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清

2011-12-29 00:00:00凸凹
十月 2011年6期


  亲情盈满
  
  那时的故乡,虽然贫瘠,但遍地是野草、荆棘和山树,侍炊和取暖,内心是从容的,因为老天给预备着无数的柴薪,无须急。
  但也有性急的邻人,待到草木枯黄的时候,整天到山上去,树枝和山草,都背回家里,把柴棚堆得满满的,然后赖在热炕上,衔着烟杆抽莫合烟,猫冬。
  “猫冬”,是山里的说法,意即像猫一样窝在炕上,喝喝烧酒,睡睡懒觉,摸摸女人的奶子,其余什么都不干。春种,夏锄,秋收,三季忙得都坐不稳屁股,到了冬季就彻底歇了。因为这符合四时节律、大地道德,就享受得理直气壮。
  所以猫冬,是一种生命哲学。
  母亲也催父亲去打柴草,父亲笑着说:“不急。”
  母亲的脸黄了一下,“你急什么?”
  “我急我那帮小畜生。”父亲说。
  父亲忙的是打猎。因为秋末冬初,猎物们偷吃了庄稼人地上的子穗和树棵上的果品,身膀都浑圆的肥,他觉得,他们对人应该有個交代。
  父亲打回来许多猎物。毛皮粘在墙上,待闲下来再细细熟,卖到村口的供销社去,换油盐;肉坯则悬挂在空中,让其自然风干,留待正月里慢慢享用。秋后的猪獾,浑身是油脂,他每一猎得,就把乡亲们唤过来,让他们取回去用。獾油可以治烫伤,也可以用来炒菜,炒出来的菜,奇香。因为舍得,所以父亲在乡亲们心中很有位置,以致他过世的时候,都聚拢来给他送葬。他们认为,父亲活得顺人顺时,是個有德行的人。
  天阴欲雪,父亲才不得不打了一些柴草,离盈冬之需,尚差得远。母亲忧凄地说:“你就不能多打一些,你看邻居的柴棚,满得不能再满了。”父亲一笑,说:“人贪为患,那满棚的柴草一旦遇见一星火,就会烧得无处躲,还是咱这样安妥。”母亲说:“你净瞎扯,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谁家着过火,你是在为自己开脱。”父亲对母亲说,这里也有生活的道理——他的柴棚越是盈满,越说明他心性之空,咱的柴棚虽然空,但整個山场都是咱的柴棚,你可以随用随取,而且也不担心失火,咱这才叫真正的盈满。母亲摇一摇头,说:“你这個人。尽是歪理邪说。”
  父亲去世之后,县上拆迁移民,母亲来到了平原。公家资助,個人筹集,我给她置备了一座小院。侍炊用煤气,取暖有蜂窝煤,过上了城市居民一样的日子。但她总是发出感叹,说,生活虽然方便了,但心里总是不踏实,感到不盈满。问她为什么,她说,虽住在了平原,但究竟是外来户,老居民都有煤气本,咱没有,做饭要烧高价气,而我又没有收入,就指望你。还有那蜂窝煤,也要用钱买,依旧是指望你。闲下来一想,原来自己成了儿女的累赘,再也活不出自己了。
  我说:“养儿防老,自古使然,你老不要多想。”
  她凄然一笑,说:“也只能这样。”她沉吟了一下,又说,“让你再破费一次,给妈买辆三轮车。”
  一辆三轮车让她找到了自己——
  每天朝阳初上,她就骑车出门。街巷、旷野、田畴、垃圾场、建筑工地,都能见到她的身影。她捡破烂,又捡柴草,每次都不放空。破烂变卖成现钱,买米面油盐,柴草则堆进庭院,不久就堆得盈满如山。后来她在小院的一角垒了一座泥灶,用捡来的柴草生火做饭,煤气炉灶干脆被她闲置了。
  一天晚间,弟弟来看望她,老人家正窝在被窝里看电视,电视里正是我的一個专题访谈。看一眼西服革履、侃侃而谈的我,弟弟说:“妈,我给您提一条意见——我哥是官面上的人,特别注意形象,而您整天去捡破烂,就有点儿不般配了,所以您还是待在家里享享清福为好。”
  母亲黑了一下脸,说:“叫得再响的大公鸡,也是卵孵的,脸子要是长得白,再浑的水也洗得透亮,这個道理你哥比你懂。”
  弟弟把这個情形告诉了我,对我说:“你去劝劝妈,你是老大,她听你的。”
  到了她的住处,院门竟落了锁。等了很久的时刻,也未见归来,便驾车去寻。平原乡村的田间土路四通八达,不好确定方向。便循着岸树成排的地方走,果然就寻到了。
  三轮车停在路旁,她正在树荫里捡落枝。落枝稀疏,要捡满那爿车斗,是要有足够的耐心的。我心里一热,她哪里是在捡拾让炊烟升起的柴草,分明是在捡拾她残余的生命时光!
  我走下车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就像黄口小儿叫的第一声那样,既含混,又清晰。母亲分明是听见了,但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我感到我们娘儿俩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内心盈满。
  我望了望头顶上的树冠,有不少枯枝期待在那里,便下意识地攀上树去,即便是西服革履,也无一丝犹豫。折下的枯枝,很快就装满了母亲的车子。母亲说:“咱们回吧。”我说:“回。”
  母亲骑三轮在前边走,我则驾车跟在后面。年近古稀的一個老人,骑三轮的姿态竟是那么轻盈,还不时回头笑笑,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
  母亲开了院门,对我说:“咱先把柴草抱进来,再慢慢说话。”
  庭院的柴草果然像弟弟说的那样,堆得盈满如山,以至于新捡来的柴草再扔上去,也不见增长。我说:“柴草已如此盈满,您干吗还那么急切地捡?要是父亲还在,他一准会骂您,骂您贪心。”
  “即便他在,他也是骂不出口的。”母亲说,“他那时是站在山场上说话,有盈满的底气;咱现在是站在庭院里,眼前虽盈满了,却没有身后的山场,心里的妥帖,还得靠捡。”
  我感到,父母那代人,不仅活在日子里,更活在他们自己的人生哲学里,所以,我无话可说。
  母亲用泥灶给我烧了开水,沏了一壶老家的亲戚捎来的用黄芩焙制的山茶。她把两只红薯放到烧水生成的炭火中,一边陪我说话,一边给红薯翻個儿。不久,烤红薯的芳香就袅袅地弥漫开来,直沁心田。不知不觉地,被世事弄皱褶了的心叶,竟情不自禁地伸张、舒展,竟至有了新芽的模样,翠绿晶莹,不挂尘埃。这时,所有的欲望都简化成一個欲望:好好品味一下红薯。
  烤到一定的火候,母亲便把红薯拨到一边的冷灰里,说:“让它收收性子。”所谓收收性子,就是让烤过的红薯从焦脆返回到柔韧,托在手心里,虽体温热烈,却可以承受。红薯的口味也绵长也筋道也甘甜,一吃就吃得很本质了。
  也许吃相有些贪婪,母亲说:“别急,两個都是你的。”
  我甘心享受这种照拂,说:“知道。”
  那天,我在母亲那里待得很晚。本来一個场面需要出席,对方也不断来电话催促,我还是推掉了。
  这天我突然感到,世间本简单,一個老母亲,两只烤红薯,就很盈满了。
  
