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
湘西的屋檐都是瓦做的。瓦做的屋檐都一溜溜地横在吊脚楼上,坐在一座座大山里,随山势起伏错落。瓦的前生是泥。泥在窑里一烧,就成了瓦。当瓦一块一块地爬上房梁盖在屋顶时,就成了屋脊和屋檐。屋脊像一根厚厚的梭子,瓦槽像百根长长的丝线,瓦,就被梭子和丝线俯一块、仰一块地串起来,织成一条条小沟和一个个屋檐,变成一行行诗歌和一句句民谣,整齐而好看。
一栋栋黑色的瓦房,像一架架黑色的钢琴,那一溜溜沿着屋脊走下来的瓦线,就是一排排黑色的琴键。阳光上了一层金色的釉。风雨镀了一道银色的漆。鸟和蝴蝶,还有蜻蜓,在上面一按,琴键就会跳跃起来,有音乐在舞。
整齐的屋檐下,是木板的墙壁,雕花的门窗,是铺着石板的阶沿和坪场。
湘西的屋檐和屋顶,是从来不长草的。长草的屋檐和屋顶,虽然有地老天荒的意味,却也常常是生命残败的象征。湘西的屋檐和屋顶,不仅会飘出袅袅炊烟,还会长出新鲜的生命。像梯子一样拾级而上的一群群房子,往往是我家的屋顶平着你家的坪场,她家的屋檐贴着他家的屋勘。不爱种花却爱种菜的人家,就会在自家的屋勘上或坪场边撒一些南瓜、豆角或西红柿的种子。春天的风一吹,那瓜果就疯一样地长了起来。一根根春天的藤,一片片春天的叶,一蓬蓬春天的气息,就顺着地势爬上屋檐屋顶,开满了迎春的菜花。西红柿和豆角的花像一枚枚细嫩而翠薄的胭脂扣。南瓜花则大朵大朵的,像一个个安在屋顶的喇叭。而整齐地吊在屋檐上的一朵朵南瓜花,更像一排排吊在屋檐下的风铃。风过之处,我们能够听到春天问候我们的铃声。
秋天来时,南瓜就会一个挨着一个睡在屋顶上,睡相很美,睡姿很乱,就像幼儿园里一群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孩子。不管太阳暖暖地照着,还是微风轻轻地吹着,不管大雨滂沱地下着,还是小雨轻轻地敲着,南瓜都在梦里,睡得很香。一根根长长的豆角,像一颗颗珠子串成的门帘,在屋檐下晃着,只等我们揭帘而进。火红的西红柿,早已为我们点亮了回家的路,一盏一盏,比灯还红,比灯还亮。
小时候,由于父亲早逝,我们姐弟几个,跟着娘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们常常走进一个个屋檐,在屋檐下遮风躲雨。都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年幼的我,是不懂得这些的。因为我们靠在一个个屋檐下歇气时,主人往往会搬来几张凳子请我们坐,如果我们饿了,好心的主人还会给我们弄点吃的,让我们吃饱了有劲了,继续上路。雨天,当我们一身湿透躲在屋檐下避雨时,主人会急忙打开大门,生起灶火,让我们把衣服烤干。入夜,只要我们敲开人家的门,主人都会出来,给我们打一个地铺,留我们住上一宿。若是冬天,主人还会给我们烧一堆旺火,让我们驱寒。儿时的屋檐,是我人生迁徙的一个个驿站。生命漂泊,屋檐无言,暂且的依靠,沉默的温暖。
油坊
油坊和碾坊,有时候是一对兄弟,挨得很近,住在一屋或者住在隔壁。有时候是远方的亲戚,隔得很远,翻几座大山,都看不见各自的身影。
母亲带着我们几姐弟颠沛流离时,我们总会在一条条小河边看到一个碾坊和油坊。碾坊的碾子,寂寞无声地转动乡村的一轮轮日月。油坊的打油声,却响亮地敲醒整个乡村的梦境。在我们一家住进油坊前,我对碾坊的熟悉,远比油坊明晰。碾坊每村都有,油坊却很少见。湘西的每一个村庄,碾坊是孩子们常去的地方。在靠水的河边或溪边,看大人碾米是件快乐的事。闸门一开,白花花的水流就急切地跑进水槽冲进水车。水车一转,与水车连为一体的碾子也被带动起来,在碾槽里,咕噜噜地转。金黄的稻谷,就被碾子碾掉谷壳,露出白生生的乳牙来,拖出一条白色的弧线。大人们跟在碾子后面,用一把扫帚扫着谷米,以便碾得均匀。更多的时候,是在碾子上系一把扫帚,让扫帚自己翻动谷米。大人不劳而获。孩子常常趁大人们不备,冲上碾盘,骑在连在碾子上的那根木梁,跟碾子一起转动和飞旋。当孩子与碾子一起转动和飞旋时,整个世界都为孩子飞起来了,笑声和欢呼声,回荡在一个碾坊。
