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闺密
史贞芬是公共教研室近现代史副教授,课间在休息室喝茶,常遇见讲大众哲学的女教授冯了凡。
冯了凡瘦得如一根筷子,坐下时让人担心咔嚓就折断,然而她没有,六十多岁了,缩了水,皮是皮,肉是肉:折叠还是自如的。她父亲冯汉卿是本校中文系开山祖师之一,崇拜废名,可以倒背《竹林的故事》,死后留下一部油印书稿《九论废名》,足证冯了凡家学之渊源。但她不愿再弄文学,废了废名,转啃艾思奇,当然,是啃艾思奇的哲学教科书。在本校哲学系毕业后,她留校任教,每两年荣获一回园丁奖,仪容庄严的照片贴在大红橱窗里,直贴到五十八岁,年华渐老,如豆腐浓缩为豆腐干,就成了小半部浓缩的校史。她五十八岁的夏天,机缘使然,在校内马踏湖畔听见小女孩弹奏古琴《春山空》。马踏湖形似马蹄,传说是天马打了个趔趄,一脚踏下来形成的。这传说俗不可耐,但此刻冯了凡望着一湖荷花,从琴声中听出了禅意,蓦然开悟了。随即就到艺术系找了个音乐学研究生教她识工尺谱,五十九岁拜红瓦寺珙桐方丈为师,此后跟人说话,就有点儿羚羊挂角、指东说西了,让人不敢轻易接招。
五一大假快到了,冯了凡问史贞芬,打算去哪儿玩。史贞芬本有二分戒备,但自忖这话也很平常,就随口答,哪儿也不去,到处人挤人。
冯了凡一笑,“挤怕什么,只要不挤了你的心。”
史贞芬不解,“挤了我的身子,咋不挤了我的心?”
“你就把心放下嘛。”
“那我身子呢?”
冯了凡一撇嘴,“身子算什么,臭皮囊。”史贞芬吓了一跳,闭嘴不语。但冯了凡不依不饶,又追了一句,“人岂不知,色相本是虚妄?”史贞芬只盼“当!”的一声,不是棒喝而是铃响,好立刻端了茶杯和备课本跑出去。但铃迟迟未响,倒是冯了凡又扑哧一笑,把话弯了回来,问史贞芬,“小史轻易不出门,是不是怕迷路?”
史贞芬连忙点头,“是是是,快二十年了,我最熟悉的路,就是教学楼到家门口。”本是搪塞之辞,她说完了却是心口微微一酸。
冯了凡体谅地沉默了片刻,把她的备课本抽过去,在扉页上抄了一段话:世上一切事物,你无一件不曾见识,一切地方,你无一处不曾去过,因为,你不止今生今世。佛在成佛之前,已度过万万转生。既然,人人得而成佛,你亦如此。
这堂课,史贞芬给生物系学生讲抗战时期重庆大轰炸。学生坐了不满小半个教室,来的都是好孩子,全埋了头睡觉、交谈、读小说。只有一个男生在目光炯炯地看她,嘴唇、额头都长满青春小痘痘。史贞芬不时对他笑一笑,心里说就当是给研究生上课吧。
晚上史贞芬给党小米打电话。她俩上一次通话是在半年前。电话通了,但到断线也没人接。史贞芬今晚就想跟她说话,不依不饶,断了又拨,反复好几次,终于传来党小米哑哑的声音,“喂?”史贞芬不理会党小米有没有心情,就一口气给她念了冯教授的题词。话筒那边突然一阵哈哈大笑。
“她头一回给我们讲唯物辩证法,我就给你说什么了,记得吗?”
史贞芬记得,党小米说,“冯老师一辈子都不会有男人。”史贞芬涨红了脸,好像她说的是自己。那时她们才十七岁,是历史系大一的女生。可党小米说准了,冯了凡至今也没有嫁人。史贞芬不喜欢冯了凡,却为她抱屈,忍不住辩解,“她有过男友啊,她从前恋爱过,还不止一回……今后也还有机会嘛。”
“那算男人吗?那是挠痒痒。她欠……”
“小米!”史贞芬赶紧打断她,“你还是这么刻薄,小米,就算你不缺男人……”
党小米在话筒那边长叹了一口气。“原谅我,贞贞,我很刻毒,是不是?因为,我男人今天刚走了……”接着是长长的沉默。
十九年前,史贞芬考上南方大学,提了两个编织袋,头一回进寝室,却见贴有自己名字的上铺已坐了个长发女生,红T恤,听耳机,嚼泡泡糖。史贞芬呆站了半天,大着胆子在她腿上拍了下。她扒了耳塞,睥睨地扫了她一眼,露出两颗小虎牙,冷冷地说,“你睡下铺吧,我怕吵。”
史贞芬气得牙齿发抖,鼓足了勇气要说不,可长发女生已重戴了耳塞,扭头向着墙壁,肩膀一耸一耸地打节拍。自那天起,史贞芬就睡了整四年的下铺,而头上鸠占鹊巢的家伙,自然就是党小米。史贞芬打定主意,惹不起躲得起,从此相互不答理,比邻而天涯。她下了晚自习,最后一个回寝室,匆匆洗漱完,就上床放了蚊帐,趁熄灯前那一会儿,重温课堂笔记,背诵历史年表、英语单词。谁知灯刚熄,上铺一阵响,她还没回过神,党小米已翻身下来钻进她的蚊帐了。
党小米咬着她耳根,声音黏得不得了。“贞贞,我晓得你恨我,我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讨厌鬼,我做梦都扇自己的耳光呢……也怪你命不好,命中注定,该我们做上下关系的姐妹。”说完,叹口气,把凉丝丝的手臂搭在史贞芬的脖子上。
史贞芬呆若木鸡,身子一动不敢动,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从没女同学跟她这么亲昵过。
党小米又说,“贞贞,你名字好好听,乡下来的吧?我一听名字就晓得,好朴素大方哦。”
“是的,我爸爸是农民。”史贞芬说完,又很有尊严地补充道,“通江县金石乡。”
“点石成金,很好啊,跟我那个县挨着呢,我们算同乡。”
“同乡?你爸爸不是农民吧?是县长?”