  生命同谋
  
  作为猎人的父亲,虽然猎取了很多猎物,但是,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尚未找到能够说服自己的价值证明,猎人的身份是可疑的。
  譬如他打松鼠。因为松鼠啃啮人类的干果,被列入“四害”行列,所以每打一只松鼠,队(村)里给记两分半的工分。他只需把松鼠尾巴交到队上,证明一下即可。他虽然每天都要打十几只松鼠,业绩可观,但他依然找不到昂扬立身的感觉。因为松鼠的皮每只他可以卖上二分钱,松鼠的肉身可以剁碎了汆丸子吃,自己所得甚多,总感到有些不名誉。
  譬如他打猪獾。猪獾出没在籽实饱满的玉米地里。别看它是爬行动物,只雏狗般大小,玉米庄棵之高大,比它矮小的身量就像一棵大树,但它会凭着坚韧的毅力,用臀部一点一点地把庄棵“骑”倒,直到能吃到那只硕大的包谷。它吃得很肥,曲线优美。因为践踏人类,便美得刻毒,人人喊打。猪獾几乎满身油脂,其油脂是治烫伤和哮喘的名贵药材,可以卖到供销社去换米面油盐,同时还可以用于烹饪,炒出的菜奇香,味飘邈远。糟蹋的是队里的庄棵,却肥腻的是自家的锅铲,虽然并不要队里记工分,但依旧是羞惭的事情。
  直到他猎到了一只雪狐,经历了一番特别的较量之后,他才获得了身份的确认:无论如何,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猎人了。
  一般的狐狸,都是赤色和褐色的,只有这只狐狸通体雪白,夜幕之下更显得白,像雪一样,有荧光扑闪。一般的狐狸是不侵袭家禽的,而这只狐狸专攻击当地人的兔笼鸡栏。它行为古怪,跳进鸡舍之后,把小鸡全部咬死,最后却仅叼走一只。它于夜半更深时潜入家兔的窝棚,把十数只温驯的小兔统统杀死,竟一只不吃,一只不带,空“手”而归。且在村口的石碾上,嚎叫一番,那叫声像小孩夜哭,刺人魂骨。它是在向人的温厚和尊严示威。
  村里的猎人便都投入到捕杀行列,好像这只狐是天赐的一只价值标杆,他们的高矮就在此一举。他们埋地夹、下暗套、设陷阱,种种技法一应俱全。却全被狐狸躲过了,应验了老辈的一句俚语:人老奸马老滑狐狸老了不好拿。
  技法失效,人心失衡,其他猎人觉得这是一只精怪,已被上天护佑了,非人力所能为,便纷纷放弃了追逐。
  父亲登场。
  他不用技法,用的是传统的蹲守,他把制胜的玄机交给了时间深处的等待。
  一年四季的等待,与狐自然有多次相遇,但他都放过了。他要让机警的狐狸放弃机警,与他一道,同山村的夜晚融为一体。
  当过分得意的狐狸站在石碾上无所顾忌地自由歌唱的时候,猎枪骤响。
  受伤的狐狸,逃命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敏捷,身后的猎人反倒迅疾如飞。这是一次不对等的追逐,狐狸很快就被人撵上了。最后的时刻,狐狸拼命竖起尻尾,施放出一股刺鼻的气体。恶臭让人的呼吸窒息,父亲凝固在那里。
  意识复回之时,狐狸已杳无身影。但父亲不曾犹豫,以更坚定的信念撵了上去。狐狸现身,且陷入决然的困境——它被猎人预埋在羊肠小道上以捕猎山羊的地夹夹住了一条腿。它回望着父亲,在黑洞洞的枪口下,最后的哀鸣,凄厉地撕破了团圁的夜空。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竟然迟疑了,因为它的主人突然升起一团叫做怜悯的东西。
  狐狸好像感到了这种东西,它拼命地撕咬那条被衔在地夹中的腿,决然地咬断了,然后不失时机地跌进更深的夜色。
  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父亲。虽然那個身影移动得很摇摆、很艰难,长久地置身于他猎枪的射程之内,但是,他把手指从扳机上挪开了。他觉得那個畜生值得活下去,因为它让他油然地生出敬畏。
  虽然没打到狐狸,但从那以后,夜晚静谧,鸡兔平安,风情依旧,温厚至今。
  后来,父亲总会在微醺的时候,得意于这段往事,对我说,算来算去,咱村里,就你爹算是個真正的猎人。
  母亲打趣道,到手的一条狐狸都让你放走了,你还覥着脸子吹呢。
  父亲摆摆手,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他生性敦厚,敦厚得有些木讷,一肚子的道理无法言说。
  但是,我却真诚地认为,父亲的确是一個真正的猎人——
  因为他完全有能力战胜对手,但是在人与狐狸那個不对等的关系中,他尊重了狐狸的求生意志,在放生的同时,父亲也成就了他猎人的尊严。这一行为本身是藐小的,却有力地证明了,人与畜,究竟是不一样的:畜道止于本能,而人伦却重在有心。人性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人类能够超越功利与得失,懂得悲悯、敬重与宽容。也就是说,人性温柔。
  这一点,再狡猾的狐狸也是想不到的,它注定是败了。但是,在尊重父亲的同时,也要给这只向死而生的狐狸送上真诚的敬意,因为它是生命尊严的同谋。
  
  蜂擎荆旗
  
  一如树高了,就有喜鹊筑巢,村庄繁盛了,兢有猪狗,因为大山连绵,便有了遍地荆棵。
  荆棵贫贱,叶小,株矮,且枝权琐碎,既无树木之材,也无摇曳之姿,便不被人惦念,兀自生长着就是了。
  然而它也开花。开得米粒大小,隐忍无形,一点儿也没有花朵的样子。
  要不是有蜜蜂,它差不多就被人彻底遗忘了。蜜蜂殷勤,竟日里在荆花的微粒上采花粉,生生地酿出蜜来。因为“荆花蜜”名贵,有化淤止痰兼及养生的效用,卑微的荆棵,才有了一個免予荒火和砍伐,贫贱却安妥地生存下去的理由。
  是蜜蜂给了它尊严。
  然而蜜蜂却背负上了一种沉重——荆花之微,意味着它的劳作之艰,上百次的采撷才有一滴蜜生成,累死于花间,便是常有的事,颇有壮志未酬,赍志而殁的悲壮意绪。但它们从来无悔,因为,一如圣诗总是唱给受难者,他们被人类感念,获得了永生。
  所以,蜜蜂虽小,却终生唱大歌,那是荆花给了它生命的底气。
