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别式上

2011-12-29 00:00:00盛可以
十月 2011年4期


  1
  
  说实话,因为周小碗,殡仪馆给我留下了浪漫诗意的印象,我甚至有几分羡慕小碗。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想象中,无非就是焚尸炉加大烟囱,像灰头土脸的老厂,弥漫着颓败的晦气,人在这儿变成一缕白烟升向天空,落寞轻盈,随风消散……
  但我要说,并不是那么回事。
  
  2
  
  去殡仪馆的路上,柯二怕我受刺激,嘱我不要去看小碗的脸,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落地,恐怕脸也摔烂了。
  柯二说话还保持着十年前班长的范儿,只是多了点慈祥的质地,一听就知道,他这些年没少受生活磨砺。
  当然,活着的话,谁也不比谁舒服,只是别人的痛苦你看不见,就像我,没几个人知道我闯过鬼门关。
  死不了,就好好活,用心活,使劲儿活。这是我的观点。
  我们这一茬,也就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毕业几年,赶上了年轻力壮的房价,经济基础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希望变成了负数。只有少数混得好的,比如小碗,单位分了房,评了副教授,早几年便很有远见地做了点房产投资,大部分同学仅仅解决温饱。所以,大家平时埋头忙着种自己那片地,无暇抚摸内心,也顾不上关心别人,偶尔有粗线条的联络问候,很少具体到细节问题上来。
  要命的是,绊倒我们的总是鸡毛蒜皮的日常。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被磨得又脆又薄,也没意识到它已濒临碎裂的危险边缘。
  只有小碗有闲情思考活着的终极意义。所以,她死了。
  我不知道,二者之间是否有哲学上的某种关联。
  
  3
  
  柯二最早得知小碗跳楼的消息。
  他来电话时,我正在长沙的院子里摘秋辣椒。天气沉闷黏潮。辣椒树还是初夏时小碗栽的,她要我好生替她养着,等辣椒熟了,她专程过来吃,不许我独享。她对辣椒树的慰问,贯穿了整个夏季,长多高了,开花了没有……听说结辣椒了,她哇哇叫,要我用手机拍下来,发给她瞧瞧……三天前,小碗还和我讨论伯林和阿赫玛托娃,她认为伯林对女诗人痴迷爱慕,两人没准燃烧了真正的爱情……这样的小碗,会自杀吗?柯二的玩笑真是漏洞百出。
  所以我说,柯二,你别逗了,小碗是我们当中活得最出色的,你说谁跳,我都信,我就不信她会干那事儿。
  不幸,我无法拗过现实。
  这一天是8月27日。这一天黑格尔诞生,这一天爱迪生发明有声电影,这一天小碗辞世。
  这一天我知道了,什么是晴天霹雳。
  我的电话前所未有的繁忙。同学们都很震惊、痛心、疑惑,小碗不可能跳楼,也许是意外跌落,或者另有原因。但是,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小碗离开了我们。
  所以,柯二班长说,对于小碗的死,我们只悼念,不猜测。
  是的,我们该做的是,让小碗走好。
  在柯二的召集下,我们总共六人,决定去北京参加小碗的遗体告别式。小碗是独生女,未婚,父母年近七十,在上海生活,母亲还在医院病着,我们希望能帮上忙。
  
  4
  
  9月4日,我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北京。那个下午,秋意来袭,风吹到身上微微泛凉,我觉得有点儿冷。没有小碗的北京,温度骤降,整个京城都空落了。
  我们在“雕刻时光”会合。
  它就在我们的母校附近。十年前,我们经常泡在这儿。那时,它相对简陋,我们并不介意。我们在这儿举行过无数次简单的PARTY。我们青春得不知天高地厚,从没想过生,更没想过死,以为人大抵就是这么欢乐的。
  蓦地,仿佛是推开了某扇门,我们又活过去十年,置身于另一个空间,人生里填满了垃圾,要的,不要的,扔得掉,扔不掉的,统统装进去了,心上的包袱越来越沉……
  小碗的死,让人突然感觉到心上的重压,一下子喘不过气了。
  “雕刻时光”还像过去那样,内敛,低调,书香暗涌。当年那套明式桌椅还在,只是挪了地方。
  目光越过一盆绿萝,我一眼看见我们的班长柯二,正以七品县官的姿势坐在官帽椅上,对着八仙桌上的半壶普洱茶沉思,样貌垂垂老矣。
  我顿时悲凉。这悲凉掺杂着小碗的死亡与柯二的迟暮之态。
  柯二是一个北京土著,往上数三辈的祖宗,全是朝廷里的人。有些东西说不清,隔了这么好几代,移风易俗多少年了,柯二走起路来,好像还穿着官袍,迈着稳健的八字步,起身落座,举手投足间,带着凝重的节奏感,跟京油子的做派反差很大。
  这使柯二显得稳重可信。
  当然,我们的班长本来就是一个相当靠谱的人。
  柯二的变化令我吃惊,连头发都是麻灰色的了。一年前,我到北京开图书会,约了柯二吃饭(小碗因公派去美国考察,我没见着),那会儿,他还是满头乌黑,没有一根白发,面色也是红润青春的。
  离咀嚼回忆的年龄还远,柯二却先老了起来。
  我说,柯二,你真是与时俱进,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泡大叔,你倒合她们的胃口了。
  我喜欢反讽和消解的方式,和柯二说话时一贯如此。柯二通常会反唇相讥,妙语连珠。但是,这次不一样,柯二的面部肌肉动了动,笑得并不成功。
  我懂他失败的笑。
  我们拥抱了一下,分开时,他很滞重地拍拍我的肩,手压在上面好一会儿才挪开。
  我懂他手中传达的含义。
  我强忍不落的眼泪,就这样被柯二班长拍落下来,完全止不住。
  服务员远远地看着我们这对痴男怨女,也不敢过来添茶加水。
  