“老皇历了……他老了,退到人大当主任。”
“果然官不小……他能管多少人?”
“他管什么人!他连我也管不了……他管橡皮图章吧。”
史贞芬捂嘴笑起来,心里的气没了。她说,“我命苦,上大学也要碰上个大小姐,硬骑到我头上欺负我。”
“我咋敢欺负你?我这是讨好你,张嘴!”史贞芬咬住一颗小东西,苦而甜,慢慢融化了,一线流质浸下喉咙口,说不出的舒服。“啥子呢?”“酒心巧克力。”
两个人就嚼着巧克力,互问为什么要念历史系。党小米说,“我不晓得,大概是历史很实在,我太不实在吧,我需要磨一磨。你呢?”
史贞芬说,“我也不晓得,哪门专业我都不晓得。我问我爸,他倒很决断,说,就学历史嘛,反正你姓史。”
党小米咯咯笑起来,滚进史贞芬怀里,一身都在抖。
南方大学两千亩校园中,树荫森森,除了马踏湖,校门外还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桃花江,内外秀静,像个把铁棒磨成针的好地方。然而,党小米磨了不到半学期,就大喊受不了。她抱怨历史也太实在了,凡事都讲历史辩证法,屁大的事都有内在的规律,就连荆轲没砍下秦始皇的头也属历史的必然。照此逻辑,杜甫吃干牛肉噎死了,也非历史的偶然。那么,如果史贞芬贪吃酒心巧克力醉晕了呢?如果史贞芬在图书馆拐角被男生强拥,并被迫献出初吻呢?这些又算什么?史贞芬听了,哭笑不得,只好安慰她,忍忍吧,这就是磨嘛。党小米说,还磨啊,我都磨蔫了。
此后她开始逃课,总让史贞芬给她请假,理由有感冒、痛经、外公病重(早过世了),等等。她倒也没睡懒觉,逛图书馆、读小说,八方乱听课,先去体育系学了半学期跆拳道,又溜到中文系旁听了一个教授的“诗意与诗艺”选修课,兴奋不已,把那教授崇拜得不行。那教授,她远远指给史贞芬看过,黑框大眼镜,米黄色风衣,风度是有的,就是左腿微瘸。但党小米说,腿瘸怕什么,他头一节课就讲拜伦,说拜伦就是个瘸子。晓得拜伦吧,女人见了他莫不望风而降的。当然,他比拜伦死时的年龄老了二十岁,算是老拜伦。史贞芬没听说过拜伦,不敢多嘴。
老拜伦应党小米的请求,答应课后给她一对一补授诗歌写作。党小米兴奋不已,专门去望江楼公园买了薛涛笺,早晚吟哦,神癫癫东一笔、西一画。诗做得满意了,她会拿给史贞芬看,史贞芬看了,诚心说,“看不懂。”她就嗔怒道,“你就看得懂课堂笔记本!”史贞芬笑笑,暗想课堂笔记本很好啊,吃饭的家伙嘛。过些日子,老拜伦说本城的《繁星》诗刊向他约稿,他让党小米也选两首出来,他一起寄去。隔了一月,党小米在学校邮亭看见《繁星》,惊喜交加:自己的诗赫然在目,老拜伦却一个字也没登。她按诗刊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问编辑咋没发表她老师的作品呢。编辑大概是个骄蛮的少妇,哈哈一笑:“他写什么诗!”