  日前去了一趟苏州的拙政园,得到了一個更深的体味:园中的每处景观,虽匠心独运,构置精巧,但格局都显得小,只有从整体上综览,才看出大园的气象。盖因景与景之间,一旦交融在一起,在相互映衬、相互依托、相互弥补之下,互为因果,互为前提,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便有了天地间的大美。陪同的建筑学家说,在大化之境中,其实每個“要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没有整体意识,有没有灵魂的统领。一旦融入整体的格局中,轻也是重的。
  由此观之,荆棵之卑,蜜蜂之微,是无碍的,一旦它们走进了对方,一同呈现价值,就都高贵了。
  所以,古人说,即便是人,也要敬畏自然,不鄙万物。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大地伦理、大地道德。即:在大地上,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每一种生长都有自适的风流。
  荆花是有香味儿的,一种略带苦味的药香。白日里它专心地接受照耀,静心吸纳,一到晚间它就尽情释放,满山遍野都有香气缭绕。那时,地面的热气暗自蒸发,便香得浓郁,令人心浮躁。山里男女便欲望蓬勃,忘却日子的穷苦,都往对方的肉里爱。
  贫地反而崽多,道理就在这里了。
  一如遍地广种必有收成,十里蒿草必有嘉卉,柴门里的泥崽,也有聪颖者脱颖而出,走出山外,弄出一番不俗气象。所以,人杰未必是因为地灵,盖因不毛之地,了无禁忌,能自由生长。也是因为,纤草不做大树的期许,不高看自己,没心理负担,反而渐渐地长高了。
  然而外人不这样看,总觉得那背后,一定有可圈可点的三二理由。
  上大学的时候,因为自卑,总是躲避那些热闹的场合,众人意气风发的时候,我总是沉默。这反而引起别人的注意,遇事逼着你谈看法。一如狄金森所说,我不畏惧喋喋不休者,而畏惧那静静地待在一隅而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因为他一开口,就不凡。即便别人有期待,我还是依旧胆怯,脸色通红,含笑不语。竟有一個女生主动示好,问其缘由,她说,你为人沉静,脸上有阳光,且唇红齿白。
  女同学之间,总会有勃谿龃龉,所以,她每遇不平的时候,都要在我面前发泄一番,寻求支持。我总是劝慰她,你要宽容以待,不要斤厅计较。她说,凭什么?我说,当你能用“不凭什么”想问题的时候,你就会心平气顺,看到别人的好了。她试着做了,果然心结消解,多了愉快,而且还有了很好的人际关系。她问我说,你是从哪儿学得这么善解人意?我说,我从小就不被人关心、不被人理解,反而就学会了关心人、理解人了。
  她说,我不相信,一定跟你家乡的水土有关。
  到了暑期,她便执意跟我回了老家。
  那时,荆花已开得异常繁盛,蜜蜂也采撷得异常繁忙,她被深深吸引,在山野上逡巡不止,乐而忘返。天黑下来的时候,翅翼收敛,但花香迷魂,她冲动地抱紧了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这個时候,我只想爱,不管不顾地爱。
  我们吻得很深,地老天荒,来世今生,均幻化在荆花与蜜蜂之间,都想为对方给予。
  但是,当我的手,触到她的乳房的时候,弹性与坚挺,有金子一般的质地,不由得想到,这样的贵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属稀有之财,不到生命攸关时刻,是不能轻易花销的。谦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我止于吻。
  回到庭院,她激情难平,眼生华光,双腮桃红,声音温柔。父母私下里对我说,这個女子,有大美。
  独处一室的时候,她对我说,今晚你就留下来吧,陪我。
  我体恤她的似水柔情,与她和衣而卧。
  炕还是那盘土炕,却多了一床用荨麻织成的凉席。荨麻多刺,直立在土地上的时候,手一触及,便刺痛难忍。但剖出的篾条却柔韧,水浸之后,褪去芒刺,再编织成席,就是很受用的床具了。躺在上面,虽沁凉如水,却感到了一丝辛酸,因为我第一次发现,粗鄙的父母,无所用心的表情背后,居然有细腻之爱深深地潜伏着,一经察觉,就重。
  她说,我就说嘛,你家水土一定個别,你看,蜜蜂殷勤,荆花拂性,你自然多情,懂得爱。
  我说,也许。
  她说,那你就开始爱我吧,我由你。
  我知道她之所谓“爱”的含义,心中的不安便乘隙而生,婉言说道,你累了,早点儿歇吧,属于我们的日子还多得是呢。
  她说,不,我就要眼下。
  我对她说,你看见我父母的房间没有,那盏灯还亮着。他们是在等我,我不回去,灯会一直亮下去。
  我回到父母的房间,对他们说,她说了,我很久才回来一趟,让我好好陪陪你们。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说,这女子好,不仅有大美,还有大德!
  后来,由于分配到不同的区域,相距遥远,而我们又没能力调动,便没有最终走在一起。但是,虽然分离,却没有伤怨,有的是绵长的牵挂与惦念。
  用她的话说,因为你保全了我,也就保全了你自己,在我心中,你依旧完整。
  她的话,让我很受用,给了我一种做人的庄重。以致在一些人生的关口,我都能给自己的来路保持尊严:山地人虽率性,但绝不放纵。
  对她的思念,也化成了一种深厚的东西——对美好情感,始终有不疑的信念。
  呃,开不败的荆花,永不停歇的蜜蜂!
  虽大地如诗,涵养心灵,但生活有生活的逻辑,总有本心之外的一重重诱惑。为了不迷失自我,需一刻也不能放松做人的警觉。所以,一路走来,我也有了一丝生命的疲倦。但是,一如蜜蜂,是那种无怨无悔、不轻不贱的疲倦。便虽然薄霜涴鬓,却依旧是唇红齿白。自己看重自己。
  
