变化最大的是观众不再认认真真坐在板凳上看电影,而是越来越喜欢参与到电影中去,把电影放映场变成他们开展工作的“戏台子”,把电影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八三年开春时节,老侯带着描写农村生活的故事片《喜盈门》到天堂沟放映,大队书记好酒好肉招待了老侯一顿。在放映前,向老侯提出了一个小要求,公社过几天要来检查村里推行计划生育、春耕春播和综合治安的情况,大队开大会效果不好,等一会儿想借你放电影的场面布置一下工作,老侯说,这是一块石头扔出去落下两只鸟的事,爽快地答应了。
  影片放了二十多分钟,当影片中的拖拉机行驶在两边绿意盎然的乡间小道上的时候,书记叫了一声:“停停停!”老侯赶紧停机亮灯,这时书记从老侯身边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干咳了两声,说起话来:
  “我来讲两句,大家都看到刚才影片里的麦苗了吧,你看看人家的麦子长得多好!为什么那么好呢?我想,主要是春耕活做得早干得细,春播活做得及时,水分足和肥料厚……”老侯看了看表,书记两句话足足讲了十五分钟。
  老侯继续放影片,影片放到邻里间互帮互助的场面时,民兵营长说,“老侯,停一下,俺也拉两句!”
  “各位社员、各位基干民兵,影片里有两点大家注意到没有?一是大门不上锁,刚才主人公从田里回家,推门就进;二是架子车、铁锨、铁锹都放在没上锁的院子里。为什么人家村治安这么好呢?我认为……”
  民兵营长一共“认为”了“七条”,老侯一看表,不知不觉又二十多分钟过去了。老侯满以为电影可以一直放到最后了,他错了。当两个新婚夫妇走进洞房,门刚刚关上,大队妇联主任大喊了一声:“老侯,快停下快停下!趁着这个镜头我得讲一讲。”
  大队妇联主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在整个大队不光泼妇怕她,打老婆的男人见了她没有一个浑身不打哆嗦的。谁家媳妇骂公公婆婆,她就叫来其他村里的长舌妇一块骂她,她在后面给这些妇女端茶;她一听说谁把老婆打伤,就带上三五个基干民兵,把男的按在地上非打得屁股出血不可。
  “大家都看见了,刚才新婚两口子进屋关上了门,下面他们要做什么事?”
  全场大笑,老侯也笑了。没有一个人好意思回答。
  妇联主任见没人回答,她看到了电影桌前的一个小伙子,就叫了他的名字。
  “狗娃,你说说,电影里他们俩要干什么?”
  狗娃满脸通红,但又不得不说:“吹灯!”
  电影场上哄堂大笑。
  不料妇联主任接着问:“吹灯以后干什么?”
  狗娃憋了半天像挤牙膏似的说道:“男的要解女的棉袄扣子!”
  妇联主任说:“看来你爹这个不要脸的老狗又养了一个不要脸的狗娃子。”
  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只见妇联主任娓娓道来:“关门之后,影片里的他们俩不但没有吹灯,而且把灯头挑得更高,你们猜猜他俩在干啥?”
