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带着他,坐着胶皮轱辘车,摇摇晃晃地,翻山,过沟,整整三天,从一个小城到了延安。好新异的延安!宝塔那么高,那么雄伟,山山洼洼都是窑洞或者房子,阳光给一切都涂上了亮丽的色彩,而且,比那个小城大多了。那个小城的一个村庄有外婆的家,那么,延安呢?延安是什么地方?他不懂。但一些人已迎候在车下,然后母亲紧紧地牵着他的手,跟着那些人,到了一架高高的山上,走进土窑洞,住下来了。
从这座山上望下去,就是人来车往的延安南关。主人姓G,是做生意的。他家老弟兄有好几个孩子。
孩子见了孩子,一下就熟了。他和他们一起放风筝。母亲却三番两次地给他叮嘱:“就在院里耍,千万别下践畔!”陕北人把山坡上院子的边缘叫践畔。他问为什么,母亲说:“有人想引你。要是叫引去了,你就见不上妈妈了!”这是他的幼小心灵第一次听到的可怕事情。他便提心吊胆了,他手中的风筝抖抖嗉嗦,他一步也不敢离开院子了。
后来,紧张的空气终于缓和下来,他由继父引着,去小学报了名,开始上学了。他陆陆续续地知道,他姓L,想引他而去的正是姓L的人家。L家有他的祖父祖母和一些叔叔。为了他的归属,母亲通过别人(年长后知道是舅爷),和他们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斗。但风暴雷霆,唇枪舌剑,全是在他和母亲的背后震响着的,那场景他们都不曾目睹。
虽然已经知道他的根在L家,但在他的心理上,却无论如何也对他们L家亲近不起来。有的只是畏惧感。因为L家是突然冒出来的,而他却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
他是一个刚刚敛去花儿的嫩瓜,怎么可以设想能够离开母亲的藤蔓呢?
他是一只刚刚走出蛋壳的小鸡,怎么可以设想能够离开母亲的羽翼呢?
设想若将他们母子俩突然拆散,可以说,他和母亲就都无法活下去了。陕北有一句民歌,叫做“青杨柳树活剥皮”,他们母子便是这青杨柳树了。
有一天,母亲引着他去河里洗衣裳,遇见一个陌生的小脚老太太远远走来,母亲和她互相迎着走到一起。母亲指着老太太对他说:“叫奶奶,她是你奶奶。”原来她就是他L家的祖母。尽管祖母对他亲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心却立即紧缩起来了。在他眼里,那时候的祖母无异于狼和豹子,女巫和妖魔。所以当祖母逗他说让他跟她去的时候,他吓坏了,他竟惊恐地大声号哭,钻到母亲身后,死死地拽着母亲的衣襟。祖母赶紧笑着对他说:“别哭,别哭,奶奶不引你!”
几十年后的20世纪90年代,当香港回归祖国提到议事日程上的时候,尽管祖国对香港儿女是怀着那么炽热的如海深情,许多港人还是与祖国存在着明显的疏离感,其中不少人甚至还跑到加拿大等地去了。那时候内地人普遍对此很不理解,但是他的心里却是明得像镜子似的,因为他想起了他童年可悲的这一幕了。虽然我们的香港同胞是一个巨大的社会群体,而他当年则是一个心智未开的幼稚孩子,但如果从人性的深层上看问题,恐怕是有着极为类似的同一性的。
记不得过了多少日子,也许是两年多吧,同住在这架山上的一个亲戚前来把他引到他的家中,然后他又被他L家的三叔和哥哥引着,要去回一趟L家了。因为三叔是首先许诺只去一天,就会把他再送到母亲身边的,而母亲也竭力劝他去,所以此时他已基本消除了恐惧感,然而总还是满心忧愁。三叔穿着公家发的灰制服,牵着他的手,回过头说:“好侄儿,你应该喜欢——今天是回自己的家呀!”但他仍然喜欢不起来,只勉强地点点头。
走过被日本飞机炸毁了的延安旧城,又在山谷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到了他L家的家了。那是在一道深沟里的一架更高的山上。比起外婆家和母亲家,这L家无桌少凳,被褥破旧,显得贫穷得多了。家人中,除了已经见过的祖母、三叔和哥哥,又见到了祖父、二叔和二妈。祖父大高个头,留着山羊胡子。二叔身材很矮小。二妈比二叔高了好多,人也长得分外白俊。大锅滚沸小锅响,烟气蒸腾,他们正在为他做好吃的东西。都是眉开眼笑。在众人的心目中,他简直成了大伙盼来的星星和月亮。
这无疑是让他认祖归宗的一天。