  5
  
  我们彼此沉默了半晌。柯二的眼睛是红的。我吸溜抽泣,他开始缓慢地说话,仿佛一幕伤感的配乐朗诵:
  “……我们一直在谈改编话剧的问题,三天前,我和她电话长聊,她说,现在人物、人物关系都立得住,但是,搬上舞台,一定要把事情场景化,重新编戏……如果在国外演出,站在舞台上背精彩段落,完全有观众接受,但在中国不行,观众要看动作,要看戏,,-…她还建议我去看伯格曼的电影《婚姻场景》……”
  自然,这件事我也有份。一切缘起于柯二的新小说。小说太好了,小碗读完以后深受刺激和启发,她提议改编成话剧。小碗唤醒了我和柯二学生时代的梦想,我们仨决定齐心创作一件艺术品,柯二负责改编、拉赞助经费,小碗导演,我兼制片人——因为小碗觉得我管人很厉害。我们计划2011年春天,在人艺小剧场打响第一炮,然后全国巡演。
  那一天,我们仨在八里庄的丽景湾西餐厅,目中无人地喝着和西式气氛不搭的绍兴黄酒(事实上,空旷的西餐厅里只有我们),兴奋地聊着话剧《哥本哈根》、《死无葬身之地》,说到了人生中的选择,生存的处境,人和人之间的疏离与隔阂,我们雄心勃勃。
  “我们要表现一种理性的震颤,完全非娱乐性的。”我记得小碗最后这么强调。
  这之后,小碗时常催促我和柯二加快进度,“我太知道你们的惰性了,所以,我要用鞭子抽打你们。”小碗在电话里说。
  “‘我太知道你们的惰性了,所以,我要用鞭子抽打你们。’”柯二一字不落地说出这句话,我知道我和柯二的回忆重叠了,我真的吃了一惊,好像看到小碗故意在中间使了点小花招。“你想想,一个用鞭子抽打懒惰者的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怎么会……”
  柯二用他的红眼睛看着我,他仿佛突然中了一箭,他眼里凝聚的痛苦又像箭反而射中了我,我的眼泪被吓回去了。
  如果你看过我们的毕业晚会,如果你看过我们编排的《雷雨外传》,如果你看过柯二扮演的周朴园,你一定会明白,此刻的柯二又入戏了。
  柯二是个特别重感情的人。
  “……实话告诉你,我不相信这是小碗的选择……不是她选择了死亡,而是……我情愿这么说,是死亡选择了她……”柯二,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说法。
  “是的柯二,我也不相信,小碗冰雪聪明,有那么好的艺术禀赋,很努力地做到了硕博连读,留校任教……她那么美……”我又看到小碗鲜活的身体从高空俯冲下去,像红玫瑰突然在地面绽放,心里冷得直打战,“小碗是有大理想的,她没有理由,她最没有理由放弃自己……”
  “媒体全在胡说八道,什么生前患有抑郁症,教学压力太大,一个人生活孤单……听到这类妄自揣测我就感到愤怒,他们凭什么这么议论小碗?”柯二挥了一下手,但很快克制了自己的言行,郑重地叫我的学名,“鲁文,一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也许,小碗爽朗的笑声背后,最本质最真实的东西,我们并没有接触到……她就像一所房子,她打开了客厅,这里欢声笑语,但她的心像卧室紧闭,我们看不见她的清冷与无助。”按照柯二的思维习惯,这是上升到哲学层面的预兆。
  我说柯二,照我看,说复杂,其实也简单,女人就是感情的动物,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小碗她,也莫能例外。
  不知为什么,我内心认定小碗是爱情受挫。
  “这些年,我们都在干什么呢?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一件接一件,可是回头一看,有什么意义?我突然觉得,我很陌生,她也很陌生……我熟悉的小碗,她内心柔软,她快乐善良,也许她也觉得虚无了,看透了……”
  “我们只有尊重小碗的选择,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无论如何,小碗的快乐不是装的,她遇到了坎,完全没有办法……”我犹豫着说不说小碗的事儿,那是她的隐私,可我又很想弄个水落石出。
  “柯二,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件事。前不久,小碗在邮件里告诉我,她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说她软弱得拾不起来……她给‘家庭变故’加了引号,是不是表示结束了同居关系?也许,这件事对她造成了很大影响。我当时觉得感情上遭遇分分合合,没什么大不了,还使劲嘲笑了她,然后跟她谈大道理,说一个女人唯一可靠的事情,就是把内心做强,把事业做大,在没遇到可栖息的树之前,小鸟不能依人,得努力地飞……”
  我说着,感到后悔如锐利的锥,刺痛着我的心,我恨着自己的这些空话大话,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抛开这些无用之谈,飞到小碗身边,陪她细致地度过这场变故。
  “我跟小碗说我的经历,我说我们要做一个打不倒的人。尽管我曾在某些时刻深感无助,那些被谣言诽谤和中伤的痛苦,那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额外的灾难……但摇晃之后,我站稳了,我宁为小动物流泪,也不想面对邪恶时脆弱哭泣,我说,我不喜欢不堪一击……柯二,我只是对她说了这些话,我不会开导人……你知道,她成天一副天塌下来也扛得住的样子,我以为她和我一样,拿得起放得下……”
  “不,你这番话说得很好,是她,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也许,她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坚强。”柯二安慰我,细心地照顾着我的情绪。“我所知道的情况是这样,她出事前身体不适,闹情绪,在电话里跟她父亲哭诉,8月24日,她的父亲到北京来看她……三天之后,她在老父亲的眼皮底下从窗口飞出去……”
  “也许,那一瞬间她魔鬼附身……”我想象小碗光着脚,攀上窗沿……那是早上七点钟,太阳还没有升起,她像鸟一样飞离了巢穴。
  “魔鬼附身……魔鬼,只能这么解释了……”柯二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似乎说服了自己,可到底还是不甘心,“小碗啊,你到底面临着什么样的痛苦抉择?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留下?”
  “也许她的父亲知道……”
  “……事发一小时后,她父亲便离开了北京,我们难以想象老人家的悲伤,我们不能……你还记得咱们的班主任陈敬轩吧,去哈佛大学混了几年回来,现在已经是副校长兼系主任了,他代表学校负责处理小碗的丧事。”
  