而油坊,对湘西的孩子们是相对陌生的。它不像碾坊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和乐园里。它深居简出,所以不常见。它沉默寡言,所以很低调。它笨重高大,所以难跟孩子相处。要是我的一生没有过住油坊的经历,我也不会对油坊有什么特别的注意。
在湘西古文县断龙乡的一个小山村里,我们一家与油坊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候,我们没地方住,善良的村民们就把村里的油坊让给了我们。那油坊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油坊!足有20来栋木房子那么大!乡下人是不会说什么乖面话的,看到我们可怜的母子时,他们只是说:要是愿意,就住油坊,反正油坊空着也是空着,想好宽就好宽,只要不影响村里开会打油。
流浪了半辈子的母亲喜出望外,泪水涟涟地道谢。
油坊立在一个台地上。台地平平展展的。全是泥地。偌大的油坊,虽然空空荡荡,却也是瓦房。那是上世纪50年代留下的房子,立柱、房梁都很大。立柱一排有好几十根,几排过去,就差不多上百根。每根立柱又高又直,要两人合抱。上百根柱子一字排开,搭上横梁,盖上瓦,就成了油坊。虽然很大,却没装板壁,是空架子。我们砍来一些土墙树条子,做成围墙,隔开三间,一间做堂屋,两间做卧室,算是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了。
我不知道土墙树条子学名叫什么,一根根,很细,小的只有拇指大,大的也不过两根拇指。微黄,泥土的颜色。夏天时,会开出细碎的、白色的花。花不香,秆和叶却很香。这么小的树木,只能做柴烧和围围墙。因如泥土的颜色,所以叫土墙树。在这土墙树围成的小屋里,奇异的树香,盈满了小屋。我常常一边嗅着树香,一边看一些小人书和小说,一看就入迷,一迷就把饭烧煳了。为此,我还挨过母亲打。家里这么穷,我还常常把白白的米饭烧成一鼎罐黑炭,母亲不打我才怪。母亲还抢过我的书,扔进火坑烧了几次。
因为我们一家住进了油坊。空荡的油坊就有了生气。每天都会有乡亲干完活后上我家坐坐、歇歇。聊一会儿天,抽一根烟,走了。孩子们一放学就往这里跑,白天就爬房梁和跳房子。晚上就躲迷藏。我们叫躲咕哩咕。为什么叫躲咕哩咕?是因为躲好后,要叫几声“咕哩咕”,告诉寻找的人,已经躲好了,可以找了。
我们住的西头,靠着一坝水田。油坊的全部行头都在那边。油榨、油楔和油锤。油榨是一根巨大的古树干做成的,很大,要五六人合抱。长有20来米。横在地上,有如睡狮。油榨正中间凿空了,叫油槽。油楔有三四个,用铁皮包着,不长,楔头用铁皮包着。油锤也用铁皮包着,几十米长,用手臂粗的竹绳吊在屋梁上。锤头在地,锤尾在天。
秋天,洁白的山茶花开过以后,油茶就丰收了。满山的油茶摘进仓,挑出籽,放进一个很大的炕里,用火烤上十天半月,烤熟后,碾成粉末,用稻草包成圆圆的枯饼,压平,箍紧,塞进油槽。塞几个枯饼加一个楔子,再塞几个枯饼,再加一个楔子,叫下尖。
打油时,油匠们都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打着赤脚,野性的肌腱如铁打的砧板,刀枪难入。随着号子,油匠们先是扶住油锤边跑边退,把油锤高高举起。又边跑边进,把油锤低低放下。油锤和油楔子猛然一撞,沉闷、响亮而又旷远的声音,就从油坊里飘出来,飞得很高,跑得很远。楔子被油锤越撞越进到油槽里面,油枯被楔子越插越紧缩一团。油,就亮闪闪地被挤压出来,丝丝,线线,漉漉滴淌。浓浓的油香,立时弥漫,飘入肺腑。
打完油,油匠们炒菜时,把油当水一样地放,油当汤一样泡饭吃。缺米少油的年代,那是神仙一样让人羡慕的美味!
