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莉,当时我为什么不叫住你?我为什么不给你多说两句话?我为什么不叫你进屋给我拿那个扳手?只要耽误两分钟,不,哪怕半分钟,哪怕十秒钟,就不会赶上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被出租车从后面撞上,撞到前面的卡车上,抛出去,死得那么惨。
生死一瞬间。刘雪城从前对这句话体验都不深刻,而现在,他知道了,也就是那可恨的三秒钟,决定了爱莉的命运,当然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现在爱莉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她的身体还是热的,软的,可是医生说,人已经死亡。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冷静,没有一点感情色彩,他们已经习惯于说这句话,他们日常工作的重要内容就包括说这句话,丝毫不管这对听的人是怎样的晴天霹雳,不管门外哭号的人。不,那不是他们的工作范畴,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冷静地告诉你,人已经死亡。
正是大热天,急诊室的走廊上是各种各样热气蒸腾的人,身上散发悲壮的热力,这热力和中央空调的冷气抗衡,他们从那酷热的太阳下扑进来或者再一头扎回那太阳下,要么痛哭失声要么脸色煞白地把自己的亲人抬着进来或者架着出去,他们把这急诊室的空气搅拌得惊魂不定,成为吉凶未卜的旋涡。
爱莉依然躺着,温热而柔软。她怎么就能死呢?医生是不是胡说八道,吓唬我呢?刘雪城不相信,他再次进去,蹲在爱莉头边,拉住爱莉的手,轻轻喊着,爱莉,爱莉,你醒醒,你不能扔下我和三个孩子呀。他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后脑勺那个模糊的洞口,几个小时前,血不断从那个洞口出来,现在那里微微肿着,肿得自己把洞口封住了。
他塌着腰弓着腿走过去给医生说,医生,麻烦你们给她把头上的伤口缝起来,别叫她这样到那边去。
医生疲惫而忍耐地看他一眼,我告诉你,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们这样大哭小叫的几个小时了,我们不是只管她一个人,你看,这抢救室躺的都是人,我们也得工作,你出去给你们家属说一下,不要再哭了,交了钱,就会有人给她处理。
还是交钱,几个小时前,爱莉被抬进来的时候还活着呢,可是没有钱,谁出车祸的时候还带着抢救的钱呢?医生对她看都不看一眼,只去管其他病人。他让自己的一个老乡立即跑回去拿钱,他拦住医生,在他面前跪了下去,他想,他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了,还没有给谁下过跪呢,可他看着爱莉在痛苦地蠕动着,他想着跪下就能打动医生。没想到医生平静而鄙夷地看他一眼,轻轻从他身边绕过去,好像他的这一跪令人厌恶,给医生带来了烦恼和耻辱。
钱拿来了,小老乡手里捧着钱跑进来,双手举着来到医生面前,大家基本上是异口同声地说,大夫,钱,这不是钱嘛,快救人吧。医生冷静地说,去交费吧,给我干吗,我又不收钱,去吧,先交五千。说着他走到爱莉的身边,好像才第一眼看了爱莉,翻开她眼皮,摸摸她脉搏,听诊器在胸前走了两趟,说,胸腔有淤血,排不出来,要割开脖子前面,把血排出来。刘雪城心说,从头上已经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还淤血排不出来呢?可他不敢说话,他想咱不懂医咱就得听医生的。
交了五千块钱,抢救的结果是抢救无效。在医生把爱莉脖子上的切口缝合的时候,他请求医生把她后脑勺的洞也一起缝上,医生说,那属于遗体处理,不归我们管。
他出来劝爱莉的大姐不要哭了,爱莉大姐冯爱荣已经坐在地下靠在墙上抱着脚脖子哭两个钟头,她哭哭停停,哭哭说说,嗓子早已经哑了,这会儿知道妹子生还无望,就硬撑着去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来塑料盆、毛巾,接了凉水和热水,兑成温的,给爱莉擦洗身上。一个女老乡在一边帮忙,另一个女老乡跑出去买棉毛衫棉毛裤。刘雪城癔癔症症中对那个刚才回去拿钱的小老乡说,小强,快去给你妈说,得买上裤头,胸罩,要好的,全棉的。
现在,爱莉上午出门买菜时穿的汗衫和棉绸花裤子在抢救的时候就被剪开,爱莉那丰满硕大的身子基本上裸露着,姐姐爱荣在细心擦洗,边擦洗边在爱莉耳边说话,爱莉,既然是这样了,你放心走吧,三个孩子有我呢,有雪城呢,别挂他们了,谁都别挂了,好好歇歇吧,你这么些年,太累了,没好好歇一天。
刘雪城说,好了,大姐,这一遍我来给她擦。他端着那盆血污的脏水在水池里倒掉,把毛巾洗净,先接凉水,再接开水,用手搅着,觉得水温刚好,他端着盆回到爱莉身边,单腿跪地,边擦洗边在她耳边说话。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她耳边说情话了,他不用在乎抢救室里来来往往的人,病人家属各忙各的听不见他说话,医生们在从事救死扶伤的高尚事业不屑于听他说话。他和爱莉结婚十七年,恩爱十七年,今天他要把所有的情话说给她,他要让她带着他的爱情和温存走向另一个世界。据说人的灵魂走的时候你说话她能听得见。
爱莉,放心走吧,三个孩子都会长大的,我再苦再难把他们带大,培养成人。爱莉,你跟着我没有享过一天福,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我现在叫花云去给你买内衣内裤去了,买最好的,全棉的,名牌的,你穿上走吧。
要是有个机构评选当代最能吃苦女人,最忠厚善良女人,非你爱莉莫属,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来没吵过架没生过气,你从不大声说话还别说吵架了。你为了给我姓刘的生个儿子,你白白生了四个女儿,上面的两个我们都让她们出生成人了,下面的两个在肚子里五六个月,做了B超验出是女孩,你义无反顾地要引产。忘不了那个秋天,冷风习习之夜,我和大姐陪你到郊区小诊所,那么简陋,按城里人的说法那就是黑诊所,一间小房子,拉个布帘子,收了咱的钱她就敢做引产手术。我都有点怕了,腿直抖,而你勇敢地进去,仰面躺到床上,温顺地分开双腿。大姐在里面陪着你,我在门外站着。我看到血在地上流,我听到你痛苦的呻吟,你那呻吟是压低着声的,你向来都是这样,有苦不诉说,连这种撕心的疼痛你都忍耐着。我站在门外的冷月里,吓得发抖,疼得发抖,爱莉,我跟你一样疼。孩子已经很大了,后来我们知道,她白白胖胖的,有四五斤吧,先打针让她不活,然后,手伸进去拽出来。我现在说起来很容易,可是那时候多艰难呀。我们去摘一个熟瓜,那叫瓜熟蒂落,轻轻一动,双手捧着就下来了,而这瓜是生着的时候,我们把那瓜蔓扭呀扭拽呀拽,折腾好久下不来,有时候把藤蔓都拧坏了。足足两个小时,你就被那样撕扯着,忍耐着。最后大姐手里提着个小包裹,大姐不让我看,她在月光里走向村头的下水道。
两年后,同样的罪你又受了一场,你没有一点怨言。
又两年后,B超验出是男孩。你从那个小诊所出来脸上是胜利的笑,除了成亲那天,你就那天最美了。快生的时候,你像获胜的将军一样回老家了,带着我们辛苦挣下、攒下的钱回家交罚款,交了罚款我们理直气壮生儿子呀。你跟我出来这几年就是为了回去生个儿子,像咱这种情况的人,说是出来打工挣钱,其实也是出来躲计划生育的。
我在城里挣钱,你在家带三个孩子,我一年回去两次,过年一次,麦收一次。那年,一个城里人问我,我看新闻上说,现在农村不是有联合收割机嘛,割起麦子可快了,你干吗还得跑回去收麦?来回路费不花钱?耽误做生意不是钱?哪个划得来?唉,咋给他说哩?他们城里人,两口子成年守在一起,哪知咱这种情况,收麦子是重要,难道咱的见面就不重要吗?咱的恩爱就不重要吗?咱夫妻相见总得找个借口吧,比如说回去看看我妈,回去办点啥事,反正我不能公然说想我媳妇了,我得回趟老家。城里人总有一个偏见,咱农村人不懂爱情,甚至咱不需要爱情,他们哪知道咱们的爱情比他们一点不差,咱们的恩爱要比他们浓厚多少倍,他们一天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什么婚外恋啦,出轨啦,我看是福烧躁的。
过了好几年分居两地的生活,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你带着他出来了。你来了,我和你,在一起,咱俩再也不分离,这叫天天厮守,夫唱妇随,不,你唱我随也中啊,反正咋弄都是恩爱呗,咱租了这个门面房,我有修自行车的手艺,连带配钥匙修锁,上门开锁,修简单家电,几部公用电话,香烟饮料,刨除咱俩吃喝花销,每个月五六千的净落。钱寄回家,咱妈给管着两个女儿,你每天接送儿子上下学,买菜做饭,给我搭把手帮忙,拿东西找零钱,把一张张整钱收起来,藏到只有咱俩知道的地方,咱一家三口也像城里人一样生活。爱莉,这是多好的日子啊,你为什么丢下就走呢?
花云把内衣内裤买回来了,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刘雪城拿在手里一看,果真是很好的质量,爱莉从没有穿过的,爱莉以前穿的都是廉价衣服,还有很多是城里人送的,爱莉从来不嫌,爱莉总说,三个孩子都长起来了,两边老人年龄都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爱莉,我来给你穿衣服,大姐和花云帮忙,让我把这新衣服套到你身上,你先穿着这些内衣,外衣这两天就去买。
刘雪城将平生第一回穿名牌内衣的爱莉送往停尸房。值班的人让他在门口的本子上登记。他按照表格要求填写:冯爱莉,女,三十八岁,中原省××县人,车祸。他看到表格上填得满满的,上至八十七岁,下至五岁。他想。五岁的孩子,怎么死的呢?他看到死亡原因栏里写着:急性脑膜炎。出于好奇,他翻看了这个登记本,发现每天都有十几个人从前面那个大楼送到这里,年龄不分长幼,死因五花八门,并不是像我们认为的,都是活够岁数把一切准备好交代好对这个世界深情地说声永别了才死的。想起黄泉路上无老少,他的心些许不再那么疼了。这可能是命吧。
二
通知老家来人,娘家婆家都得来人,两边舅家姨家姑家也得通知到。长辈们当然不来,他们电话遥控,出主意,想办法,这边刘雪城及时汇报情况。
肇事司机在交警队扣着,对自己的全责撞人事故没有异议,表示愿意接受交警队调解赔偿。
第二天,人来了一群,娘家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二姐二姐夫,还有刘雪城的两个女儿,大女儿招弟十六岁,二女儿换弟十四岁。婆家人来了俩,刘雪城的姐姐和妹妹,她们分明是心疼刘雪城来的,先姐弟三人抱着哭了一通,姐姐妹妹低声给刘雪城说,事已至此,你不要太难过,咋都得挺住,老的小的都靠你哩。
娘家人对着刘雪城,脸色都不太好看,分明是说,俺妹子人哩?唵?哪去了?当初嫁给你是想兴不定能跟着你享两天福来着,就算没福享图个安宁也中吧?冯爱荣见了她哥又是一通哭诉,说自己没有把爱莉招呼好,当初他们两口子出来得早,在这有了点小营生干着,爱莉结婚后,就开始生闺女,没有消停过,鼓励雪城先出来,多少挣一点,这两年家里稳住事了,院子里跑着姓刘的男孩,村里人不敢说旁的话了,也就出来跟着雪城我们在这生活了,不管咋说比要饭的强一些,他们过得也怪知足。我们住得几步远,有啥事互相照应,这不是挺好的日子嘛。却不想她生成没福的人,不愿过这好日子,着了迷一样,明明家里还有点菜,中午凑合够吃了,她非得再去买一把小白菜,骑上车子走了,看那样子是非去不中啊。
我的妹子呀,你咋是这么苦的命哟,你这一辈子怕就没享过半天福……大嫂唱歌似的大哭起来。她可能还不懂城里人不兴这个,或者她才不管城里人兴不兴,她是娘家大嫂她得做个好榜样,她坐在刘雪城修车门面外边的马路沿上拍着脚脖子哭开了。二嫂一看也不能落了后,二嫂多少有点文化,她知道在城里不兴那样哭,便只捂了自己的脸,肩头颤抖几下,嘴里发出嘤嘤声,算是行了礼节。冯爱荣白了大嫂一眼,心想,当初爱莉在家当闺女时你一百个不待见,仗着爱莉人实在可着劲使她,你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连裤头袜子都是她给你洗,可你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到现在俩人不说话,而你这会儿却像哭自己亲妹子一般哭。
嫂子妹子孩子们哭完,就该安排一行人住的地方了。刘雪城修车铺所在地是一个研究所围墙的门面房,因刘雪城这几年在这里,手艺好,人勤快,嘴甜,交了一些附近的城里人朋友,这会儿见他家出了事,研究所常来修车的几个人也来随了礼,站在爱莉的遗像前鞠了躬,还拍着刘雪城肩膀说,小刘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陈明先对刘雪城说,他认识研究所招待所经理,可以找经理批了条子,让这些来人以研究所职工的亲属身份住宿,普通间一天三十块钱。三个房间开好,大嫂进去一看,捏着嗓子说,咦,咋没空调哩?这能住人?就一个破风扇,这可不比家里,咱家里多凉快呀,看你们城里,到处热得人受不住,我可是有心脏病哩呀。刘雪城赶忙又给陈明先打电话说,不好意思,得换成有空调的。陈明先又给经理打电话,换成空调房间,每天五十块。冯爱荣小声嘀咕嫂子,你好像在老家还得晚上吹着空调才能睡着?