  6
  
  小团圆一见我就抱头痛哭。三年阔别,她还是那么白。这个微风清凉的下午,我们干练的学习委员悲伤中掺杂着琐碎的母性气质扑面而来,仿佛小雨夹雪的天气。
  每次见到小团圆,我心里总是会想,“她是母的,母的”。她身上的母性实在太强烈了,百分之百的女人,性情柔软极致。六年前,我在成都见了她,她隔着肚皮摸着她的孩子,给我显摆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母爱。她对腹中胎儿十分了解,说这孩子脾气大,天生很服莫扎特的音乐,喜欢唐诗宋词,语言天赋很不一般……也许小团圆太想孩子将来当作家,实现她的梦想,于是产生了诸如此类的幻觉,我当时真觉得她是一个疯狂的孕妇。
  当然,后来我慢慢理解了她。我这么说她绝无贬损的意思,如果你知道我是一个做过母亲,但从未得到过子女的女人,你会相信我对小团圆只有满肚子的羡慕。
  小团圆一毕业就报考公务员,根本不管专业对不对口。她挤上了通往公务员的独木桥,她没掉下去,我们都很佩服她。小团圆笃定地要当公务员,据说是受不断失业的哥哥的影响,现如今,她在机关做着旱涝保收的统计事务,与哥哥的漂泊无定形成鲜明对比。
  小团圆过得很顺利,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按部就班,几乎没有可以拎出来一说的挫折。谁料坏事儿不来则已,一来就把她击蒙了。
  小团圆和小碗是上下铺的姐妹,私底下比过谁的胸更丰满,交流过梦中情人的样貌,俩人经常在蚊帐里说私房话,于帷幄中评点男性,吃吃窃笑。大学那几年,我基本上忙着和高年级的师兄们体验爱情丰富人生阅历,没闲过,临近毕业时,小碗拉我编排《雷雨外传》,我余下的少得可怜的大学时光,全部交给了剧组,整天和小碗混在一起,改本子,编台词,大刀阔斧。冰雪聪明的小碗啊!那时我才翻然悔悟,和师兄们的爱情游戏浪费了我太多的青春。
  还是先说小团圆吧。小团圆学名陈圆,诨号是小碗取的,陈圆的确圆溜得可爱。这番见面,倘若不是情况特殊,通过小团圆的模仿,她不在场的儿子一定会在我们的言谈间嬉戏打闹。
  小团圆一落座,便做着自己擅长的事,她抽泣着统计出很多结论,她说小碗全班最小,去得最早,才活了三十三岁,二十六楼那么高,天哪,人生的路那么长,小碗,你为什么会嫌电梯速度太慢?小碗你是被邪恶的魔鬼掳走的。你生活那么讲究,那么爱惜你的身体……你从不戴玉,因为你说你的身体比玉更完美……你怎么舍得……
  我们的学习委员又累又饿,语无伦次,声泪俱下中,一包清风纸巾很快报废。我又打开一包。如果全给她,她就一团全用上了。于是,我全身心关注着她,等她用完一张,我再递给她一张。
  说实话,并不是我真的这么在意纸巾,我只是以此显示我的冷静理智,并且暗示小团圆,有我照顾,她尽管哭好了。
  我努力不在人前掉眼泪,我掩饰着自己的悲伤,事实上夜里头我已经哭过分了,头痛得要命。
  馒头吸水后会膨胀,所以我们的学习委员喝了茶缓过劲来,就没有我们说话的份了。她像火车一样,喷着蒸汽一路飞驰,嗷嗷叫着穿过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我看着她蓄满语言的身体似乎也在这番倾诉中渐渐萎瘪下去:
  “我悔啊……我肠子都悔青了……可是,后悔有什么用?我痛恨自己太迟钝。我要是知道小碗她……我不去西湖就好了,我干吗要去西湖呢?我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呢?可是,我答应了儿子……就算答应了儿子,也可以为了小碗修改日程的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小碗出事前一天给我打过电话,她情绪很不稳定,她在电话里哭,我说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她就是哭,一个劲儿哭……
  “这孩子,把我都哭慌了……我本想叫她到成都来,或者我去北京看她,可是,我答应了第二天带儿子去西湖……我说小碗,我从西湖回来就去北京看你,咱们好好聊……她不哭了,她还向我道歉,听起来她平静了很多,她说打扰你了,你们好好玩吧,我真的没事。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心里有点担心,但后来,又陪儿子做功课,收拾行李……我要是知道小碗她会这样,我要是知道她过不去,我说什么也会放下手边的事情去陪她……”
  小团圆摆着白胖的小手仿佛拒绝任何言语的安慰,她不断地给面前那堆废纸巾添加高度,她觉得她错过了救小碗的机会,白胖的脸因为伤心而变得红彤彤的。
  “小团圆,你不要自责,都怪我们平时联系太浅,彼此关心不够……我在北京,我离小碗近,我更有责任。”柯二是个认真的人,任何时候都说着认真的话。
  “班长,不一样,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有些话,女人只能跟女人讲……小碗应该是有男朋友的吧,她一直对我说,有一个人她搞不定,她费了很大的劲都搞不定。这话她一直说了一年多,那个人就是不肯和她结婚,她问我要不要等下去。她没说那个人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好追问,我觉得她已经等了很久了,那个人不靠谱,或许他有家室也不一定……”
  小团圆停下来,看着服务员添完水转身离开,接着往下讲。
  “……我就说,小碗啊,这类事情没有固定答案,更没有正确答案,变数太大,那就似等非等吧,遇到合适的你就撤,在一棵树上吊死,也许并不值得。过一会儿,她又问我,你是怎么嫁给你老公的?我说我们对上眼了,相爱了,又没有世俗的阻力,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平淡得乏味……小碗她基本上什么都跟我说的,可是,对于她搞不定的那个人,她守口如瓶,除了海归背景,其他一点信息都不愿透露。她一定是被那个人耽误了,小碗太单纯了,这孩子……”
  “海归,什么货儿……真想揍他丫一顿。”我们的班长嘀咕了一句。
  之后,我们沉默。这沉默又是如此喧嚣。
  
  7
  
  小碗出事后,柯二在班级博客上发出讣告,连夜制作悼念专题,追思小碗。
  对于送别死者,柯二很有经验。他才三十五岁,已经送走过五位挚友亲朋。他调侃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知道殡仪馆的化妆师每天要剃一百对眉毛;他知道怎么烧一具尸体;他知道哪种骨灰盒好用;他知道哪个店铺的花圈实惠;他知道两百块钱的花圈有多少朵鲜花;他知道专写挽联的老头“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字迹酷似王羲之;他知道……柯二知道得越多,头发白得越快。
  柯二取出iPad,联上网络,打开我们的班博首页。
  这是个虚拟空间,一个真实的网上灵堂。黑夜、繁星、哀乐、讣告、鲜花、蜡烛、挽联。
  小碗她恶作剧似的看着我们微笑。她美得让人心疼。
  “说实话……这几天我全靠它撑着,一直精神恍惚,”柯二说道,“家里的事也全放下了,崔健在工体的摇滚演唱会,也没心情看了。呵,世界在照常运转,只有我们,陷在卑微的个人遭遇里。”
  “我也是,守着博客,就好像守着小碗一样。我不想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小团圆哭得双眼浮肿。
  “你们看,连在维也纳的蘩漪也上来了。”柯二打开留言板,他说的是朱凡。在我们的毕业话剧中,朱凡饰演蘩漪,勾搭了周朴园老爷的朋友——德国来的顾博士,颇有喜剧意味的是,她的生活竟然延续了戏里的故事,毕业后真找了一个德国人,直接嫁过去了。我跟朱凡联系很少。听小碗说,朱凡差不多全盘西化,回来都是讲英语,逼着小碗锻炼口语能力。对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朱凡从不掩饰,她以各种方式表明,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这是蘩漪六小时前的留言。啊,太好了,她要回来参加小碗的告别式,”柯二激动地说,“她将在今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抵达北京!”
  “啊,蘩漪,真是好姐妹。”我和小团圆为朱凡的情谊深深感动。
  我多希望小碗活着。可我知道,小碗活着,就不会有这一幕,我们珍贵的相聚,是小碗的永久缺席换来的。
  
  8
  
  十年前的话剧图片帖子已经置顶。绚丽褪变成黑白。我念着小碗的名字,往事如烟。
  从8月27日起,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在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我攀着钟表的秒针,滴答滴答滴答,在它的躯壳里不停地奔跑,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说服了自己。那几天,我彻夜失眠,半夜爬起来,刷新博客,对着屏幕哭,在屋子里转圈,不知道小碗要去的那个世界,是黑暗还是光明,是温暖还是寒冷,那儿有没有烧烤摊,小碗会不会喝着啤酒,想起我们在烧烤摊上的那些夜晚,青烟缭绕,繁星满天,偶尔被一阵骤雨稀里哗啦轰赶回校。
  柯二在刷屏。我看到了雕塑边的小碗,她剪着童花头,穿着无袖天蓝色连衣裙,皮肤雪白夺目。我们编排《雷雨外传》时,小碗觉得冒犯原著,心里很不安,每次经过曹禺雕像,都要合掌拜一拜。正是这一次,她盈盈笑着向我们招手,“哎,亲爱的,你们快来拜呀!拜请曹禺老师原谅咱们的大胆无知,他会保佑我们写出好作品的!”
  我拍下了她的这一瞬间。
  新的留言不断出现,小碗在回忆里鲜活,我们仿佛还听见她的笑声:
  “小碗,我记得夏天蚊子叮咬,你随身带着驱虫剂到处喷,你说,怎么能让我的同学被蚊子咬呢?”
  “你记着每一个同学的生日,你给他们送鲜花和自制的贺卡,书,发夹,或者巧克力……我生日的时候你买了一堆耳环,让我随便挑……”
  “小调皮,你老是在课堂上偷偷用格子本玩五子棋,一手画圆圈,一手打叉,下完了用橡皮擦掉,重开一局。你很高兴,你每盘都赢了自己。可是小碗,你最终是被自己打败了,还是胜利了?”
  “小碗,在这里看着你,一如在寒夜里围着火炉,此刻,你温暖我无处可去的悲伤。”
  小团圆看不下去了,她抓起纸巾抹眼泪擤鼻涕。“傻孩子,那么高掉下来,多疼啊,难道活着会更疼一些吗?……”
  柯二狠命地眨着眼睛,仿佛正把眼泪挤回去。“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张照片,是西藏寺庙的酥油灯,宁静,安详……万火归一,照亮小碗到天国的路。”
  我差点哭了出来,连忙起身去了洗手间,在那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回座的时候,柯二说:“小碗的父亲上我们的班博留言了。”
  “他好像说小碗是被书中人物临时叫走的。”小团圆感到纳闷,她很遗憾老人家没有带来更多重要的信息。
  班长柯二理解小碗爸爸的悲伤,觉得他能来看我们的班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至少他告诉我们,小碗曾被这样的焦虑痛苦折磨。”
  我阅读“小碗爸爸”的帖子,密密麻麻一大段:
  “谢谢同学们……5·12大地震后,小碗总是感觉她的爸爸妈妈也遇难了,看了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整个人就崩溃了。一直闹着要我和她妈妈去北京,我们说等全国医保和工资联网后,我们就去北京,她说那要等到哪年哪月呀……她今年六月份开始写长篇小说,总是失眠。她说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写的那些人物都会跳出来和她争吵,有的不但和她辩论,还和她搏斗。她不停地和我通电话,无奈我只有去北京听她哭诉,但我没能用绳子把她和我相连,就这样……”
  