  整个电影场没有一个人回答,生怕中了妇联主任的圈套再招来一顿臭骂。
  “小两口在挑灯学习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妇联主任的话音一落,大家笑得前翻后仰。趁着活跃的气氛,妇联主任一五一十地讲了为什么要计划生育,什么是上环、什么是结扎,为什么生男、为什么生女……
  正常放映一场《喜盈门》电影是一小时三十分钟,而在天堂沟那一次,老侯整整用了两个半小时。
  
  七
  
  八一年暑假以后,佐生升入了县高中重点班;“蛤蟆”没有上高中,回家学了木工手艺活;“麻秆”继续在北洪中学高中部学习,他爹说,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就缺个吃公粮的大学生撑门面。寒暑假他们四个小伙伴虽然也偶尔相见,但一起看老侯放电影的事件却是凤毛麟角了。老侯八三年底在卧桥放《风雨下钟山》时,让“蛤蟆”给佐生和“麻秆”带话,说这部影片是大场面的“遮幅式宽银幕彩色战斗故事片”,尽管老侯在放映桌周围给他们留了位子,可惜两人谁都没回去。
  老侯自己也慢慢发现,正在上学的孩子到电影场里来看电影的越来越少。考取县城里的重点初中和高中,最后考上中专和大学,是八零年以后每个农家对自己儿女的唯一希冀,过去农村人当兵转成志愿兵和在县城做临时工转成正式工,都还有吃“商品粮”的机会,但现在正如老侯放的《智取华山》一样,只有升学一条路了。因此“麻秆”爹就冲着儿子讲:“老侯的破电影不顶吃不顶穿,光看它你能升学?上不了大学老侯能管你啥,你不还得在农田里抡镰刀打牛腿?”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父母重复过“麻秆”他爹的这句话。不过,父母们也以身作则,不让儿女看电影,自己也不去,两口子蹲在大门外一个晚上望夜空,数星星。
  八三年五月,北洪人民公社撤销,成立了北洪乡人民政府,过去的卧桥大队也变成了卧桥村。
  卧桥村的粮食产量和其他村一样,一年比一年高。吃饭也不再像过去的稀饭、汤面和蒸馍“老三样”了,捞面、拌面、炒面、蒸面、烩面这些过去“费面”的吃法已成了家常种类,有的家户用小麦换成大米,早晚不像过去喝只有面糊的“寡稀饭”,改喝大米稀饭了。偶尔来个客人,不但能先端上一碗红糖荷包蛋,而且能大大方方地包顿肉比菜多的饺子了……对这些农村的变化,老侯进行了挖掘和整理。在每次放映《祖国新貌》后,老侯还要再放半个小时的自制幻灯片,讴歌时代的巨变。老侯其中一首配合幻灯片自编并朗读的宣传国家大好形势的诗,不但在北洪公社广为流传,还发表在了《豫南日报》的文艺副刊上。
  联产承包政策好,
  农民肚圆房又高。
  万里长江筑葛坝,
  深圳特区中外夸。
  女排姑娘冠军拿,
  亚运盛会称老大。
  引滦入津水香甜,
  运载火箭遨九天。
  八十年代喜事多,
  万张幻灯哪够说!
  八三年年终,老侯因宣传改革开放的突出成绩被县里评为“文化战线新长征积极分子”,捧回的奖状自己装在镜框中挂在了放映队墙上,用红纸裹着的二十五元奖金自己舍不得花,喜笑颜开地交给了老婆玉玲。
  不放电影的时候,老侯经常到卧桥村来和老书记大头唠嗑。大头老了,牙基本上也掉光了,说话漏风不清楚而且鼻音重,村里人嫌费劲都不爱答理他。但每次老侯一来,大头书记特别高兴。大头说,我说话就是说一半,老侯也懂。
  “老侯啊,现在咱村很多事都变了,和你过去娶走玉玲的时候不一样了!”大头端给老侯一碗荷包蛋红糖茶时,先点了一句题,待老侯喝了两口,大头才言归正传。
  大头说,村子过去一家和另一家房子之间都是敞开的,一家做饭的香气可以串进十家八户,端着饭碗可以边吃边到三五家串门,但现在每家每户都垒起了院墙,一部分人还养起了护院狗,农忙时各忙各的,农闲时间大家也都缩到自己家里;每家每户都买了收音机,中午饭后听《岳飞传》和《三国演义》,晚上听《卷席筒》和《穆桂英挂帅》。好的家户也骑上了自行车,有事没事都往县城溜,偶尔在一起闲聊时,最近乡长怎么怎么啦代替了村长怎么怎么啦,或者有在县城机械厂、化肥厂、棉纺厂、农药厂做临时工的人,话题又会转到最近县长都忙些啥。过去生产队农闲时在晒谷场上或者牲口屋里常请一些瞎子来说书,什么《七侠五义》、《包公铡美》、《桐柏英雄》、《羊城暗哨》等过去的现代的……分田到户后,生产队没了,没人张罗这些烦事了,也就慢慢不请了。每逢过年,过去生产队二三百人会聚在打谷场上,磨豆腐、下粉条、杀三头猪宰五只羊……现在都变成每家每户骑车或搭车去县城办年货了。
  “老侯啊,你是文化人,你说说,这咋和我过去当书记时不一样,少了一股热闹气呢?是不是你放电影放的?”大头说完一大段话,顺带着给老朋友提了个问题。
  “老书记,您可别把俺捧得太高,到时候您老人家贵手一松,非把俺摔成三等残废不可!”老侯先说一句玩笑话接上大头的话茬,接着点上一支带过滤嘴的淮河牌香烟,一板一眼地谈开了。
  “不光咱们村变了,其他村也这样。你可能还不知道县城的情况,变化那就更大了!”