从此党小米躲着老拜伦走,而且自己写诗的心也淡了。她别了中文系,转而去找艺术系的学生玩。史贞芬问她的感受,她说,“一片新天地!”她衣服上染了五颜六色的颜料,脸上也常脏得像花猫,嘴里有酒气,还常夜不归宿。同寝室的女生看不惯,给辅导员报告,全靠史贞芬给搪塞了过去。史贞芬是学习委员,优大生,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
有一晚,后半夜了,党小米忽然钻进史贞芬的蚊帐,问她,“你接过吻了吗?”嘴里一股呛人的烟酒味。史贞芬自然还没有,但她不甘心承认,就反问,“你呢?”党小米叹口气,“岂止是接吻……”史贞芬心口痛了下,默然片刻,轻声说,“就跟那帮流氓?”艺术系的学生,男生留长发,梳小辫,戴耳环,女生抽烟,戴鼻环,说他们是流氓,史贞芬已经很客气了。
“是艺术家。”党小米纠正她。oGC5hyjmrRQWyataZwMYtQ==
“不,是流氓。”史贞芬坚持。
党小米又叹一口气,幽幽道,“是冒牌货,我全晓得。”
“可是,你还是做了。”
“可是,我很快乐啊。”
史贞芬气得想一掌把她掀出去。可她却索性钻进被窝,身子贴着史贞芬的背,手伸过去搭在史贞芬的胸脯上,喃喃说“好困啊”。
党小米苗条,但平胸。史贞芬双腿略短,乳房和屁股却圆鼓鼓的,光滑如瓷。党小米跟她挤一个被窝时,总爱去摸她的胸。
史贞芬嘴里骂“讨厌”,却也任她摸。她就喃喃说,“怎么长起来的啊,教教我。”史贞芬说,“你从小挑食吧?”她说,“哪个女孩不挑食?”史贞芬小声呸一口,“我是吃红苕、包谷长大的,挑什么?不是红苕就是包谷,不是包谷就是红苕,都催肥。”党小米就咯咯笑,说,“喂猪啊。”史贞芬说,“喂母猪。”
大四上学期,党小米交了个油画专业的男友,史贞芬看出她动了真心,说起那男生,有点儿羞答答的感觉。他也念大四,画的《进藏组画》荣获过广州双年展银奖,但沉静,有洁癖,画半天画,手上、衣上没一处污痕。她为了讨他欢心,也戒了烟,戒了酒,卸了妆,素面白裙,打扮得像个娴雅闺秀的样子。史贞芬问她,“是不是一毕业就要下嫁了?”她说,“他毕业还要去西藏待几年。”史贞芬笑道,“山高路远,夜长梦多,更该抓紧了。”她叹口气,“我们其实还没挑明呢,不瞒你,连吻都还没接过。”史贞芬哦了声,有点儿莫名的怅然。史贞芬去图书馆路上,看见过党小米跟那男生在马踏湖边散步,他又高又帅,不像画家,倒像戏台上的小生,她走过了,还回头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
有个周末的傍晚,寝室里就她们两个人。党小米告诉史贞芬,那男生这阵子迷徐悲鸿的《田横五百士》,就请教她田横前前后后的故事,她哪里说得清,张冠李戴,差点儿把田横说成田伯光。那男生又问历史系谁的学问好,她脱口就说了史贞芬。他说听说过,很佩服,要是能请史贞芬给自己辅导历史就好了。为了不唐突,他还写了一封谦逊、恳切的信,托她一定转交史贞芬。
说着,党小米举起一个信封来扬了扬。史贞芬激动得心都差点儿蹦出喉咙口!但党小米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他是变法子跟女孩子调情,你不要上当。”史贞芬盯着那封信,也笑了笑,暗想我为什么要怕上当。
党小米又说,“他是被女孩子宠坏了,以为想要谁,招手就来的……”
史贞芬说不出话,只眼巴巴盼着她把信给自己。
党小米哼了一声。“别添他的骄气了,你哪有心思跟他玩这个!”
史贞芬在心里喊:我愿意!
“撕了吧,你也算为历史系女生争了一口气!也免得你心烦,对吧?”
史贞芬脸涨得通红,牙齿嗒嗒响,头却不争气地点了一点。
党小米咯咯笑起来,把信连同信封,撕成碎片,从窗口扔了出去。纸片在麻麻黑的天空中久久地飘浮,那是史贞芬离浪漫最近的一次,可还是飘远了,没有了。第二天她头痛痛的,去了图书馆查《史记》,田横的故事在《田儋列传》中,就千把字,她反复读,读到可以倒背了,忽然扑哧一笑,滚下一颗泪蛋来,双手捧着还了书,从此再没翻阅过《史记》。
2、河山走遍
史贞芬年年优大生,毕业保研,又读了三年。历史系有个学长戴相国,成绩不及史贞芬,但评过优干,高她两级,也是通江金石乡的人,本科毕业留在档案系做辅导员,时常过来关照史贞芬,给她做饭吃,还给她洗衣服,先是外衣,后来连乳罩、裤衩也洗了。天冷了,两个人在校园中散步,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裤兜里。戴相国结实得像头牛,一身是力气,他的裤兜好暖和。她研二时,就毫无悬念地嫁给了戴相国。拿了硕士学位后,留在公共课教研室讲授近现代史。戴相国满心欢喜,把她当公主捧着,女儿出生后,芳名“戴金碧”,爱称“安娜”,直呼“An-na”,待遇自然比公主高,戴安娜是王妃嘛。
