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日,傍晚,垛田镇北腰村老王撑船接我们在垛里环行。老王有着垛上人特定的脸形和黝黑肤色。像大多数垛上人一样,老王兼有渔民和菜农两种身份。他的船是一条装有活水舱的小渔船,这种装置在垛田地区常见,用于捕鱼,也可用于垛上交通以及浇水等劳作。我们一共上船五个人,刘春龙,余延瑞,李松筠,冯镇长,我,足够的重量,渔船水舱立即进水,船却在老王的篙子下,稳稳驶入垛子里。
天气在初春,今年的气候比去年要冷,离清明不到一个月,垛子上的菜蔬还趴在地上没有起身,但香葱长得很旺盛,每一个垛子上的葱与垛子下面的水,皆是青色。一些农民,蹲在地里起葱,大多为中年以上夫妇,男人起了葱,女人扎捆,垒起堆,盖上塑膜,等待第二天收购。偶尔也能在垛子上看到几棵果树,这些树木在本地的水土结不了好果实,也就每年开花,算是点缀垛上风景。垛上因为有水的滋润,出产有名的垛田龙头芋,但要到夏秋季节才是它的茂盛期。我们的船在垛子里行走不到一个小时,下船时,太阳已经开始沿着垛子渐渐沉落,竖立在几个大垛子间的油井铁架好像突然间升高了许多,将垛子压低到暮色当中。
与走访其他镇不同,我对垛田的了解,主要通过反复阅读垛田地图。事实上,这块在本地人眼里如同“八卦阵”一样复杂的地形,船行其中的结果只能给你扑朔迷离的印象。读图是唯一能够让你清楚的方式。我读的这幅地图由刘春龙提供,原大近两平米。据刘春龙说,他这张1970年代绘制的垛田地势图,原作现在兴化仅存一幅。刘春龙出生垛田,长在垛田,对于这张记录垛田原生态风貌的图纸,他充满信任感。目前他正自觉承担垛田的保护工作,连他这样土生土长的人,也得依靠这张地图,查核和划分垛田保护的核心区和控制区的确切位置。刘春龙为本市文广新局局长,但他对垛田的爱护不只是乡土情深,而是出于一种理性认知。2010年,春龙在南京农业大学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上,以垛田为田野对象,与国内外众多专家讨论了关于农业文明在现代性遭遇中的文化保护问题。他的表现似乎更像一个人文地理学者而非政府官员,这个角色其实让他有点尴尬。
从地图上看,垛田早前应该属于得胜湖湖区。这个兴化中心地区最大的湖泊,在撰写于1930年代的《兴化县小通志》记述里,面积还有大约三十六平方里,与泻湖时期相比,显然这个面积已经缩小很多。得胜湖原名缩头湖,该名称可能就与它向东缩退后形成的地形面貌有关。经过泻湖期以后,得胜湖西部与南部形成了一片低平水洼。垛田就在这片水洼中,地图显示垛田约占水洼面积三分之二以上。由于治水需要,当年(在明万历时期的《兴化县志》记录中,至少在16世纪前)开挖了起源于得胜湖的车路河,这条由西向东的水系,不仅起泄水作用,而且在将垛田切成南北两个部分的同时,也加强了垛田地区土地种植功能,使原来以渔业为主转变为以种植业为主。但垛田的种植,又与本地区其他地方不同,它不种植稻、麦,而是种植蔬菜,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以来,蔬菜种植是垛田的主要生产方式和地方产品,从而在整个农业区内形成特殊的经济板块。
垛田得名具体在什么时间,暂时还不能确定。根据《兴化县小通志》作者转述《咸丰兴化县志》的说法,至少在19世纪后期,垛田已是兴化地方志或水利志叙述中的区域名词。垛田,“以垛为田”。这种特殊的造田方式,肇始时间在11世纪到12世纪。地方志与民间故事提供了两种可能性。前者依据是11世纪20年代范仲淹在兴化地区的水利建设,这位主政兴化的杰出官员,通过兴修捍海堤防止海潮侵袭,为本地改造低洼盐卤地创造了条件,当地原住民得以在湖沼中垒土成垛,以垛为田,开始耕作种植。后者则较志书的史料分析更多想象性,然而作为民间记忆仍然是地方知识的有效支持。