  人行羊迹
  
  祖父俊美,身形高大,面白无须。
  但右腮上,却孤零零地长了一根长毛,与净洁的额面不协调,家人说,还是拔去吧,因为它让人感到怪异。祖父说,不拔。问其理由,他说,这根长毛有说辞,它叫“玲珑须”,是仙人才有的物件。为什么独独长在我脸上?是造化让我与你们不同。
  真是不同。
  因为虽一表人才,本可以派上大用场,可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放羊。
  他1938年就入党了,为了能顺利地搜集情报,并及时地传递出去,组织上给他配了一群羊。全国解放了,作为革命功臣,组织上给他安排了一個让人眼红的差事,让他当地区的武装部长。他居然辞了。理由是,他尽跟羊打交道了,跟羊有说有笑,跟人却谈不来。
  私下里跟家人说,你们看我这双脚,脚面弓着,脚心洼着,是天生走山路的。如果不放羊,这么好的一双脚,就废了。他还说,你们不要认为放羊就委屈了人,与其说是人放羊,不如说羊放人,是羊让人懂得了许多天地间的道理。譬如说吧,羊一撒出去,就争着吃草,以为只有眼前的草好,如果不赶紧吃进肚里,就失去机会了。可羊不知道,山场这么大,遍地是好草,然而羊只有一個胃,这搭吃饱了,那搭就吃不下了。为什么羊的眼里常汪着泪蛋子?因为羊拿遍地的好草没办法。觉得无奈。都说属羊的命不济,毁就毁在一個“贪”字。他又说,村东的云上广其实跟我一样,本来都是雇农,半辈子都给地主扛长工,临解放的时候,地主低价甩地,他买进了不少。总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赚了,没想到,一划成分,被划成了地主,成了专政对象。都说是地主把他陷害了,其实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因为他长了贪心。再说,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大家的,属于自己的只是身后的一小座坟茔。所以,对于土地,你只需种,没必要占有。
  组织上尊重祖父,依旧让他放羊。羊是集体的,给他记工分,且记最高的工分,年终结算的时候,他拿的钱就最多,日子宽裕。但大家也不嫉妒、也不眼红,因为他们觉得,且不说他是革命的功臣,就是他整天起早贪黑、跋山涉水,比谁都辛苦,也自然要多拿一些。
  祖父一生,育有六男二女,香火延续,半個村庄都是他的人丁。但对子孙们的生活,无论顺畅,还是艰辛,他都不过问;即便是手里有钱,对贫穷者也从不接济。每到晚间,他都要喝上一杯,仅仅一杯。他只喝一种叫竹叶青的酒,酒色青碧,略带甜香,他喜欢这种绵软的滋润。他既享受又节制,从不胡言乱语、怨天怨地,从容自在,一世清明。
  祖母对他说,子子孙孙可都是你的,无论如何也应该给一些照拂,他们过得好与坏,可都连带着你的脸面。
  他说,不,你看到羊没有,无论瘦肥,都是它自己在啃青草,难道他们还不如羊?
  祖母说,人毕竟不是羊,人有感情。
  他说,羊也有感情——你如果偏袒哪一只羊,别的羊就朝你叫,声声如怨。那只羊再回到羊群里,别的羊就会用犄角顶它,从此就再也不能安生了。再有,病了的羊为什么也不能喂吃喝?因为你一旦喂了,它会真的以为自己病了,撒到山上,它也懒得吃草,它对人产生了依赖,知道你不会让它饿死,到了,它会连跑山的本事都比别的羊差了,不是掉队,就是被狼撵上。怜就是害,道理就在这里。你就说这鞭子吧,它不只是为那些调皮捣蛋的羊预备的,更多的是为那些偷懒撒贱的羊预备的,羊的勤快和矫健都是鞭子抽出来的。所以,对儿孙的不管不顾,反而是又管又顾,使他们及早懂得自立,自己活出尊严。
  祖父的做法,断了子孙们的指望,他们只好咬紧牙关,在苦日子里硬撑硬挺。到了后来,家族里的人竟都变得很有气性:個個要强,個個勤勉,個個乐观,個個本分,即便是好处就放在眼前,譬如国家给补贴,上边发救济,他们也懒得去领。奇怪的,家境竟都渐渐地发达起来,且人才辈出:父亲当了村支书,老叔当了南海舰队的营长,堂兄做了石材加工厂的厂长,幺表妹是县里有名的中医……在五行八作里,都有老羊倌后人的身影。而且,当官的清正,经商的诚信,从医的仁义。家风所致,对身外利益没有兴趣,便无贪心,乐善好施、喜生自足。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除从根本上做人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
  有人问祖父,看你家混得这样齐整,你是怎么调教后人的?
  他捻着他那根玲珑须,得意地说,我从不调教。
  “齐整”一词,在京西,是個大词,有兴旺、端正、光亮、体面等多种含义,后面的意味,便是家道中兴,广有影响,受人尊重。
  所以,祖父的得意,是真得意,其中包括着对自我的认可。他真的没有刻意调教,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性去做。一如头羊领走,如果它走得直,后边的羊自然就走得齐整。
  我在文学的路上走过许多年之后,一個时期,突然就生出焦灼,甚至有了文学害人的念头。因为我心中有“高峰”之想,而实际上,虽苦心求成,文章发表之后,却总是不瘟不火,便陷入幻灭与寂寞。
  祖父对我说,你能不能跟我去放一天羊?
  一天下来,祖父问我,你看,羊最喜欢待在哪里?
  我说,半山腰的阳坡。
  他又问我,羊最不喜欢待在哪里?
  我懵懂无言。
  祖父说,羊喜欢待在半山腰的阳坡上是对的。但你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那地方风刮得小,水分存留得多,土质也肥,光照也温暖,百草就繁茂。对羊来说,那简直是一处喜乐福地。接下来,你就知道,羊最不喜欢待的地方了,对,就是山顶。山顶之上,无遮无拦,是個大风口,风刮得那么猛,水土都被卷走了,一片光秃之外,只生荆棘和苦草。你也看到了,山顶是瘦寒之地,绵性的羊是待不下去的。还有,羊们都知道,到了山顶,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就意味着归栏,就意味着被关起来而远离了青草,只给它们留下一個字:等。
  祖父又说,为什么关在羊栏里的羊常常咩咩地叫?那是它们在想念青草。想念是不好忍耐的,因为它是苦。
  祖父虽然一句“字话”都没说,我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让我感到,所谓“高峰”之想,无非是名利之念,与文学的本质无关。成大名又如何?如祖父所说,到了山顶,就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了,那可是终极的失落,才真正可怕。所以,一如羊们喜欢待在青草繁茂之处,写作者能够自由地读写,而且总是有的写,就是生命的喜乐福地了。也一如羊们只关心草,写作者只关心写作本身,心无旁骛,自然就会下笔有神,乐在其中了。
  那之后。我真正进入了自由之境——内心纯净,像有阳光;甘享文字,身体健康;文坛熙攘,无奈我何;庙堂清冷,我心为佛,安妥。
  祖父在九十岁的高龄无疾而逝。去世前一天,还赶着羊群,在大山里矫捷行走,绝无老态。他是在睡眠中飘然而去的,最后的面相,妩媚安详,唇角像有一丝笑。子孙们感到他还活着,均肃然起敬。
  祖父是没读过书的。站在他的灵前,我想,有文化的,不一定有智慧,有智慧的,不一定有喜乐。祖父的智慧与喜乐,得益于他终生与羊为伴,在大自然里行走。大自然虽然是一部天书,堂奥深广宏富,但他不刁难人,字里行间说的都是深入浅出的道理。只要人用心了,终有所得。如果说祖父像個哲人,那么,他的哲学主题就是四個字:人行羊迹。
  所以,在动物里,我最敬重的,是羊。咩咩,咩咩……乃天籁之音。
  山村夜话
  山村的暮色来得早,一如晨曦来得迟。均因大山耸立,使时空幽闭。
  即便是陷在夜色中,也不掌灯火。那时照明的线路尚未拉到山里,仅靠一盏油灯。煤油须钱,豆油须磨,獾油须猎,都是贵的,均让勤俭的山里人心中痛惜。在庄户人眼里,一入夜,人就是闲的,也就是说说话,拉拉家常,熬熬时光,若再弄得灯火通明,便有些不会过日子。索性就猫在夜色里。