  9
  
  顾全六点钟到达书吧。他是从苏州过来的。通过读《浮生六记》,他测试出火车的速度比以前快了四个小时。火车提速是事实,但顾全的论证方式,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很古怪,有一回,他还说从唐诗里读出了数学公式,他一贯这么神秘博学。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心思向他讨教。
  趁他把书塞进包里的时间,我简单说说我们的团委书记顾全。
  通常,我们介绍顾全时只用八个字:头发稀少,家境殷实。
  头发稀少的人,脾性一般不坏,再加上家境殷实,读书万卷,个人修养与经济基础都到达了一个高度,这个人的脾气就好到不能再好了。顾全就是这么一个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作为那个在大树下凉快的幸运儿,顾全的家底够他挥霍一辈子。所以,毕业头几年,他还在报社当编辑,负责读书副刊,约稿编稿,体验了一把上班族的滋味,后来便辞了,赋闲在家,无事乱翻书,看电影听音乐写随笔,两肋插刀倒贴钱帮朋友出版卖不动的书。
  我们班多数人都像顾全这样,以各自的方式证明自己对文学的感情,只有柯二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说家。在七零后作家这个概念里,我们的柯二班长是排前三的腕儿。我们看好的还有小碗,她戏剧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但在蓄势待发冲击小说领域时英年早逝,按照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的理论,小碗的死无疑是个悲剧,甚至是未来文坛的一大损失。事实上,我们不需要什么理论来证明什么,小碗的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或许是太过“操劳”——我们实在想不出顾全有什么可操劳的——我们发现三十五岁的顾全头发少得谢顶了。他对此并不在意,还说在火车上遇到一个男人,对着他感慨万千地发牢骚,“像你我这种四十出头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被人生这根绳子箍得紧紧的,动弹不得……”我们的团委书记闻言沉默不语,只是暗地里借光可鉴人的东西审视了一下模糊的自己,心里涌起一股小忧伤。
  谢顶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我们都说顾全学富五牛车,他是被知识这台牛车拖累了。
  关于谢顶的解释,没有什么比这更荣耀更体面的了。我们的团委书记笑纳,他说心灵美,才是真的美。
  事实上我们也觉得顾全挺美的,心地软善,品性温和,没有被利欲熏心,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子曰诗曰,一副老学究的派头。话又说回来,顾全精神物质都很富有,要说他缺什么,我们觉得他缺一个孩子,他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到现在还丁克着。
  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便是老来丧子,顾全说,小碗的死,巩固了他不要孩子的想法。
  我们在一起,握手,互望,说话,心里渐渐暖和了一些,淡定了一些,伤痛正在慢慢转化为对小碗的责任。顾全建议组织同学们捐款,让小碗年迈的父母能够安度晚年,大家最好轮流去上海探望他们。
  “已经有同学强烈要求捐款,我跟咱们班主任陈敬轩沟通过,他说小碗的父母坚决不接受捐款,他们还打算把小碗的房子卖了,全部捐助给系里。”柯二说道。
  “全部捐了?他们就一个女儿,晚年怎么办?”小团圆惊呼。
  “也许,他们对女儿深深的爱与眷恋,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表达方式吧。”顾全立刻明白老人的苦心,他皱着眉头,吐出一口郁闷之气,滔滔不绝地把话说开了:“我们尊重小碗的选择,我们相信她内心的艰难,我们……好好送她一程……这丫头,她直到毕业,还是那样一股天真气,并且世事未开的样子。她有机智,思维转换特别快,笑声很大,毫无顾忌,常常是快言快语,不假思索,总能一针见血地说出事物的本质。她是个豪爽的姑娘,眼里揉不得沙子……印象中,她总是戴着不同的漂亮围巾,颜色搭配得很好……我记得,话剧演出那天,因为是导演,小碗很慎重,也很郑重,穿着朱红的衣裙,不戴任何饰物,乌发黑眼,白皙端庄……”
  说到此处,顾全又以自我调侃的方式缓和了一下气氛:“说句真心话,我当时想演周萍的,可惜,我的头发太少了。”
  小团圆把茶水都喷了出来。
  柯二也假装摆出周朴园老爷的谱,说道:“萍儿,你是江南才子,给小碗拟挽联的任务交给你了,明天我们早点过去,请殡仪馆那老头写好,挂上花篮。”
  顾全并不谦虚,他是有备而来的。说话间已经掏出记事本,将写好的五副挽联朗读一遍,并逐一解释,供大家商量定夺。最后,我们达成共识,选定了下面这副送给小碗:
  才识情义并重聚雅亭下一身诗意带来梅花消息
  戏剧小说双修学院门前万古人间传去雷雨精神。
  