  老侯罗列道,县城里有金星、熊猫、上海牌电视的人家越来越多了。《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红楼梦》、《济公》、《西游记》等连续剧一部接着一部,小小的电视机只有银幕的十分之一大,但它晚上却把人们拴在了家里。没有特别好看的影片,人们不再去县城东街电影院花钱买票看电影了。
  “还有更邪乎的呢?”老侯对一脸诧异的大头书记说,现在年轻人有时就连电视也看腻了!在县城和各个乡镇,一夜之间冒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录像厅,门口挂个破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片名和八个字“循环放映,随到随看”,另立着一个扩音喇叭,呜呜哇哇放着录像的配音。五分钱一张票,武打加情杀,拳头加枕头,场场爆满,通宵达旦……
  老侯对大头书记说的县城的情况和佐生自己看到的是一致的。县城东街的电影院排队的长度越来越短了,有时候电影院甚至派人夹着票盒找到学校和工厂推销。一次,过去人托人才能找到的电影院售票员老周主动来到佐生爸爸的办公室推介《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和《高山下的花环》“双场片”,一进门就嚷叫起来:“老校长,饱满的爱国主义教育影片啊!一部影片顶你们老师上一年课,还不包场?”临走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不一样颜色的票,这是送给你那个电影迷儿子的,一张武的《四渡赤水》,一张文的《咱们的牛百岁》。
  老侯经常在电影放映后的酒桌上讲,农村人皮实,没有城市里细皮嫩肉的人那么喜新厌旧和变化多端,做事情总比城里慢一步。
  农村露天电影的情况验证了老侯这话说得不孬。只要晚上老侯的高音喇叭一响,村子里来看电影的人还是与过去一样满满的一晒谷场。甚至在八三年十一月放《少林寺》的时候,还出现了老侯想都没敢想的火爆场面。过去看了一辈子电影的农民看过战斗片、戏曲片、喜剧片、悲剧片、爱情片、破案片……还从来没看过赤手空拳的和尚飞檐走壁、力擎万斤,把官府提刀龌龊的士兵打得落花流水的武打片。武打片不光拳脚辉映,中间怎么还有山水美景、淑女悠歌,一会儿坚韧如铁,一会儿又柔情似水……农民做了电影魅力的俘虏,村村、家家、人人都闭户锁门,十里八里去看少林。老侯一连放了十二个晚上,银幕上两个演员呼呼哈哈在打,银幕下成百上千人也和着节奏挥拳揣脚一起高喊呼呼哈哈,整个放映场喊声震天,扬尘扑鼻。老侯每放一场,村里面剃光头的年轻人就多了几个;老侯再演一场,村里面又有一批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登封嵩山……《少林寺》在十二个村巡演完以后,老侯病倒了,站着躺着耳朵里就“呼呼哈哈”一个声音。
  八四年九月,“麻秆”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粮食学院,学的是粮食储存和加工。佐生考取了京城著名的外国语学院,学习日耳曼语言文学专业。
  老侯放《少林寺》红得发紫以后,耳朵得了严重的耳膜凹陷,别人说的话有时只能听清七八分,老婆玉玲跟着他熬了一个多月的汤药,还是没有把耳膜凸过来。老侯有点心酸,可是更让老侯心酸的是,农村电影的日子也像县城一样,从此以后一天不如一天,好像应了物极必反的古训。
  八六年秋收后的十月,老侯在卧桥放《野山》、《黄土地》和《黑炮事件》,这三部片子都获得了文化部的“优秀影片”奖,放映时间到了以后,老侯感觉到应到的人数有问题,不得不推迟了半个钟头的时间,直到有观众吵闹着提意见,老侯才不得不开机。老侯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种对今后自己放电影这个职业的心悸和担忧。