  秋冬时节,因为天冷,人们猫在土炕上。一炉煤,几把柴草,那土炕整夜都热着,便诞生了一句俚语:“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瞎眯着。”一個“眯”字的背后,是温暖、慵懒、知足和经济的日子。也因为此,不管是时势艰难,还是世道和顺,山里人都能伸展自如。“隐忍”之下,苦、难、惊、恐,都不存在了。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换在山里,便是我忍故我在。一個山里的秀才,喜涂抹,画了一只土龟,题款写着:我慢故我在。在他的意识里,缓慢,守成、寡欲,这些缺少思变色彩的东西,恰恰成就了山里人的生活。
  到了夏天,山风清爽,人们便普遍猫在庭院里,名目曰:纳凉。瓜棚豆架,蝶蛾乱飞,玉米吐穗,猪狗无眠,都呈现着盎然的生机。如此节令,人自然也是不睡的。庭院里,坐满了人。蒲席、杌凳、石头,甚至几捧青草,都是人们的坐具。有的干脆就坐在土地上,还有的为了显得跟别人不同,竟坐在树杈上,垂下脚来晃动。
  与白日里不同,坐在中心位置的,往往是女人,汉子们反倒蹲坐在角落里。婆娘话多,自然要坐在好说话的地方。汉子们寡语低头抽烟袋,夜色中一明一暗地弄出萤火。也是因为黑,他们抽得坦然,苦烟叶也抽得甜,烟气袅过来,明明是呛人的味道,婆娘们闻了,竟也觉得是香的。就放任他们。男人不抽烟,还算什么男人?黑夜给了婆娘们豁达的心情。
  葫芦花乘夜色开得恣肆,暗香浮动,招蛾蝶尽来。放在素日,拈花惹蝶,一如招猫逗狗,都是很不正经的生计,搁在眼下,就很正经了。没有蛾蝶做媒,上下忙乱,哪有秋后的满架葫芦?男女们都默默地欣赏着,以为好。
  栏里的羊们可劲儿地倒嚼(反刍),有节奏的声音反而使夜晚更寂静;柴狗们把躁动捂在嘴里,化成温柔的呜哝,因为它们识趣,知道夜晚不适宜啸叫,既惊了人,也吓坏了自己。只是鸡公偶尔叫一声,人的不眠,让它们对时序感到困惑。
  这一切,都让婆娘们感到兴奋与惬意,她们悉数登场,话语稠密。
  母亲说,一转眼,已经是三個崽儿的娘了,就是上边不允许,要是允许的话,还想再生几個,猪羊满圈,儿女满堂,也不枉做回女人。
  伯母说,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每生养一個,都一如过了一次鬼门关,身子和心坎都是悬着的。
  母亲说,嘁,你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把事情弄得那么玄乎。生第一次,是疼,生第二次,是怕疼,生第三次的时候,连疼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就一如进了一次茅厕,排了一次屎尿。
  伯母说,你说得太粗糙,不过情景是对的。一如这日子——刚成家过日子的时候,觉得这日子缺这少那,很是难挨;再往后,觉得难日子,只要挨一挨,也是能过的;到了最后,已经习惯了,难在难中,反而不觉得难了。倒是好日子连续地来了之后,心绪竟不稳了,总觉得像是假的。也许是咱山里人本性贫贱,苦在苦中,才感到实在,才感到妥帖。
  母亲说,你说得一点儿不假,日子过得太顺遂了,不但让人感到心虚,还让人无事生非。就说这夫妻吧,过苦日子的时候,还能往一处算计,一如冷在野地里,身子挨着身子,两個人都感到暖。一旦天天温饱了,身子却往远处跑,不是嫌弃,就是吵闹,一如地闲了长草,人闲了就分心。真应了老辈人说的,乡下人心性浅,可共患难,不可共厚福。尤其是男人,好在好中,反而不觉得好,总觉得在别处才有更好。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猫了一眼在角落里的父亲,透出额外的意味。
  父亲做着村里的支书,常接待外边来人。刚接待过一個下乡巡演《杜鹃山》的剧团,对扮演柯湘的女演员很是惊羡,毫不遮掩地对人说,你看人家多美艳,拿自家女人一作比,就只有一個字了:完。
  婆娘们会心,就笑。起初还忍着,之后就乐翻了身膀。笑浪之中,父亲顿生尴尬,很想发作一下,但想到自己支书的身份,矜持地欠了欠身,只是轻轻地咳喘了一声。
  夜风不知何故,突然就止了,婆娘们感到闷热,索性就光了身膀。其实光身膀是山里妇人们的一個习性,只要生育过了,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一如水流过了,自然要露出石卵,地收过了,自然要秃。甚至还是有繁衍之功的女人的一种荣耀和资格。男人的眼光也不躲闪,也不黏滞,坦然得一如不见裸。
  伯母扫了一眼母亲,故作惊讶地说,他婶,你可真是皮实,都是三個崽儿的娘了,奶子依然是肿,肿得没皮没脸。
  母亲说,肿也没用的,不过两包土。
  这里的含义,只有山里的人懂。山里人说,没过门的女人是金奶子,过了门的女人是银奶子,开了产门的女人就是土奶子了。在他们眼里,再金贵的东西一旦实用了,也就落草如泥。美只是预备着看的,是无用之用。所以,山里女人并不太看重美丑,在无得无失之中,身心健壮。
  伯母说,也是的,金银再贵重,也当不得饭吃,还不如土,能够长庄棵。
  话说得入心,情感就融洽,虽夜色渐深,也不贪恋床,只觉得自己像永远醒着的精怪,自得之下,不停地笑,笑得有些傻,一如幸福的模样。
  话头就接着往下延续。
  母亲说,就说咱山里的物产,譬如花椒。花椒耐旱,不挑水土,只要有一小块土,就长很大一棵植株,山里的花椒树多,就是这個道理。花椒可也真的金贵,苞皮壳作调料,素菜蔬也能弄出肉味,里面的籽粒可以榨油,可以做酱,香糊人的嘴。可是这宝贝东西却生着怪脾气,满身芒刺,人一采摘,就扎你的手。咱山里女人的手,为什么斑斑点点、粗粗拉拉,十有八九是它坐下的。
  伯母说,你还不能怨它,它教人明白,得到好处,你一定得付出代价。你也知道,你轻易地给人好处,往往不被珍惜,要不然怎么会有好心变成驴肝肺的说法。给人恩惠,要慢些出手,要有尊严地给。这花椒身上的芒刺,就是它的尊严。这不是要价,也不是要人家感恩,是让人明白,恩德的背后也是艰辛。
  母亲说,还有那荨麻。为什么都管它叫蝎子草,因为它叶面油滑,叶背就是密密麻麻的刺,人不小心触上,就疼得钻心,一如蝎子hkT9/tLRZKFcPoKrP6gCF61zKl/9mm5Y/+SHOarepZY=蜇。就是这样不招人待见的物件,它秆上的皮却是最好的麻。可以纳鞋底,缝口袋,织睡具。也多亏了它,即便是咱山路鞋费,也不担心鞋缺。这叫什么,叫看人看事,不能看表面,一如牛粪蛋再光鲜,却不是药丸,臭椿树再高挺,喜鹊也绝不会去筑窝,因为它味道难闻。
  伯母说,就说咱这里特有的磨盘柿,通红的软柿子总是长在树顶上,即便是借了夹竿,也难以够到。嘴馋的人以为它终究会熟透了自己掉下来,就仰望着在树底下等。等来等去,也不见它掉,以为还需些时日,就抬腿远去。可一转眼的工夫,它竟掉下来了,碎在泥里。你说这叫什么,这叫得与不得,成与不成,大多都不在于前面你费了多少力气,在于你有没有最后的那一点点耐心。
  说到好像无话可说了,婆娘们静了一阵子。伯母突然打破了平静,说,咱说得这么热闹,怎不见他小婶子来?母亲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她开的私药铺予,净卖假药,且多卖给亲戚里道。亲情是一张纸,都碍着面子,也就不好意思戳穿她。但人心究竟不是铁,即便是有了殷实日子,她心里也是虚的,没了清明坦然的心情。既然没了清明坦然的心情,她哪儿还会清明坦然地坐在这里。伯母说,看来人还是本分一点儿好,不单为别人,更为自己。
  夜实在是深了,父亲不得不又咳喘了一声,说,都说婆娘是夜的眼,一点儿都不假。白天迷糊,晚上清醒,好像天下的道理你们都懂。不过还是早点儿歇吧,究竟是白天的清醒更有用。
  这是变相的夸赞,让婆娘们很受用。她们说,你知道就好,省得你天一亮了,就不知道自己点的是几钱几两油的灯。
  父亲说,别给鼻子就上脸,其实你们的那点儿清醒。还不是因为pySH6XRKZkgNuU6vSeaJ8ebVFjbguGlQolL/VriWMo8=有一座座的大山——满山遍野到处都长着道理,你不用去问书本,也不用去问旁人,只要不傻不呆,总会有几分明白。
  父亲的话点到了实处,婆娘们心虚了一下,暗色之下,也能看到脸上的羞红。都几個崽儿的娘了,还有女儿一样的羞,这一点很让他感动,他觉得,对岁月中的婆娘,他还是爱的。
  起身的时候,突然看到几只萤火虫低低高高地飞过来,给了夜色一個充分的证明。婆娘们也心有感动,对父亲说,其实这人有时还真不如鸡虫,你看这萤火虫,在暗夜里走路,自己就带着一盏小灯笼。
  