但他很难贴在他们任何人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就独自站在门口。祖母出门欲取什么东西,那儿放了一大堆杂物,但他也许和祖母有着心灵上的感应吧,他心想祖母一定是想要放在那儿的一个筛子,便转身拿了递给祖母。从祖母的表情看,这筛子显然是她想要的东西。那一刻祖母太高兴了,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连连夸他聪明。
饭菜满满地摆了一炕桌,还有火锅。他们不断给他夹菜。没过多久,祖父祖母便说起一个虚幻的人了。他第一次知道他还曾有过父亲。以前母亲从来没说过,别的人也从来没说过。祖父和祖母都泪流满面。蓄着山羊胡子的祖父说,父亲上中学时就暗暗参加了共产党,和两个著名的革命家都是结拜弟兄。父亲被边区保安处误抓了的时候,其中一个革命家已经牺牲了,一个则四方奔走进行营救。可父亲终于冤死于狱中。祖母揉揉心口说,自从父亲死后,她这里就长了一块肉疙瘩,老也下不去。说完就叹息。
他同时还得知,哥哥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按照传统观点,那便是亲的了。哥哥比他更可怜,不但没有父亲,连母亲也没有。哥哥的母亲死了之后,父亲才娶了他的母亲。哥哥比他大好几岁,哥哥对父亲还有印象,还能记得父亲怎么疼他,因此说着说着,就默然盯着墙壁,沉入深情的回忆中了。
但对他来说,父亲只是一个远去的符号,父亲的悲惨遭遇以及对这个家造成的巨大创痛,一点也不能牵动他的感情。他满心装的只是母亲。虽然离开母亲只有几个小时,他现在已然很想她了。他不住地望着来时的路径。他觉着他的头一阵一阵地发疼,他的脸色一定也很不好。大伙一看不安起来,都怕他出什么事情,便提前结束了这个原本想拉得很长的家宴。就要离开的时候,爷爷想给他送件什么礼物,但翻箱倒柜,也只是寻出来一双也许是哥哥穿过的旧胶鞋,还有一只也许是父亲当校长时使用过的哨子,给了他。然后,由三叔和哥哥轮番背着他,把他送给南关山上的那个亲戚,又由亲戚把他转交给母亲。见了母亲,他的脸上马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是的,接他和送他,叔叔和哥哥都没有进G家的门。都是由亲戚家中转的。可见因为母亲和他来到G家,两家人之间已存了极深的芥蒂。
从此他便和他们L家有了些来往。祖父在街上摆了个鞋摊,他的鞋破了的时候,母亲就让他拿着请祖父去钉,他上学时顺路交给祖父,放学时就拿着用皮子钉了前后掌的鞋子回来了。二叔在一间小房里卖火烧,小擀杖经常在案上敲得叮叮当当响,要是看见他走过,就把他叫进去,给他吃一个。那火烧真好吃。三叔在市政府工作,有时碰见他就把他引到他的办公室去,给他一沓学习用的纸张。二妈做针线活比母亲利索得多,常常是母亲给他粘好鞋帮鞋底,让他交给二妈去纳,每回二妈都欣然接受。他们L家人一个个都心疼着他。因为在他们心里,他原本就是老L家的子孙啊!
G家呢?继父总的说来对他不错,他很长时间以为继父和生父不会有什么两样。可是有一天傍晚坐在窑前纳凉,继父把他前妻生下的女儿抱在怀里,谈说逗乐,亲昵不够,他便立即想到,继父是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的,于是他知道继父心里对他是没有多少亲情的。继叔父对他当然等而下之了。继叔父望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总有一些不屑之色。一次他正玩着一件什么东西,继叔父跟他要,他说:“这是我的。”继叔父便恶狠狠地吼道:“你的?你的命还是阎王的!”而继祖父,他的性格一直暴戾,连他的亲孙子孙女都经常逃不过挨他的拐杖,怎么可以奢望从来不打骂他呢?抽大烟而又死了妻子的继伯父倒是颇关心他的,不过继伯父在这个家里说不起话,起不了多少作用。
他想起了他曾放过的风筝。他觉得他就是那只风筝。他觉得那风筝身旁有一股气流,还连着两条线线。气流是G家的,它想把他推出他们的天空。两条线线一条由他们L家的众手牵着,一条由作为一个弱女子的母亲独自一人牵着。L家众手狠拽,又与G家的气流形成合力,但他这只风筝,却还总是偏向母亲一侧。每天晚上,都是母亲轻轻一拉,就把他收回到她的枕头边了。其缘由完全在于,牵在母亲手里的那条线线,不是棉的,也不是麻的,而是血和肉的。那是一条永远连着他们凄苦母子、永远不会扯断、永远勃发着神奇力量的温热的脐带啊!