戴金碧三岁时,史贞芬想在本校在职读博,但戴相国硬把她赶到了复旦去,他说趁机广广见识啊,回来好培养Anna。他把照顾女儿的责任独揽了。上海这三年,史贞芬魂不守舍,笔记本买了不少,没一本记满过,有空就拿了打折IP卡到公话亭往家打电话,含泪叫:“Anna、Anna,可别忘了妈妈啊!”学成归来,她已经抱不动女儿了。戴金碧身材、模样随她爸,敦敦实实,一进附小,体育老师就招她入女子摔跤队。戴相国气得脸都青了,骂那老师瞎了眼,“我女儿天生是学芭蕾的!”戴金碧两样都没兴趣,哭着给干妈党小米打电话。党小米就骂戴相国,“你以为碧碧跟你一样啊,还生在鸡窝里,成天琢磨变凤凰?!你不靠她光宗耀祖,不靠她养老,你就让她好好耍嘛。自由自在有啥不好的!”戴相国挨了骂,却觉得很有理,一松手,就让戴金碧耍了五六年。
党小米自己没孩子,男友没少交,婚也没少结。她大学毕业应聘到文博旅游集团做文秘,给文物展览撰写文案、解说词。年终集团聚餐,她给老总、副总、书记、副书记一一敬酒,口口声声“您随意,我干了”,起码吞了半瓶五粮液,但脸不红、话不乱,谈笑自若。老总连连感叹,“小米做后台真是可惜了。”第二天上班,就签令把她拨去旅游公司当了经理助理。这一做,就是三年,还亲自带旅行团,跑遍大半个中国、新马泰、东南亚,一张巧嘴哄得游客喜滋滋的,购物点全被她吹得比名胜古迹还有趣,回扣拿到手软,心却从来不软。史贞芬结婚,她去做伴娘。史贞芬问她,想过嫁人吗?她笑道,“我先去把两颗小虎牙修修吧,别把男人吓着了。”
她果然去了医大的口腔医院修牙齿。医生是个漂亮、自信的小伙子,动作精确、潇洒,说话幽默。“修什么,小虎牙挺好看啊!”她不信。他就笑道,“牙医巴不得人家的牙齿有毛病。我说好看,你不信,那就真傻了。”说着,用指头在她虎牙上亲昵地敲了敲。“人好看,牙不一定好看。牙好看,人却一定可爱的。而且牙的美,最耐得久,美人死了,烧成了一把灰,牙还在,美人死了一千年,化了泥,牙也在,譬如西施、杨贵妃……”他又敲了敲她的小虎牙。她骨头都快酥了,忸怩道,“你跟我讲历史?我就是学历史的啊。”他几乎叫起来,“我做梦都想娶个学历史的才女啊。”她心里惭愧,但不分辩,坦然受了他的恭维。
不出一月,两个人去登记做了夫妻,合资在桃花江边买了一套带屋顶花园的三居室,屋里最醒目的,除了婚床,就是她天南地北搜集的纪念品。
但两个人都忙,缺的是时间。她每次带团回来,就发现花园的植物又枯萎了一些,纪念品又铺了一层灰。最要命的是,做爱没兴致。牙医不贪床,晚睡早起,嘴上了得,下边却不大行。二三十天才做一次,党小米必开大音响,放摇滚乐提兴,事后她跟史贞芬笑称,“我就像唱独角戏!”
暮春时节,党小米策划了一次收费高昂的自驾游,目标敦煌,二十辆越野车奔跑在河西走廊上,风烟滚滚,很有些置身边塞诗中的感觉。有个开大吉普的老张,是射击俱乐部的老总,短发花白,皮肤黧黑,口称“我是个粗人”,却一点儿不粗鲁。宿营祁连山下,他总帮党小米吆喝大伙儿,支锅、烤肉、扎帐篷,他全揽了。谁的车有了毛病,他撑起引擎盖,东拨拨、西弄弄,再啪地把盖子压下来,拍拍手,说“没事了”。党小米说老张,“倒回去一千年,你定是个千里走单骑的狠将啊。”老张叹口气,“我最想当的是射手,可惜现在不许射击野生动物了。”党小米咬咬嘴唇说,“还有家养动物啊,你敢不?”老张闷声不语。两个人的帐篷紧挨着,篝火晚会后,党小米仗着酒劲儿就钻进了老张的被窝。老张被窝里热腾腾的男人气,差点儿把她烤熟了。那一夜,她就像初承恩泽的新妇,要死要活。帐篷边一条小沟,淌着祁连山的雪水,刷刷有声。老张压住她颤抖的身子,宛如冲浪,一波叠一波,直至祁连山百鸟齐鸣。
旅行回去,党小米就跟牙医离了婚。两个人都爽快,牙医搬走,党小米按时价付了他一半的房款。老张把生活用品都搬了进来,党小米给他置了浴袍、睡衣、拖鞋、牙刷,他俨然是个男主人。但他来了,还是要回家,因为他不肯离婚。他说存折、房本、银行卡,全攥在老婆的手里,如果他离婚,必然是净身出户。党小米说,“净身怕什么,只要你身子和根子在,我就要。”他说,“你不懂男人。”党小米大怒,立刻要跟他斩断,可终于还是没断。她对史贞芬恨恨地说,“他睡着的时候,我好想把他那根子给割了。”史贞芬吓一跳,“为什么?使不得。”她落了泪,泣声说,“我全被它废了,那根子是魔杖……你不懂。”
史贞芬耳热心跳,心里说,我懂,我什么不懂!