  珍重隙地
  
  所谓隙地,是空闲之地,是耕地之外,不被看重的荒疏或废弃之土。隙地之上,不做“正经”的种植和多余的期许,却生长独异的秉性,一如小镜不上妆台,却也照见容颜,修整额面,趋于净美。
  其中故事也多,择其隽永者而叙之。
  祖父过世之后,他留下的那群羊,须遴选一個继任的主人。不出三日,那人就选定了,是村西的一個光棍儿,大号叫李立广。一如他这個人,从一生下来,就很边缘,他的大名也是被淹没的,人们只知道他叫广儿。无论长幼,无论老少,都广儿广儿地叫,好像他是公儿子一般。他均答应得脆断,无计较之心。便更被人漠视:见了他才想到有这么一個人,背过脸去,就把他忘了。然而他实在,即便被人漠视着,上工的时候,也不知耍奸偷懒,耕、耪、锄、种,精细不苟,好像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看,从不糊弄。他便比别人疲累,后背上的汗碱也洇得比别人阔大。这一点,也是被做支书的父亲猛然间想到的,他对支部一班人说:羊就交给广儿吧,他连庄棵都不糊弄,就更不会糊弄羊。大家居然都同意,直让人生出感慨:还是做老实人好,即便素日里被视而不见,关键的时候,立刻就见了。
  广儿因为年轻,侍弄羊的时候,并不费力气。也是因为老羊倌调教得好,羊驯顺,懂时序,知深浅,也认识路,即便是换了主人,也依旧是找得见好草,经得起风雨,膘肥体壮,勤勉繁衍,队伍壮大。广儿被赞许的时候,嘿嘿傻笑,头反而放得更低。在他看来,好光景全是因为前人留下了一份好基业,至于自己,不过是顺势栽下了几株好庄棵而已。
  也是因为年轻,多余的力气让他心痒;也是因为不糊弄庄棵,即便是远离田埂,也作庄棵之想。他有一颗种植之心,感到满山遍野到处都是好土,处处都可以种些什么。因此,他左肩挎着干粮袋,右肩挎着种子袋,在山路上行走,其肖像,与祖父大有不同。
  在山根的水处,他用荆棵插了一個棚架,植了一架葡萄。三二年身起,满藤满蔓,都是沉甸甸的葡萄。摘下之后,送到队部,对父亲说,让大家来甜甜嘴。父亲说,是你自己卖下的辛苦,还是甜你自己吧。他说,我光棍儿一条,留那么多葡萄干吗,独自甜来,反而伤心。有個贪人,不满足于与人分享的甜,索性背着荆篓径直去采,以期独占自享。遇到广儿的阻拦,他说,既然你种了就是送给大家吃的,干吗还拦阻呢?我自己动手,既称了你的心,还免了你“送”的那一份辛劳,你应该是乐的。广儿说,我的一送,是公,你的一来,是私,这里的性质不同。
  他在山脚的荫处,种了一排排的黄瓜,且春、夏、秋三季的品种兼而有之。他的用意是要让果实结得长久,依时序源源不断地惠及路人。果实一茬一茬地结,却一茬一茬地空,即便是有大量数的收成,轮到他自己时,却已是收成之尾。有人笑他傻,不经事故,说,常言道,无利不起早,无入就无出,你凭空就出了,你图個什么?他说,我什么都不图,就图個乐意。你看,从这里路过的,是赶山的、拉脚的、谋生计的、种庄棵的,全是辛劳之人,他们走得口渴,正遇上一些水瓜果,是不是立刻就有了一份喜乐?我得到的是喜乐之上的喜乐,你看,我是不是就比别人得到的多?再说,最让人感念的常常是那些傻子,忒精鬼的人反而让人躲闪,多得之后,未必就是舒坦,一如羊吃得太饱,一准会得病,挤挤撞撞的争抢之后,一准会发蔫。
  在山顶的不毛之地,广儿垦荒,种下蔓菁。此地的蔓菁叫地萝卜,個小,耐旱,不挑风水,能顽强地生长。因此,它不欺哄种子,只要种子下地,就有收获。也因为此,它水分少,纤维多,味道苦涩,稀罕它的人不多。但是,它的短处,正是它的长处,放在菜缸里腌渍,无论放置多久,也不腐臭,且越是腌渍得久,越是清凌光鲜,好像在盐水里它也能生长。在无别的菜蔬烧制的时候,把它捞上来,辣椒油泼之,便可下饭,且能开胃口,让人吃得多。更要紧的是,遇到荒年,粮食断档,以它当饭,也能给人以饱。也是因为它的随意品性,再无手艺的婆娘,也能腌渍得好,便让她们看到了不稀罕中的稀罕,便动员男人,也自己动手,在房前屋后、路边坡头,在所能利用的隙地之上,广种蔓菁,给荒年储备,给不时之需存蓄。无意之中,广儿开了风气,有了羊倌之上的价值,被人尊重了。
  但广儿从不滥用这份尊重,即便是父亲动员他当個村民委员,也被他婉拒。他说,我不过一個放羊的,多余的一点儿本事,也就是种种隙地,说我是好人还可以,说我是能人就差了。他还说,马大有人骑,狗大可入席,可这人一大了,可就不知道供在哪儿好了——供在庙里,他是肉眼凡胎,供入祖坟,他又还多着一口气。你还是把我搁在旁处为好,矮着心性,我能找到自己。父亲说,你真是赖狗扶不上墙,麻绳提不起软豆腐。他细细一笑,支书,你说得好,我爱听,我赖着,软着,你省心,我也不费力气。
  都以为不稀罕尊重的人,就再也得不到尊重了,日后,广儿却出人意料地做了一件让人不得不更为尊重的事情。
  前几年,村里有一個暴发户,钱多了之后,在外边养了小,便对婆娘厌弃,常欢悦于外,旬月不归。即便归来,必裹以酒气,对婆娘大打出手。父亲虽为支书,虽也心中不平,但总觉得那是人家的私事,若出面干预,一遇尴尬,就不能退身了。其实,有钱人混横,不尿小吏,父亲心中胆怯,怕失面子。
  在又一個大打出手的夜晚,在妇人锐利的哭号声中,广儿出现在那人的厅堂。把瘫倒在碎器物中的女人扶上座位。替她揩净了颜面上的血迹,对那個男人说,好男人不打女人,好女人不打宠物,你既然不管不顾地打,就说明你不但不好,还恶。恶人再有钱,也只能买個好棺材,棺材之上,也不会有人给你打经幡,这一点,你应该懂。
  那人一愣,接着就啸叫,哪個婆娘的裤腿没扎紧,流下来你一個私生货色!
  广儿一笑,说,你是欺负我没爹娘,埋汰我。但人可埋汰,天良不可埋汰,雷公可是一直就醒着。
  那人说,天公再圣明,也不管私事,一如裤兜子抹黄酱,不是屎也是屎,私事就是这种说不清楚的事。所以,我尽管打,打到什么时候,外人也拿我没办法。
  广儿又是一笑,说,你说得对,不过,你还是不够爷们,够爷们,你就往深处打狠处打,打折,打残。
  你是什么意思?
  你一旦打折,打残,就会被法办,你那娇贵的相好,就会卷起你的那些钱财理直气壮地去嫁個好人家。她享用着你的好,还不念你的好,你信不信?
  恶人的气焰立刻就暗淡下来,说,我也不想这样,跟她说过多少次了,既然过不到一起了,就好离好散吧,可她总是执意纠缠,一路下来,情分就光了,只剩下烦。
  广儿点点头,笑着转向女人,说,你也是的,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看光景料理日子,譬如这男人,他要是稀罕你,即便他是穷的,你过的也是有钱人的日子;他要是不稀罕你,再有钱,你的日子也是穷的。你都穷得这般光景了,还留恋他什么,离了吧。
  女人一愣,说,也想过跟他离,可跟了他这么多年,整個人都被他用糙劲了,还有哪個男人能要?一如好堰田遭逢了泥石流,不成地块了,还有哪個庄户人能稀罕种呢?
  你这就错了。广儿说,好的庄户人,从来就不挑剔土地,不管是沙地、壤地、整地、碎地、山地、平地,还是荒地、隙地,他们都毫不嫌弃地种。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是地,只要能承受种子,都能长出庄棵,都能结出果穗。譬如你吧,如果没有你的精干,你男人能富到今天这個地步?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许多男人都暗自稀罕。譬如我吧,做梦都想娶你这样的媳妇。我光棍这么多年,比谁的心都急,你要是今天跟他离了,过不了三天,我就会托人来提亲,不信你就试试看。
  妇人凄楚的脸上忍不住地露出了笑容,那個男人也不阴不阳地笑了,说,我说你怎么敢夜闯豪门,原来你别有用心。
  广儿适时地退出那人的厅堂,听到那人在身后嘟囔了一句,我家的一块好田地,你想来种,你配吗?门儿都没有!
  他耸肩一笑,心里说,不关配不配的问题,是关做人的问题,一如我种了那么多的隙地,结了那么多的果,是为了自己吗?与我作比,你真穷!再说,管别人的闲事,也一如种植隙地,收就收了,荒就荒了,无刻意的悲喜。
  那家的战火果然平息,近于破裂的家庭终究得以维系。虽然其中也有无声的波折和苦乐,依山里人的观念,团圆着,总是好。
  那個有钱人也不忘记这种好,通过自己的关系给广儿张罗了一门亲事。虽然是一個拖油瓶的寡妇,广儿也满脸喜色。他由己及人,心中豁达——既然自己在隙地上的播种,是为了惠及别人,别人送来的果实,自己也应该安享。从善处说来,施恩与承恩,都是一样的,都会让人亲密。也是这個原因,那個有钱人,还出资帮他办了一场很像样的婚宴。广儿既不拒绝,也不言谢,在他看来,经过了那個不平静的夜晚,花那個人的钱与花自己的钱,其实都是一样的。
  