刘雪城自己的姐妹不用住招待所,睡在刘雪城的床上,刘雪城和几个孩子扯两张凉席睡在门面房里外的地上。
大哥发话了,人不能轻易火化,得谈好价钱再说,听说现在国家有政策,农民和城里人的死亡赔偿金一样了,电视上报道,南方有个省轧死个农民,赔了三十万。
派出几个老乡去交警队谈判,交警队说,三十万不可能,想都别想,全省还没有这个先例,前两年车祸死一个农民也就是四五万,这几年有所提高,可也只在十万以下。不过,鉴于这起车祸是出租车司机全责,你们可以要价,他再来还价,我们交警队从中调解。
大哥在老家乡上是个小干部,到了城里生怕别人小看了他,说话一套一套的,全是国家有关政策,先查找了好多文件,又叫刘雪城拿钱,他去买了录音笔、U盘,装自己兜里,每次去交警队都要录上音,回到招待所,吹着空调听来听去,在一堆资料里拿笔画来画去,或者到网吧上网。
冯爱荣借来一口大锅,在刘雪城的门面房里做好那么多人的饭,其实也就是熬一大锅稀饭,买些油条包子花卷了事,顿顿去招待所请嫂子下楼吃饭,过几顿也就觉得饭太简单凑合对不住娘家人,就把哥嫂妹妹妹夫请到饭馆吃一顿。妹妹比爱莉大,是爱莉的二姐,当年上了大专,在城里工作,理所当然找了条件相当的女婿,这会儿人家夫妻俩是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了,也趁趁摸摸的有点讲究,女婿还没有完全脱尽农家子弟的土气,正是拿腔作调的状态,好赖是个城里人,也不能亏待。大嫂不识字,可她会说,哪个哪个菜,听说过没吃过,尝尝呗。冯爱荣站一边扭过头去撇嘴,心说你没吃过的多了,瞧你那样吧,称不称坐这点菜吃。看着他们点好饭菜吃着,她交了钱回到刘雪城的修车铺,和刘雪城的姐姐妹妹、孩子们一起吃饭。她也心疼雪城,主要是心疼爱莉,想爱莉躺在医院的冰冻盒子里,而这些人来,挑这挑那,大嫂还说她从家里来得太急,连换洗衣裳都没拿,刘雪城立即拿了钱去超市给买了一身棉绸衣裤,回来一想不对劲,又跑去按样给二嫂也买了一套。冯爱荣这会儿满腹辛酸回到修车铺,见刘雪城捧着头坐在修车铺门前的阳光里,他姐姐妹妹分坐在两边,从远处看就像三尊雕像,愁肠百结地各自捧着脑袋,好像都不知道热似的。
雪城,快一点了,你吃点啥吧,老这样不吃饭也不中,你再难过,没有人体谅你,你看在三个孩子的分儿上,得把自己身体弄好。他姐姐妹妹说,是啊,我们也是这样劝他的,就是不吃,他不吃我俩也吃不下。
冯爱荣叹口气,坐下来,变成第四个雕像。
大姐,你说这样下去咋办?刘雪城嘴唇干裂地问她,爱莉在那里,躺一天就是一天的钱,交警队给的一万块丧葬费眼看花光了,大哥还不表态。
冯爱荣为这事也是左右为难,她想,大哥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就不想雪城的难处?人已经死了,你还要这般拿捏活着的人干啥?一群人在这里,吃住花销一天就是好几百,你当雪城是大款哩?你们在家花钱也都知节省,可一来这里花起雪城的钱,却像花公家的钱一样不心疼。
哥嫂一小群抹着嘴回来了,其实他们这几天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修车铺聚一聚,讨论一番,回招待所房间开了空调歇着,去交警队打听消息。
冯爱荣看着哥嫂脸色说话,大哥,大嫂,你们看看,事都五六天了,交警队那边也在催,人是不是该火化了?人家交警队说了,火化不影响事故处理。
他们那是哄憨子的话,大嫂抢着说,谁都知人在好说理,人要没了,找谁说理去?
时候不到哩,大哥说,我的钱还没算够哩,死亡赔偿金是一回事,几个孩子的抚养费哩?老人的赡养费哩?两边四个老人哩,精神损害费哩?
咱说的是咱的理,到了交警队人家只管说自己的理。冯爱荣忍耐地对大哥说,你列举的这些,人家一句话都给你碓回来了,还三个孩子哩?你们咋不生八个哩?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干啥的?
这种事不能急,咱一急,人家正想哩,给你七八万把你一打发,想得怪美,我正查资料哩。
嗳,得好好查查,理论理论,不能咱老农民啥也不懂叫人家把咱哄了。大嫂得意地说。
冯爱荣长叹一口气,不敢跟大嫂顶撞,只低下声给大哥说,那你就贿看着雪城作难?你看把他愁的。
他愁啥哩?大哥放高了声,这不是有这么多亲人在他身边吗?我们不是来给他出主意想办法来了吗?他大哥,他二哥,他担挑,我们不是正在收集材料想办法吗?我们不是为几个姓刘的孩子着想吗?多要点钱谁会花他的?还不都是他姓刘的。大哥是故意叫刘雪城听的。大哥想,自打我们来,他用个哭丧脸对我们,好像谁对不住他了,我们还没问他要人哩。我妹子跟他一二十年,罪受够了,我还没说啥,他倒作难起来了。
私下里,大哥给爱荣说过,人家赔的钱,他刘雪城休想掌握,他作为娘家大哥,作为几个孩子的大舅,他得拿住这钱,他不花这钱,他只是为几个外甥着想,防着他刘雪城拿了钱再找个年轻的。这话冯爱荣当然不敢给雪城讲。
交警队那边不断催促,快点来结案,现在车主做出让步,愿意掏十二万了结这事。大哥说不行,离我们的期待值太远。交警队说,你想要多少你说出来,我们还可跟车主沟通,现在正是你讨价还价的时候嘛,我们再给他施加点压力,有可能再多一两万。大哥只说,不到时候。
回来大家聚在一起,都认为十二万不能接受,以大哥为代表的娘家人主张打官司。刘雪城心里只想着他和爱莉的感情,现在一落实到十二万上,他也有点接受不了。他想,十二万就能买个人命吗?我和爱莉恩恩爱爱,两年也就挣下十二万了。
可是,打官司的结果是什么呢?会不会人家就能给咱想要的三十万?就算给了,这个过程,受气,等待,跑路,求人,而且,会得罪人,会让人家知道,他有三十万,咱毕竟是外地人,只身在这里,人家想收拾咱……一想到只身这个词,他又无比难过起来。爱莉,你要在,就没有这一切烦恼了。他流着泪上到陈明先家所在的家属楼,去敲他家的门。
陈明先跟他同龄,前两年来修摩托车的时候两人相识,他们同一年参加的高考,他的分数比陈明先多了二十多分,可他所在的中原省年年高考分数线全国最高,比他少二十多分的陈明先上了本科,而他大专都没上,回乡当了农民。陈明先大学毕业分到研究所的时候,刘雪城来城里打工,最早住在妻姐冯爱荣帮他找来的一户人家墙外搭建的一个窄长溜小房间里,面积大约六个平方,他和他的全部家当在里面住了五年,他白天在研究所门口修车,晚上躺在小屋里想念远在家乡的爱莉。
由于多出的二十多分,陈明先把他当了朋友,常常路过了就停下说几句话,给他介绍一些社会上的新知识,说些网上的新奇事,找一些他爱看的书报杂志,送一些自己家人不要的衣服、物件。陈明先开上车了,常常把车停在他的修车铺门口,他如果有时间,就和爱莉一起接桶水把他的车擦洗干净,时不时心疼地抚摸一下,给爱莉指一指,这是刹车,这里可以调整靠背的角度,他俩把陈明先的车当自己的一样爱惜。陈明先说,雪城,你这么爱车,快点挣了钱,也买一个,闲了拉上爱莉去兜风。爱莉开心地笑,因为有人把兜风这个词跟她联系在一起,刘雪城谦虚地笑,咱一个农民,咋趁有个车哩?这辈子没想了。陈明先心里一酸,又想起那二十多分,拍拍他肩膀说,现在不论这些,你只要有钱。他说,嗨,我挣的永远没有花的多。那天晚上,刘雪城给爱莉说,等他们三个上了大学,咱就买个车,我开着,带你回老家去,咱们把车直接开到家门口。爱莉说,嗯,路上我就把那座位靠背调成个斜坡,我靠上去,睡一觉,不,我不能睡,我睡了你一个人开怪没意思的,雪城我不睡,我睁着眼陪你。
在这个忧伤的时候,刘雪城也想起他这个城里人朋友,他想让他给拿个主意,到底打不打官司。
陈明先沉默了好一会儿。
雪城,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十二万就不少了,真的,俺村前年撞死一个人,赔了四万,不过那人是个年轻小伙,单身汉。这次人家肇事司机可能也考虑爱莉上有老下有小,他又是全责,提出赔十二万,不算少。当然,多一些更好,比如她娘家人想要的三十万,可那是有难度的,打官司,劳民伤财,结果谁也不能保证,而且,你知道吗?在中国,打官司后能够执行的赔付只有百分之三十几。
刘雪城有点失落地离开陈明先家,他原以为,陈明先这个文化程度高的人会支持他打官司。
交警队说,如果你们要打官司,那就打吧,也就是说,你们中有一方不愿意听从交警队的调解,从现在开始,这事移交法院,跟交警队无关了,停尸费自理,其他费用都在打官司后的赔偿金里。
刘雪城的妈在电话里说,赔十二万不少了,除了先前给的那一万,赶快拿着十一万回来吧,咱也不挣那大城市的钱了,回来在咱县上开个修车铺妥了,啥都不胜守在自己家里强,平平安安最重要,你爹我俩老了,再也经不起事了。
三
一时间,围绕着打不打官司展开了讨论。刘雪城一心想着他和爱莉的恩爱,一心想着好好个人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就把我们一家伙撞到前面的大卡车上再弹出多远呢?眼看我们的好日子刚开了头,凭什么就给我拦腰斩断呢?爱莉呀爱莉,你死得太冤,我如果不吭不哈地接住这十一万,是不是太对不住你了?是不是没有给你出这一口气?我们真的就是任人捏任人欺的农民吗?我们真的不知道维护自己的权益吗?那电视上天天不是在说,要敢于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爱莉,那咱就保护自己一回吧。
最终,刘雪城决定,不要这十一万,而是打官司。
陈明先对他说,雪城,既然你决定打官司,你就不要后悔,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要认,你不是为钱而打,你是为你和爱莉的感情而打。记下这一点,你就无怨无悔了,好吧?