党小米为了在家等老张,把带团的事都推了,但老张却来得越来越少。闲愁最苦,她不想把自己等成望夫石、神女峰,就把旅行中搜罗的百十个葫芦、水瓢拭去灰尘,买回油画颜料,用当初在艺术系鬼混时学到的三脚猫功夫,一一画成脸谱。不是川剧、京剧脸谱,而是想到什么画什么,有自己,也有牙医、老张、史贞芬两口子,还有她当过县令的父亲……当然,她没本事画准确,歪瓜裂枣似的,史贞芬来看了,挖苦“全像鬼脸儿”!党小米听了,却很得意,在楼下租了一间铺面,把脸谱挂起来,请了长假,守着柜台,边卖边画边等老张。老张半个月没上门,脸谱也一个没有卖出去。她心头闷得慌,手边就不离烟酒,喝五粮液、水井坊,再差也是剑南春,茅台不碰,假的太多了。
有个周末傍晚,河对面的霓虹灯亮了,党小米抿完小半瓶酒,晕乎乎的,就琢磨关了门去史贞芬家混一顿晚饭。一个背吉他的年轻人走进来,大光头,两根中指各戴了一枚夸张的戒指,一个雕成骷髅,一个嵌了红宝石,扫了一遍墙上的脸谱,又盯着党小米瞄了瞄,喃喃说,“错了,还以为是酒吧。”说完掉头就走。党小米拍柜大叫:“回来!”光头吓了一跳,茫然看她。她说,“不是酒吧,就没酒啊?!”啪的一声,躐了瓶泸州老窖在柜台上。
两个人不要杯子,就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就灌完了。光头先瘫了下去,党小米把他揪到柜台后,把他给扒了。光头人是瘫了,该硬的还是挺硬,做起来轻车熟路。党小米饥馋久了,闷叫不已,分明是快活得要死,听来却格外悲愤!店门还开着,有行人闻声走入,左看右看,迷惑而去。
光头大名许崴,艺名崴崴,流浪乐手,大二暑假背了吉他出门旅行,有酒吧就有钱挣,挣不到钱,也能挣一口饭,天高地广,越漂越远,哪还能收心回校读书。党小米事毕问他出来几年了,他说忘了,再问他年龄,也说忘了。她把连裤袜拉上去,把裙子抚平,又问他,跟我合开酒吧干不干?他打了个响指,“OK!”
党小米把隔壁两间铺面都租了,三间打通,遍挂脸谱,就起名“脸谱酒吧”,还在门外黄桷树下,摆了桌椅,露天、临河,入夜之后,她红妆白裙,亲自斟酒上茶。崴崴的吉他深情宽广,加之他的搭档金佳丽,翘屁股、小蛮腰、黑嘴皮、蓝眼影、红头发,活脱脱人间妖魅,张口一唱,要么响遏行云,要么伤心欲绝,客人醉与不醉,莫不动容,有人呼金佳丽是“赛人妖”。
史贞芬应邀来脸谱酒吧做客,喝了茶、咖啡,还有一杯鸡尾酒,白生生的脸上有了两小饼酡红。党小米问她感想,她说很有文化情调嘛。党小米就说,“你是历史学家,给我考证些本地段的名人逸事,抄写出来,把文化再提升提升。”她口头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做。一是她实在不晓得该从何去考证,二是她太忙。当然是忙戴金碧。除了Anna,她实在不晓得还该忙什么。
党小米等得不耐烦,就胡诌了几句,用油漆涂抹在酒吧的门上:
玛丽莲·梦露的肉感
林徽因的清淡
周作人的下午茶
香奈儿的可可和咖啡
ROCK烈酒
BLUES乡愁
尽在脸谱下——
酒吧生意大好,只苦了楼上居民,纷纷向城管投诉。城管来人调查,党小米笑脸相迎,不等说明来意,塞钱就堵了回去。文博集团催她上班,她干脆递了辞呈。这些事,都好了结。不好了结的,是男人。她跟许崴在柜台下交欢后,就很难再上手。金佳丽是许崴的搭档,也是他的小情人,她成天黏着他,而且天生敌视党小米,虽是合作伙伴,可眼里全是冷漠或挑衅。党小米心痒、皮痒,实在熬不住时,就从家里给许崴打手机,谎称音响坏了请他上楼来调一调。他一进屋,她就从门后蹦出来,把他扑在沙发上……他不吃惊,也不推拒,还算尽心尽力,却是一脸漠然,了事之后,提上裤子就走,前后不过一刻钟。党小米一个人蜷在沙发上,躺一小时、一下午,或者给史贞芬打电话,泣声道,“我又做了一回发情的母狗……怎么办?”