怕我们嘴馋,母亲会在油匠们吃饭时,带我们出去做点什么。而每次回来时,总会看到油匠师傅给我们母子留有一大罐子油,一大海碗菜。那时候不像这样遍地强盗,哪家出门都不用锁门,哪家睡觉都不用插栓,哪个在外都不用担心被偷。
油榨干后,枯饼变成了一个紫中带黑的茶枯。茶枯长相难看,却面色红润。茶枯极不起眼,却战斗力强。用茶枯洗衣,什么样的脏衣都洗得干干净净,且没有化学污染和工业毒素,还充满了茶香和油香。现代的衣服洗涤液,是没办法比的。
仓库
仓库,总跟田园、庄稼连在一起。仓库和田园、庄稼,就像动物的肚子与五脏六腑。肚子是仓库,田园和庄稼是五脏六腑。一个粮仓的肚子,装尽天下的五脏六腑。那时候,每一个小生产队都有这样一个仓库,每一个仓库,就是这样的一个肚子。
在乡村,仓库永远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安详、孤寂,却沉稳、乐观。它一辈子都那么蹲着,听风吹来,看雨打来,望云飘来,当然,也任凭阳光泼来。风染一道,它老了点。雨染一道,它老了点。云染一道,它老了点。阳光染一道,它又老了点。这样,它就上了些年纪,有了些历史。它皮肤的颜色就黑了,身上的骨头就硬了,历经沧桑的老年斑也满仓奔走了。可仓库,就是神清气爽,硬硬朗朗的,顶天立地,从不服老。其实,仓库就是最大的一个农家院落:木板的墙壁,木质的立柱,石头的桑登,青瓦的屋顶。在每一个寨U4K+HiEvauBmJKoFn4QzTxYdIE5eQGZqZKJrtG9xHIs=子的最显眼处,占每一个寨子最好的风水,成每一个寨子最好的风景。
秋天,一山山的庄稼背下山后,一垄垄的谷粮背进筐后,村里的仓库就是一个丰收的拼盘和风景了。五谷杂粮的五颜六色,都集合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比你好看,比我好看,比花姑娘好看,比小帅哥好看,比任何风景和相好都好看。不信,你看那些从田里刚刚上岸的人,看那些从地里刚刚收工的人,他们发自内心的笑,他们脸上像水从杯里扑出来一样的喜悦和满足,就知道那仓库的成色有多么好看。那是他们一年的心血、一年的回报啊!怎么不喜?晒谷场上,一大片金黄的稻谷晒着。稻谷金黄,阳光金黄,稻谷和阳光的金黄在晒谷场上耳鬓厮磨着,散发着迷魂的清香。四周一排排的房梁上,挂满了一提提的苞谷、一提提的高粱、一提提的小米、一提提的黄豆。白色的苞谷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红色的高粱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黄色的小米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黄中带灰的黄豆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若不同颜色的彩带,像土家多彩的织锦,把本很普通的仓库,围成一个灿烂锦绣的画廊。
粮食进仓后,晒谷坪就剩下空旷而干净的青石板了。一块块一两米大小的青石板,早被岁月磨得光溜溜、亮晃晃的了。孩子们就会有事无事跑去,打闹,玩耍,游戏。那么大一个晒谷坪,有的是地方安放孩子们的童年。他们在晒谷坪上摔跤,踢毽,跳房子,刷陀螺,拣码子,躲咕哩咕,甚至沿着柱头,爬上仓库的楼阁里,一顿乱喊乱跳。我也跟所有的湘西孩子一样,就是在仓库的晒谷坪前疯大的、野大的。因为,除了大山,仓库是我们湘西孩子唯一的乐园。
没想到,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田土到户,家家都有小仓库了,集体的大仓库竟废弃了。也没想到,我年少的青春,会在仓库里度过好几个年月。