  10
  
  我有点累,在群体间有了依靠,精神放松,突然撑不住了,便从明式官帽椅挪移到沙发上。闭目休养。
  我没有参加过遗体告别式,上帝保佑,我从未失去过亲人和朋友,他们总在,我随时就可以找到他们。
  我手机里留着小碗的信息,舍不得删,很不甘心地拨过几次电话,就像敲小碗的门。小碗没应答,她真的出远门了。
  于是我想,她还会回来的。
  那时候,大家都知道我胆小怕黑。有一回宿舍突然停电,我顿时头皮发麻,鞋都顾不上穿,怪叫着往外面冲。朱凡当时正从楼梯口上来,我把她吓得不轻,她说我好像被什么怪物追赶着,像头不要命的小母兽。
  小碗听说此事,很严肃地教导我,害怕时就默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样,就把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全吓跑了。我当时真的信了,没想到却是小碗的恶作剧,我用书把她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通,她一边抵挡,一边朗声大笑。小碗有副好嗓子,但一般不开金口,我趁机罚她唱昆曲。小碗选了《牡丹亭》,唱得婉转动听,完了却说这是一出鬼戏,还做出吓人的表情。害得我从此不敢听昆曲,不敢听她唱戏。
  我拿小碗毫无办法。而且,她和朱凡、小团圆她们变本加厉,像商量好似的,偏要在晚上讲鬼故事,我一听就赶紧把耳朵塞住。
  毕业分别时,小碗对我说了真话,她在我的留言本上写道:
  “亲爱的,记住我的话,你越害怕,就越要面对;越怕黑,就越要往黑暗里去。这样,你才会真正勇敢起来。鲁迅走夜路时,不是碰见过鬼吗?他没有逃跑,而是走近去,踢了那鬼一脚,那鬼嗷地叫了一声,原来是个人……试想想,如果鲁迅老师当时拔腿就逃,恐怕这辈子他也不敢走夜路了,那样的胆小鬼,更不会成为我们欣赏的大作家。”
  我克服了怕黑的心理弱点,功在小碗。
  我昏昏然,似乎看见小碗的瓷白小脸,黑眼睛闪闪发亮,还是那副好为人师的样子,不觉又是一阵痛心。
  小团圆还记着我的过往,细声对柯二和顾全说:“鲁文胆小,还是别让她去现场了,我们替她送花给小碗,小碗是了解她的。”
  我立刻睁开眼睛,表示反对。“不,我一点都不怕,我怎么会怕小碗呢,我要见她最后一面。”我坐回官帽椅,好像是怕他们又出什么鬼主意把我抛下,“跟你们说吧,以后真要是看见了她,我也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但是,我承认,我有点紧张。我有很多话要讲,可是,在那种场合下,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小碗,该跟她说些什么……”
  这些天,我暗自作足了见小碗的准备,心理上的,外表上的,我自认为我能做到与她阴阳两隔,平静相望——但这会儿,我心里又没底了。
  我以前经常和小碗逛街,知道小碗的审美趣味,她对颜色和文字一样敏感。来北京的前一天。我买了一身黑衣,但是千辛万苦,大浪淘沙,费了好大的劲儿。每当我拿起一件衣服,耳边就听到了小碗的评价:这件太古板,这件太烦琐,这件虽好,但不适合你的气质……所以,为了一条告别式上的黑裙,我几乎跑断了腿。
  疲惫不堪时,我来到了春天百货。高个儿服务员很热情,问我在什么场合穿,我没回应,她又问,我答葬礼,服务员一愣,竟然生气不理我了。
  我追过去向她解释,“是真的,我的同学死了,她才33岁,很漂亮,我要去北京送她。”
  我觉得我那样的腔调有点炫耀,那意思仿佛在嘲笑她,你有这么年轻就死掉的朋友吗?你参加过葬礼吗?没有?那就乖乖为我服务吧。
  她果然老老实实地给我挑了一件黑裙,我一眼就看上了,我也听到了小碗的赞赏,但我嫌前胸缀有黑色亮片,显得华丽,不适合套上一具悲伤的身体,不适合装饰一颗悲伤的心灵。
  葬礼不是欢乐宴会,是生死告别。
  可是我很喜欢,并且,真的走不动了。
  “你可以把那些亮片摘掉。”服务员好像明白我的犹豫,小心地提醒我。
  把那些亮片摘掉一她的话真是深刻。
  我按她的说法做了。
  
  11
  
  柯二要做东,要尽地主之谊,抚慰我们舟车劳顿之苦,他说,等董适到了,一起去沸腾鱼乡吃川菜,那里环境好,菜式精致可口,“我们活着的,一定要继续保持敏感的味觉”。
  可是大家实在没食欲,兴味很淡,只想窝在这个地方,半步也不愿意挪动。谁也不想看到陌生人,不想被干扰,我们需要这样安静地待着,沉默,或者不沉默。
  自然,柯二的心情也一样。他随即点点头,就地叫了三明治、薯条、水果沙拉之类的东西,还要了一壶咖啡,嘱我们都喝一点,免得蘩漪来了,大家无精打采的,她心里会更加难过。
  我们聊了一会董适。出了校门我就没有见过他。那时他就很胖,我们都叫他胖子。他的皮肤粉嫩好看,很让女生嫉妒。胖子很懒,不参加任何体育活动,毕业后也不参加同学聚会。他喜欢唱“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请你忘记我”,他就是这样做的。全班只有顾全知道,胖子在遥远且带时差的新疆忙些什么,简单地说,就是换了几个女朋友,跳了几次槽,后来自己单干,和一个剃光头的姑娘同居,写起了剧本,有一个电视剧正在热播。当胖子决定和光头女友结婚时,却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情愿房子空置也不给他们住,理由是剃光头的姑娘过日子不踏实,儿子将来会吃亏。但是胖子铁了心,还让姑娘蓄起了长发,各方面投父母所好,结果却是一样,因为父母被光头灼伤的心很难复原。
  我们并不为胖子担忧,我们知道,依胖子的性格,父母的阻挠全是徒劳。所以,我们心不在焉地评说了几句,重新陷入死亡的伤痛之中。
  突现的寂静中,我们悲伤的信号,不时像闪电一样在天空交叉,瞬间照亮黑暗。我们看见了大地上所有的阴影,我们看见了河流、山脉、村庄、农舍,疏密有致的树林,以及心头荒芜的角落。我们前所未有的亲近、体谅,同窗情谊外,忽然掺杂了一种值得依赖的亲情。
  是小碗在改变我们。
  也许,有些东西是冥冥中注定了的。比如小碗原本叫小婉,因为前头有那些叫小婉的苦命女人,她执意要我们叫她小碗,并且要从思想意识深处,想着那种青花瓷一样漂亮的“碗”。我们从没想过,“碗”的结局往往是碎裂。自然,这是不科学的胡思乱想,我们从多种角度解读小碗的非正常死亡,无非是想找一个确切的原因,让我们心安,认命。
  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好过一点。
  后来,胖子到了,他像一股秋风扫过,树叶瑟瑟骚动。片刻,我们恢复沉凝。
  小碗跟胖子一直有联系,最疯狂时写过上万字的邮件交流文学,我们都很吃惊,胖子竟是小碗秘密的文学知己。用胖子的话说,在很多方面他们见解一致,尤其是对于经典的解读,对好小说的判断,等等。胖子还说,他与小碗早就约好秋天去苏州,突袭顾全,吃大闸蟹,听评弹,去湖边饮冷月,忆旧事……前不久,小碗还发短信确认胖子有没有变卦,她却先爽约了……
  胖子面色黯然,他垂下头,山体滑坡,全身肥肉如泥石流似的往下倾泻。
  关于小碗的新消息越多,我们对小碗的熟悉程度越退减得更厉害,我和柯二更是迷惘,就连小团圆也觉得她并不了解小碗,“难道小碗把自己的内心切成了碎片,在每个朋友那儿存放了一份?那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其实她对这个世界缺乏信任和安全感?”
  