史贞芬哪晓得怎么办。
3、夫妻相
史贞芬只有一个男人,结婚一次,恋爱一次(也许还不算恋爱?),想象不出那么多麻烦。戴相国婚后如婚前,依然关照她、呵护她,杂事全揽了,让她全心做学问。床上的事,他不贪,她也不贪(女人能贪吗?),该做时就做一回。两口子有好几点很相同,务实、无不良嗜好、顾家、不说肉麻话……肉麻话全说给Anna听了,心肝儿、心尖儿,Anna十岁,还抱在膝盖上一块儿看电视。电视、电影里有亲热的镜头,大家都觉得难为情,戴相国总要说点儿什么打岔,史贞芬不说话,微微别开脸。两口子相貌很不同,结婚十年后,却不止一回听邻居说他俩越长越有夫妻相。两口子就连穿衣也没两样,史贞芬的衣服都是戴相国替她在荷花池批发市场买的,灰、蓝、黑为主,他说高校老师嘛,朴素庄重最要紧。她不反对。她不要庄重,那要什么?跟戴相国行房时,她偶尔会在黑暗中走神,想到党小米。党小米跟很多男人做过爱,她跟这个男人做爱时,会跟别的男人比较吗?不同的男人,不同的手,不同的手法……太乱了,女人也够受折磨吧?
这个问题,史贞芬想问问党小米,但一直没开口,跟戴相国讨论,更不可能了。戴相国白天辛苦。晚上沾枕就睡,鼾声如雷,她辗转难眠,就把指头伸到湿润的私处悄悄自慰,在戴相国的鼾声中,呻吟和颤抖,随后昏沉沉睡过去。自慰,是她伸手可得的安定(或鸦片)。她平日的时间松松的,除了上课,就窝在家里。家里就她一个人,清静,空空的,再务实的女人,也无法不想入非非啊。戴相国做行政,做了七年辅导员,提了档案系行政办副主任,乐呵呵的,下班时腋下夹着公事包,去菜市场转一圈,把新鲜蔬菜、水果、肉都买回家,直接下厨房,连洗碗布都没让史贞芬碰一回。“你是我们家做学问的,还做这个!”
春节回金石乡老家,戴相国跟乡亲说起老婆,颇多自豪,“贞芬是大学老师,她教大学生。”乡亲恭维他,“你更了不起,你管大学老师呢。”他心头舒坦,但又补充,“贞芬不是一般的老师,她要做学问。”乡下人最佩服学问,播种收割、开山放炮,哪一样缺得了学问?何况是书上的学问,造飞机、造导弹,可以一下子打到台湾去,如果陈水扁敢于搞台“独”!乡亲们就赔个小心,请史贞芬讲讲她的学问。史贞芬怨戴相国多话,不想说,但不能不说,就笑笑,谦逊地说,“没啥学问。”乡亲们不依,戴相国也感觉没面子,就一定要她说清楚。她只好改口,“没啥学问,就是随便做做学问。大学老师嘛,做学问就像要吃饭……可不做学问,就还没饭吃,呵呵。”乡亲们也笑了,觉得贞芬有了大学问,却一点儿没架子。
但小娃娃更崇拜戴金碧,她有英文名字,她说普通话,她分不清麦苗和韭菜,俨然归国华侨的千金。
学问和戴金碧,是史贞芬课后最主要的事情。她做的学问,每年没断过。这些年,是个大学都要自编教材的,近现代史也不例外,人手不够的,都要来拉她入伙,请她写两三个章节。她在同行中口碑不错,好合作,人没怪毛病,文字也没大毛病,观点不出格,规范是合乎的。教材出版,稿费不多,但拖个一年两年总能拿到手,够给戴金碧交一学期兴趣费。还有,可以计算年度科研成果,评职称也用得上。不过,她还想做个更有意义的课题,梳理1935年以来,进步青年投奔延安的路线图。两年前就拟出提纲,还写了中英文的摘要、关键词,题目就叫《1935年以来进步青年投奔延安路线图综述》,争取先在《当代史坛》杂志发表,如果版面费收得过高(他们宰老师狠得很),就发本校学报,实在不行,下边的师专学报也可以,然后再充实、整理,出一本书,书名得改改,要响亮些,就叫《宝塔山的召唤》吧。出书的费用,学校科研处会补贴大部分,这个她不担心。她担心的是,自己没精力完成它。
戴金碧念了六年小学,史贞芬就陪了六年。女儿不仅是千金,还是Anna,她更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必须谨慎呵护,小心轻放。她每晚陪戴金碧做作业,小学教育别有规范,三年级之后,戴金碧不会的,她也不敢乱指点,就干陪。戴金碧做事慢,中间还要吃冰激凌、上厕所、看一会儿动漫,总能拖到半夜12点。史贞芬有时气得冒烟,想打想骂,但又忍住了。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给女儿讲道理。她书柜里的书,一小半是各种版本的近现代史教材,一小半是各类儿童心理学、励志和成长方面的书,还有一小半是同事同行互赠的专著。道理没讲完,戴金碧就打哈欠,旁听的戴相国还打呼噜。史贞芬觉得很无趣,落过几回泪。戴相国安慰她,“成绩算什么,本校子弟,无条件读附中。再说,Anna模样随我,智商随你,你看她平时撒个娇、撒个谎,都绝对高水平!聪慧娃娃都不细心的,考试出错,不是看丢了,就是看误了,她要细心点儿,早就门门一百分。等着看嘛,她一上初中,懂了事,嚯,不吓你一跳!”