1978年的一个日子,因为农村分田分土,一直牵挂我们的舅舅找到母亲,要母亲迁居到舅舅家去,分田分土,以便不再颠沛流离。舅舅家,一个寨子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姓。一个寨子年长的男人,都是舅舅。年长的女人,都是舅娘。年轻的,就是表哥表妹。他们所有的人都不愿看到他们的亲人一直在外漂泊。因此,我们很顺利地迁居到了舅舅家,也很顺利地分到了田土。舅舅是生产队多年的队长,跟所有隔房的舅舅商量后,生产队废弃的仓库成了我们母子的家。
舅舅家住湘西保靖县水银乡马湖村梁家寨。寨子只十多户人家FFkl/CZ13gQydhUrA8pdWxG22XDNjccuGRDf47xrg9Q=。集中在一面山坡上。房前屋后的山坡上都是油茶树。山与山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嵱沟,上高下低,一嵱沟的田。
仓库变成我家后,就常常有人到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来。因为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片园圃和油茶林。园圃就是菜地,莴笋、辣子、韭菜、大蒜、白菜、青菜,什么都有。寨上人来扯白菜萝卜或摘酱果辣子时,都会边扯摘边跟我娘讲话,如果我娘有什么要做而做不了的,他们会出了园圃帮我娘做做,没什么做的,他们就会丢一把菜就走。娘就会拉着他们不让他们走,留他们吃饭,菜不好,心却诚实。亲热的样子,就像很多年没见面的亲戚。
那片油茶树不怎么茂密,但却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的,绿。油茶树开花时,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因为花一开,孩子们就有糖吃了。油茶花的花期,是所有树木里最长的,每年冬月开花,来年春天才落。因为花期长,又经过了冬天的霜打、春天的雨沐,油茶花的花蜜特别的甜。一山山白色的油茶花,像一山山栖息的白鹭或蝴蝶,于绿色中白茫茫一片。花心里,有一朵朵黄色的花蕊,一包包汪汪甘露淤积着,亮亮闪闪,甜得人晕!一放学,孩子们都会跑到我家屋后的这片油茶林来,攀下一枝枝花,收圆嘴唇,吸花蕊里的糖水。一路吸过去,个个嘴唇周围都是厚厚的一层花粉和结晶的花蜜,那花粉和结晶的花蜜都黄黄的,把孩子们糊成了一个个花野猫。
山茶花虽然很甜,母亲心里依然很苦。能够住进仓库,母亲当然高兴,她漂泊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让孩子安身立命,不再在风雨中流浪、飘摇,心里稍感安慰。但这毕竟是舅舅们施舍的。母亲想的是有一栋用自己双手竖起来的房子,那样才心安理得。仓库虽好,却非常小,只有一个大间。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生产队的仓库,大也大不到哪里。母亲和妹妹睡在仓库里面,我就睡在仓库楼上。仓库的门,也不好关。仓库门不像我们平时的门,就一扇。仓库门全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关时,从最底下一块,一块一块地关上去。开时,从最上面一块,一块一块地开下来。很麻烦。来了客人,也没地方坐,只得在旁边搭起的一个小偏房里坐。于是,母亲就做梦都想着有一栋自己的大房子。
小木屋
小木屋是母亲和妹妹手里的一本诗集,是母亲和妹妹用汗水和心血,还有湘西女人坚韧的美德,一行一行,一页一页,装订成册的。
为了这本诗集,母亲和妹妹写了6年。