  12
  
  夜色也充满了倦意,外面恍惚迷蒙,尘嚣渐渐淡远,只剩落寞昏黄的路灯照着空旷的街道,像发黄的旧照片。路灯下好像聚了很多飞舞的蚊子,仔细看才知道外面正在下雨,秋雨霏霏,愁烟四起。
  我仿佛看见小碗穿过马路朝这边走过来。
  晚上的气温的确低了许多。我们努力保持清醒,耐心地等着朱凡,谁也不愿意回酒店休息。事实上,在持续漫长的痛苦煎熬中,我们的精神已接近麻木,我们停止了自我哄骗的游戏,脑海里一片空白,表情和眼神都变得呆滞。
  书吧的顾客九成是我们学校的,老板没换过,还是姓孙那位,不过他已明显见老,下巴上蓄着一撮浅须,听罢缘由,也不打烊了,愿意陪十年前的老主顾等到最后一位赴约者。其间他随意和我们聊了几句,问我们是哪一届、哪个系的,听我们回答,他愉快地说,那你们是小碗的同学了。柯二问道,你认识小碗?孙老板说算半个熟人,没有私交,像小碗那般肤色瓷白,气质高贵的姑娘不多,谁见了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她不时还来这里挑书、会朋友。
  我们几个互相对望了一眼。
  “你最近见过她吗?”柯二问道。
  孙老板用拇指和食指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有……二十天前吧,应该是8月15号,她在这儿待了蛮久……怎么,你们失去联系了?”
  “是的。”柯二苦笑了一下,“失去联系了……明天送走她,就永远失去联系了。”
  “抱歉,我没听明白。”
  “小碗去世了,我们是来参加她的遗体告别式的。”胖子补充。
  孙老板身体微微往后退让了一下,像是躲闪攻击。“那可真是……天妒红颜。”他低声说道,缓缓在我们的桌边坐下,“前几天是听说有人跳楼,没想到,竟是她……”
  面对孙老板的突然加入,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的,都很意外。”柯二回应。
  “8月15号那天,我看她很不愉快……当时,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她和他好像发生了什么矛盾……后来,那位男士走了,可以说是拂袖而去,小碗一直在哭,我没好意思去打扰她。”孙老板努力给我们提供线索,还试着描述了那男人的样貌,但他就知道这些。
  