12世纪初,得胜湖一带是宋金战争江北战场之一,南宋朝廷以这里为屏障与北方金政权展开对峙与角逐。南宋王朝主力部队统帅岳飞,“领通泰事,镇抚兴化”,率军驻扎在此并北上攻击金王朝军队,1130年淮上三捷后班师得胜湖,于湖边竖立军旗,从此得胜湖边有了一个叫旗干荡的地方。这场持续多年的民族战争留下来的果实,正史或者另有记录,但对兴化而言,却是特殊的军事遗产。当岳飞这位十一世纪著名统帅率领下的士兵们,为了扎营需要,在旗干荡周围因地制宜垒土为垛后,这种低平水洼上的人工高地,被本地原住民加以效法和扩展,改成了可供种植的土地。从此,这里的渔民便不再单纯捕鱼,而是亦农亦渔。他们从此也不再漂泊水上,而是上岸落根,最后形成了代表性的“三十六垛”,即三十六个自然村庄。三十六垛上的居住者,为有别于其他地方的种姓人群,自称“垛上人”。
手工绘制的平面地4I8TSnMC3wqGgkM2u6wrBXJipzy2qMWF9FLP1Q1WX6k=图,不但提供了垛田各村庄布局,同时还能看到垛田地区在1970年代垛田种植区内数千座垛子的大型组合,尽管垛子的细部无法辨识,然而这些垛子却千差万别形态各异引人入胜。用于种植的“垛子”,折成平面面积大概有2万亩左右。在垛田镇文化站前站长李松筠的乡土文集《垛上杂谈》中,对这种种植性的垛子有较为细致的描述。它们高矮大小不一,低小的垛子,离水不过一米,宽度不过几米,高大垛子可以高到离水四五米,面积大到一亩;垛子间的水道也宽窄不一,宽的可行大船,窄的只走小划子。正是由这些具有种植功能的垛子,构成了垛田主体地貌和地形,同时体现出垛田作为特殊的乡村生活与社会空间的生态文明性质。
三十六垛以何家垛为中心,在后来的车路河两岸呈南北双翼展开。三十六垛对于垛田地区,现在只能是一个想象性的历史描述。早在三十多年前这份地图上,三十六垛标名,就只剩六个。这六个垛是刘家垛、翟家垛、沙家垛、何家垛、仇家垛、王家垛。在垛田本地人的口述中,还有费张垛、大徐垛、小徐垛、严家垛、麻羊垛等,1992年的一份由姚卿云搜集的地方知识文本中,记录旧名共有十八垛。各垛名消失的原因,可能与1950年代与至1980年代兴修水利,不断开河筑圩有关。新的河道与圩堤改变了垛子的结构,形成了一些新的居住地。例如我们去的北腰以及一河之隔的南腰,就因开河的影响,过去的垛子村一分为二。除了以垛为名之外,初时这里还有以“荡”、“湾”、“港”、“沟”等为名的自然村庄,反映了大湖泊之外,还集中一批较小水泊,并由此形成一些依水而居的形制大小不等的村庄,比如有个叫绰口荡的村庄,它由一户姓钱的渔民定居发展而成。
何家垛从1957年起到1993年即为该乡、公社、镇政府所在地(1993年后,垛田乡政府搬到翟家垛与小戚村之间),因地理位置而选择为社会中心,这与各乡镇的政治空间架构基本相同。但何家垛对垛田地区的重要性,则是由更早的种植与产品带来的经济特点形成的。姚卿云的地方知识文本中,有对垛田地区种植史的简单介绍。十七世纪后,垛田盛产蓝草。蓝草分为大蓝小蓝,两种草都是制作蓝靛的原料。蓝靛在手工业文明时代为染布专用,而中国蓝布在洋布占据市场之前的漫长时间里一直是主要日常商品,城乡需求量都很大,蓝靛自然同样为各地染坊所必需。垛田各个大小不等的垛子上,长满了这种叫蓝的经济作物。秋天到了,等待收割的蓝草,覆盖千垛万垛,沉绿碧水相映相衬,将垛田染成一片青色。作为蓝草产地,垛田成为蓝靛在扬子江北的重要供应地,这时候的何家垛,既是蓝靛生产基地,也是蓝靛交易基地。何家垛周边河浜,到处安放着制作蓝靛的大缸,当地人叫缸塘。因为制造蓝靛时原料与成品有一定比例,大约一分土地上长出的蓝草可以造出一缸“蓝水”,本地人就用此来衡量垛子面积,这样原本难以测量的土地面积反而比较精确了。当年何家垛蓝草种植与蓝靛生产总量,已找不到统计数据,但见于记录的专业经营蓝靛的商行有几十家。每到秋天,淮东靛商纷纷集聚何家垛,使这个水上小镇呈现出一片繁荣昌盛的经济景象。但这样的景象,差不多维持到1930年代末。机织“洋布”连同新式化学染布技术,迅速代替中国蓝布制造进入广大市场,蓝靛染布的历史几乎戛然而止,何家垛的蓝靛生产和交易也在短短的1930年代中期衰落,靛商们的身影在何家垛九井十三桥从稀疏到消失,最后蓝草也在垛田地区彻底退出种植业,代之而起的则是油菜种植(后面再叙)。虽然1930年代垛田如中国南方大部分乡镇一样遭遇了现代技术文明下的经济转折,但何家垛在该地区的位置一经形成,便有了延续不变的基础。