娘家大哥听了刘雪城的决定说,好样的雪城,这官司咱打定了,我支持你。于是大哥宣布,爱莉可以火化了,他们哥嫂四人就先回了。火化后,他们一行人将骨灰带回老家安葬。
好似晴空一个炸雷,大嫂突然扯着嗓门哭开了,爱莉呀,你太不值了,你为了刘家把罪受够了,光是引产那俩闺女你受多大的罪呀,你没有享过一天福,你嫁到他家的时候他家任啥都没有,你就没有见过金项链金耳环是啥样,现在你要到那边去了,他们刘家咋都得给你置办一下这些金货吧,最不济得给你弄个金戒指戴戴吧。
场面一下子有点尴尬,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没想到大嫂来这一出,大嫂边哭边冲二嫂使眼色,二嫂说,是啊,再作难也就这一回了,不能太亏了爱莉。
刘雪城的姐姐妹妹扭头走开了,刘雪城捧住头靠墙一点点蹲下去,一时间门面房里没有一点声儿,只有冰箱上方爱莉的遗像默默看着大家,爱莉厚厚的嘴唇闭着,啥话都不说,爱莉那苦命脸呆呆地愣怔着。外面马路上过了一辆车,把太阳光反射到遗像玻璃框上,爱莉细长的小眼睛里好像突然流出两行泪水。冯爱荣一屁股坐地上哭开了,爱莉呀爱莉,你睁眼看看吧,看看乱成啥样了,你咋就这么不听话非得走哩,你看看你惹的这些事……冯爱荣豁出去了,比大嫂的哭腔更大,一下子把大嫂吓住了,买吧买吧,想要金戒指,叫雪城拿钱去买吧,都不想想你妹子手指头肿成啥样了能戴上那戒指不,都不想想你妹子活着咋心疼每一分钱,咋心疼雪城的,咱今天说好,买回来就算套不上手指头也得扔到火里烧了去,谁也拿不走,拿不走!还要吗?还要吗?
她一哭一闹,还真把大家镇住了,屋里又一下安静了。大嫂刚才张开的嘴这会儿也闭不上,也发不出腔儿来,就那么傻傻地定在那里。冯爱荣对着大哥仰起脸,大哥你说句话吧,大哥你体谅一下雪城吧,别闹得太不像话了,爱莉可都看得见,爱莉活着俩人就没生过气,爱莉知道咱闹成这样她心里好过不?
大哥呵斥住大嫂,大嫂闭上嘴,气鼓鼓不再吭气,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二哥二嫂二姐二姐夫也走了,分明是觉着这事不好办,他们又不好说啥。
晚上冯爱荣去招待所请大嫂下来吃饭,大嫂说,我身子不舒坦,你们吃吧。冯爱荣下来气鼓鼓对大家说,咱吃吧,不管她,反正早晚都是个对不住她,倒不如早点挑明了好,雪城你防着,回家埋骨灰的时候她还得想法儿,不会叫你顺顺当当埋人的。
刘雪城晚上拿了钱到陈明先家里,托他媳妇肖老师帮忙买个克数轻点的金戒指,他想,悄悄给了大嫂算了,省得她再找事。
算是顺利地火化了人,送回老家安葬,少不了娘家人又是借此找了这样那样的借口,要了想要的东西,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埋了骨灰,刘雪城拍屁股走人,今后这亲戚走不走动,还是两可呢。
四
官司的结果出人意料,法院判车主赔付七万多。这七万多理由充分,有理有据的,是由条条件件的文件和法律套出来的,哪里也找不出欺负你们农村人的意思啊。刨除律师费一万,去掉先前给的丧葬费一万,还有五万多。
光是你找人哩?人家车主就不找人了?花云的男人说,你想想,现在的事,不找人啥都办不成,人家这就叫给你扮难看,当初给你十二万你不要,非得打官司,这就是相信法律的结果。
可人家电视上都演了呀,南方那个农民,赔了三十万。冯爱荣也对这个结果难以接受。她想这法院的人是怎么了?真就这样欺负农村人哩?为啥城里人和农村人的价钱不一样?
全中国就那一件了,要不为啥上电视哩,就是哄你们这些人哩。花云的男人喷出一口烟。那文件上写得明明白白,轧死城里人赔二三十万,轧死个农民也就只几万块,你们就是不信。不过叫我说,这样也好,这官司呀,是打也后悔,不打也后悔,凡事自己经历一回,就知是咋回事了,雪城不是只想给爱莉出气吗?你们不在乎钱。
事情还没有这么简单,真就像陈明先说的,钱要不回来。一打官司,车主也保释出来了,头回去要钱,他说,当初给你们十二万你们嫌多是咋的?不想要,现在想要这七万,可我没钱了,我爹保我出来,我们找法院的人,花了好些呢。刘雪城问那你啥时有钱,车主说啥时有钱再说吧。
晚上,刘雪城关起门,跪在爱莉的遗像前,爱莉,这个过程你都看到了,我只是为你争口气,你死得屈,如果不打官司我心里不安,对不住你,现在打了是这样的结果,咱没有那个命要那么多钱是吗?这个结果你怨不怨我?
照片上爱莉那像花瓣一样的厚嘴唇好像动了一下,他仿佛听到她深情而温柔的声音,雪城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娘家人,他们也都是为了孩子,你们当时不是商量了吗?要来的钱谁都不花,给三个孩子留着,谁考上大学谁花,雪城你别难过,我不怨你。
爱莉出事后,大姐冯爱荣就在打工的商场请了假来帮忙,心碎成那样,刘雪城也基本没有停下修车配钥匙,常常是边干活边流泪,来了打电话买饮料的还得招待,冯爱荣帮忙收钱找钱,热泪滚滚地接过人家的一块钱,眼泪吧嗒地给人家找八毛,或者一手接钱一手擦眼泪。
在他们拿着爱莉骨灰回老家的火车上,刘雪城给爱荣说,大姐我跟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把商场打扫卫生的活辞了,来给我帮忙?
冯爱荣当下不好一口答应,只说,牵扯到收钱找钱的事,我来恐怕不合适,你得找个自己人。刘雪城说,自己人?除了爱莉可不就是大姐你嘛。你想想,每天几百块钱进出,我到哪去找一个可靠的人?冯爱荣心里愿意,可还得推辞一番,这事我个人做不了主,得回去跟你志远哥商量一下,我在商场打扫卫生是倒班,还能有时间给他和孩子做饭,在你这从早到晚走不开,他们吃饭就成问题。
大姐这我都想好了,叫我哥和孩子在我那吃饭,你每天早上来的路上买好一天的菜,边收钱边做好大家的饭,菜钱你就从营业款里拿,我每月给你六百,跟商场一样。
冯爱荣其实心里已经满意,可她还得再推辞一番,只说恐怕不方便,亲里亲戚的,哪一点不得劲,怕招弟的奶奶姑姑们说闲话,你要是挣不住钱了,是怨我给你收钱收的了。刘雪城说,咦,大姐你咋这样说呢?她们谁也不会这样想的,你是招弟他几个的亲姨呀。唉,怕你志远哥不同意。冯爱荣继续扭捏着。刘雪城只一个劲说,大姐,就算我求你了,你不来我这个修车铺就开不下去了。
冯爱荣回来跟丈夫商量,志远只说,每天去他那里吃饭,怕不得劲,时间长了难保有个磕碰。爱荣说,可你还得想想,这样咱就省了每个月几百块的菜钱,对你来说,只是多跑两步路,饭还是我做的,还是咱大家一起吃,只多了雪城和壮壮,你吃完抹嘴走人,咱这样主要不叫雪城那么孤单,你想想,爱莉突然没了,前一阵乱哄哄的老有人,他还好一些,现在人都走了,怕他一下子受不了,我看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壮壮坚决不在这里上学了,他要回老家。刘雪城和冯爱荣做他的思想工作,壮壮闷着头不吭声,问得急了说,就不在这儿上,就不在这儿上,从前我妈天天接我,现在谁接我?
现在大姨接你呀。
大姨能跟妈比吗?别人都有妈,我没有妈了,我要回老家去,老家的孩子上学放学不用人接。
壮壮,你看大姨跟妈有啥区别吗?大姨是妈的亲姐,大姨还能待你不好吗?老家的教学质量能跟大城市比吗?回去你爷爷奶奶就知道由着你性子来,惯着你,把你惯坏了咋办?
惯坏就惯坏,惯坏我就当个坏人,我把那个司机杀了去,反正我不在城市待,城市最坏,城市的汽车轧死了我妈!壮壮眼泪迸射出来。八岁的壮壮好像突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你们要是不送我回老家,我就自己回!
无奈刘雪城又把儿子送回老家。刘雪城的妈给他说,还是回来吧,回来再找一个,在家门口修车,平平安安多好,前两天都有人来给你提亲了,东边那个村的,她男人和俩小孩也是刚叫车撞死,赔了不少钱,这会儿她光身一人,上门说亲的人可多了,都为着她手里的赔款,我看你俩正合适。刘雪城不愿意回老家,他想他在西安刚有了门面房,生意稳步向前,每天稳挣二百,他怎么能急流勇退呢?