其实母亲何尝愿意看到这种你拉我扯的局面呢。母亲见他懂事了,常常动情地给他说起父亲的往事。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显然比对继父的感情深得多。母亲因为自己的孩子而在G家受了委屈的时候,总是悄悄地抹眼泪。一些老太太看见母亲悲戚的样子,便长长地叹息一声:“唉!全是天年时候赶的!”
后来他们L家的三叔,送他去保育小学读书了。他不用再吃G家的,穿G家的;他的生活费,完全由公家包起来了。再后来他上了中学,也有一些助学金,不足的部分,就由母亲贴补。母亲总是对他说:“我将来是不用靠你的;你爷你奶心疼了你一场,家境又困难,你将来挣了钱的时候,给他们帮补上一些。”
老人们的观念,原本是执拗地维系子孙满堂的大家庭的,但随着子孙的增多和娶妻生子,各有私心,你哭我闹,家庭矛盾便日益突出,虽然老人们不情愿,分家也是势在难免的事情。这事先发生在G家,接着又发生在L家。分家当然主要是分财物。虽然都是按辈分分了几个等级,但毕竟大小人头,人人有份。然而令他吃惊的是,无论是G家还是L家,都把他排除在外了!本来他还年小,并无物欲,但他还是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噢,他原来是一个哪边都沾不上的家族弃儿啊!
不过风筝并没有因此而远远跌落。因为还有人放飞。这时候放飞它的,只是母亲一人了。他因此又感到轻松和愉快。
但他还是牢牢地记着母亲的话,将来挣上钱了,一定要孝敬日子总是贫困的L家的老人们。
正在这时候,生活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已住在城里的可怜的母亲,又一次遭遇了人生的不幸,又一次失去了丈夫。母亲到G家后接连给他生下了好几个弟弟,这些弟弟又和他一样地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继妹也还在身边,他们大大小小,兄妹五人,都要母亲拉扯。去路漫漫,而借以活命的,只有几间可以租出去的破房子。
这个日趋衰微的家庭,它的户主成了母亲了。不久继妹也出嫁了。弟弟们虽然与他两姓,按传统观点应是“隔山弟兄”,但因为他们也是母亲生的,在他心里那山是不存在的。曾经在这个家里有过的种种隔膜,都不复存在了。他自然对它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依恋心和责任感。
转眼过了五六年。他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了,也有了女朋友。放寒假的时候,大伙都劝他们结婚,他们拗不过大伙的好意,只好勉强点头。
母亲的光景这时虽已凄凄惶惶,但她还是拼着全力给他操办。可是问题又来了,他们L家整个一家人不答应,要争操办权。人性是极为复杂的。如果说他小的时候被双方争夺,双方都是完全出于一种纯净的感情,那么,现时的争夺,虽然有感情的成分,有维护尊严的成分,但同时不能说不含着一些功利的目的了。这当然也是人之常情。他去见早已搬了家的祖父祖母,一家人全都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绝不退让。他为自己总是一个被两方争夺的角色而深深沮丧。但小时候被争夺的恐惧感已化作烟云,此刻只感到无比痛苦。结婚本来是一件喜庆的事情,但他感到他的身躯被撕裂着,滴着血。
他是一棵长在地界上的果树,怎么可以奢望没人为它争吵呢?
他是一股出堤的渠水,怎么可以奢望没人把它拦堵呢?