垛田1957年开始设乡,1958年改名人民公社,1979年恢复乡名,2000年撤乡并镇为垛田镇。从车路河南岸公路向东,才几分钟就到了现在的垛田镇政府。实际上兴化新城区已连接了垛田,并且继续向东向南扩展,规划中的新城市红线划到了十几里路外的张皮村。这既是近十年城市大肆扩张造成的普遍势态,同时也反映了垛田在这种势态之下,与城市之间一种新的地缘和经济关系。
《兴化县小通志》考证兴化县城建城史,引用可靠资料写道:兴化“因昭阳镇遗址,联络附近垛田,合而为城”。按照这一说法,兴化城其实早已将垛田的部分收括在内。“合而为城”的时间,发生在什么时间,小通志的作者没有明确说明,从该志的叙事连续性上,或许可以认定在13世纪初,也就是那时候,以昭阳镇为址,兴化重建了它的城市。面积达到“周三十六里”的新城,自然取用了东南一带垛田大片土地。不过,那时候的城市兴建与今天的城市扩容不能等同看待,至少它不同于现代化下的城市发展要求。关键之处,还在于中国城市与乡村在前现代时期尚处于一种平衡的联结之中,城市与乡村的空间关系亦属于共同的文化建构,彼此很少利益的对立与冲突。在此历史与文化关照下,当垛田合于兴化城,从那时候起,两者之间便缔结了一个长期约定,这个约定将城乡之间定位在一种有趣的审美关系之上。出兴化城东水关,一条大河使兴化城与垛田隔水相望。这条大河划设了城市与乡村的空间对应,而在某种间离效应下,垛田提供了城市所需要的“田园风景”。经过明清几代文人总结,垛田计有“十里菱塘”、“两厢瓜圃”、“胜湖秋月”三种,成为河西城市长期莅临与欣赏的对象。有关“昭阳十二景”中的这三景,在地方文人的诗词歌赋中不停地得到抒写,这使乡村文明与前城市文明时代,显示出相敬如宾般融融之乐。垛田地方文化保护者和书写者,在提及垛田往昔与兴化城的关系时,特别重视讲述郑板桥的故事。这位兴化城里的著名文人兼书画艺术家据说“借生”在垛田下甸村(据有关郑板桥传介绍,当时郑母临产时家里停着祖母灵柩,按民俗不能在家生产,故到一河之隔的下甸村“借生”,下旬村紧挨着板桥养母费氏所在的费家垛),后来居住兴化城东门,作为传统的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联系人,郑板桥本人即象征了这种城乡空间审美关系深刻的可能性。他的十首道情作品中的一首《老渔翁》,被认为是在垛田特有空间里创设的一种生活情境和高尚精神,甚至他的书法风格“乱石铺街”亦可能来源于垛田地貌的启发,可以推测,受垛田地貌的影响,“乱石铺街”实为“杂垛戏水”的艺术模拟。这样一种城乡关系,不仅通行于明清之际历史记录,即使在1980年代之前,还能够在一种对乡土风情诗意化的描写中看到历史的余绪。比如“河有多弯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尽管在现代背景下显得相当勉强,但维持这样的关系,至少对垛田而言仍然能够坦然接受城市对于乡村的光顾。
无论垛田为城市贡献过什么样的风景,也无论垛田风景是否在历史中被过分美化,我到垛田的动机,显然受到垛田与城市之间这一先期关系的影响。也就是说,我想知道,当垛田从1990年代重新被纳入城市扩张的要求之中,是否与过去不同,垛田作为乡村的态度和立场是否发生改变?或者说,垛田被城市蚕食,并且这样的蚕食逐渐演变为吞噬的处境,又会给垛田带来什么样的未来?