  13
  
  朱凡直发长垂,一身漆黑套裙,细白的手臂拖着一个粉红拉杆箱,像个纸人似的飘了进来。
  我们全部站起来迎向她。朱凡一步跨越历史,十年阔别,一句寒暄也没有,流着泪拥抱每一个人。场面无声,只听见啜泣和衣裙的摩擦声。那一刻的情感,仿佛众多的细胞分裂再生,分不清是崩溃,还是凝聚。
  朱凡像一根豆芽菜,纤细柔弱,连我都害怕不小心将她弄折了。
  拥抱完,重新落座,彼此看见脸上的岁月痕迹,但仍按下不表。因为朱凡迫切想了解小碗的情况,像一个饥饿的人,急需食物和水。她还没有扭转说英语的习惯,不时冒出一个英语短句,慢慢地只是夹杂一个英语单词,半小时后,她才说着百分之百的中国话,但不知是哽咽的影响,还是生疏的原因,她说得有点艰难。
  应答朱凡的主要是柯二,我们在边上做一些补充。柯二还是叫她蘩漪,柯二一直觉得,他在戏里头对她太苛刻了,想起来就感到歉疚,所以演完戏,他对她特别温存和体贴。朱凡说着、听着,不断地摇头,我们担心她细嫩的脖子是否经得起这么剧烈的晃动。顾全不时说一句安慰朱凡的话,比如“死者已矣,生者勉励”,“小碗敲醒了我们,我们活着,彼此珍重珍惜”。小团圆不管自己的眼泪,她拍着朱凡的背,忠实地给她递纸巾,就像我当时照顾她一样。
  “如果小碗在,这样难得的聚会该是多么HAPPY。”胖子低声自语,他有点气愤,“我恨死亡。”
  “不,我恨小碗,”朱凡说道,“我恨她,她抛弃了我们……她骗我,她说,任何时候回北京她都会去机场接我……”
  “蘩漪啊,唉……”柯二打断了她,“今天都很辛苦,还是先回酒店休息吧,明早要赶到殡仪馆。”
  胖子拖着朱凡的箱子,他在《雷雨外传》里负责服装道具,对剧组的感情很深。
  我们迎着毛毛雨在路边等的士,伤感如夜色笼罩。
  经过不断补充与梳理,小碗的事情似乎已经有了眉目,可以这么说,小碗因情而死,那个男人比她年长一大截,是个海归,显然还有家室。
  我仍不愿相信就这么回事。回到酒店,我和小团圆继续陪朱凡说话,主要是听她说,听她回忆小碗,小碗怎么讲究吃穿,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小碗怎么自比白玉,甚至比玉更完美。
  “刚才他们在,有些话我没好意思说。7月初,小碗给我写过一封邮件,她要我说说医院的妇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很可怕,她说她从没去过那种地方。我当时有些诧异,小碗三十三岁了,竟然从没看过妇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妇科产生了兴趣。我当时给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还告诉她女人最好定期做一些这方面的检查,然后把协和医院我姑姑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她,叫她有什么尽管咨询我姑姑,最好是直接去医院找她。”
  我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炸起一团白雾。
  “这个……问题大了。”小团圆惊恐万状,我估计她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是,我也在想,小碗遇到了麻烦,”朱凡看着我和小团圆,突然说道,“难道她……怀孕了?”
  这个极大的可能性把我们仨震蒙了。
  小碗的死突然间变得有据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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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七点半,我们在酒店大堂集合,大家有点打蔫,听说去吃“奶酪魏”,才勉强活泛起来。在北京读书时,我们可没少吃这玩意儿,什么宫廷奶酪,杏仁豆腐,木瓜奶酪,香芋奶酪,草莓奶酪……各种味道都尝遍了,所以柯二一提议,那些滋味便马上回到了舌尖。
  一切与奶酪有关的记忆,都离不开小碗,她是“奶酪魏”的常客,如果是她自己去,她吃完了,还要给我们拎一袋子回来。她熟知每个人的口味。有时候我们觉得,小碗那么好的皮肤,就是吃奶酪吃的。
  这一次在“奶酪魏”,我们却像集体缅怀那样,穿着庄重的黑衣,用勺子小心地舀着奶酪:小口地吃着,什么也不说。我们都觉得,沿袭了一百多年的“奶酪魏”味道变了,但是谁也没有说破。朱凡和小团圆好几次拿纸巾偷擦眼泪,我假装品尝奶酪,什么也没看见。服务员不停地观察我们,直到我们像一道阴影肃穆地离开。
  柯二弄了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我们上车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城市一片金黄。美好的一天开始了,而我们,正穿越这阳光灿烂的日子,去与小碗告别。我说,小碗死了七八天了,她的尸体会不会已经开始腐烂?柯二像医生那样冷峻地说,不会,都是放在冰柜里冷藏的。我先是觉得有意思,想到水果保鲜,可是紧接着,我突觉心里被什么刺中,冰凉的刀尖在体内游走。
  小碗一个人躺在冰柜里,我们无法忍受这个事实。很长一段时间,车里特别安静,各自目视窗外的行人和车辆,小团圆紧攥着朱凡的手,朱凡紧攥着我的手一我们无法想象小碗从冰柜里出来的样子。
  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见小碗,车已经开进了殡仪馆大门,一块指示牌上分别用箭头标明不同告别厅的方向。我们一下车就去了鲜花店,选了一个最大的白色玫瑰花圈,老实说,那些玫瑰开得真好,鲜活的,飘着淡香,很配小碗。老头称赞我们的挽联写得独特,他对死者毫无惋惜之意,只是一边笔下生花,一边对我们说了四个字,“人生无常”。
  人生无常一这个我们知道,我们倒是很想听他说点别的,比如活到他这把年纪,又在殡仪馆这种地方工作,每天面对死亡,耳边听着生者的哭泣,他对活着有什么特别的感悟?对死是否已经超然?……但是,老头的话仿佛也要收费,他嘴巴紧闭,以防不小心跑出什么金玉良言来,让我们这群年轻人占了便宜。
  “走吧,付了钱就不用管了,会有人把花圈直接送到告别厅,给你摆上。”柯二说。
  我们离开花店,去小碗所在的银河厅,柯二像殡仪馆工作人员一样,详细介绍了殡仪馆的消费档次,比如西式告别厅比中式告别厅贵,还有化妆美容的讲究,佛事级别……“在这里,死全面商业化了,每一个细节都是用钱连起来的,死亡就是一种商品……只有亲友的悲痛是无价的。”柯二的结论是,要体面诗意地告别人世,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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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手扶电梯上楼,我的心跳加速,电梯下好像卡着许多沙砾,摩擦声吱呀吱呀像群鸟乱叫。恍惚间,我感到我正坐着通往天堂的天梯去见小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也就是几秒钟时间。耳边突然一片寂静,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长溜告别厅呈一字排列,原本空阔的平台上聚了很多素衣吊唁者,他们手持白花在外面徘徊。有人啜泣。有人低声交谈。有人独自默然无语。
  我们穿过他们,经过“觉苑厅”、“净苑厅”、“安乐厅”、“永乐厅”……在东边的尽头,半角阳光斜照着“银河厅”三个银色大字,门框门楣全部用白玫瑰覆盖,像一座温暖的花房。但穿着黑衣分立门外的学生,无情地刺穿了我们美好的幻想。他们在招呼来宾。
  签完到,我们的手里多了一枝白玫瑰,我感到自己的手有点发抖。
  看到的全是陌生面孔,我们互不相识,都是为小碗而来。
  心里似乎趋于暖和,但是,这并没有使我们好过一点。我们仨女人眼泪下得更厉害,柯二他们的脸绷得紧紧的,胖子攥着拳头,暗自捶打廊柱。
  离告别式还有二十分钟。
  我走到平台边,站在一团阴影里,拿花的手不知如何摆放。
  一片死的黑白,从这头,一直蔓延到那头。生者告别死者,一种集体的哭泣,哭的却是自个的悲伤。
  如果不去看告别厅那边,扭过头便是生机勃勃的园林景致:树木葱郁,鲜花怒放,近乎辽阔的碧草地,流水穿过假山,潺潺流淌,椰树叶懒懒地拂动,枫叶将红未红,流露一抹诗意的羞涩。目光稍移远点,便是城里头气派的高楼,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快乐的鸟群飞过。这几乎是个去郊外野营的好日子,倘若叫上小碗,径直开车去西山旧地重游,一路欢笑,晚上再燃起篝火,烧烤,唱歌,喝几盏温和的绍兴黄酒,微醺中叙谈往事,看秋夜的星空和月色,那该是多么欢乐!
  告别式的时间到了,穿过玫瑰花门迈进空旷的银河厅,我感到了一股异样的阴冷从脸边淌过。
  可是,我走进了一间童话般的花房,满墙的玫瑰花,白得像新雪,我们的黑衣显得那么突兀与粗暴。正墙迎面便是小碗,她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在玫瑰花丛中,冷峻地看着我们。我也盯着她看了很久。这张照片我太熟悉了,这个发型,是我陪她去剪的,照片是我陪她去照的,她讨厌留长发,嫌麻烦。它曾贴在她的借书证、学生证上,我那时候一点也没想到,它还将用在她的遗体告别式上。
  天花板上点缀着一些白玫瑰花球,摆陈出很美的图案。靠墙摆满了白色的鲜花圈,葱绿鲜活的叶子干净清新。我想,一个纯洁、高贵的世界大约就是这样的青白分明,简单灼目,它像极了小碗。
  可是,这个白玫瑰做成的房子,这个美丽圣洁的地方,却是小碗不该来的。不是吗?我望望我的同伴,他们个个脸色铁青,嘴唇紧闭,他们和我一样,充满了困惑。
  屋子中央,围了一个白玫瑰花坛,像小舞台,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低缓的音乐将小碗不同年龄段的照片串起来,在投影上反复播放。
  生命戛然而止。我们见证了她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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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右侧的花墙魔幻般地打开了一扇隐形门,两位戴白手套的黑衣人推着一辆担架车,仿佛医生推着患者,出现在我们的视野,缓慢庄严地走向花坛,一种《入殓师》似的仪式感与悲壮感悄然弥漫。
  全场一片轻微的欷歔声。
  我如遭电击。我看见了小碗,她仍然短发覆额,鼻梁挺拔……可是脸色冰冷,双眼紧闭。
  他们打开花坛一侧,将小碗推进去,位置是固定好的,小碗很得体地躺在花丛中,他们轻轻扣上花坛,像掩柴扉。
  现在,小碗就在那儿,身上盖着粉红薄被,面无血色。我们万分惊诧,仿如梦境。
  这不是咫尺天涯,而是阴阳两界,生死两茫茫。
  我看着小碗,整个人都是木的。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们的班主任陈敬轩已经站到小讲台前,当他说话,宣布追思会开始,我才看见他站在那儿,黑西装、白衬衣、黑领带,一身冷静,满面悲伤。他已上了年纪,低头时已经出现了双下巴,但是一派风流儒雅,样子很有学养,很有担当。
  不知怎么,我猛然想到孙老板描述过的那个男人,难道……
  这个大胆的猜测吓得我直打哆嗦,心脏嘭嘭地撞击耳膜,就像敲着一面闷鼓。我感到有点呼吸困难。
  默哀。三鞠躬。向着鲜花丛中的小碗。
  一片啜泣声。站我左边的胖子终于控制不住,哭得双肩耸动。
  追忆小碗的生平时,陈敬轩因悲痛哽咽,几度泣不成声,摘下眼镜抹泪,动作缓慢凝重。我们因此知道小碗教学有方,深受学生喜爱,她编导的话剧,在北京演了好多场……
  我看着正前方的小碗,小碗啊,在这样的告别式上,在那些赞美的语言背后,你愿不愿意说出你心中的委屈?我们四年同窗,你把快乐带给我们,可你到底没把我们当朋友……你真是令人沮丧!