  这种情况像老鼠拉木锨,重头在后头。《孙中山》、《芙蓉镇》、《盗马贼》是八十年代后期的好片子,在卧桥村放映时,尽管老侯提前让人在村子里吆喝了好几遍,但来的人只是《少林寺》的一半,最让老侯生气的是,当“孙中山”正在银幕上慷慨激昂地讲述他的建国纲领时,佐生的一位远房妗子竟然打起了均匀的呼噜;在景村放《芙蓉镇》时,刚放到一半,三分之一的观众就你呼我唤地陆续离开了,这是老侯几十年放电影头一次遇到的事情。看懂和看不懂电影的人,老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看懂电影的人电影结束后,眼睛会放光,走起路来像喂饱了的骡子一样双脚一尥一尥的;看不懂电影的人回家时,像喝了李成大夫发虚汗的中药,深一脚浅一脚的!看着满场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一脚深一脚浅离开的观众,老侯心里明白,他这碗饭恐怕快吃到头了。
  大学毕业后,佐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麻秆”分到了省城的一个粮食储运站,时不时给村里购买一些小麦、大豆和玉米的良种,在村里替他爹撑了门面。“蛤蟆”因在县城挣不到钱,扒上运煤的货车去了新疆,在一个大农场里做工,平常为农场修修农具和门窗,秋季就跑到南疆阿克苏去摘棉花,别人一天摘三十筐棉花,“蛤蟆”能摘四十多筐,脸晒得像猪肝色的棉花壳!建国自己一大半时间在九江大桥工地上当水泥工,麦忙和秋收的时候回两趟家。还告诉佐生,等在外挣够了钱,就回家买辆二手车跑出租。
  建国特别告诉了佐生村里放电影的事。村里放电影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就是放电影,大部分也是家里生了男孩、老母牛下了三个犊、父母亲六十六大寿和小孩考上大学中专等自己请客放的。跑电影的基本没有了,能跑的人不是在上学,就是出外打工去了,谁还半夜三更出门。
  建国媳妇八九年第二胎生了个小子,喝满月酒时,请老侯放了场《红高粱》和《特区打工妹》。散场后老侯住在他家,建国媳妇给他们擀了一案板捞面条,拍了两根黄瓜,炒了韭菜鸡蛋,用蒜汁拌了蒸茄子,最后掂出一瓶张弓大曲,两个人喝上了。
  几杯下肚,老侯喝高了,一个劲地对建国重复一句话:“你瞧瞧,电影场里净是老人妇女小孩,该笑的时候哭,该哭的时候笑,现在放电影有个啥球意思?哪像你们小时候?!那时候白天时总盼天快一点黑,夜晚早一点来到。晚上别人看不见我,但听得懂我。那时候啊,心里总觉得天长夜短!”
  建国说:“我们看电影的有这种感觉。你一个放电影的,怎么也是这样?”
  老侯想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道:“胖子,俺老侯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是钓鱼的人自钓白吃香,还是钓到鱼以后,和朋友一起吃,看着朋友个个眼馋嘴馋的熊样子,哪个更香?”
  建国回答:“当然是一起吃香啦!”
  老侯又饮下一杯,拍着建国的肩膀断断续续地说:“放电影的就是那钓鱼的,看电影的是那吃鱼的!”
  建国正想接话,老侯在醉倒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现在河里沟里都没鱼了,就是有也是小鱼麻虾,还能钓什么鱼?”
  老侯趴在饭桌上睡着了。建国媳妇过来收拾碗筷,怕老侯受凉,解下自己的围巾搭在了老侯身上,然后对建国说:“老侯几年前放电影在我们家派过饭,那时一个人能喝一瓶白干,然后还能对围着他坐的一圈人喷上两个钟头的电影,现在咋了,才半瓶酒咋就成一头闷驴了呢?!”