以翟家垛村为例,翟家垛在车路河南岸,是垛田地区离城市最近的村庄,距离大约一两公里。这个村绝大部分人姓翟,翟姓一族在这里已聚居数百年。全村分散住在七个土垛子上,后面是一条大河。现在的翟家垛连同它的所有土地河流,在最近十年的城市开发中变成了一片商住区。垛田人或许现在还能凭印象指出翟家垛的位置,用不了多久,会连这点印象都要丧失。那么,对于翟家垛的翟姓一族,他们唯一可以保留的就只能是记忆了。农民翟应松年近八旬,他最坚固的记忆是,“翟家垛庄后头大河中,有一个凤凰墩子,凤凰墩子对着河北的上方寺”。他的记忆已印成文字,不用说以后翟家垛所有的后代,就只能用翟应松的记忆来填补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空间了。
这样一种缺失性的地方心理,在垛田镇政府办公室的座谈会上时隐时现。座谈会是应我的邀请安排的,通常作陪的是镇里主要领导人与镇文化站长,这次也不例外。参加座谈的除陪同我的刘春龙外,有余延瑞、垛田镇镇长冯春华和镇党委赵副书记以及前文化站站长李松筠等人。我在一年多的乡镇访谈中已经习惯了文化站站长的在场,我觉得,不仅按我的访谈需要,文化站站长是最合适的发言人,即便对乡镇政治经济文化的了解而言,文化站站长角色也多超过宣传委员。李松筠全面详细地叙说了垛田,带着浓厚的乡土情感。讲述过程中,他把自己的一本名为《垛上杂谈》的书送给了我。如前所写,李松筠关于垛田的乡土纪事,给我提供了观察垛田的许多实用资料。但我要说,当座谈会涉及垛田镇各种数据时,其中地方发展与土地是一个令人忧虑的问题,与垛田历年来经济指标的增长相比,土地缩小则对垛田造成了最大的潜在压力。垛田所辖各村种植与水面面积相加共有近九万亩(查对不同时期的资料,这个数字略有出入),其中水面面积大约为种植面积的一倍,2000年后迄今十年时间,包括翟家垛在内的十个行政村,划入新城区的版图,共有一千多亩土地成为城市商业开发用地,超过垛田总面积的10%以上。对土地急速减少带来的空间压迫,垛田镇普遍感到不安,但也没有解决办法。以垛田镇的行政职能,它既不可能改变城市扩张的势头,而且城市扩容对地方经济亦会带来各种利益,镇政府受制于种种因素,不会也不可能拒绝这些利益。问题的实质当然不是土地存量的多少,而是城市扩张对垛田形成的空间威胁,这个威胁不是经济的,也不属物质的,而是环境、社会和文化的威胁。
在今天,城市对乡村的威胁,显然产生于城市对乡村空间的一种现代性的资本压迫关系之中。我们知道,进入现代以来,城市以剥夺乡村发展和强化着资本,并由此建立了城市的空间权力,反过来城市又以强大的资本和权力加快对乡村空间的侵入。也许二十多年前像兴化这样的县级城市,还不足以具备这样的资本权力,但现在被纳入资本体系中的兴化城市,已非当年的“农业”城市,它在短短十多年时间里,就显示出资本的力量和逻辑。因此,现在的兴化城市一样表现出对乡村空间强烈的侵入欲望和需求,也因此,我们看兴化城市与它接壤的垛田之间的所谓城乡关系,再也不会是以前那样的睦邻,再也不会有以前那样的审美。像所有那些快速发展的城市一样,兴化表现出对垛田一种居高临下的空间威胁和直接侵占,而在此情势之下的垛田,显然已岌岌可危。垛田还能存在多久?在人们的预测中,这个危险似乎一天比一天迫近。因而,对垛田未来的忧虑,正日渐进入“垛上人”的心理情感中。我们没有办法通过统计方法来指出这样的心理情感的普遍程度,但在与垛田话题相关的许多场合,你能切切实实感受到。至少在当天的座谈会上,我就能感觉到冯镇长和与会者的忧虑。他们都是垛田人,他们的忧虑出自对垛田未来自觉的责任,或者说是一种“垛上人”的道义。我和他们的座谈会,因此最后也成为关于保护垛田的讨论会。