那时,我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已经出嫁到很远的地方,同母异父的哥哥也回到了他父亲身边。我又在离家很远的一个中学上学。在母亲和妹妹把这栋小木屋竖起的四年里,我都在学校里,做着我的大学白日梦。寒暑假,我都在学校里勤工俭学,认真读书,为的是能够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我没有为这个小木屋背一片瓦扛一根料,都是母亲和妹妹像燕子衔泥一样衔起来的。于母亲、妹妹,还有那栋小屋,我都是有罪的。母亲为了我们几兄妹吃苦受难,落了一身的病。心脏病、风湿,特别严重。一遇冷水或者风寒,就会大病不起。生活的担子落在了我年幼的妹妹身上。现在,我是这样的善良、大度和无私,但那时候,为了考大学,我是极为自私的,我根本就没考虑过母亲的病有多么严重,也根本没考虑过妹妹的肩膀有多小多嫩。妹妹跟我一样从小就成绩特别好,还能歌善舞,知书达理,深得老师、同学和寨上的人喜爱,但,妹妹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明星梦和大学梦,辍学了。她心疼母亲。她要帮母亲挑起家庭重担,成就我的大学。11岁,那是一个比花还轻的年纪,一口空气,就可以把她吹跑。每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母亲和妹妹,忙完了田里地里,就会双双到山坡去砍树,然后把树从山底抬到山顶。一个病老,一个小弱,每天最多抬上200米!那实际上不是抬,是一点点挪!从山脚挪到山腰,从山腰挪到我家,一挪就是4年!树料齐了,母亲和妹妹,又一人一头,用锯子锯成木板。木屑尘土一样一把把落下,板子薄饼一样一块块锯出,待一栋木屋的木板齐时,又是两年!六年里,母亲和妹妹肩上手上的皮肉,都一块块烂,一块块掉,最后成了厚厚的茧,砧板一样厚和硬。那刀都刮不烂的茧,就是我最深最重的罪孽!
因为相处太久而有些摩擦的亲朋们终于看不下去了,一起拢来,帮母亲立起了房子。房子建好的那天,母亲请人放了两场电影,感谢亲朋好友的照顾和帮忙。客人散尽后,母亲和妹妹都抱着柱头,放声痛哭。这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小木屋,是我们真正的家啊!有了这房子,母亲也不用听人闲话,受人非难了啊!她的孩子,也能够人前人后抬起头了啊!哪能不哭?
小木屋的确是小,但有三间,还有楼阁,比起仓库、油坊和别人的屋檐,那是天上和地下。母亲爱惜得像家具一样,每天都会把墙壁用抹布揩揩、擦擦,生怕落了灰尘。房前屋后,更是要一天打扫两次。
这典型的土家山寨的小木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却是母亲和妹妹一老一少两个女性的杰作,比我现在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深刻都伟大都动人。一根根黄铜色的柱,是岁月青葱的手指,点拨蓝天一片霞。一片片青灰的瓦,是岁月沧桑的指甲,涂染大地一抹画。而一块块泥黄色的壁板,则是岁月宽厚的脊背和胸膛,停泊一个温馨的小家。