他回老家送儿子的这两天,就由冯爱荣给他看门面,卖东西,一家三口在这吃饭。他下火车往门面房里走的时候,看到那里亮着灯,他们一家人在吃晚饭,他隐约看到爱荣的身影有点像爱莉,眼里涌出泪水,他也不擦,擦了还会再流,就不擦了吧,就那么让泪水流着走进去。三个人见他进来,起身招呼,问候,给他盛饭。他端着碗看着爱荣两口子说,志远哥,还是那句话,全当我求你们了,就让大姐在我这干吧,咱一起这样吃饭吧。志远说,中啊中啊,先帮你过了这一段。
从此后,每天志远和儿子下班骑自行车到刘雪城这里吃饭。每次开饭,爱荣把饭都盛好,志远说,等着雪城一块吃,刘雪城说,哥你吃我这没点呢,啥时没活再吃饭,我有时候十一点还没吃上早饭哩。冯爱荣说,以后别这样让来让去了,自己家人有啥必要,你就先吃吧。这样志远才端起碗吃饭。晚饭吃完,有时候志远等冯爱荣一起回,有时候刘雪城修车的活还干不完,志远就一人骑车子先走。
陈明先拿来一张报纸,叫看上面一条新闻:某派出所放鸽子,指使妓女出来勾引男人,他们去当场抓获,罚款狮子大张口,逼得一打工者跳楼。他看着报纸,陈明先目光在他脸上闪闪烁烁。他把报纸还给陈明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是那号人,再说,爱莉百天才过。
我是怕那些人挖坑来让你跳,我那天见一女的,在你旁边站着,没话找话,那么短的裙子,还往上撩呢。
嗨,我只顾低头干活,啥也没看见。
反正,你晚上一个人在这,注意点,门从里面锁好,生人敲门不要开,钱随时存起来,不要给屋里放太Ia0h7FmXUx3gaJOVf1zEn4vZGErVFUdChQOKFupdX/A=多钱。
唉,我哪有钱放啊,挣的不够花的。
刘雪城想,我跟人家女方又不认识,咋能上去就那样呢?还得花几百块钱,叫人抓住,丢人现眼又破财。
大家谁也不提赔钱的事了,好像这个事不存在了一样。倒是有人上门给刘雪城介绍对象,还领来过一个女人叫他看,刘雪城问冯爱荣,大姐你看这人咋样?冯爱荣说,你看吧,你看中就中,你跟她过日子哩。又来相看的一个女人走了,冯爱荣说,雪城,我看还是把爱莉的相片拿下来吧,老挂着她的相片,人家女方来一看不高兴。刘雪城就进屋取下爱莉的照片。
先后几个女人,没有谈合适,刘雪城就更加思念爱莉,有一天他暂时没活,一个人坐在马路沿上愣神,打西边过来一个女人,手里提了一把小青菜,雪城忽地一下站起来,快步向那边走去,爱莉,爱莉你买菜回来了?冯爱荣听到他喊,走出来一看,那过来的女人确实有点像爱莉,大大的个子,短头发,粗壮腰身,黑红的大圆脸。刘雪城热泪滚滚回过头,又重新坐在马路沿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胳膊里。
这两天活多,刘雪城一直蹲着,站起来的时候,腰疼得厉害,从前腰疼的时候,趴在床上,爱莉给他用酒精搓后背,搓一搓会好一些。他迟疑好半天,那疼痛越来越厉害,终于他不好意思地说,大姐,我疼得受不了,你给我使酒精搓搓后背吧。
他走进里间床上,趴上去,不好意思像从前那样,把衣服完全扒开,只象征性地用手拨一下。
门面房总共十几平方米,里面隔出很小一窄溜,地上铺两溜砖,长着卡进一张宽一米二的床板,头顶上还有一个同样宽的床,儿子在上边,上床的时候踩着梯子从床头进去,下面这张就是他和爱莉相亲相爱的地方,天天晚上他们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现在他趴在这里,好不为难地叫大姐给他用酒精搓后背,缓解一下他积劳成疾的疼痛。
冯爱荣感觉到了他的为难,她提高了声儿说,雪城你以后疼了就说,别硬忍着,时间长了落下病根就麻烦了。边说边用手掌蘸了酒精在他后腰上搓。屋里很安静,彼此再找不出话说。刘雪城咳了两声说,昨天晚上你走后招弟来电话了,还问了你,她今年夏天就高考了,问她情况咋样,只说差不多,唉,也不知到底差多少。
我看这闺女这半年多来懂事了,知道关心别人了,打来电话总是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就是换弟不听话,听她奶奶说不好好学习,老上网,还跟男同学跑着玩,唉……
没话说的时候就有点难堪,只听见外面柜子上王阿姨送的那个老座钟滴答滴答地走。
哎哟,锅溢了。冯爱荣突然说,过去揭了锅盖,错开一条缝,回来坐在床边继续搓。刘雪城说,好了大姐,搓几下就好些了,不那么疼了。冯爱荣说,再搓一会儿吧,酒精还有这么多,可惜了……唉,你这腰上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前年就见爱莉给你搓呢。实在不行到医院看看去,咱不能为了省钱把身体弄坏。一说去医院,刘雪城不吭声,他来西安十多年,除了抢救爱莉那天,他从没走进过大医院,对他们来说,有点病最好扛过去,进一次医院经济损失太大了。
刘雪城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不用说又在想爱莉,冯爱荣背过身擦了一下泪水,开始炒菜。
志远回来吃饭的时候,有人推来一辆自行车要修,饭盛在碗里,志远说,等雪城一起吃吧。雪城说,哥你先吃,别等我,我这早呢。志远把电灯泡给他扯出去挂在门外的钉子上,客气几句说,那我先吃了,志远端着稀饭碗,坐在小饭桌前,被什么气味召唤着一扭头就看见刚才那个酒精碗,顺口问,这咋放个碗?冯爱荣说,雪城腰疼我给他使酒精搓了搓。志远脸色突然变了,咚的一声碗放桌上,你给搓的?压低声音问。
那我不给搓还能谁搓,把爱莉从坟里叫回来搓吗?冯爱荣也压低声音说。
志远噌地一下站起身,两步跨出门面房,推起车子走了。雪城问,哥你咋啦?志远不理,径直去了。雪城回到屋里,也看到那个酒精碗,他默默走过去,把那个碗拿去水管下洗了洗,放碗架上。端起志远喝了两口的稀饭碗,说,大姐,再拿两个馍,我给我哥送去吧。爱荣过去把碗拿过来,放回桌上,你别管他,小心眼。
晚饭大家都没有吃。
第二天中午,志远没有来吃饭。雪城过去请他,见志远笨手笨脚正在做饭,强着给他笑笑说,是这,雪城,我在你那吃饭不方便,你那一有活就得干,干完才能吃,老叫我先吃,怪不得劲的,也给你帮不上忙,我给你大姐说好了,以后我自己做饭吃。
雪城想提搓腰的事,也不知咋张口,见志远不提,更不好说,只说,志远哥你要非得这样那就是嫌我哪一点没招呼好你,咱不是只为挣钱吗,活来就得干,叫你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这样吧哥,等哪天活少了,咱哥俩好好喝几口,现在你说啥也得再过去吃饭,要不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志远算是又被雪城拉来了,爱荣边盛饭边阴阳怪气地说,不是自己做饭吃吗?又来干啥?有本事你这辈子都自己做,别让我伺候你了,怪有志气的,活了半辈子了要自己做饭吃。这时有人叫雪城去家里修锁,雪城拿起工具跟人家走了。爱荣见他走远,假装恶狠狠地对志远说,把我当啥人了?我走得正行得端一个人叫你这样看,我四五十岁半老婆子我还有啥别的想法不成?难道我在一边看着他腰疼不管他?志远说,我就看不惯你那样,一会儿雪城你要香菜不要,一会儿雪城你放醋不放,一会儿雪城你觉得今天的包子好吃不,看你周到的吧,我就不好这样,我就想眼不见为净。
你不好别人好,你当哥的你跟他计较啥?你看他还不够可怜人的,想爱莉想得天天掉泪,这会儿别人介绍的对象一个不合适两个不合适的,我再不关心他谁关心他?你今天到底得说清楚,我不给他搓腰叫谁来给他搓?要不,下回你来,你来行不?你以为我那么贱,我愿意在他这,我离不了他是不是?我也盼着他早点找个合适的,他前一个钟头找来个女人帮忙,我后一个钟头就滚蛋,不信你看着,我现在这样不为别的我只为我几个外甥……趁着雪城没在,爱荣好好对着志远喷了一回唾沫星子,解了心头的郁闷和委屈。
又有人给雪城介绍一个本地女人,见过面后,连着几天一下班就来,有在这吃晚饭的意思,还像是自家人一般跟爱荣争着要洗碗。爱荣常常放下饭碗就找个借口走了,她猜想这女人是不是晚上住在这了,早上也就不敢来那么早,害怕碰上不好看,也不好问雪城,只在一边察言观色。可雪城一直回避,好像不愿谈她。过了几天,那女人不再来了,爱荣才问,小张怎么不来了?雪城这才说,唉,不是塌心过日子的人,只打听我每个月能挣多少钱,每天的钱来来往往是啥情况,还说她儿子上了个啥学要交好多钱,还说她超市的活不想干了,要是我这缺个帮忙的,她想来。我想了想,算了,咱自己三个孩子,再承担她一个儿子,才十岁呀,把他供大,得花多少钱。
五
老家来电话说,换弟死活不上学了,要跟同学到南方打工去。让她大舅来说了两回不顶用,这会已经跟老师宣布过了,初中毕业证再有俩月发她也不等了,只说过两天就走呀。
刘雪城火速赶回老家,见换弟剪了新式发型,穿了低腰牛仔裤,一走路腰上的肉不知羞耻地露在外面晃来晃去的。他拉住换弟的手刚想说,换弟呀,跟爸到西安去吧,换弟甩开他的手,红嘴唇一闪一闪说,我同学在广东打工,一个月挣好几千呢,爸,你让我去吧,我去挣钱,供我姐我弟上学用,你就不用那么苦了,你回来守着爷爷奶奶,多好。
换弟,你知道啥呀?那外面的钱咋能是那么好挣的?你初中都没毕业,你咋能出去打工呢?刘雪城又打电话请来大舅哥,还让爱莉的二姐从外地打电话来给换弟做思想工作。大家轮番进攻,苦口婆心,软硬兼施,换弟终于跟着刘雪城来到西安。陈明先托人,把她安插到一个技工学校。刘雪城想,在我身边还好,我能看着她。
一开始,换弟还像那么回事,早上去上学,中午在学校门口吃饭,下午正常回来。可有一天,老师打电话说,刘换弟同学三天没来学校了,也不请假,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冯爱荣发现,怎么连着几天结账的时候都觉着钱有点少呢?
换弟回来,几下里一问,她理直气壮地说,上网去了,怎么了?我就不愿上这个学,上来上去不是还得工作吗?说得急了,换弟抻着脖子跟他们吵。
晚上,冯爱荣走了,刘雪城把卷闸门拉下来,换弟躺在上面那张床上,他躺在下面。他面对自己的女儿觉得有点陌生,想一想,可不就是陌生嘛。孩子从小就没跟他们在一起,他和爱莉只是卖力挣钱,想着让几个孩子不愁吃不愁穿,能走到人前头,能上个大学,将来有个体面活干,可他们怎么就不体谅大人的心呢?他叫一声换弟,换弟似睡非睡地哼一声,他却说不出话了,思量了半天说,换弟你听话吧,别让我再为你操心了。其实几天以来,几个月以来,几年以来,他只能给孩子说这些,他还能说啥呢?更多的道理他讲不来。换弟说,我长大了,我不用你操心,我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就不明白,你们为啥不愿意?这一下,还真把他说住了。
换弟宣布她再也不去那个技工学校了,她说那学校就没好学生,全是抽烟打架。她趁冯爱荣不注意拿了钱就跑网吧。
刘雪城像害了大病一样,无心修车,坐不是站不是,稍微有点难度的活,他给人家说,今天没有进零件呢,你明天来吧。陈明先的妻子路过修车铺门口,他叫住了她,她是一所重点高中的老师,他想,她对教育孩子肯定有一套。
肖老师,你帮我出出主意吧,该怎么对待换弟,我头痛得很,这孩子为什么不听话呢?