说垛田现在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垛田,主要不是在一般意义上阻止这个地区被城市吞并。其中理由,也不是把垛田当做……一般的地方空间和地方文化来保存,以对抗城市扩张与城市化的现实,而是因垛田有着特殊而必要的保护内容与保护价值。这就要谈到2008年江苏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对垛田的定性了。
这次全国文物普查,在兴化地区的重要收获是“发现垛田”。垛田以它的独特地貌,第一次被确定为农业文明遗产而列入省级和国家级保护项目之中。按刘春龙后来提交给农业文明遗产学术讨论会论文提纲中的说法,垛田地貌在中国农业地区独一无二。垛田地貌特点首先在于它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垛田人通过生产劳动创制出来的地形表征。第二,在漫长的历史时间中,垛田利用其地貌特点,形成了垛田才有的“原始”耕作种植技术。第三,垛田地貌影响了垛田人的生存,所谓“垛上人”,不仅是指居住习惯,而且还包含了他们的活动方式,以及生活知识和生活观念。所以,垛田地貌作为农业文明遗产所涵盖的意义,不仅仅是它独异的地形表征,还有它的人类生态性。垛田重要之处,是它在兴化中心地区以这样显著的地貌形态构成了一个能够体现水乡农业特质的生态圈,因此垛田的存在有其不可替代性。垛田保护,既要对作为历史文化遗产的垛田地貌负责,同时也要对作为人类生态资源的垛田地貌负责,而后者更具保护的现实价值。
但“发现”垛田容易,而保护垛田却不那么容易。关于垛田的保护,刘春龙列出了最近十多年遭遇的若干种困境:
1、近年来防洪圩堤的重建,在防洪能力得到保证后,不再需要保持垛子的高度。2、土地承包,农民为了扩大种植面积,不断“放岸”(将高垛挖低填平原有垛子间的河沟)。3、出于建筑材料需要,垛田黏土大量开挖用于制砖。4、种植中化肥全部代替了传统河泥水草自然肥料,河沟得不到清理而逐渐淤塞,影响了垛田地貌形态。以上四点属于损坏,刘春龙指出的第五点,城市扩张为目前最主要和直接的威胁。如我前面写到的,垛田镇下属各村近的离兴化城仅一步之遥,远的也不过十几二十里,当新的城市向东向南越过翟家垛、何家垛等村庄以后,下一步侵入目标就该是垛田全境了。而最富特征性的垛田地貌,都集中在何家垛周边,这里离城市最近,一旦垛田镇所在地区并入“城市”版图,垛田地貌即会遭受彻底毁灭并永远不可复原。退一步说,即便城市东扩止于目前已有范围,然而乡镇自身的“城市化”亦同样以可预期的速度与城市接轨。城市化既已成为乡镇发展不能逆转的目标,那么“垛田”被消灭就是眼前不远的现实。当我们深入了解这个困境后,才知道2008年的这次普查结果,其实有多么沉重。垛田的“发现”,在凸显地区农业文明及其历史重要性的同时,实际上升级了地方与城市以及城市化的发展之间的紧张对立和冲突,也升级了它自身保护的复杂性及其难度。
如果说以前出现的那些损坏性问题,可以通过一些改善措施解决,那么在城市扩张或“城市化”背景之下,地方政府的政治决策、权力经济、资源配置、利益诉求等等,都会给垛田保护带来不利因素,更不用说由资本构成的城市空间权力之压力对垛田的绝对逼迫。保护垛田的方法也许不少,然而在地方与城市种种利益博弈中,真正有效的方法却不多,甚至可以说没有。