史贞芬也是这么想。不想又咋办?她十七岁提了两个编织袋来南方大学,一晃过了十九年,该有的都不缺,自忖是事事顺心的。不过……顺是顺心,开心呢?
史贞芬问戴相国,“你喜欢我什么?”
戴相国说,“你心好。”
“心好?比我心好的女人多得很。”
“不多,怎么会多呢?”
“你交过多少女人,你晓得?”
“我咋不晓得,我不憨……好女人很少啊。”
这样的对话,有过两次,一次是婚礼前夕,一次是三十六岁生日当天。史贞芬听了,两回都是,点头,叹一口气。她晓得戴相国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让她心头淡淡苦,是不甘心。
戴金碧一天天长大,脸如满月,红彤彤放光,戴相国和史贞芬在这张脸上投资未来和幸福。两口子节衣缩食,戴相国的领带溅了油渍,白衬衣领子黄了、毛了,舍不得换新的。史贞芬外衣非黑即灰,新的就像旧的,所以穿五六年也不显旧。有小贩窜入学校吆喝仿冒名牌,戴相国花八十八元给她买了只LV包包,她提了两天,见两个年轻女辅导员对这包指指点点,还鬼头鬼脑笑,她从此不提了,春节回金石乡,送给了老村长的儿媳妇,把戴相国心痛得不行。按戴相国的说法,生活即实在,图个价廉物美嘛,我们还图什么?Anna好了,什么都好了!戴金碧穿得花团锦簇,一双耐克鞋就是千把元,不比同学差半步。戴相国说,“差半步就是爱得不够。”结果她总是领先一大步。几个寒暑期,一家人先后跑遍我国北京、上海、西安、青岛、厦门、丽江、桂林、三亚、香港,还有“新马泰”……让女儿开眼界。钱花了不少,这倒不心痛,问女儿感受,开头还很兴奋,后来就马了脸,说,“累得很!”戴相国生气道,“累有什么,我的Anna,这又不是玩。”“那是什么?”“是广见识!”女儿更气,索性戴了墨镜,躺到路边长椅上打瞌睡。
两口子有点儿生女儿的气,后来又检讨是自己有问题,早该买辆轿车了,周末带女儿到郊区去玩玩,还可以做作业、讲道理。请教党小米,她说,“买房吧,早买早赚。”两口子商量了两个月,决定买房。买车是为女儿,买房呢,戴相国说,“从凳子到房子,哪一样不是归她的!”他们在市中心皇城广场投资了一套小户型,业主写的是戴金碧,第二年房价就涨了百分之七十,两口子笑得连赞“还是Anna有财运”、“党小米也不傻”。
女儿的未来,史贞芬设计的是上北大英文系,戴相国说英文不过是工具,要读中央财大国际金融系,毕业再差,也在花旗银行上海分行当白领。那时戴金碧二年级,语数外平均九十分。五年级,她排全班第二十七名,设计从北大改为北师大,中央财大改为西南财大。六年级上学期期末,她排名第四十一,这个名次,除了本校附中,上哪一所二类重点都没资格。史贞芬悲哀得没话说,戴相国恨恨道,“都是她干妈害的,说要耍耍,耍得连底都没了!”说着,就要给党小米打电话大骂。史贞芬拦住他,泣声说,“别丢人现眼了,要怪怪自己。”戴相国见妻子一哭,心就慌了,赶紧反过来宽慰说,“附中也不错啊,二类重点,高考成绩再差,也可以读本校,今后留校任教,就像你,教书、做学问,走哪儿一说身份,又体面,又稳定,傻子才不羡慕呢!”史贞芬听了,原本噙泪,这一下号啕大哭。戴相国吓傻了,干搓双手,啥话都不敢说了。
开春后,戴金碧带回一张表,让家长填写孩子小升初意向。戴相国自然填了“本校附中”。戴金碧一拍桌子,“我不去!除了行知中学,我哪儿都不去!”行知中学乃是一类里顶尖的顶尖,在全国都是大名鼎鼎的,史贞芬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错,戴相国惊得脸煞白,稳了半天,轻声问,“这怎么可能呢?”
戴金碧淡淡说,“我不管。如果不读行知中学,我……我不是Anna吗?这个名字好,戴安娜!我常梦见出车祸……”史贞芬想撞墙,戴相国大骂一声:“格老子,都不要活了!”女儿转身进了闺房,啪地关了门,把大人扔在黑铁般的沉默中。
过了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戴相国去给党小米打电话。史贞芬泣声说,“你又想骂人家了?”