肖老师说,这孩子的主要问题是从小缺少爱,她才会在同龄人中寻求,再加上现在青春期,正是叛逆的时候,跟大人又沟通少。你先这样行不行?比如她今天回来,你跟她谈,你先给她道歉,你说由于家里的实际状况,她从小你对她关心不够,你跟她妈妈文化水平有限,家里各种条件有限,让她或许有自卑感,请她原谅爸爸。
我请她原谅?难道我成年这样吃苦受累不是为了他们吗?我还对不住他们吗?刘雪城委屈地看着肖老师,把他所有的疑惑都堆积在自己眉头,在那里形成一个疙瘩。
这是对她的一个策略,你总得找一个突破口吧,怎么打开她的心灵窗口呢?只批评,只说让她听话,体谅你们,这话她已经听多了,不管用了,就找她的薄弱环节来进攻。
刘雪城想,原来教育孩子还这么麻烦,我们小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多事呢?吃饱饭就是好事,我们从来都能体谅父母,从来觉得父母没有一点错处,都是我们的不对,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
晚上他吞吞吐吐给换弟说了,换弟像不认识他似的看了好一会儿,当他说道,爸对不住你,没有给你一个好一些的成长环境,尤其你妈不在后,对你打击更大。换弟呜呜地哭开了,头蒙在被子里,哭着哭着睡着了。
刘雪城想,他在和外面那个世界争夺换弟,在和网友争夺换弟。他给老师打电话,老师说这两天还行,天天都来,就是你得说说她,别穿那种低腰裤,她还是个学生。
可是这样的话一个少女是听不进去的,她认为她的装束是世界上最前卫最光荣的,这裤子怎么了?这裤子如果不好人家那些大明星为啥要穿呢?刘雪城冯爱荣说了几次,并且冯爱荣陪着她去自由市场买了运动裤逼着她换上,她不情愿地脱下了那个只悬在屁股上方一点点的裤子。
招弟说她的高考成绩不理想,她不想再复习,随便一个大专她都会去的。
放暑假了,换弟基本上天天去网吧,跟她那些远在广州的同学联系。终于有一天,冯爱荣在里间床上看到换弟写的告别信,她说她主意已定,她要到广州打工,她那些同学在那都干得挺好的,她长大了,不用大人操心了,请爸爸和大姨放心,她先拿走一千块钱,她挣了钱就还他们,她从此再不花家里的钱了,她要出去干一番事业回来。
她干狗屁事业,她知道事业是啥?冯爱荣气得大骂,打电话叫自己儿子速速到火车站把换弟揪回来。爱荣的儿子在火车站找遍了,不见她人影。第三天,刘雪城接到换弟电话说,爸,我已经到广州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会好好在这找事干的,挣了钱我就给奶奶寄回去。
刘雪城觉得从一年前爱莉走后,他一直是在病中的感觉,而现在他的病痛感更重了,腰更疼了,从前他蹲半天腰会疼,现在他蹲一会儿腰就疼,他不但腰疼他还腿疼头疼脖子疼,有时候他眼眶子都是疼的。他想他不能倒下,他要是倒下这个家全完了,几个孩子就完了。冯爱荣说,不行咱到医院去看看吧,有病不能拖着。刘雪城说,那医院能是咱去的地方吗?小医院常常骗人大医院贵得要命,我还是歇歇吧,我躺床上歇两天就好了。
冯爱荣学会了简单的扒胎补带,一些简单的活她能应付着,来了技术含量高的活,她说,小刘病了,起不来了,你到前面那个路口修,要是不急就过两天再来吧。那些人十分不解地看一眼屋里,那目光好像是说,怎么?他病了?他也会病吗?他也需要休病假吗?这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他在这,随到随修的呀,再难的活交给他,他笑笑说,中啊,你搁这一会儿来推吧。
陈明先夫妻俩来看过他一回,还把他拽到家里喝了一回酒。陈明先的家里地板光亮光亮的,他进门的时候,肖老师说,不脱鞋不脱鞋进来吧,可他每次都执意把鞋脱了,今天他走之前,专门洗了脚换了干净袜子,他想他这次来是当客人的他得像点样子。他喝着喝着又流泪了,他想人的命竟是这样的奇妙,当年陈明先比他少二十多分,可他上了大学,他现在是高级职称,媳妇是老师,儿子是重点中学的学生,学习好懂礼貌,总之他的家里一切都好,而自己落得个这般田地。肖老师说雪城你还是抓紧再找一个吧,有个合适的女人你的心情就会好一点。刘雪城说我也想找啊,可合适的女人在哪呢?我的情况明摆着,我想找一个没孩子的,还得人差不多的,还得能看上我的,人家一听说我三个孩子,吓都吓跑了,我妈一心想让我从老家找一个,我也是这想法。
招弟被南方一个大专学校录取了。她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对同学说,这下好了,我从此再不回北方了。
雪城他妈从老家来电话,说老家有个茬,她看着挺合适,让雪城速速回家相亲,又说几个孩子不懂事,一听说他爸要找对象,都跑他妈坟上哭去了。壮壮抢了电话说,叫我大姨接电话!冯爱荣去接了,壮壮说,大姨,你说,你反对我爸找对象,你说,你不同意,你快说呀。
看你这孩子,我有啥不同意的?他找对象跟我有啥关系?你们小孩家别管大人的事,在家听奶奶的话,别叫你爸操心,啊。
妈又拿过电话跟雪城说,还是她的想法,希望雪城收拾摊子回老家去,多少挣点就中了,啥都没平安重要,在家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多好。雪城说,回去相亲可以,但他不能回老家定居,他还考虑再挣几年钱把妈接出来呢。妈说,我才不去呢,我死也要死在家里。现在人家给介绍这个挺合适的,在南方打工好多年,人挺精细的,早几年跟前面男的离了,一个男孩判给了男方,现在独自一个,三十六岁,就是咱前庄的,知根知底。
六
刘雪城回老家三天,第四天的上午,带着倩倩来了,他和倩倩肩并肩顺着研究所的一排门面房走来。冯爱荣本是出来给门口挂东西的,一扭头看到两个人一起走来,她看到刘雪城像是换了一个人,知道这短短几天,生米已做成熟饭,知道这个女人不比从前那几个,她扭身进了门面房。刘雪城已看见大姐看到他们,却不像平常样停在门口招呼,心里立时有点愧的慌,给倩倩说,一会儿见了大姐,你一定要热情点。倩倩说好的。
两人进门来,见冯爱荣给他们个后背。刘雪城说,大姐,这是倩倩。倩倩说,大姐,你好。冯爱荣还是不转身,屋里安静了片刻,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暴风雨前的凝重,然后,响起冯爱荣高亢凄凉的哭声。
爱莉呀爱莉呀,你咋这么命苦的,你咋说走就走了,你咋不管雪城和孩子了呀,你咋忍心叫雪城受苦受累呀……冯爱荣瘫坐在地下。伤心欲绝的样子。局面已经展开,索性痛哭一回吧,刚才她转过身的时候是想控制自己情绪的,是想很有礼节不卑不亢地跟这个女人行见面礼的,她怎么就没有控制好呢?现在她的感情堤坝完全崩溃,她已经在这个女人面前败了,就索性败到底吧。雪城从前相看的那几个,都没有叫她如此失控过,她在那些女人面前还有大姐身价,可这个女人的身影从那边走过来,刘雪城和她那样甜甜蜜蜜、配合默契地走来,就无情地击中了她。
她不管不顾,坐在地上哭啊哭啊,一口一个爱莉呀,爱莉。刘雪城和倩倩站在旁边,相互看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门外路过了王阿姨,王阿姨根据她几年来在门里门外坐着闲聊的生活积累,一下就看明白了,她走进来拉着爱荣往起拽,小冯,你这样做不对,你看看雪城和这姑娘刚回来,你不招呼人家你哭什么呀?快起来吧,起来,到我家去歇会儿。王阿姨给刘雪城他俩说,这两天你不在,把你大姐忙坏了,看累成啥样了?倩倩上来搀住冯爱荣说,大姐你辛苦了。冯爱荣天塌地陷的样子,顾不上跟她说话,被王阿姨架走了。
倩倩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开始收拾屋子。雪城抱歉地说,你歇会儿吧,刚下火车挺累的。倩倩说,不累,一会儿你去买点肉和菜,我来做,中午叫大姐来吃饭。
冯爱荣在王阿姨家哭够了,出来绕开刘雪城的门面房回到自己家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家这么冷清,寂寞,她开始生那好久不着的炉子,她发现她对自己家的锅碗瓢盆陌生起来,使起来都不顺手了。快中午时倩倩和刘雪城去请她来吃饭。冯爱荣不好意思地挽着自己的袖子说,唉,我昨晚一夜没睡好,梦见爱莉哭醒了,我现在到更年期了,打从爱莉不在,情绪一点都不稳,老想发火,老想哭,你志远哥还说,不行了这几天到医院去看看,我也真是,没成色样儿,倩倩刚来,啥东西放哪都不知道,我应该在那做饭的,倒叫你做好了来喊我。
倩倩搂住她肩膀说,大姐,自己人不说这些。
冯爱荣再回到门面房里,觉得再不像从前那样自由了,她真的到了曾经承诺的立马滚蛋的那一刻,这里有了新的女主人,她倒像个客人一样,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径直去锅边盛饭了,她扭扭捏捏地坐着。倩倩盛了米饭放在她面前,她扭扭捏捏地吃。一会儿志远和儿子回来,大家一下子都不自在起来,这个女人的到来使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倩倩倒是很大方,一个个地叫,盛好了饭一个个地让。
吃着饭冯爱荣说,一会儿吃了饭,我都给你交待交待,啥东西在哪放,该咋找钱,咋拿货,咋搞价。
咦,大姐,你这是弄啥哩?净是说得叫人心里难受,你还像从前一样天天在这,倩倩还不一定能拿得下来,这两天她出去转转说不定还能找点别的活干。冯爱荣心说,咋可能哩?放着这里现成天天收钱的活她不干,她还能出去找别的啥活干?