在旷远而迷蒙的一片大山里,小木屋像一个积木,静静地坐着,看花开蝶飞,听鸟叫蛙唱。白天的蝴蝶鲜花,还有蜻蜓小鸟,都是从山景里长出来的,一山一山的景色,都被花鸟们浸润得鲜活而生动。稻田里,夏夜的蛙声,此起彼伏,把夜色唱出颗颗星星,把星星唱成抹抹月光,把月光唱成粒粒萤火。星星挂在屋顶,月光铺满坪场,萤火四周飞舞。母亲和妹妹总会拖一把椅子,坐在星空下歇凉。有时候,母亲给妹妹讲一些故事;有时候,母亲和妹妹扯一些家常;有时候,母亲就不由自主地唱几首山歌。母亲苦了一辈子,也哭了一辈子,现在终于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了,终于可以给她的几个儿女交差了,哪能不唱呢?母亲的歌声很轻很轻,像纺棉线纺的,像小溪水流的,绵长而酽醇,明净而悠远。夜空下的歌声,是极具穿透力的,一个小小的音符,就可以如银针飞击,穿破夜空。寨上的孩子和年轻人,都会被母亲的歌声吸引过来,围在母亲身边听歌,如痴如醉!久而久之,一个寨上的年轻人和孩子都会唱了,一个寨上的民歌,都是母亲的传世作品。我和我妹妹之所以歌唱得如此之好,全是母亲的民间遗传。母亲就像在稻田里撒谷种一样,一把山歌撒出去,满田的歌苗就长起来,满心的甜蜜也蹿出来
乡下人,没有什么可以快乐,只有歌声。也没有什么可以表达快乐,只有歌声。
像手里的一段布,母亲总把小屋裁剪得花枝招展,如花似玉。母亲先是自己买了桐油,把小屋刷上几层桐油。木板上刷上桐油,既可以防虫防腐,又可以防潮防晒,还显得富贵金尊。阳光一照,金黄的桐油闪闪发亮,整个小屋金碧辉煌,一派大富大贵的气象。
母亲和妹妹都是织锦的高手。不用描图,也不用飞针,一台木织机就可以把各色丝线织成五彩斑斓的霓裳锦缎。唧——唧,呱——呱,两只小鸟织成了。唧——唧,呱——呱,一对鸳鸯织成了。再唧——唧,呱——呱,一片云彩、一坝田园、满山庄稼和乡村爱情,织成了。织成一幅,母亲挂在房梁。织成两幅,母亲挂在房梁。织成三幅,母亲还是挂在房梁。一年下去,我们家的小木屋,全是美丽的织a2225522033708c62864a629a87c2febdde41d4d4b23b07fb0c5bffca1309ad8锦在蓝天丽日下飞动了。
那织锦真个是美啊!若朵朵争艳的花朵,把一年四季,把乡下民间,绽放得朴素而惊艳。
不知什么时候,燕子就悄悄地飞进了我家。燕子总是这样,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落座在农家的屋檐下,把一生的行程筑成燕窝,交付给好客的主人。一点一点的泥,衔成一个圆圆的家。一个个圆圆的家,是燕子捧给农家人的心。这一群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孩子,是母亲眼里最为吉祥的事物,跟鲜花一样,跟喜鹊一样,跟她美好的孩子一样。母亲每天看燕子云上云下地飞,却不知道燕子吃什么,就心疼地问妹妹,妹妹也不知道,说好像是虫子。母亲每天就到地里挖蚯蚓放在地上,等燕子来吃。可燕子根本不敢吃那蛇一样的动物。母亲就把蚯蚓在火里烧熟,放进窝里,等燕子去吃。燕子衔泥,母亲衔爱,燕子在我家舒舒服服地享受母亲的恩典,安营扎寨,生儿育女。知恩图报的燕子,每次看到母亲时,总是会欢天喜地地不停跟母亲打招呼,给母亲唱歌,围着母亲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母亲,也总是满足地看着,对它们点头,对它们微笑,对它们鼓励地挥挥手。燕子的燕窝在母亲的背影里越做越大,燕子的燕儿在母亲的背影里一窝窝飞出,母亲像喝了一杯浓稠的甜酒,在燕子呢喃的歌舞里,醉成我们永远的乡愁。乡下人,都是这样,一点芝麻小的快乐,就是比天还大的幸福。母亲在小小的快乐与大大的幸福里,想着儿女,期盼来年。
吊脚楼
吊脚楼,既不是陕北的窑洞、苏州的园林,也不是安徽的重檐、福建的围楼。它只是我们湘西土家族苗族典型的民居。在一望无际的苍翠里,在莽莽苍苍的碧绿中,常有一栋栋的吊脚楼飞进我们的眼帘。朴素的身姿,端庄的面容,都像民间赤脚的村姑和情郎,不露声色,却眉目含情。一朵一朵,像开在河边的野花。一丛一丛,像长在山根下的蘑菇。单个的吊脚楼,是独立寒秋,鹤立鸡群。群居的吊脚楼,是手心相连,亲密无间。