从保护者的角度看,近年来,在兴化乡镇地区,出现了一批通过书写地方知识来守护地方文化的“地方精英”,我称他们为“文化地方主义者”。刘春龙以及前面写到的李松筠、姚卿云等人都属于这方面的人士。“文化地方主义”致力于从地方历史文化的恢复来重建地方空间,以此化解城市空间同质化产生的地方性危机。他们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文化”不仅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力量,而且往往还会被泛化,尤其被功利化利用,消解文化本身的力量。刘春龙作为垛田保护的积极倡导者和行动者,对此有一定的清醒意识,他的地方文化立场也显得小心翼翼。垛田地貌是兴化地区一份宝贵的农业文化遗产,刘春龙与他的垛田同道们致力于保护垛田地貌时,却绕过了“遗产”的标本价值,主要着眼点移位到垛田地貌的人类生态价值观点上,由此给出可行性保护的计划,这实际上是一种策略性选择。当人们得知,垛田地貌面临的危机,是一个生态性的危机时,那么就有更大的说服力,在与城市争夺空间的冲突中,画出一条红线,在城市扩展或城市化发展对垛田地貌构成最后毁灭的危险到来前,增加一道防护带。这比单纯依靠地方知识书写进行的“文化”守护,应该有效得多。然而问题却在于,所谓“生态文明”并没有形成共识和信念,也没有建立相关的法律和制度,即便垛田保护事关“人类生态本位”而不能不加以特别关注,也必须在道义性之外设法取得地方政府的政治支持。所以,我在刘春龙所提出保护垛田的多种设想中看到,他有选择地提出恢复和重构垛田景观当做垛田保护途径,是希望在生态保护与资源开发利用之间找到平衡,或者说利用地方迅速高涨的文化资源开发需求,通过满足地方政府的经济发展政策,求得垛田保护的合法性。然而,就我所知,这个用心良苦的设想,不仅迟到,而且因为它的迟到,再次暴露垛田保护在地方施政及经济追求中的软肋,并无助于解除垛田危机。
1930年代的乡镇经济转折,使垛田的种植业发生变化。油菜替代蓝草,垛田地区作为历史悠久的蔬菜种植区,这样的转型并无任何困难。以垛田地形地貌特点而言,油菜种植无疑更能发挥它的水土优势。1930年代后油菜在垛田种植业中占有多大比重,我没有找到准确资料,但1950年代到1960年代,由于单产最高,已经获称“垛田油菜,全国挂帅”。垛田地方文献写道:“以凌沟张伯康为骨干的科学种田实验小组,在专家指导下培育出杂交油菜‘垛油二号’,首次实现了油菜的品种改良,大幅度提高了产量。1959年6月30日,新华社曾经编发专稿,报道‘兴化垛田张皮大队平均亩产油菜籽159.5公斤,比去年增产29%’。”1990年代前的统计,垛田油菜种植总面积5600亩,油菜籽生产总量持续为兴化地区第一。油菜籽为植物油脂的主要原料,在以农业为根本的计划经济时代,垛田因为上缴给国家的油菜籽总量在全兴化县第一,因此长期成为政治宣传对象而屡获荣誉,凌沟大队女队长王兰英曾作为“垛田油菜形象代表,成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并被摄入中央新闻纪录片”。
不仅如此,“垛田油菜”到了1970年代还作为景观形象得到关注。1978年春天,从北京来到兴化“深入生活”的摄影家吕厚明,在垛田何家垛登高拍摄了一张垛田油菜花照片。作为一幅写实之作,盛开的油菜花固然是他镜头中最富色彩的表达,然而真正构成这幅作品景观艺术的,则是水花相映下的“垛田”奇特的地形地貌。这幅摄影作品命题“水乡大寨花”。虽说这一命题反映了那一时期的政治含义,却也不自觉地体现了景观所具有集中性和扩散性以及与社会行为的关联,从而第一次赋予垛田地貌地形不同于此前任何一种解释的意义。“这幅作品发表后,引起了国内外的关注,‘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垛田春光从此被人们所青睐。”李松筠回忆说。按照景观理论的表述,景观所建构的“现实”将会不断被重新建构,那么吕厚明摄影下的垛田“千垛菜花”,不仅仅为“现实”的垛田制作了一幅经典性的作品,而且为日后重新建构垛田景观,提供了充分基础。