是啊大姐,雪城跟我说好了,你还在这干,就像我没来时候一样,你们一家还在这吃饭。
冯爱荣心说,可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她眼睛瞄到冰柜盖上一个洗漱袋子,里面装的瓶瓶罐罐,再看倩倩的脸,分明是用了几层子东西抹出来的,爱莉一年四季只用一瓶大宝,再趁倩倩转身给志远盛饭的时候,上下打量她,中等身材,浑身上下紧致有形,该粗的粗该细的细,还没有像爱莉那样,早早地整个身形松垮了(可爱莉那是为了给刘家生儿子呀,生得多了,苦吃得多了才把身形松垮成那样的),倩倩穿衣打扮也是个讲究人。怪不得雪城几天就不一样了,里外透着幸福和知足,完全忘了爱莉走了只一年多。
冯爱荣给自己说,必须马上离开,我不是傻帽儿,留在这里影响人家的幸福生活。尽管刘雪城一个劲说,大姐你得在这儿,你这会儿没地方去呀,超市也去不了了,你年龄也大了,工作不好找,在这吧,你已经学会扒胎补带了,倩倩啥都不会,你起码得带一带她,咱三个一起干,人多力量大,等旁边谁家门面要转让了咱就盘下来,把场面做大。
冯爱荣说雪城你不用劝我,我说啥也要走,我快五十了,自打爱莉走后,又伤心又劳累,这一年多我都没缓过来,在家先歇歇,再找别的活,我再找活也就是给谁家当个保姆看个孩子了,好点的活找不来了。
刘雪城去买了一个二手手机,办好号,又拿着一个月的工钱给冯爱荣送去,他没要倩倩陪,自己来到了冯爱荣家。他说,大姐你想歇就先歇歇,见天没事了,就去那跟我们说说话。虽然倩倩来了,可今后情况啥样还不一定,我们到底才认识了这几天,还不是太了解。冯爱荣想说,不太了解都幸福成这样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说,就看她能不能吃得了这苦,南方打工回来的人,谁知啥情况哩?反正雪城你记住,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爱莉那样塌心跟你了。刘雪城说,大姐我知道。
刘雪城那晚跟志远一起喝了酒,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来,一进门就见倩倩已经把这里收拾得比从前更加有条理,里面那小床上铺了粉红的新床单,放了新被子,从前他和爱莉盖的被子被她打包归拢到头顶那张床上了。
倩倩是个麻利人,收拾屋子,做饭,招呼顾客,样样都做得很好,还会说一口普通话。刘雪城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招弟从南方来电话要钱,说刚入学,要置办的东西很多,离家在外,处处都得要钱。倩倩亲自去银行给她卡上打了一千块。过半个月,招弟又来电话说,需要一个数码相机,倩倩又去给打了两千。这让刘雪城很感动,他早先只担心这几个孩子的花销会造成他和倩倩之间的不快,可没想倩倩如此大度,再看她样样活干得合适,每天干那么多活还知道抽时间打扮自己,雪城心里越发爱她。
倩倩说,咱俩都在一起两三个月了,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这样,咱把结婚证办了吧。雪城说,快过年了,过年回家一起办,少跑一趟路。立时倩倩脸色不好看,大过年的,回去谁给你办?人家办证的人不放假过年?雪城忙说,那好吧,这两天就回去办。请冯爱荣来给看着门面,俩人高高兴兴回家办了结婚证。雪城说,那咱过年就不回了,让妈来西安过年吧。
冯爱荣这是第一回给自己口袋里装了三十块钱,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她想,我从前对你刘雪城多真心啊,除了工资一毛钱我都没多拿过你的,我买完菜回来剩两三毛钱都再放回抽屉里,我这么做是图啥?我是为了让你找个新女人寻欢作乐吗?是为了让你刚认识两天就跟她睡到一块吗?是为了让你和她在一起就把那股甜蜜劲藏都藏不住吗?你哪怕哄哄我哩你哪怕做做样子哩,你一下就跟那女人亲成这样稀罕成这样,你一下就忘了爱莉,你一下就忘了我这一年来对你的照顾体贴,我为了你跟志远闹不愉快,志远几次说不要我在你这干,可我说啥也得在这帮你,这会儿你跟着那不明不白的女人回家扯结婚证去了,我在这里给你看摊,我不是傻帽儿我又是啥呢?唉,再不是为我几个外甥,这会儿你过你的幸福日子我过我的穷日子,我睁眼都不看你了。几天总共拿了他一百块钱,冯爱荣心里有点平衡。她又劝自己说,是啊,雪城不找我给他看摊又找谁呢,他如果找个张三李四来给他看,我心里还是个难过。
陈明先想办法在附近给刘雪城找了间房,是研究所闲置的一间,让他长期白住,不要钱。倩倩麻利地把这间房子粉刷一新,置办了些东西,算是有了新家,这天晚上做了一桌子饭,请来陈明先夫妇、冯爱荣一家来吃了顿饭。冯爱荣进到屋里来回一看,床上铺的盖的是新的,厨房锅碗瓢盆是新的,酸酸地说,哟,都是新的呀,老的都使不成了?倩倩不吭气。冯爱荣自我解嘲地说,新的新的吧,新人当然得使新东西。看到梳妆台上倩倩那些大大小小的瓶子,想她的脸每天就被这些东西涂抹着,她像那些高级女人一样,对待自己的脸一道工序都不少,雪城也就为这而爱她,冯爱荣就像胸口被谁踹了一脚,钝钝的疼痛。肖老师说,倩倩不愧是在深圳工作过,能力就是强,门面那里打理得好,家里也弄得这么好。冯爱荣心说,在那不要脸的城市工作过,也把男人都伺候得好,看把雪城幸福成啥样了。冯爱荣连带着对陈明先也有意见了,她想你陈明先早几年咋不给雪城找这个房子,咋不让爱莉也住一住这明亮宽敞不要钱的房子,可怜的爱莉呀,几年间就跟雪城挤在里间那么窄的床上,这会儿这女人来了,你就想方设法给他们找了这房,你不是势利眼是啥?这女人除了脸比爱莉长得好,她哪点比得上爱莉。
过了几天,倩倩请她爹从老家来逛西安城,冯爱荣立即给志远说,我爹一辈子还没来过西安哩,爱莉那时候咋那么傻呀,从没想起过家里老人,人家这会儿才不管这些,咋不咋呢,把爹请来逛了,拿着雪城的钱可着劲花去吧。
白天,她主动去门面房给雪城说,我给你们看着摊,你们俩带咱叔出去逛逛吧,轻易都不出来,倩倩来这么长时间也没出去转过。她想,不管你们怎样,我这当大姐的还得把姿态摆高点。
倩倩她爹说,不了,不了,壮壮他大姨,不能耽误挣钱,我自己上街走走,花钱的地方我不去,就在街上转转,看看景致就中了,其实也就是来看看你们,听倩倩说这一年多都是你在这招呼着帮忙哩,叫你受苦受累的,叫我说要不是你,雪城这摊子就弄不成了,现在我看你们都过得怪好就中,主要是倩倩从家里走得急,好些话没给她交待,你婶叫我来再给叮咛叮咛,得在这下苦力起早贪黑多挣点钱,三个孩子今后上学花大钱哩,既然跟雪城过到一块了,就得把几个小孩当自己的孩子看。冯爱荣看老人说得怪像样子,心里好过一些。
倩倩爹走的时候,冯爱荣想,他们一定给他钱了,给了多少呢?当然这事张不开口去问,现在人家没必要事事叫你知道了。自己在心里合计,老人来回路费,来后买一身衣服,走的时候再给一点,咋不得花一千块钱,这时她就有点后悔,当时火化爱莉的时候,为啥要阻止大嫂要金戒指呢?那时不要,现在都叫这女人花了去,今后娘家人再想花他刘雪城一毛钱怕都不容易了。
七
过年的时候,有个在深圳打工的男人不辞劳苦地抽出一天时间来到刘雪城他们村,兢兢业业地出这家,进那家,钻入堆,拦路人,像是哪个城市派往北方的新闻发言人一般,公布了倩倩在深圳的所为,说她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破鞋烂货,跟了好多个男人数都数不清,她在美容美发店干过几年她却不会理一个头,你们不信叫她给你剃个头试试,她净是给人按摩呢,把男人的头搂到自己怀里按,她现在人老珠黄给人按摩都没资格了,她连一个男人都套不住,在深圳没人要了,扔马路边都没人看一眼,跑回老家来,骗取了刘雪城的爱情。
老家人立即打电话告诉了雪城,雪城接了电话木愣愣半天,妈问他电话里说啥,他说没有啥,失魂落魄地自己走出去,少有地沿着马路像城里人那样散步去了。这消息不用说,冯爱荣的家里人,倩倩的家里人也都用不同的方式在第一时间告诉了他们。冯爱荣好像听到个大喜讯,立即扬眉吐气,放下电话,激动得脸都红了,看看,看看,我猜得没错吧,她心花怒放对自己男人说,咋样,我看她就不是正经人,在深圳都叫男人们破了几百破,刘家几辈子的好名声叫她坏完了,雪城个傻帽儿,弄了个破鞋还当是宝贝哩。爱莉跟他那么多年,村里谁人说过一个不好?
刘雪城散步到快半夜,回到家里,倩倩也不问他去哪了,只说饭在锅里,我给你盛吧,刘雪城说他不饿。两人各躺了床的一边,谁也不说话,一人睡一个被子,这在他们俩的历史上还是首次。第二天,雪城还是不理倩倩。
夜里,雪城做了一个梦,梦里又见爱莉,爱莉有一张灰色的脸,爱莉脑袋后面的洞还在流血,灰色的血,爱莉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理他,他拉住爱莉问,爱莉,你去哪呀?爱莉说,我走呀,我给你腾地方叫这女人睡在你身边,他问爱莉,我该怎么办?爱莉回过头,眼里流出了泪,雪城别难过,也别为难倩倩,各人都活得有难处,她现在愿意跟你过日子,她对你好,对孩子好,这就中了,别再挑旁的理,咱有啥呀…一爱莉说着走远了。
爱莉,爱莉。刘雪城叫着,从梦里醒来,茫然四顾,见倩倩在身边躺着,可能是被他叫醒了,也可能她一直没睡。倩倩睁着那双在低档美容院割了双眼皮不太自然的眼睛看他,那假里假气的眼里流出两行真真的泪水,跟刚才刘雪城梦中爱莉的泪水一样,缥缥缈缈地下来。
雪城,我对你不好吗?你自己想想,自打咱俩认识,我用怎样的心待你,我只念你是个好人,我不图你别的啥,我不嫌你几个孩子,我不嫌他们不叫我妈,我不嫌他们不欢迎我……我从前在南方打工飘来飘去,没有遇到真心待我的人,我在老家跟你一见面就认准你是个好人。我就想快点跟你定下来,我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我有错吗?我是不是得一五一十把咱俩认识前的事都告诉你?伤心的,难过的,丢人的,都得说给你?
我没说你都得说。刘雪城仰面说,看到房顶上,似乎还有爱莉的面孔,闪动着厚嘴唇想跟他说啥。
那你咋像害大病了一样?两天都不理我,你嫌弃我?
倩倩,我有啥资格嫌弃你呢?刘雪城转过身把倩倩抱在怀里,眼里流出热泪。想这半年来,这女人带给他多少温存和欢乐,把他的生活打理得多好,让他一颗破碎的心慢慢愈合。尤其是,尤其是,天哪,我心里竟然这样想了,尤其是她比爱莉精明能干,进货谈价招揽顾客,比爱莉强多了,爱莉只有憨厚实在,可这女人,从里到外,从白天到晚上都比爱莉招人爱。想起这些他觉得真羞耻,他不但身体背叛了爱莉,他心灵也背叛了爱莉,他常常陶醉在倩倩带给他的幸福感中,他甚至感谢命运,给他送来了倩倩。他能比倩倩好到哪里呢?倩倩,我没有嫌弃你,真的,我只是生那人的气,我知道你跟他好过,后来你不愿意了,他怀恨在心,坏你名声,这样的男人就不算是人。
两个人搂着哭了一会儿,又说了好多誓言,地老天荒心不变,谁变心出门叫车辗死,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是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将来我们老了干不动了就回老家住下,一起等死。
冯爱荣本来是想看他们笑话的,甚至她想看到倩倩被刘雪城逐出家门,哭哭啼啼无处可去,那时她再去劝,再去行使她大姐的权利,拉住倩倩,叫她不要走,叫她留在雪城的身边,从此两人在她的宽容与周旋下好好生活。平心而论她是满意倩倩的,招弟几次要钱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招弟动的心眼。再者说了,叫倩倩走,叫刘雪城又回到从前的孤单清苦中,对她冯爱荣有啥好处呢?
可刘雪城的脸只是阴了两天,第三天就给她打电话说,大姐,倩倩包的饺子,叫你来吃哩。搁平时她不会痛快来的,可今天她想,可能是叫她来给诉苦呢,叫她来说和呢,叫她来挖苦批评倩倩呢,她就兴致勃勃地来了,一来看到两个人脸色都正常,连刘雪城他妈也跟从前一样,只是叫她来吃饺子的,便心中不快。想,幸福吧,美满吧,过你们的甜蜜日子吧,搂着亲吧,我今后再不来你这里了。
可十来天后,她便又拿着自己腌的咸菜来给他们送了。她给自己找借口说,我不是想你们了,我只是看在我几个外甥面上,来给你们送点成菜,叫你们吃了好有劲挣钱,挣了钱给他们将来上大学用。
八
刘雪城又跑了几趟去要钱,车主总算一点点挤牙膏一样把钱给够了。冯爱荣想,不如不打官司了,当初拿了那十一万,她娘家大哥还能说为了孩子而把钱拿手里,这会儿,五万多是分几次要回来的,她大哥总不能从老家坐着火车来,当着倩倩的面把钱要走吧,你说你为了孩子,人家不是为了孩子?人家一个是孩子的亲爸一个是孩子的后妈,用得着你外姓人操心?
冯爱荣给招弟打电话,问了她的学习情况生活情况,在南方习不习惯,那里热不热,给你爸打电话没,要常打电话,要是那个女人接的你得有礼貌,该叫妈叫妈该叫姨叫姨,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对她尊重她会知道的,她对你爸好了对你爷爷奶奶好了,大家和和美美在一起不生气比啥都强,最后她有意无意地说,你爸去把那钱要回来了,你爸当时不是说了嘛,谁考上大学谁花这钱,招弟你在那要好好学习,不要为钱的事发愁,你爸早晚不会在钱上抠你的。
招弟第二天给刘雪城打电话说,她要买笔记本电脑。刘雪城问,买个那东西多少钱?招弟说得五六千,刘雪城吸一口气说,招弟,你过完年都要好几回钱了,这么贵的电脑,是不是非得买?你们学校不是有电脑室吗?需要啥去那查还不行?招弟说,宿舍里大家都有就我没有。刘雪城说叫我跟你倩倩阿姨商量一下。招弟说,怎么我上学花钱还得跟她商量?爸你现在不拿事了吗?