湘西的吊脚楼,或依山而建,或临水而居,或依山傍水,占尽人间风水。正屋建在实地上,正屋的两头都是厢房相连。两头的两排厢房,像正屋的两个孪生兄弟。一样的鼻子眼睛,一样的高矮胖瘦。厢房悬空而建,以柱子支撑。悬空的厢房就成了楼。楼上有走廊,楼的四周都悬空吊出几尺长的柱子。像人双脚悬空地坐在一个高高的土坎或板凳上,所以叫吊脚楼。吊着的每一个柱子,底端都圆圆的,像木制的灯笼,雕刻着各种花纹和图案。所以吊脚楼,实际上是指正屋两边连着的厢房。吊脚楼上住人,吊脚楼下就可以码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者就那么空着,什么也不放。吊脚楼因高悬地面,最大的好处,就是通风干燥,防潮防湿,防毒蛇野兽。
吊脚楼的正屋,是湘西人饮食起居最重要的场所。平凡人家的吊脚楼,其正屋多为三问。大中户人家的吊脚楼,其正屋多为五间、七间甚至九间。有堂屋,有火床(煮饭的地方),有卧室,有客房。而厢房楼,主要是放些其他东西,或者老人小孩睡觉。
我家的吊脚楼,是隐没在一片翠竹丛中的。
竹,是湘西最常见的植物。竹在湘西,最受欢迎。正像一粒火可以燎原一样,一根竹可以发遍千山。它预示着兴旺的人丁,预示着蓬勃的生命,预示着财源的茂盛。因此房前养鱼,屋后栽竹,是湘西人最乐意做的美差。
我家的竹,是母亲和妹妹在修了小屋后栽的。那年,母亲从一个亲戚家挖来两根楠竹栽下,第二年,就变几十根了,第三年,就变几百根了。转眼,就是绿蒙蒙的,一大片了。风一吹,绿意一片片招摇,一片片倒伏,绿色的声音从屋顶上沙沙响过。茂密的绿色,生长出茂密的诗意,温柔而坚挺。坚挺的是齐刷刷拔地而起的身姿,温柔的是整齐齐俯首而立的头。阳光落在翠竹上,阳光是绿的。鸟翅落在翠竹上,鸟翅是绿的。母亲和妹妹的歌声落在翠竹上,母亲和妹妹的歌声是绿的。霞光烧过的时候,母亲和妹妹,总会坐在吊脚楼的坪院里,看绿竹枝头百鸟跳跃,听绿竹枝头百鸟和鸣。那被霞光和绿色染过了的鸟声,一声比一声脆,一声比一声甜。特别是一场春雨过后,当竹笋像诗歌一样,从竹林里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时,母亲和妹妹听得到竹笋破土的声音,听得到诗歌激动的喘息。那诗尖尖的,小小的,一圈一圈、一寸一寸地从地里旋出来,带着一点点叶芽,含着一点点嫩壳,像成千上万只鸟嘴,对着蓝天,唧唧合唱。
我家的吊脚楼,建起来很简单,也就是在小木屋的两头,各接了一排厢房。也就是说,两头各接了两间悬空和吊脚的楼房。小草一样的母亲,被生活的大山重压了一辈子,她也该在宽敞的吊脚楼里,轻松而敞亮地过她的晚年了。
像一个抱着双手,单腿独立,靠在墙上,望着远方的思想者,我家的吊脚楼,也正背依青山绿水,默默凝望。凝望沧桑的岁月,凝望新生的希望,凝望母亲远去的凤凰。是的,母亲像凤凰一样远去了,母亲的吊脚楼却地久天长地留了下来。吊脚楼的一些章节,吊脚楼的一些画面,吊脚楼的一些质地,都带着母亲的体温,在民间闪光。
开始,我家的木窗都是简单地把十几根木条,一根一根整齐地隔开,留出空隙,透出光亮。母亲从外面请来最好的木匠,把窗子和门,都重新改成花格的,雕上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刻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把呆头呆脑的木头,硬是变成了一本有生命、生活、生气及艺术的活画图。你看,门框上刻着的草地和树丛里,有一只鹿,有一群蜂,有一只猴浑然地连在一起,那意思是“一路封侯”;门板上的一株腊梅怒放着,有一只喜鹊停在梅梢,就是“喜上眉梢”。想想看,一路封侯了,哪能不喜上眉梢?而窗格上雕刻的鲤鱼、雄鸡、牡丹、百合、蔬菜、瓜果等万事万物,都栩栩如生地表达着年年有余、百年好合等吉祥的愿望。母亲,真是人间最伟大的写手,任何作家艺术家,都在母亲富于诗意的想象里,黯然失色。