  追思会太短暂,我们还在一片混沌之中,最后告别的时刻已经来临。
  默默走过去,鞠躬,轻轻地把鲜花放在小碗身边,仿佛怕惊醒熟睡的她。
  小碗安静地躺在那里,神情冰冷高贵。她下巴上有几道古怪的皱褶,大约是碎得太厉害,化妆师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无法修补完美。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小碗的腹部,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死者的不敬,心头涌起自责,并暗请小碗原谅。
  我们走出银河厅,外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不真实的喧哗声在明亮的阳光里时隐时现。
  “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人来人往……”胖子说道。
  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心里好过了一点。我们相信小碗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并且会时常想念我们,一如我们对她的怀念。
  电梯载着黑色的人们缓缓流下。
  我们站在凤凰树下等班主任陈敬轩。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
  在告别式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陈敬轩和小碗的海归,朱凡尤其深信不疑。
  霎时间,我们的内心剑拔弩张。
  但是,当陈敬轩站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纷纷丢盔弃甲。他完全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坏蛋,仿佛我们几个人的悲伤加起来,也比不过他所承受的。
  “陈老师。”我们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
  “哦,你们来了。”陈敬轩大病初愈的样子,缓了口气,“瞧,她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把大家召集到这种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朱凡说道,“小碗根本没有抑郁症。”
  “她走了,既然她不想告诉我们,自然也不愿意我们在这儿谈论什么。”陈敬轩递过一本小画册,“这上面有小碗去世前几天在课堂上讲过的一段话,学生把它印到纪念册里了……其实,我们也不妨这样来看待这个世界。”
  小团圆拿过纪念册,轻声说,“我来给大家读吧。”小团圆是学校广播员,她朗诵起来声情并茂,我们喜欢她声音里的纯真。
  “这个世界是需要一些谜的,答案后面往往是谎言和谬谈。就像如果圣艾格苏伯里没有被找到,我们就真的以为他和小王子在小小的星球上冲着地球微笑;就像无须追究‘三星堆’之谜,就让它继续谜思下去吧——没有明确的答案,美就有了不确定性,就是美上加美,美的平方一钻石定律。”
  小团圆读完了。这一点儿也慰藉不了我们。我们甚至有点失望。我们要的不是谜,也不是谜一样的美。
  “陈老师,8月15号那天,你和小碗在‘雕刻时光’……我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团圆一点也不拐弯,径直道出了我们心里的疑惑。
  陈老师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神色。
  他这个表情完全符合我们的想象,我们甚至有些快慰——抓到坏人了。
  “很抱歉,我无可奉告。这是我对她的承诺。”陈敬轩客气地说。他假意安慰我们,并声称还有事要办,借故脱身。
  “那么,陈老师,你对小碗还有过什么不能兑现的承诺?”朱凡追着陈敬轩的背影问道。
  陈敬轩突然止步,转身面对我们,瞬间满脸通红。
  “……你们,知道你们在胡说什么吗?!”他痛苦地摇摇头,异常低沉地说道,“用你们的脑袋好好反思……我等着你们来给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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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2月3日,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病愈即将出院,却蹊跷地从医院五楼的窗口掉下去了。关于他的死,人们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他跳楼前表示,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一切,再待在这里毫无意义;另一种说法是赫拉巴尔伸手去喂窗外的鸽子,意外坠落……那么,我们何不也来这么想,小碗是因为喂窗外的鸽子失足掉下去的,听起来既富诗意,又有美感……并且,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啊,谁说不是?”
  我们重新回到“雕刻时光”坐下,也许是在小碗的告别式上得到了安慰,听了柯二这番话,我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我们甚至打算晚上去烧烤摊喝点啤酒,为友谊干杯。只有朱凡郁郁不乐,回来的路上,她一直说陈敬轩的不是,她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如果不是因为他当过自己的班主任,她真打算跟他耗个水落石出。
  我们轮番去洗手间换下告别式上的黑衣,有点复活的感觉。
  “蘩漪,从心底里与小碗告别吧,她走得很华丽,她不孤单,有那么多人惦记着她。我们什么也不要想了,我们好好地生活,有空就快乐地相聚,这才是小碗希望看到的。”柯二换上他的白T恤,见朱凡仍是眉头紧皱,便婉言相劝,他像个长者那么语重心长,“说句心里话,蘩漪,你身上有股天然的悲剧气质,你才是我最担心的……”
  “柯二,怎么会?我不会像小碗那样脆弱。我要是死,早死了,”她顿了顿,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其实,你们并不知道我在忍受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忍受一种什么样的家庭生活……”
  我们尽量保持平静,隐藏着内心的巨大惊诧,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我不想我们当中再发生小碗这样的事。”朱凡看了在场的每个人一眼,“所以,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勇敢地把生活中隐秘的痛苦说出来,哪怕它会让你面上无光。我是不想再装了。以前,我一心要让别人看到我的体面与幸福,一直觉得离婚回国是一种失败,很丢人……我真愚蠢呢,生命太短暂了,有什么比真实地活着更重要?所以……亲爱的同学们,我决定要回国了。”
  我们全被镇住了。
  我和小团圆同时扑向朱凡,紧紧抱住了她。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心从未如此亲近。
  气氛在转暖,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欢乐正蠢蠢欲动。
  “蘩漪,听你这么说,我是真对你放心了。去年,我动了一次手术,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二,”柯二自嘲地笑了两声,“所以,现在我的胃口很小,食欲也淡了,还好读书写小说的兴趣没变。头发白了不要紧,能读书写作,这是最大的快乐,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满足的呢?古人早就明白说过,流光可惜,所以我们要珍惜现在。”
  我们默默点头赞同柯二的话,心里的阴霾散了一大半。我们有点担心柯二。不过,柯二说,他的身体没问题,少吃多餐,因为要注意饮食,不能放开手脚,多少显得矫情。“最为不爽的是,喝酒什么的,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灌了,连喝到胃出血、胃穿孔的机会都没有了,很扫兴。”
  “我们可以喝茶。”小团圆不觉得遗憾,她是不喝酒的。
  顾全半晌没动静,这时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想了想,我可能是自私了一点……我是不是该满足我妻子的愿望,和她生一个孩子——至少一个?前几天她把我吵得一夜没睡,或许我真的该成全她?太纠结了……”
  “是的,顾全,每一个女人都想成为母亲,这是女人的天性……可见你不但自私,而且在做违背自然本性的事。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团圆啊,你说得我直淌冷汗。我真是罪过大了,这次回去就封山育林……”顾全摸出手机,边站起来边说,“我现在就告诉我老婆,我同意要孩子……”他果然躲到一边开始打电话。
  “顾全这家伙,说他是纨绔子弟吧,也不是,可他总有点那样的习性。”小团圆像母亲数落儿子似的,“不过,男人嘛,像顾全这样已经不错了,兴趣爱好不俗,又从不拈花惹草……”她紧攥着朱凡的手,无比真诚地看着我们,仿佛暗示我们作好心理准备,“2008年,我决定和丈夫离婚,但是被5·12那场地震震醒了,那么多人死在废墟底下,那么多的家庭残缺崩溃……我想,有幸活着的人,还闹什么?我们应该珍惜身边的一切。我原谅了他和那个女人,他可真是把我的心伤透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应该感谢灾难,但确实是它教会我们尊重生命,告诉我们面对生命的态度。”
  “陈圆,你们总是让我看到女性的伟大。”柯二一严肃就要叫四平八稳的学名。“一个聪明的妻子,知道怎么抓住丈夫的心。像这类事情,你们表面上是失败了,妥协了,其实是一种彻底的胜利。”
  我对他们个人的婚姻际遇并不吃惊,这是最普通的情感风波,无数个家庭都曾遭遇过它的袭击,只不过有的散了,有的更加牢固。
  “没想到,大家都是千疮百孔。我饿了,柯二,我们去吃沸腾鱼乡接着聊吧。不过,说好了,今天我请客。”气氛刚轻松一点,又被柯二和小团圆弄凝重了,朱凡及时打断他们,摆出一副要大吃一顿的架势。
  “我看还是算了,北京不收欧元。再说,这么多中国人,哪轮得到你买单。”顾全打完电话回来了,他开玩笑时总是一本正经。
  胖子附和着说:“朱凡,你要是真的回来了,我们搬个小板凳天天去你家门口坐着,等你开饭,烦死你。”
  我们一齐笑了,仿佛太阳照在湖面上,我们的笑容就是那闪烁的波光。
  说笑着正要离开,朱凡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去僻静的地方接听。
  我们坐着等她,这时的心绪散漫凌乱。胖子又开始翻看小碗的纪念册,发现小碗引用了《哈姆雷特》里几行短诗,于是读给我们听:
  “一只麻雀之死,死也必然。死之来临,不是现在,即是将来;不是将来,即是现在;只要对它有所准备就好了。”
  不可救药地,我们又回到了小碗的死,我们心里的伤口还没结痂,一碰就洇血,一碰就疼。
  朱凡回到我们当中,她的表情仿佛通灵的巫婆,魂魄已经离身:
  “是我协和医院的姑姑打来的……小碗的确去做过妇科检查。”
  “究竟什么情况?”小团圆催问。
  朱凡木然地摇摇头,“这个世界是需要一些谜的……我们都不要作任何猜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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