刘雪城给倩倩说了,倩倩一时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说,再把六千寄去就一万了,过完年才两三个月,你想想。刘雪城也觉得这事不太对头。
冯爱荣路过这里,走过来坐在门外闲聊。刘雪城说,大姐我这两天可烦了,你看这孩子,又打电话要电脑哩,得五六千。
冯爱荣耸了耸鼻子,五六千,那还不算多哩,我听说最好的笔记本电脑得上万,当然,她是学生,不必要那么好的。小孩子那么远一个人在外,也不能太亏了她,叫人一说真是没妈的孩子。
可她老这样要钱人受不了啊,哪有那么多钱给她花啊。还有下面小的,还有两边老人。
冯爱荣警觉地看一眼刘雪城,想问,两边老人,哪两边呢?她为了这个“两边”有点气恼,张口一说话,声音也就高了,语气也就生硬了,你们俩这快一年挣的钱哩?弄哪去了?
过了,这话过了,她立即给自己说,可她有点管不住自己,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从刘雪城和倩倩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们也认为她说得过了,可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就像上回她失声痛哭一样,既然控制不住,那就不再控制了,索性她脸上表情也配合了语言,变得僵硬起来。
刘雪城没有回答她,转身回屋拿东西去了。倩倩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一张清白而正义的脸仰在她面前,大姐我给你算算吧,自打去年我来这,有快十个月吧,连学费带花销光给招弟打过去一万多了,要是再把这六千打去就两万了,壮壮在家上学,他奶奶看着,除了学费花销每个月寄回去五百,去年我爹从西安回去不久就不在了,我俩又回去埋了埋我爹花了两千,现在每个月给我妈寄两百,剩下的就是进货周转,这不是,这一屋东西,看着乱七八糟不值个啥,可CBgV+CAsuS1QasnQ9o4VcSmd3So1lnXEkr75iMt7jV0=那都是钱买的,每个月还得抠着抠着存一点,咱又不像城里人老了有个退休金,我还不比你们,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将来他几个要说不养活我,我不是贿等着睡到马路上去了。
倩倩说得句句在理,冯爱荣再找不出旁的话,自己费了好大的劲把表情放缓和了,讪讪的又闲扯几句别的,拍屁股走人。倩倩等她走远了,把手里的一个新车带摔得啪啪响,雪城你刚才咋一句话都不说哩?你咋不告诉她咱有结婚证哩?咱是正式夫妻,她凭啥质问我?挣的钱弄哪去了?难道我都拿到娘家了不成?难道我爹死了咱不该出钱埋吗?难道给我妈一个月两百块寄多了吗?她还别说从前爱莉不给娘家寄钱,那是你们正困难时候,那是她妹子没福气,说一千道一万爱莉要是活着哪有我的事?她现在生这么大气也没用,看我来的那天她哭的吧,我又不是第三者插足把她妹子赶跑了,是她妹子先没了我才来的呀,她给我扮那么难看干啥?雪城你咋一句话都不说?
倩倩,别说了,看在咱俩的感情上别说了,大姐好坏帮了咱一年,你没来的时候都是她黑天白里在这撑着,她也是为了几个小孩。
她为几个小孩?她口口声声说为了几个小孩,要真是为他们,她给你帮忙要啥钱哩?她别要工钱,她不憨不傻,她一家三口在这吃饭,哪个月不给他们省出五六百?她不是也图了你的钱吗?这会儿来问我钱弄哪去了?她问得着吗?她算哪一角儿呢?
倩倩你别这样说大姐,她其实心情很复杂,她一方面想叫我再找一个安心过日子,一方面看到你想起她妹子,心里不是个味,你原谅她吧,她那天不是说她更年期了吗?
她更年期!我还怀孕呢。
一说到怀孕,刘雪城的脸忽地变了,倩倩最近老拿怀孕吓唬他。
两个月前,倩倩给他说想要个孩子。刘雪城吓坏了,说,倩倩,咱见面时候不是有言在先吗?你不再要小孩了,当时我的条件也只有一条,不带小孩的,结婚后也不再要。你想想,现在有他们三个,再要一个,负担不起了。
三个能养活四个也就能养活。你们光算自己的账哩,我也是个女人,我不能到老了身边没一个自己生的。
可你那时候说好的呀。
凡事都有变,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我三十七八了,再不生就不行了。
这对于刘雪城来说是最要命的一击。
他又去找冯爱荣诉苦衷。冯爱荣说,我看这女人就不是省油的灯,她是一条条先占上,再一条条折磨你,你要是当时不跟她领结婚证她敢这样吗?
过了两天冯爱荣来了,闲扯了一会儿把话题往孩子身上说。
小孩多了罪多,我要是年轻时候,一个都不生,省得跟着他们生不完的气,你就没有安生的时候。
倩倩一听这话就知是刘雪城给她说了,心想你这会儿孙子都快抱上了,说能话哩,你们说来说去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说事情,想过没想过我,我现在拼命干活,挣的钱都叫几个孩子花了,都叫他们想着法要走了,好像我就是来给他们当牛做马的,他们谁明白地叫过我一声妈,谁给我说过一句好听话?
刘雪城和倩倩开始不和睦,倩倩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有时候对于女人来说,获得砝码越多,和男人抗衡的力量就强,她现在有结婚证,她在深圳的经历公布后刘雪城只是不高兴了两天半把她咋也没咋,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所担心的事情都过去了,我还要争取,我不能到老了干不动了,挣不了钱了,被人当破烂扔一边。将来我们俩谁知谁走在前呢,假如他雪城走在我前边,几个孩子要是不理我,我不是干瞪眼,说再好听也不如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当倩倩确定自己真的怀孕后,她先没有告诉刘雪城,她一个人享受着这喜悦与幸福,她变得宽容而好脾气,也不跟冯爱荣计较那么多,我的肚子我做主,我就不信我肚子大了你们还坚决反对。
冯爱荣眼毒,看出了点眉目,她先是见倩倩脸色蜡黄蜡黄的,分明是不见每天抹那些化妆品了,再看倩倩突然瞌睡多,动不动就钻到里间的床上睡去了。她悄悄给刘雪城说,我看她是有情况了,你问问呗,她咋能这样呢?跟谁不商量就怀上了?
晚上,刘雪城问了倩倩,倩倩看瞒不住了,点头承认。刘雪城一下子头大了。倩倩呀倩倩,你以前老那么说,我还以为你是吓唬我哩。你咋就真的……你咋一点不体谅我哩?
我体谅你,谁体谅我哩?
你想过没有?光罚款就得一两万,还别说生他养他。
挣钱就是花的嘛,不为孩子花,为谁花呀?你们不是老这样说吗?
倩倩,我们承担不起呀,现在三个都这么难,你说这孩子生下来,不得受好的教育?咱没那条件,让他来世上只是跟着咱受苦。
从前你们一个又一个地生,也没说没条件,现在我才生一个,你就说没条件。
从前那是没法了,想要个儿子。
那你就不想要两个儿子?人多势壮,将来在村上没人敢欺负咱。
刘雪城捧住头,长叹一声,好半天说,倩倩,要不这样吧,四五个月的时候做个B超,要是男孩就要,要是女孩就不要。
不要怎么办?你叫我去引产?叫我去受那罪?那是人受的罪吗?听说弄不好要人命的。
可爱莉受了两回罪,她都没说啥。
她是她我是我,别拿我跟爱莉比!
九
刘雪城不知道有多少回梦见爱莉了,他知道他常常叫着爱莉的名字从梦里喊醒,有时候他醒来看到倩倩在一边睡得香甜,庆幸她没有听见。
黑诊所,爱莉在呻吟,地上的血缓缓流着,黑色的浓稠的血,爱莉痛苦的呻吟在他耳边,爱莉手伸过来,想抓住他,他的手伸出去,他也想紧紧抓住爱莉,他要给她力量,他多傻呀,他为啥在诊所门外等呢,他为啥不进去,不守在爱莉的身边,不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人家城里人现在都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在身边,据说那样能给女人巨大的安慰。其实叫我说也应该那样,孩子是两个人的,为什么让女人一个人去受那罪。爱莉,我来了,来了,你的手呢?手在哪?爱莉!爱莉!
他睁开眼睛,那呻吟声还在,倩倩正在身边呻吟哭泣。
倩倩,你咋了?是不是肚子疼?
我死了都跟你无关,我在你眼里啥都不是,你心里只有爱莉。倩倩恼怒地转过身,怒目瞪着他,成天晚上喊爱莉,别以为我不知道,刘雪城你想想,我哪点对你不住?你老用爱莉的优点比我缺点,越比我越不算个啥,好了,你去跟爱莉过去吧。倩倩越说越气,翻身下床,从柜子里拿出爱莉的相框,扔到床上,也不用整天背着我拿出来看呀摸呀,去吧,搂住好好亲,搂被窝里睡觉吧。
倩倩抱住自己被子睡到沙发上。
刘雪城哪里还睡得着,起身看看表,天快亮了,不如早点去铺子里,收拾收拾开张。
平常他早上一起来,倩倩也跟着起,两人一起来到铺子里,真有点夫妻双双把班上的美好感觉,最近倩倩瞌睡多,他就一个人先去,倩倩睡到八九点起来,做好饭给他送去。今天眼看九点半了,不见倩倩影子,他想,可能那会儿生气睡不着这会在家补瞌睡。十点了,还不见她来,刘雪城心里不安起来,见冯爱荣买菜路过,叫住她给看会儿门面,他回去看看情况。
屋子里空空的,床上被子收拾好,爱莉的相框在桌上放着,相框下压了一张纸,上面只一句话:守着你的爱莉过吧!我走了!!三个感叹号画得大大的,感叹号下面的黑点画成了空心的,像是三个张大的愤怒的嘴巴。刘雪城翻着柜子里的东西,见倩倩的衣物少了几件。
他失魂落魄回到门面房,告诉冯爱荣说,倩倩走了。冯爱荣脸上表情比他复杂,又惊又喜又痛心的样子,急切地问他,咋啦?你俩又生气了?
嗯,还是为孩子的事,睡前吵了几句,我晚上梦见了爱莉,喊着爱莉喊醒了,她生气了,跟我吵几句,自己睡沙发上了。
她管得也太宽了,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做梦?冯爱荣立时义愤填膺。可说是生气,倩倩真的走了,这还是个麻烦事。
刘雪城又没心修车了,稍微难点的活叫他烦恼,完全没有耐心,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对各种故障的自行车爱极了,只有它们出了状况,他才会有饭吃有钱挣,他多么感激这些坏了的自行车啊,他还感激那些打不开的门,丢失了记忆的钥匙,罢工了的洗衣机,转不动的电风扇,它们为他打开幸福之门,让他每天都有钱装到自己的口袋,让他从一个农民成为大城市拥有一间门面房的人,有一些调皮的人喊他老板,他知道人家是调笑,可他还是心里受用,尤其是倩倩为此而爱上了他,倩倩跟他见第一面就把自己托付给他。可是,现在倩倩走了,她收回了对他的托付吗?