  山腔响远
  
  一如有痛苦的地方就有呻吟,有疲累的地方就有歌声,古风流长、人情摇曳的山村,自然就有自已的戏剧。
  故乡的戏剧,雅训的名号叫“京西梆子”,本地人的称呼则是“山梆子”。
  山梆子一说,更接近品性,便被叫得普遍。山里人率真、耿直,戏曲的腔调就纵情、高亢。唱段一起,就弄高声,好像把整個人都狠狠地甩出去,撞到山壁才往回折,然后再哼哼唧唧。哼唉的背后,是回味无穷的人生快乐。
  山里的戏场多在传统的节日,大戏则放到春节。腊月热场,初一开锣,整個正月就唱得绵密连台。锣、鼓、梆、琴整日里吵得焦脆,人心也就热燥难耐,都想倾诉,都想登台,上不去台面的,也冲着山岚自吼,歪腔歪调,也自美,也痛快。
  唱山梆子,多在村庙里的大戏台上。台眉上挂着长长的大红绫绸;台帮上镶着灿黄灿黄的雕纹楠木。戏未开锣,就觉得红火,就觉得富贵,就吊高了心气。对山里人来说,年节若没有梆子戏,就觉得过得窝囊憋屈。便形成了一個生活信念:宁可穷了地窨子,也不能穷了戏台子。
  唱连台戏的人,就是村里人自己。戏里有生、旦、净、丑,村里有老、少、男、女;还犯得着请外人么?就投入自己,就兴奋自己。
  对唱戏最上心的,自然是妙龄男女。山里入本来就长得清秀,若再施些個粉黛釉彩,着一袭戏装,在戏台上一走,就好看得要死,就惹台下的男女倾慕。于是,村里的青年男女,都会唱一些個段子,都会走一场两场的步子,唱连台戏时,就都要争個扮相子。还有,素日里,老人们对自己的儿女看得极严,倾慕的男女若凑到一起,就很费些個周折。而唱戏的时候,人群熙攘,闹热如沸,老人们自己已沉浸其中了,就忘了别有觊觎的儿女,彼此倾慕的,就顺势聚在一起。由此看出,戏剧的本质,是给被禁锢的心灵,予以伸展的自由。
  五叔是唱小生的尖子,与他搭对的,正是与他痴恋着的刘玉芝。初二晚上,五叔和玉芝唱“哭郿子”《寻夫记》。其中,玉芝有长长的一段大哭腔——
 STisNIoyp2h0CEiprIxnc6llRxAENpB6617JkU+O8yA= 一更的一点月牙儿高,寻夫佳人泪花儿飘;盼夫盼到年关到,见一见我儿的父哇(哎咳哎咳哟哟哟),不枉走一遭,不枉走一遭。
  二更的二点月影儿明,寻夫佳人泪珠儿盈;身靠寒衣当被褥,一阵阵北风儿吹哇(哎咳哎咳哟哟哟),天气冷似冰,天气令似冰。
  三更的三点月影儿残,寻夫佳人泪道儿涟;乡路黑斜身子软,孤苦一人远狗吠哇(哎咳哎咳哟哟哟),身世可怜,身世可怜
  玉芝唱着唱着,想到素日里与五叔聚会之难,便酸水浸了心肝,涕泪便汹涌遮面,一念二叹三咳咳,把個寻夫的寡女唱真切了,惹得台下老少便呜哇成一片。
  戏自然要演到团聚,五叔在幕后已被玉芝“哭”得泪眼婆娑了,上场时,就依然真情荡漾,便与角中的玉芝死命地抱在一起,成一团浑然的抽搐。
  台下,玉芝的爹顿觉出個中滋味儿,便吼,個孽畜,演戏就演戏,还娘的真抱噻!
  台下便有些乱。台上的司鼓就急了,冲玉芝爹呵斥道,你捣的是哪门子蛋呢,再不住嘴,就把你轰出去噻!
  玉芝爹便矮了身子,将头扎在人群中,半羞半恼,也恨也怨,暗骂道,娘的,最能乱性的,就是这酸倒牙的戏了!
  戏虽散场,玉芝和五叔的爱情却爆发得不可收拾。两人已顾不得老人的感受j拼命地跑到村西的谷场,将身子双双地扔到谷秸之上。不久,那一個松软的、大大的谷秸垛,便簌簌地坍下去了……
  由此看出,生活孕育了戏剧,戏剧推进了生活。并且,由于生活的难与苦,使无能力改变现实的这群人,更愿意在戏里生存。
  一如糖甜到深处就感到酸,山梆子唱到酣处自然就感到了缺陷。它最明显的缺陷就是硬。缺少跌宕与委婉,振聋发聩有余,余音绕梁、耐人回味不足。也不迁就嗓子,吼过几场之后,就嘶哑,使人感到遗憾,快乐尽管快乐吧,为什么还附以苦?
  幸运的是,这里比邻河北省涿州,那里行世的戏剧叫河北梆子,是全国闻名的剧种。它的唱腔,既高亢响亮,又哀婉悠长,种种的好处,耳朵是听得出的。村里的有心人就常到涿州去看戏,一是享受,二就是偷——偷一些调门,回来嫁接。有心人中有個更有心的,叫李成存,因为他看上了一個唱青衣的角儿,柳棉桃。柳棉桃主演的《大登殿》、《秦香莲》他都耳熟能详,且每個唱段他都能接着茬口唱下去,便把韵味带回村里。
  因为是常客,柳棉桃也认识他,戏外相遇,忍不住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让李成存失魂落魄,回到村里连续几天都窝在炕上。
  一如乱世只有刀剑,唯有盛世才有琴弦。内乱开始,梨园封闭,柳棉桃也因出身不好,被戴上“反动戏子”的帽子在大街上游斗。竟至有一天被心理阴暗的造反派架到高凳的高处,玩“坐飞机”的把戏。斗得性起,踹翻了板凳,她跌了下来。跌得颜面出血,一条腿也折了。李成存冲进人群,把她抱起来,一直抱回村里,把她“藏”在家里。
  柳棉桃的不幸,正是山村之幸——虽然村里的戏场也被叫停,但村里的干部朴实厚道,既不上纲上线,也并不阻止生活中的唱。村里戏迷就纷纷前来,听她唱念,并心仪为师,谦恭地学下来。渐渐的,山梆子的硬,得以软化,愈加好唱、好听。
  柳棉桃一早一晚都要在崖畔上练嗓。一如是溪水就自然要流淌,是花朵就自然要开放,练着练着,她收束不住内心的冲动,整段地唱起来。山村静寂,山风清越,她的唱腔就显得格外妖娆。村里人说,到底是专业剧团的,开口就是一個清亮,能把心中的疙瘩唱舒展了。便把她的唱,当做日子的一部分,如果哪一天没有听到,就一如好菜蔬里没有放盐,寡淡得难以下咽。
  伤愈之后,人们不忍她走,认为她本来就应该属于这個村子,不然怎么会一個陌生的山外人,一走进这里,就在心窝子里留下感情的根须了呢?便撺掇李成存有個动作,把一颗游走的树,栽在山里,使其繁花满树,悦人眼目。
  村里人的愿望,增添了李成存的勇气,他向柳棉桃表达了心意。好像柳棉桃是一扇门,就是预备着被推的,她居然就接受了。倒弄得李成存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是不是有点儿趁人之危?柳棉桃说,成存你可别这么说,你也知道,涿州那地界正乱着,已无我的容身之地,戏已然是唱不下去了。再说,戏唱得再好,终究不是日子。戏是听的,而日子是过的,对女人来说,有日子可过,才是她的人生幸运,所以,我柳棉桃还得谢谢你。李成存慌乱地说,不,不,你这是给了我李成存一份大恩德,容我日后慢慢报答。
  李成存的报答,是把她当成墙上的画、台上的角儿,供起来。但是,越是不让她操持家务,她越是缝缝补补、浆浆洗洗——所有的粗活,她都样样动手。直至把一双用来抖兰花指的纤纤妙手,弄得跟山里的婆娘一样粗糙多皱。越是不让她蒙受生养之累,以保持身段,她越是恪守妇道,延续香火,一连给他生了三個儿子。以至于身膀肥大,抬手投足间,与村妇无异。
  李成存痛惜不已,说,是我害了你。
  柳棉桃说,既然是生活,就要进入角色——我粗了手,却精细了日子,我臃肿了身子,却清爽妥帖了本心。戏究竟是戏,不能拿戏里的架势表演生活,你一旦不能分辨戏和日子,就不快乐了。
  李成存感到,多亏了她是演戏的出身,戏文的教化,戏韵的濡染,使柳棉桃内心温柔,更懂事理,更热爱生活,也更像個女人。因为敬重她这個人,他更加敬重戏,酝酿着,一旦时运改变,他一定为戏做点儿什么。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李成存反而内心不平,满面愁容。因为唱戏须闲,养戏须钱,虽立下誓言,但他眼下的境况只有一個字:穷。
  一如是柳就绿,是桃花就红,此时的柳棉桃一听到胡琴声,身膀就动,随口就唱出戏段,且板眼依旧方正,不改当初的好。
  一個好字,让李成存作出了决断,他对柳棉桃说,邻村在挖煤,我要去走窑。
  柳棉桃一愣,说,当矿工的都是一些青壮,然而你已然老了。
  李成存说,但是钱可不管老幼,只须挣。
  柳棉桃自然知道他挣钱的用意,但若执意反对,会伤了男人的尊严。伤了男人的尊严,也就伤了自己的脸面,因为他们两個的缘分是来自戏,戏的背后能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一样东西:爱。
  李成存的辛苦钱,让柳棉桃更感到戏曲之重。不仅竭力调理声腔、修炼身段,苦苦找回昔日的自己,还延续自我——在村里组建了一個团队,担纲排练,废寝忘食,日日精进,颇弄出一些声名,竟至走上了全县地方戏的调演舞台,得以一展风采。
  演出那天,李成存就坐在一個能被柳棉桃看见的位置,心里既抱着往日在涿州时那样的原始期待,也渴望着能找到自己价值的最后证明。
  他很紧张。
  柳棉桃登台之后,从容唱念,如入无人之境。身段妙然如初,唱功炉火纯青,把戏场的气氛弄震惊了。震惊之中,李成存彻底放松了,回归到了一個纯粹的观众。柳棉桃把陷落之痛和新生之喜匝入唱腔,声声慢,声声也激越,西风烈,西风也祥和,一如戏与生活。加之京西梆子的高亢与河北梆子的哀婉无缝隙的融合,戏一出口,也新奇,也熟悉,一如既可回归,也可远望,大美无痕,却处处入心,使观众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动。便全场鼎沸,金奖披身。
  当奖杯和鲜花盈满于怀的时候,柳棉桃看了一眼李成存的位置,人却不见了。
  这时,李成存正走在县城的矮桥之上,望着桥下无声的河水,他忍不住号啕大哭。因为大恩报过,他的心彻底空了……
  