要是顺从了祖父祖母,祖父祖母当然就高兴了,但是他不能,因为那无异于是给可怜的母亲雪上加霜。他不能伤了母亲的心。
他蒙头睡在母亲的炕上。他心里暗暗问埋在西沟山坡上坟墓里的父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你为什么生下我却要匆忙死去呢?没有父亲的声音,只有曾经安慰过母亲的那些老太太的话响在耳边:“全是天年时候赶的!”那么,天年时候,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残酷呢?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翻着跟头,下沉,下沉,下边是沟,是树,他几乎成了一只挂在荆棘上的风筝,只是由于生命的潜在能量的进发,风筝才又化险为夷,掠过树梢,重新飞起。
争来夺去,结果头天由母亲办,二天又由祖父们办。等于结了两回婚。他已被撕成两半。他是昏昏沉沉离开延安的。
不久,社教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接踵而来。在他的记忆里,对故乡延安来说,那是一些最混账最不讲理最灭绝人性的运动。延安城内凤凰山有个李先生,在中央红军初到延安之时,他曾让出自己的窑院,请毛主席住了好长时间。他家每逢做什么好吃的饭食,还总要给毛主席端去一碗。这无疑是对革命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可是,“四清”运动一来,说延安民主革命不彻底,于是给李先生补戴了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接着“文化大革命”闹起来了,北京的红卫兵来延安串连,参观伟大领袖毛主席住过的地方,自然见到了李先生。这帮红卫兵一打听,得知李先生已定成地主分子。就说:这还得了!地主分子竟然住到毛主席的故居来了!颠倒逻辑以至于此,实在令人寒心!就因为这,李先生一家终被扫地出门,赶到农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他的母亲自打走进G家就从来没见过G家有什么田地,母亲的家庭成分还是被硬定为地主,仅有的几间破房也被悉数充公。孤儿寡母呼天抢地,失却了一切经济来源。母亲背上了可怕的政治包袱,一家的生活也只能完全指望着他了。
他想把他和妻子每月的微薄收入,除了他们的生活和孩子的订奶费外,多给母亲一些,而这又引起了妻子的不快。不过妻子最终还是能体谅他的,尽到了作为儿媳应尽的责任。但即使这样,母亲的日子也仍然过得十分窘迫。因为母亲家中还有四张嘴啊!弟弟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个个饭量很大,常常不到月底,就断粮了。这时候就不得不用高价在黑市买点玉米,生活便更加紧张。于是就无钱买油,母亲炒菜就只用酱油拌拌。全家被褥烂得就像叫花子的用物了,也无力换新的。母亲曾经叮嘱他“将来要给祖父祖母帮补上一些”的话,他曾经按照母亲的话产生过的真切愿望,这时候都无法实现了。好在祖父祖母的生活已超过了母亲。
然而在祖父祖母的心里,一定误以为母亲还是有点儿家底儿的。所以知道他每月都给母亲一些生活费,他们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他提着东西去看望他们,他们都是气鼓鼓的,很不高兴。他们L家别的人对他也是同样的脸色。他们的脸色,甚至比他曾在G家看到的还要让人透不过气来。他心里好苦。可是他又不会处理此事,没有向他们细细地讲清事实和道理,只是不吭声。祖父直到临咽气的时候,还淌着委屈的眼泪。他一方面感到有负于祖父,一方面也同样感到委屈。可是他只是流泪,一句话也没说。倒是平素也性格内向的母亲却使他得到一些解脱。母亲在祖父的灵堂上,哭得那么伤心,把他们母子久蓄心中的委屈,全都倾倒出来了。在一旁围观的人,无不同情他们母子。他们L家的许多人,首先是祖母,也为他们母子的悲苦处境而流泪了。
这对他的一生,是一个重大的转换点。自此,生活才逐渐步入常轨。祖母与他之间的不快消失了。他们L家一家人也逐渐对他有所理解了。他便常常回他们L家去,有时候还用自行车把祖母推着,推到安置在妻子单位里的他们的小家,上街买了肉,和她一起包饺子,叙家常。他L家的哥哥也常来看母亲。而两家的更小的一茬人,则不再像长辈一样,心存隔阂,互不进门,而是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隔三差五的,不是你到我家,就是我到你家,经常厮混在一起。
终于熬到头了。他多么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他总算过上了常人的日子!他舒展地昂起了头颅。