吊脚楼下悬空的两个厢房里,母亲在一个厢房安上了碓、磨,在一个厢房堆放着杂物和柴火。安着碓、磨的厢房里,挂着簸箕、篾篓、辣椒,码着柴火的厢房挂着斗笠、蓑衣和筛灰篮。闲不住的母亲,不管下地做不做农活,每天都会带一小捆柴火回来,天长日久,就是一厢房的柴火了。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根一根,一捆一捆,像砌的大小一样的砖墙。那碓,是用一根粗大的木头做成的。粗大的木头前端钻一个空,再在空里塞进一根手膀子大小的木头,扎紧,钉上铁皮,碓头就出来了。碓头下端尖尖的,像一个巨大的子弹头。木头的后一端则削成厚厚的木板,叫做踏板,用于脚踏。碓窝,则是石匠花无数个工日,用一个大石头锉成的石槽。或圆或方,埋进土里,露出一截。舂碓时,一只脚在踏板上使劲一踏一放,碓头就高高扬起,高高落下。人在踏板上起起伏伏,谷在碓窝里越春越烂。把春烂的谷米在筛子里一筛,壳是壳,米是米,干干净净。
母亲舂碓时,还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竹篙上装着一把弯弯的棕树叶杆子,边春边用竹篙搅拌碓窝里的谷米,以便受力均匀,把所有的谷米都春到。母亲在踏板上左右摇晃的身影,母亲边踩踏板边搅匀谷米的姿势,是那么的协调,那么的匀称,那么的优美,简直就像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在跳一种别开生面的劳动舞。是的,这是劳动,这是舞蹈,这是母亲的劳动、母亲的舞蹈,是母亲奉献给世界的最质朴伟大的舞蹈。其实,母亲又何止是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她脚下踩着的那个踏板不是一把琴吗?她手里拿着的那根竹篙不是一张弓吗?她一弹一拨的声响,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吗?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乡村音乐演奏家!
母亲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老变瘦,我们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美变俊,日子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富变好。大姐从一个放牛娃变成了领导干部,妹妹成了国企的一名职工,二姐和哥哥虽然都在农村,他们各自的几个儿女却都走上了工作岗位,他们的日子,也平凡而殷实。而我,则一步一步地,从山村走出了湘西,从湘西走到了北京。从流浪的屋檐,到暂住的油坊,从简单的仓库,到温馨的小木屋和宽敞的吊脚楼,我历经艰辛而终获幸福的家,像小小的一滴水,反射着时代的光辉;我看似奇崛但却快乐的平民生活,像淡淡的一点绿,映衬着这个时代的底色。时代在变,家也在变。家,国,和时代,是一根血脉上的同一个细胞,相亲相爱,相生相息。一个好的国家,必定有一个好的社会。一个好的社会,必定有一个好的时代。一个好的时代,必定有一个好的年头。正像老母亲说的,好的国家社会,好的时代年头,都被我们赶上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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