  故乡永在
  
  祖父说,村南的那座石桥,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我祖父的祖父也说不清它的来历。
  那年兴修水利,上边来人围着它转了一圈,对陪同他的支书——我的父亲说,这桥已老化得成了一個隐患,炸掉它,修一座新的。
  父亲说,咱们且慢,还是征询一下村里的人吧。
  一旦征询,那桥就再也不能炸了。
  人们说,这桥能立到今天,说明老天爷的生辰册子上,已经写上了它的名字,作为地上的人,你哪有资格钩去?执意要勾,是要遭天谴的。
  人们又说,有了这個村子,就有了这座桥,这是谁都知道的。如果这村子是一個身体,这桥就是这身体上的一個部件,一如人,手脚齐全着,才活得健旺,一旦有了缺少,他就残疾了。一说到残疾,人们的心立刻就不平起来,因为一個大山里的弹丸小村,毕竟贫穷,毕竟偏僻,多的是近亲联姻,崽里边,便多有残疾。所以,他们对“残疾”一词,有一种本能的痛恨。
  议到最后,干部群众都把目光集中到祖父身上。因为他是建国前的老党员,有话语重量。
  祖父说,我放了一辈子羊,每天都赶着羊从它身上过。我昨天问了问我的这些羊,人家要炸石桥了,你们同意不同意呢?这些羊咩咩地叫成一片,都哭了。为什么呢?羊的记性赖,一旦把桥炸了,它们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桥的事提醒了村里的老人,从此之后,他们对村里的老物件就变得格外上心了。
  譬如那盘老石碾。虽然吃上了大米白面,早已搁置不用了,但依旧要保留在原处,不许拆除。因为它见证着丰年之乐、饥饿之痛,让村里人更珍惜日子。
  譬如村东的那棵老柳树。虽已老得只剩下躯干和几处芽腋,但依旧是不能砍。因为它上面曾挂过用铸铁做成的钟。钟声一响,村里人蜂拥而出,聚众抗敌,相约出工,战斗与生产,留下许多故事。也是因为,出行归来,第一眼望到的就是它的枝柯,一旦望到,就有了到家的感觉。
  譬如村西那口老井。虽已在另处开凿了一口深井,让管道入户,不再到老井那里汲水了,但依旧是井栏洁净,不染纤尘。不仅因为它是曾经的生命源泉,也是因为它让人心安妥——无论雨水丰沛,还是连年久旱,井里的水位总是保持在一個固定位置,不溢,不涸,给人以天启,让人们有了一种生活信念,面对富与贫,有了从容淡定、不浮不躁的心境。
  这些理由,都是老人们绘声绘色、有滋有味的言说,在年轻人那里,并没有相应的感觉,认为人一老就守旧了,是可笑的,便主张废旧立新,让村子有個新面貌。但老人们是一群认死理的人,即便是言之凿凿,总也不能说服他们,便只好依从。
  进入中年之后,对故乡的回忆突然就占了大部分的心思,而每一忆及,首先进入思绪的,竟总是那座石桥、那盘石碾、那棵老柳树和那口古井。如果没有它们的支撑,整個记忆就很难展开,就只剩下一团化不开的乡愁,以致忧郁无眠。
  这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读到了友人彭程的一篇名为《树诔》的散文,一下子让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写一次回家省亲,发现村口的一棵老绒花树被人砍了,突然就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觉得砍掉的不仅仅是一颗生物意义上的树,而是砍断了对故乡记忆的链条。原来在感情的深处,这棵老树不只是一棵树,而是故乡的标志,是故乡的象征。他于是发出很深的感慨:这棵老树是我的一個亲人,是亲情的一部分;这样一個连着我根脉的亲人已失去了,故乡的梦也就残损了,故乡也就不成其为故乡了。
  现在看来,人不到一定的年龄,便不知道家乡土地上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的含义。人生渐老,方知是非、方知深浅、方知痛痒,是岁月深处的道理。在老人们的眼里,故乡不仅是生养休憩之地,还关乎心灵,是人的精神家园。因此,老人们对乡关处处,都是怜惜的,他们既是传承者,也是坚守者,故乡因他们而完满,而厚,而存留致远。换句话说,老物件和老人,都是故乡的地标,一如几何代数里的横竖轴,有二者立在那里,村庄里的每一個人,特别是漂流四海的游子,才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生命位置。
  故乡无言,而老人们有口碑——在异地生活久了,再回望故乡,我真切地感受到,还多亏了这些老人,正是他们对故乡意义、故乡伦理最在场、最深情的阐释,才使故乡的血液化成了后人的脉搏,对他们的人格形成和人生走向,产生了绵长而深刻的影响。
  譬如雨后的山林,会猝生一种锅盖大的蘑菇,雪白水嫩,让人惊异。但是,惊异之余,不能叫,也不能手忙脚乱地上前掘取。因为,只要一叫,一弄出声响,它会迅速抽缩,直到无形。为此,老人们给它取了一個很形象的名字:“马跑”。祖父曾对我嘱咐道:你一旦遇到“马跑”,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悄悄地靠近它,看准了它的根须,一下子拧断,这之后,不管是叫,还是跳,它都会完整地待在那里,任你拿回家去,煎、炒、烹、煮,弄一桌子好饭炊。当美味嚼在嘴里的时候,你应该思忖一下其中的道理——每有意外所得,你千万不要得意忘形,你应该心沉气静,看准了再去消受,不然的话,煮熟了的鸭子也会飞掉,捧到手心的油脂也会从指缝里漏掉。祖父的道理是实在道理,“马跑”的故事也并不神秘一待我学了园艺专业之后,知道所谓“马跑”,不过是松树菌的一种,习性中对声波尤为敏感,更忌惮的是人声的喧哗。所以,山林不语,正是它的好处,奇珍嘉卉不被惊扰,可自由生长。
  譬如深山的阴处有一种植物,叫山海棠。即便是生在僻处,无人观赏,可它依旧是一丝不苟地向上挺拔了枝叶,开出鲜艳欲滴的花朵。我很是不解,曾对祖父说,它真是不懂人间世故,既然开在深山无人识,便大可以养养精神、偷偷懒,没必要下多余的工夫。祖父瞪了我一眼,说,你究竟是太年轻,看重功名,内心浮躁,不知人间真相。在山海棠那里,它只按自己的心性而活,生为花朵,就要往好里开,至于能不能被人看见、被人夸奖,它从来都不会去想。可是,一旦有人走到它跟前,它的俊相就会烫了这人的眼睛,从心底里生出敬意。这叫什么?这才叫自尊自重。祖父又说,在我的几房儿媳妇中,你知道我最看重谁?是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家最穷,屋里只有一盘土炕、两只矮柜。可是你一进到她的屋里,就再也不敢造次了。炕上的几床土布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矮柜上的家什放得规规矩矩,脚下的石板地擦得光光亮亮,穷着,却穷得清清爽爽。如果你脚上有土,都不好意思迈进去,得在门槛蹭一蹭;如果你嘴里有口老痰,绝不敢像在别人家那样随口就吐了,得忍到出了她家的门庭。在你伯母那里,会让你感到,穷得清爽,就贵了,就没人敢轻贱。
  再譬如故乡的旱。那时的光景不堪回首,十年就有九旱。要春种的时候,天上连一片云絮都没有,土地龟裂,举步蒙尘。此番情景,种子下到地里,就意味着一個“死”字。然而村里人依旧把种子播进土里,起早贪黑、汗流浃背,无怨无悔。面对这种近乎徒劳的勤勉,我等后生啧有烦言,深以为蠢。做支书的父亲说,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后人哪儿敢违背?因为老辈人说,下不下雨是老天的事,撒不撒种是人的事——命运如何,在天,尽不尽本分,在人。只要人尽了本分,不管结局如何,人都可以问心无愧了。常说的天地良心,就是这個意思。后来的世事,让我感到,这种“本分”之说,的确有它的动人之处。干旱之时,如果不下种,即便是有后来的漫天甘霖,也不会长出庄稼;一如绝望中如果不心存希望,也就只剩下了虚妄。
  回溯种种,不禁感到,故乡的伟大,正在于它那贫瘠的土壤上,不仅生长出足可以活命的大豆、小米和高粱,而且还供奉出了足可以抗拒外界诱惑而不迷失自我的大地道德。康德说,我心中最敬畏的是两样东西:天上的星辰、大地上的道德律——他立论的基础,或许就在这里了。
  反省一己人生,我很自信地说,有什么样的故乡,就会走出什么样的人。我之所以能在红尘遮眼、欲望乱神的情境之下,还恪守本真,不患得患失,一直本分周正地做人,正是故乡伦理的滋润,使我内心充盈,从容淡定。
  因此,故乡对人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是一個人心智、情感、人性和伦理观念形成的起点,是立人的基础。一如大树没有茁健的根须就会倾覆,大楼没有牢固的根基就会倒塌。有了可靠的基础,任风吹雨打,沧桑变幻,内心的价值取向和做人骨架,是不会被撼动的。所以,对故乡的思念与回忆,并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不忘来路,更好地迎新。
  这個世界虽然已经全球化了,但开放的前提,恰恰是对心灵圣地的坚守与回归。四海弦歌息止时,游子心中会油然升起一声深情的呼唤:哦,故乡永在!
  2010年10月6日——2011年7月16日
  于北京昊天塔下石板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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