然而,低头一算,此刻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年到中秋,星期到三,他生命的里程起码已走过小一半了。他的本该欢乐的童年和青春年代,都已经在少有理解的苦境中,无可挽回地远去了。他感到他这只被长期争夺过的风筝,已变得破破烂烂、疲惫不堪了,而且骨架也被严重扭曲。尽管蓝天是那么明净,风又是那么好,可是,他,总是忧郁的,而且总是飞得歪歪斜斜。
多少年来,不断听见有人这样发问:人究竟是什么?他曾想,这还是个问题吗?这还需要问吗?有一个谜语说:“小时四条腿,大了两条腿,老了三条腿。”这就是人。人是人所生。人一生到世上。就必然是人了,就可以到派出所报户口了,就是说,他不是猫,不是狗,也不是树,而是长大了会说话会劳动会思考的万物之灵。他后来想,其实,他这只是一个五岁小顽童,一个八旬老文盲,甚或是一截木头的认知水平。诚然,人也会像一颗埋在土里的洋芋蛋蛋那样,向着有阳光和有营养的方向发芽生长,但是,人毕竟还有着主观的固有意识,所以人们鄙视和耻笑的常是“有奶便是娘”。那么,人就是你经常在大街上看到的像波涛一样起起伏伏的那些头颅和面孔吗?是的。但是,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突然不慎遭遇车祸死了,他还是人吗?是,又不是。说是,是因为我们分明看见他虽然死了,却大体还是原来的模样。说不是,是因为这时候看见的只是他的肉体,只是他的表象,他的肉体和表象已经停止了活动,这说明他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什么又是生命呢?是会吸收营养会新陈代谢会生长发育的物种吗?但世界上这样的物种实在太多了,是以千万亿万来计算的,它们并没有人的特质。
那么,人究竟是什么?人的生命本质究竟是什么?在这里,马克思的论断可能是最精辟的了,他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由这儿出发,他继续往深里想。他终于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惊喜地发现,人的生命是和社会文化结合在一起的。每个人都不能离开肉体而存在,也不能离开社会文化而存在。社会文化是复杂的,人的本质同样是复杂的。所谓人性,所谓亲情,所谓人高于动物的许多东西,远远不是一首交响曲似的浪漫。人的一生,往往并不见得比动物轻松、欢愉和幸福多少。人在生存与成长的过程中,犹如行走在大浪汹涌的社会文化的水情纷繁的江河之中,因而全都无可逃遁地要受到各种水流的撕扯和夹击,这就构成了人生的往复无穷的痛苦和欢乐。而其中有些人非常不幸,得到的痛苦远比快乐多了许多。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幸儿。他觉得他的一切不幸,都是人世间的必然产物。这样想时,他的心就坦然一些了。
他深知,他也不可能不受到并非清纯的社会文化之水的渗蚀。如果他因此曾经给一些亲人带来不悦的话,那么,他就想,当这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们在天堂闲下来的时候,在某一天的早晨或者傍晚忽然又念叨起他来的时候,他将愿意就在那一刻,把他的心从胸膛里血淋淋地剖了出来,敬献在他们的仙袂飘飘的膝下,向他们忏悔,请他们宽恕。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会让自己的灵魂能够得到进一步的安宁。
不久之前,在一个极难入眠的无星之夜,微风吹着,窗纸响着,他好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好像并没有睡着,其实,他是在倾听着一个真真切切的梦谕。倾听中,他忽然间心里一亮,欣喜地披衣而坐,因为梦谕以一种浩茫而洪亮的声音说:“孩子,你听我说吧!”于是他这个老孩子就仔细听了。听后他终于悟出,不论丛杂的世间给他曾经制造过多少不幸和苦难,但是头顶上还有圣明无比的老天,老天对每个人都是一个十分公平的伟大神明——尽管他什么教也不信,尽管他是个十足的无神论者——老天怜悯他,关爱他,不断给他种种无价的补偿。不是吗?他是个视事业为生命的人,老天就使他的忧郁化成了生命中的最为优美的旋律,并让其发出一些闪光。他是个天分并不算有多高的普通人,老天就让他的歪歪斜斜的身姿化成了天分中的七彩魔方,并让其不断变幻出一些新意。更重要的是,老天补给他绝不屈服于任何逆境的勇气,使他憋足了一股劲,使他咬紧了牙关,使他拼着命地向上攀登,使他从心田像生出一棵大树似的生出一份豪迈的信心,那就是即使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他也要把他这个老去的风筝重新高高地放飞起来,让它美丽地穿越云层,并且在穿越的时候,向着曾经爱过他的人,心疼过他的人,误解过他的人,总之是一切他的血亲,发出一阵使他们全都为之动容的生命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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