刘雪城一下子百爪挠心,往火车站跑了一趟,脸色铁灰地回来了。他往门面房走的时候,看到冯爱荣坐在那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一下子老了很多,腰完全塌了下去,有风吹过,头发里隐隐一丝灰白。
他对着眼前的自行车发呆,他对它束手无策,他想命运怎么对我如此绝情?干吗一次又一次这样揉搓我呢?干吗让我一次次失去?是我不珍惜生活吗?天哪,再没有我这样热爱生活的人了,只要每天有活干,有这小钱挣着,我天天唱着歌生活的呀,从前爱莉在的时候,我就从来没有烦恼过,抱怨过,我就不懂得难过失落焦虑这些文明词是啥意思,人家城里人坐机关风不吹雨不淋,我在路边风吹日晒我觉得我比他们不差哩,他们有我夫妻恩爱吗?他们能像我这样天天数钱吗?人家大把大把挣钱我还不眼红哩,他们有我安生吗?我白天吃得香晚上睡得着,我向来就不知失眠是咋回事,我四十年都觉得生活是美好的。爱莉不在了,命运把她收走了,我也没有诅咒过生活,我只是怪自己命不好。倩倩来了,我把她当成命运给我的第二次机会,就像新闻里说的,我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说是不想要小孩了,可我何尝不为她着想呢?她执意要那就要了吧,反正孩子已经多了,没少罚款也就不在乎再罚这一回,三个也是养四个也是养,现在眼见着上面两个大的上大学了,工作挣钱了,今后的负担会越来越小的。也许倩倩是对的,她应该有个自己的孩子。
一个大活人能到哪去呢?冯爱荣痴痴呆呆地说。两个人坐在门口,各自的心揪着,找不出安慰对方的话。他们都口干舌燥却都不喝水,他们常年没有喝水的习惯。
你听没听说她在西安还认识谁?冯爱荣干哑着嗓门问。
她谁也不认识,哪也没去过,她身体不方便……出去再碰到坏人咋办?冯爱荣心说,她还怕碰到坏人?她原本破鞋一个,还怀着身子,坏人能把她咋的?冯爱荣立时对倩倩又恨了起来,你不想跟雪城实心过日子就早说,干啥这样,你要真的有本事,这辈子别回来。
她身上带没带着钱呢?冯爱荣问,她想知道倩倩是不是卷了钱跑了。
也没带多少钱,我看存折她都没动,可能身上就带了几百块钱吧。
她可能也就是想气气你,没想真走,弄不好就在很近的地方,过两天钱花完了,她总得回来。冯爱荣安慰刘雪城也安慰自己。
唉,但愿吧。
倩倩,你回来吧,我同意你要这个孩子,我不再跟你生气了,你回来我要好好跟你谈谈,我爱你疼你,这是千真万确,可我夜里总梦见爱莉,这由不得我,我们结婚十七年呀,十七年我们恩爱美满,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是个人我都敬着他爱着他,客气忍让着,我只觉得啥都没有大家和和气气地在一起好,十七年和你亲成那样的人,突然没了,怎么能一下子说忘就忘了呢?你想想这个理,我对死了的人都这么好,我能对你不好吗?你回来吧,回来我啥都让着你,只请你原谅我夜里梦见爱莉,原谅我从梦里喊她喊醒,这样行吗?
行的倩倩,我知道一定行的,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见过大世面,你爱我,你为了我其实也愿意忍受一些事情,你已经忍了不少,你主要是生大姐的气,大姐其实是个好人,她只是嘴不好,她其实很愿意咱两个恩恩爱爱地在一起。你记得她腌了咸菜给咱拿来,她包了饺子给咱端来,她不是关心咱是啥呢?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唉,你看我这人,看谁都可怜,谁都不容易。
刘雪城边修车边热泪滚滚。他听从冯爱荣的主意,不敢直接打倩倩家电话,她们分析倩倩不可能回老家,怕一打电话,倩倩家再来一群人问他们要人那就麻烦了。冯爱荣给自己家打电话,叫两个嫂子分头行动,悄悄到倩倩村上打听一番。半天后,嫂子回电话说,老家根本不见倩倩的影子。
十
刘雪城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修车,从上次腰疼病犯他就不敢再一直蹲着了,那样一蹲几十分钟,对腰的损害太大了,他现在常常坐着个小凳子,有时候还得抻摸着,或者侧着身子才行,这样看起来,他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他有时候自己开玩笑说,我四十岁就老成这样了,七老八十了一样。可他还是不舍得躺倒休息,休一天就少挣二百块。
冯爱荣又来给他帮忙了,不时心疼地提醒他,雪城,累了就歇歇吧。可他不歇,他想一直这样有活干,他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停下来他会更烦。也许,修好这个车子,倩倩就回来了;也许,配完这把钥匙,倩倩便出现了;或者,这个人是倩倩派来的,倩倩想让他捎句话给我;要不,补完这个车胎,我再到路口去看看,也许倩倩已经走到路口那个加油站了;手扳脚蹬子,把车轮转一转,我会不会在转动的车轮里看到倩倩向我走来。电话响了,是她打来的吗?她说我在哪哪,你刘雪城必须来接我,你休想叫我自己回家去,是你把我气走的你得来把我请回家,那我就跑快快的去请你。可每次电话响起,都不是倩倩,是找那些打了公用电话的人的。他的屋子里摆了五个电话,可他没办法打给倩倩。
倩倩,只要你回来,我会处理好这些事的,所有的气我受着所有的委屈我担着,不叫你再受一点委屈。大姐也会注意的,她不会再对你那样了,她原本人不坏,她只是……她只是更年期而已。倩倩,你在哪儿?你不想我?不想家吗?你不知道我们着急担心吗?
冯爱荣一直沉默,她再也没心去讽刺打击嫉妒倩倩了,她也盼着倩倩回来,她想,你要是回来了,我就好好地待你,就像待爱莉一样,也许一开始我就错了,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当做爱莉。你和雪城在这儿出力气挣钱,忙的时候我来给你们做饭都行,我们这样的人,在城里还能怎样,凭着现在还有力气,就是拿这力气换钱啊。那孩子你执意要生就生吧,虱子多不咬账多不愁,罚款、花钱咱又不是没经过,咱来到世上就是当牛做马挣钱的,挣的钱自己不舍得花,都花到孩子身上花到不得不花的冤大头的事情上。人一辈子,吃亏占便宜哪能算得清,我以后啥都不计较了,我只图咱们在一起和睦相处。倩倩,你回来呀,雪城不能没有你,雪城不能再失去了。
刘雪城这个车子修得很艰难,他心烦意乱,他想像孩子一样把那车子猛然推倒然后哇哇大哭,他一直忍着,忍着,他想,命运可不就是一场又一场忍耐吗?你不忍又能怎样呢?你大哭一场能解决啥问题?还不如耐下性子把这个车子修好,好再挣五块钱。
手磨粗了,心却更细了,胆子更小了,越来越怕事了,生活已经把我教训得更听话更谨慎了。如果能回到从前,我会在那个上午叫住爱莉,不叫她去买菜,或者她去了,出事了,我不打那个官司,我乖乖接住那十一万,如果回到三天前,我会在那个早上好言哄劝倩倩,我向她赔礼道歉,我让她消了气,跟我一起到门面房来。
倩倩,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你怎么就狠心这样撕扯我?你忘了咱们的誓言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我们别的都不图,只图我们在一起。
腰快木了,他觉得今天无论如何都修不好这个车子,他的手都僵硬了,连个螺丝帽都拧不上去,这五块钱他将挣不到口袋里。他心烦意乱突然站起身,腰那里有股力量猛地把他一拽。
冯爱荣正在低头沉思,她只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面前突然倒下去,砸倒了自行车,随着自行车一起滚落到马路上。她大声叫着雪城,扑了过去。
还是两年前爱莉进过的那个房间,还是两年前那些手忙脚乱的老乡,还是那些冷静的医生,只不过这次他们带了足够的钱。刘雪城被几个人抬进来,放在爱莉曾躺过的那张床上。他的疼痛已经麻木,腰部已经失去知觉,他一声声喊着爱莉,爱莉,他想,我是不是完了?我是不是要去见爱莉了?是不是爱莉在召我去?爱莉,我愿意去见你,可是,我去了,孩子怎么办?老人怎么办?倩倩怎么办?
重度腰肌劳损。几个医生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用一些板子把他的腰固定起来,就像是把他五花大绑了一样,医生轻蔑地对他们说,你们这些人,一点不爱惜自己,不到这个份儿上,就不会来医院,如果早发现,早治疗,哪里会这么严重!现在好了,罪也受了,钱也花了,还一样耽误事情,看哪个划得来?刘雪城好脾气地说,医生你批评得对,这次好了后我一定要记住,再不能像从前了。他明白了,假如你正为一件事烦恼和痛苦,那么医治的方法是出现一件比这更严重的事,这样你就不认为先前的事有多难过了,并且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这一倒下,倩倩就会回来,她可能就没有走远,她只是躲在某个地方,现在,她也许已经知道自己倒下了,她很快就会回来,对,她会回来,她爱我,她不忍心真的看我难过。刘雪城充满幸福地躺着,被医生和老乡们推来推去,搬来挪去。人啥时候能这么舒心啊,有一个借口躺下歇歇,这么多人突然放下手里的事,为了他紧急聚到一起来,他变得如此重要。
刘雪城被转到住院部病房里,他将在这里住院最少一个月,全面治疗他的腰伤。
大家经过协商,这些天,由志远和一个老乡轮流在医院伺候刘雪城,冯爱荣还得回到门面房去,边看护公用电话卖些东西边做饭,做好饭由她儿子送到医院。得继续营业呀,门面开着,每天还能多少进点钱,雪城这一住院,少说得上万,大医院就是张开的一个血盆大口,人家要多少你得给多少,又不兴搞价,又不像城里人有医保能报销。
冯爱荣有气无力地推起卷闸门,打开煤气灶,她想先坐下喘口气,然后淘米,这里熬上稀饭她还要快速跑回家里把不知在哪儿放着的一个保温桶找出来,好用它去给雪城送饭。
她刚要出门,电话响了。她抓起来,那边是倩倩的哭声,大姐,你们都到哪去了?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
倩倩你在哪儿?冯爱荣问。
大姐,我快死了,我大出血。
别急,你慢慢说,你在哪儿呀?
我就没走远,我在东边一个村里,本来是想气气雪城吓吓雪城,可一离开你们,想的都是你们对我的好处,越想越后悔,你们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对的,我就想把小孩做了,回去给你们个惊喜,这小诊所,他们说做这手术没问题,可是做着做着有问题了,他们说我年龄大了,说小孩有点大了……小孩是下来了,可流了好多好多血,止不住啊,越流越多,他们说得转大医院。大姐,我害怕,要是我不行了,你就告诉雪城,你说……我爱他,我对不住他……
倩倩,你把电话给诊所的人。冯爱荣对着电话喊,我给你们说,赶快把人送医院,出了事你们也跑不掉,啥多余话别说,快去大医院,我在医院门口等你们!
冯爱荣关了煤气灶,把那锅正激烈翻滚的稀饭盖严到锅里,突然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干什么,到门外的时候,又回来,在屋里转一圈,双手张着却不知想要抓什么拿什么,她走出门外,跳起来把卷闸门往下拉,拉到一半又钻回去,拿起电话啪啪啪地按。
志远,咱那存折密码是多少?嗯,那个五千的,还有那个定期三个月的,也得取了,密码是啥?要不你回来吧,你去取,我没弄过那东西,让雪城先躺那儿,他暂时没事,先别管他,别问那么多,快回来!取钱!
冯爱荣拉开抽屉,把那里面的钱,大的,小的,毛票,硬币,一股脑抓出来装到自己兜里,拉下卷闸门,一路跑着向西去了。风吹着她凌乱的头发,她嘴唇哆嗦着。倩倩,挺住,等着我,我来了,这下好了,你和雪城在医院相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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