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以前,我跟随外婆生活在滇东北农村。父母是乡村教师,在我记事以前,把我送到了外婆那里寄养。外婆本是旧时代的女性,家境一度富裕,上过女子中学,嫁给外公以后,做了许多年的家庭妇女。上个世纪中叶,中国社会剧烈变化,许多人的人生得以改变。外婆也不例外,她在40多岁的时候走出家庭,远离故乡,到滇东北乡下做了一位小学老师。学校办在一座地主庄园,老师只有外婆一个人。办学校的庄园,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天井里,廊檐下,到处是尸体。因此不是万不得已,村子里的人绝对不会到鬼气森森的庄园里来,而学生一旦放学,也决不愿意在学校过多地逗留。每个黄昏,学生离开之后,巨大的庄园空旷下来。无边的安静与寂寞,让我的童年,只能在独处和恐惧中度过。没有年纪相近的同伴,也没有孩子成长不可或缺的游戏,有的只是一个人长时间地冥想,我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写小说,是不是想用文字的方式,对记忆进行某种延伸,从而去温暖曾经寂寞无助的童年?
到了读书的年纪,外婆被劝退,失去了公职,我回到了父母身边。由于生计所迫,父母两地分居。母亲在我的老家找了份月薪18元的临时工作,父亲在外县教书。我是家里三个孩子中,不停变化居住地的人,一会儿跟随母亲生活,一会儿跟随父亲在乡间的学校间流转。我读初中以后,母亲辞去老家的临时工作,去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几年时间,父亲因工作需要换了三所学校。即使是在同一所学校,我居住的屋子也不停地更换,许多屋子,我总是刚刚熟悉,有了轻微的依赖,又不得不搬离。
不停的迁徙,让我一直处于无根的状态。以至于多年以后,朋友们问及故乡,我总是犹豫和迟疑,不知如何回答。我像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与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都保持着一份客气的距离。由于成长中的居无定所,我对故乡有种近于自卑的敏感,童年生活过的几个地方,好像都是故乡,又好像都不是,那些我曾经熟悉的街道、建筑、山川、土地以及黄昏时分空气中弥漫的炊烟的味道,总是那么亲切而又疏远,我是一个遭到故乡放逐的孩子,在向亲情靠近的时候,内心深处有害怕遭到拒绝而带来的怯懦。
直到上高中,我也没想到此后的人生会与写作有关。因为在初中期间,我是个理科成绩不错的学生,曾用竞赛的成绩,来满足过父亲作为一位老师的虚荣心。他希望我能在几年以后考上一所理工科大学,早一点替家庭减轻负担。但问题是上了高中以后,由于整天耽于幻想,我的学习一落千丈。父亲忙于工作,并不知道他的儿子离他的期望已经越来越远,直到高考成绩出来,离取分线最低的专科学校差七八十分,父亲才大吃一惊,失望之余,赶忙我为联系补习的学校,就这样,从十七岁开始我离开父母,一个人到出生地的一所中学补习。
父亲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学理科的料,在托人给我报名时,报的是理科补习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会在去报到时,自作主张改成文科。春节回家,大年三十的晚上,趁着父亲有难得的好心情,我才告诉他改文科的事。没想父亲为此大动肝火,他声色俱厉数落我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失望、伤心、忧虑,让他有太多的怨气需要发泄。漫漫长夜,我低垂着头,内心深处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写作的念头。几个月后,高考的成绩出来,尽管考分上了重点线,但我第一志愿报了昆明师院的中文系。我那时的愿望是做个中学老师,一天上两节课,下课以后我有大块的时间,可以自由写作。
说不清楚为何会产生写作的念头。我只能归结为童年经历的影响,多年以后,我用小说的方式再现了当年在那座地主庄园里的生活。文字的确可以成为一条道路,叩开一道道记忆之门,让我再次触摸到了那些早已消失的时光,那种感受是灰色调的,就像一个人安静地盘点满腹的心事,有些忧伤,也有些惆怅。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进大学时,朦胧诗正风靡校园。一个学生,要是不知道江河、北岛、杨炼,很可能被人低看。那是文学的时代,各个高校都有文学社团,写诗的人多势众,热闹非凡。也许是内心的寂寥与自闭,我没有加入文学社,自己的写作也不像许多人那样从诗歌开始。与诗歌写作所需的澎湃激情相比,小说中天马行空的自由想象,更适合我早期漂泊养成的不善言谈的性格。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安静地阅读、写作,不与他人交流,直到临近毕业,因为一封厚厚的退稿信,我隐密的写作才被班上的同学发现。
地下的写作浮上水面,理所当然要克服掉一些心理障碍。大学毕业分配到昭通师专工作以后,文学热还没过去,而昭通又由于处地的僻远,让它在客观上拥有一种坚守与执著。热爱写作的朋友聚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生活,尽管生活贫穷,内心却无比快乐。但在通迅并不发达的当年,中心城市所拥有的资源,使得我一直有一个错觉:认为在云南,离昆明近了,离文学就近了。
当然,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二十年,昆明的确是一个文学之城。不知道是内心寻找故乡的愿望,还是当年的昆明的确是人间天堂,18岁那年来至0昆明读书,立即热爱上了这座城市。无数的旧街道、“一颗印”的建筑、灿烂的阳光、清澈的滇池、缓慢的生活,就像回到我前世的居所,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感到那样的熟悉。没有压力,可以有大块时间恍恍惚惚,自由穿行在想象与现实两界。因而,大学毕业分配回故乡昭通,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返回昆明。
经过十年的努力,1998年,我终于调进了昆明城。那时,中国巨大的经济列车,经过短暂的停顿后,正开始加足马力前行。一座我熟悉的城市以日新月异的方式,篡改着我的印象。仿佛是不长的几年间,这座城市除了留下我熟悉的地名,一切都变得陌生。林立的高楼,不断拓宽的马路,急速行驶的汽车,再见不到过去老昆明的那种气定神闲。有一天,我站在城市的陌生街道,望着穿梭的人群,突然一阵难过。当年,我是那么热爱这座城市,并且不顾一切要回来,那怕历经人生本可避免的曲折和艰辛,可当我在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住房,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户口,我悲伤地发现,我对这座城市的热爱正在丧失。
或许是从小处于一种无常的状态,我一直想通过写作来获得内心的安定。《下野石手记》写的其实并不是梦,而是以往的经历可能对一个人产生的持续影响;《母亲的爱情》想说的是一种守恒。我以为,这两篇小说,都是童年经历穿越时光之后的曲折再现,它与现实不太搭界,却与内心的故乡有关。
2010年冬天,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一天夜里,我在网上听见了筷子兄弟演唱的《老男孩》。一首演绎青春流逝与梦想幻灭的音乐,我从中听见的却是故乡的丧失。这几十年来,在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数以亿计的人离开了故乡,生活在了别处。即使是那些坚守在故土的人,他们记忆中的故乡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乡关位于何处?让人心安的地方在那里?何处才是我们的归宿?那一夜,我一遍遍地听《老男孩》,忍不住泪流满面。
所幸这个世界无论怎样变迁,我还可以写作,文字中的世界,生命中最后的故土,只要愿意,写作就永远是一条精神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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