  北洪乡九零年撤销了放映队。老侯当年五十八岁,回了老家,走之前老侯没有向乡政府提出其他要求,只带走了一部报废的放映机和一部拷贝。放映队解散后,露天电影也从农村的晒谷场上消失了。偶尔有部好片子,村里人也就三五成群坐车到县城去看上一场,当然那只是个别时髦小青年的事情了。
  九一年佐生研究生毕业,分配去了京城一所大学当德语老师,偶尔参与一些德语影片和电视连续剧的译制工作挣点外快。他的父母跟着姐姐去了省里的一个大城市,自己基本上与老家农村失去了联系。
  一晃七年过去了。
  九七年暑假结束后的新学期,佐生正在给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开世界电影欣赏课,BP机响个不停,下课后打过去,是在武汉打工的建匡I打来的。建国说他小孩得了肺结核,让佐生在京城联系个医院和医生,他下个月带着小孩在“麻秆”那里坐火车过来。小孩的事说完,建国无意中说了一件让佐生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的事。
  建国说,和他一起在武汉工地上有一个小伙子是蔡源十里铺的。建国想,那不就是老侯的村庄吗?问小伙子认识不认识老侯。小伙子笑着说,你指的是那个村东头过去在别的公社放电影的老头吧?一点农活和家务都不会干,老婆得心脏病没及时治死得早,两个女儿也早出嫁了。好几年了,一个人就做两件事:一是到县城去算卦,说的尽是那些云里雾里老掉牙电影里的话;二是大部分时间待在村中自己院子里,一到晚上就在自家的山墙上用破烂不堪的放映机翻来覆去放《南征北战》,有时候几个父母在外打工的小孩借他的灯光跳跳绳时还有点人气,大部分都是一个人裹着军大衣,坐在一个窟窿连着一个窟窿的藤椅上有时边看边笑,有时边看边哭……
  嘀——嘀——嘀……
  蔡佐生下榻的柏林国家电影学院宾馆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揉揉迷糊的眼睛,看了一下床头闹钟显示的时间:二〇〇〇年二月八日四点。
  蔡佐生是应邀参加第五十届柏林电影节来到德国的。每届电影节前,组委会都要邀请世界各国的著名电影学者齐聚柏林举办论坛,一是为金熊奖造势,二是推进德国电影文化的世界传播。本届电影节上三个中国人忙得很,一个是电影节影展评审主席巩俐,一个是以影片《我的父亲母亲》荣获银熊奖的张艺谋,第三个就是被推选为电影学术论坛主席的蔡佐生教授。
  这是谁打来的电话,早上八点还要为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三个小时的“从法斯宾德到文德森:德国电影三十年中国之路”讲座,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蔡佐生心里愤愤地想着,但还是无奈地拿起了接话筒。
  “谁呀?半夜四点打电话!”
  “是我啊,胖子建国。咱们这边都早上十点多了,你怎么还在睡觉,太阳把屁股都烤焦了吧?”
  “胖子,你快说,这是国际长途,你跑一小时车挣的钱还抵不上一分钟的话费。”蔡佐生替他着急。
  蔡佐生想了一下,接着说:“这样吧,你快把你要说的话一起说完,我再讲。”
  建国开始讲了,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
  “老侯前天半夜里死了。死在自己院子里的藤椅上,大清早人们发现时,电影机还在吱吱转着。今天上午尸体在县火葬场一火化,我就开着自己的出租车跑到邮局来给你挂电话。在广州当医院院长的大海昨天夜里连夜赶回来了,在上午的追悼会上他读了你今年年初发表的那篇小说《天长夜短》。从第一句‘蔡佐生刚走出家乡蔡源县医院大门的时候’到最后一句‘有时边看边笑,有时边看边哭’一字不落读了一遍,用了一个小时三十多分钟时间,想想巧得很,正好是一部电影片子的时间!你知道来了多少人吗?大概来了两百八还多!用的是火葬场最大的吊唁大厅,还是挤满了。栓柱的儿子铁蛋和孙子来了,‘蛤蟆’和‘麻秆’坐我的车一起去的。你还记得‘老右派’焦局长吧,坐着轮椅来的,边听大海读边用袖子擦泪擦鼻涕。对了,从郑州来了一个女的,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是谁?她给老侯送的花圈上写的名字叫宋卫红,就是原来在咱大队小学教过书的宋薇啊!追悼会开完后,你猜一个殡仪员说了一句什么话?这开的什么追悼会?不念生平祭文念小说,参加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在火葬场烧了二十多年人,还是头一次见到!闭上眼睛想想,咋和过去我在农村时看电影里演的一样!”
  2010年6月写就于易北河南岸德累斯顿
  7月修改于伏尔特瓦河畔布拉格
  8月定稿于亚得里亚海边威尼斯
  
  责任编辑 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