1996年春,我与贾平凹到何家垛看菜花,就站在同一地点附近。这里已经成为公认的观景之所,到这儿看“垛田菜花”的南方都市作家和艺术家,以及地方上认可的文化名人们,用一篇又一篇融合了他们个人观感的描述性文字,突出和放大着1978年垛田菜花在吕厚明镜头下的影像。而带领我们前来的钟鸣、刘仁前安排我们登上一户农家的二楼时,我们其实也不过重复了与他们一样的观景活动。但没有想到,“千垛菜花”的垛田景观并未有进一步“重构”的机会,1990年代后。在到处都在大兴景观文化的潮流中,它几乎突然之间就不见了。“千垛菜花”,那么蔚为壮观,却消失在无形之中,让许多人难以理解。只有种植油菜的垛田农民知道原因,他们在计算油菜籽的价格时,发现无论多么美好的菜花,无论多么奇特的景观,都不能抵消种植油菜在经济上的亏损。1990年代中期,垛田镇不断扩大的蔬菜脱水工业,给本地经济开辟了广阔的财富之路,其中脱水香葱随着快餐食品生产需求量快速增长,有着更大的经济效益。垛田芦南村一位翟姓农民的种植可作典型说明,他家的香葱一年收获成葱三次,亩产超过万斤,每亩纯收入在六千元以上。比起来,种油菜收菜籽不仅劳动力消耗大,生产周期长,即便每亩优良品种也不过收获油菜籽200公斤,每公斤价格6元钱,毛收入1200元,净收入最多也就1000元,只有香葱的六分之一。这个账没有谁算不清楚,那么还有农民愿意宁要低收入,为维持垛田菜花景观种油菜吗?“目前,全镇香葱种植面积已占总面积的百分之六七十以上”,如同上世纪三十年代,垛田不得不再次改变他们的种植,以最大程度扩大经济效益。但不同的是,这次改变影响了垛田最近三十年的文化知名度,以“千垛菜花”景观著称的垛田地貌,因失去了它最富色彩的标志而淡出外面世界,那些勉强开在垛子间零零星星的菜花,完全不足以表现垛田景观的壮丽。香葱虽好,气势也大,但它的绿色的香气体现出来的似乎只有食品价值,很难让人产生像菜花那样的对于乡村风景农业社会的审美想象。
就在垛田的“千垛菜花”被香葱种植的旺势打败后,在离垛田镇几十公里外一个叫缸顾的乡(兴化撤乡并镇后,还保留四五个乡制,缸顾为其中之一),却迅速复制了数年前垛田的“千垛菜花”,只改了一个字,叫“千岛菜花”,连乡土气都隐藏起来了。缸顾在兴化城西北,那里原来有小片“垛田”,也以种植油菜为经济作物。几年前得到市政府支持,在原有“垛田”的基础上,利用地形又新开辟了一些垛子,全部种植油菜。菜花盛开的4月份,那里大张旗鼓地举办市级规模的“千岛菜花节”,至今年已连续成功举办三届。通过政府各种不遗余力的宣传与推介,不用说缸顾菜花已成为目前兴化地区最具吸引力的景观旅游项目。缸顾乡当然也碰上农民不愿种油菜的问题,但与垛田镇不同,政府以及旅游局出资专门补助种植油菜的经济损失,同时凡在此处种植油菜的农民家庭,每次菜花节,可以安排划船等水上游览服务得到工资,今年的划船工资已从去年的六十元涨到每天一百元。菜花节历时一个月,按此计算,至少这里每一农户可以得到3000元收入。该项工资,从旅游门票中支出,而景观门票单项净收入,从刚刚结束的第三届菜花节提供的数据得知,为400多万元。
对缸顾乡菜花景观的崛起,垛田镇在经济上有没有失落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失去景观优势的垛田,在地貌及其生态环境保护方面事实上陷入尴尬境地。一方面按地方政府施行的政策思路,只有具备经济开发价值的“文化”才有“保护”的可能,或者说,“保护”其实不是目的,“保护”是为了资源“开发”。垛田镇放弃“开发”的机遇,这不仅意味着它在资源利用上丧失了主动性,而且对急于发展地方景观扩大乡村文化旅游的地方政府而言,也丧失了支持的兴趣和理由。在此情况下,恢复垛田原有的“千垛菜花”景观,在政府决策者那里,已属多此一举。另一方面,“千垛菜花”既不可复原,则退一步另想对策,如刘春龙们所设想,香葱覆盖下的垛田地貌,同样可以重构全新的景观。且不论将香葱的垛田“打造”为“景观”,其激发想象的要素不够,不足以在满足人们对乡土风情的需要上造成观感效应,就是回到经济角度,以垛田过去的经验,如果香葱经济不能够抵挡城市与城市化的强大物质诱惑,那么垛田很可能也会像已经并入城市的翟家垛等十多个村庄一样,放弃香葱种植,乐于把他们的土地出卖给城市,心甘情愿投入城市怀抱,“景观”之设也就立刻化为高楼大厦与商业广场了。在垛田保护面临的困境中,无法突围的显然是现实利益的纠结。政府是一个功利政府,农民也要唯利是图,文化保护夹在其中,最好的方案也都会流于空文。
说到这里,垛田保护何去何从,即使采用这种在目前“以进为守”的方法,似也找不到正确出路。但垛田的保护是一定的,也许还需要时间创造保护的条件和政治环境,所以这时候我只能对刘春龙和他的垛田同道们说,信念比起方法来更重要。至于我自己,则要坦率承认,到垛田镇前,我对于城市化时代如何重建乡镇空间,有一些简单却也不失明确的想法,但离开垛田镇,我从那些明确的想法中退却了。垛田保护者刘春龙们的困惑,同样也是我的困惑。或许,垛田由于它的地貌与生态只是个特例,我的观察受到限制。总之垛田给我的是迷茫感,有点像这里的“八卦”地形给我的感受。生路和死路都不清楚。我要做的,应该是继续观察垛田,相信长时间观察能够在思考问题时有所长进。
又记:写垛田观察时,恰逢兴化市正式启动施耐庵文学奖。巧合的是,这位中国十四世纪著名的小说家,他的《水浒传》写作活动与垛田地区有着密切关系。志书和民间都倾向于认为施耐庵的灵感来自他在得胜湖边一个叫水浒港的地形观察。水浒港在得胜湖与车路河交汇处,但地图上已无标志,实地观察则因车路河多次开挖以及得胜湖围湖造塘,亦难辨识准确的地理位置。不过,水浒港,本地稍有年纪的人似乎都眼知心明,我们在车路河南岸一座公路桥上,问桥下撑船的妇女,水浒港在哪里,妇女扬手高声答道,水浒港啊前面就是。她指的前面,为车路河对面一道河湾,水面开阔,河湾在得胜湖口,如果得胜湖还在,那你就可以看到水浒港的浩荡了。
虽说历史资料不够完整翔实,但施耐庵在得胜湖周边的行走,还是能够找到不少踪迹。根据地名考释以及本地历史故事,与《水浒传》本文对比,吻合之处甚多。比如浪里白条张顺和阮氏兄弟都可能来自地方渔民原型,而南宋时期山东农民义军头领张荣,在此处带领贾虎、孟威、郑渥等一批梁山泊好汉,依托水上有利地形抗击金兵的史实,亦为施氏的写作提供了军事性的想象,并化为他笔下的天罡与地煞。总之,“水浒”的文学命名,不仅将垛田定位在一种具有历史演义性的地方知识系统之中,而且赋予垛田以思想的灵性。遥想当年,施耐庵长身伫立水浒港观察地形,风生水起之时,心里涌出“替天行道”的冲动,此中所涵“平等正义”之思,为这块土地留下意味深长的思想遗产。时至今日,我们还有能力保存和延续这块土地的灵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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