“我有什么资格骂人家?”戴相国差不多也哭了。“我找她借钱啊。”史贞芬看着丈夫,他才四十二三岁,已露出疲相了,肚子凸出去,又被一根细皮带勒回来,又富态又无奈。
念行知中学,正常途径有三种:一是摇号。几率等于中彩票。二是考奥数,戴金碧想都不要想。三是凭一样乐器考学生交响乐团,戴金碧想了也白想。除此就是捐钱了。正常捐额是五万,可想捐的人排长龙,谁保证你能把钱捐进去?非正常捐助呢,上不封顶,据说有个画家,为了女儿上行知中学,把全校的电脑全换了。你说多少钱?
史贞芬想制止戴相国,可一阵气短,只好由他了。好在党小米是Anna的干妈,至少可以请她拿个主意吧。
党小米的座机没人接,手机没信号。这才想起,她卖了酒吧,跟一个绿色环保组织去了三江源,带队的是个长络腮胡子的大胖子,史贞芬猜那是她的新情人。
4、瞎子算命
史贞芬猜错了,大胖子不是党小米的新情人,而是新夫婿。两人没去民政局登记,但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寺庙中,接受了活佛摩顶。天黑围着篝火,绿友们又齐唱《婚礼进行曲》,比登记了还像是真的。当晚睡觉,两人和衣裹入一床大睡袋,折腾了半晌,做爱没做成,党小米就眨巴着眼睛看星星。大胖子问,“我的小米米,你在想未来?”她说,“嗯。”“未来无所谓,关键在当下。”“屁话!我这个年龄,给你谈当下?你要糊弄我,我一斧头劈了你。”党小米的背囊边,挂着一柄瑞士凿冰斧,那是她的第十二个男友留下的。
第十一个男友给她留下一片空酒瓶,空空的,冷冷的,宛如恐怖分子的手榴弹。第十个男友留下一套磨破的牛仔服,第九个男友留下一句话“我还会回来的”,第八个男友给她脸上留下一张巴掌印……崴崴该算第几?也许根本就不算。有个午后,党小米和崴崴正在沙发上绞成一团,金佳丽突然进来了,她用吉他弦勒住党小米的脖子,勒得党小米眼翻白。“臭婊子,臭婊子,我们一块儿死!”金佳丽号啕着,不要命。党小米不想死,赔了他们一大笔精神补偿金,他们当晚就消失了,像雨点消失于雨雾中。
去年立冬后三天,即党小米三十六岁生日的前夜,她独个儿喝了半瓶水井坊入睡,折腾到天亮也没合眼,忽然想到父母和弟弟,心口一热,起床开了丰田佳美就往老家赶。一半高速一半烂路,她不吃不喝,开到下午,进了小县城,夕阳斜射,一派暖融融,她激动得差点儿就落泪。推开家门,父亲拄着拐杖在客厅里徘徊,似乎正等她回家。她颤声叫声“爸爸”,张臂就去揽他的肩。父亲退了半步,定定看着她,看得她心发冷。“放学了?”父亲问。他寿斑累累的脸上,一双眼开始滴溜溜转,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吓了一跳,又叫,“妈妈!”母亲倒还好,从卧室里出来,淡淡说,“爸爸老年痴呆,一年多了,你还不晓得,智力相当于五六岁。”
怎么可能呢?又怎么不可能。父亲冲她哧哧笑了笑,从墙上摘下一对纸糊的翅膀,母亲帮他系在双肩上,他就乐呵呵下楼了。父亲是念过教会小学的,万圣节游行,总喜欢扮天使,现在可以天天如愿了。
党小米问母亲,“为什么不送爸爸去医院?”
“医院?”母亲严厉地看着她。“你说得出!医院不是家啊。”
母亲从前是县川剧团青衣,县城里头一号美人,现在也老了,满脸是寿斑,但,她手上还是有力的,语气也是坚定的,她问女儿,“三十六岁了,你打算做什么?”
“嫁人。我要嫁人。”
“你晓得嫁人了!”
“我怕我痴呆,我怕关在敬老院,”党小米把头靠在母亲瘦嶙嶙的肩上,喃喃重复说,“我怕,我怕……太(他妈的)可怕了。”
党小米去文殊院拜了菩萨。外边瞎子成堆,等着给香客算命。她挑了个长相富态的,径直问自己命运如何。瞎子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又讲了一大通命是何物、运又是何物,然后是前世、轮回、往生,以及天机之难测……她不耐烦,塞给他十元钱了事。再挑一个皱紧双眉、像个学者的,就很言简意赅了。他啥都不问,用指头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字:藏。
“你的意思,我该去西藏?”
“不是西藏,不是zang,是cang。”
“躲藏?掩藏?藏起来?”
“不是,不是。就是藏。藏者,藏也。”
“别给我来玄的,组个词?”
“‘冬藏’吧,天冷了……”
那瞎子咬死不再多说一个字。一阵北风,天上落下雨夹雪。党小米眯了眼,若有所悟,感觉遇到高人了,摸了一百元放人他手心。
党小米自此以静易动,卖了丰田佳美,换了大众甲壳虫,白天窝在顶楼养性,晚上溜到酒吧,坐在柜台后静静观察客人。酒吧里灯红酒绿,而她表情木讷,目光淡淡的,侍应生都以为女老板戴了张脸谱。
平安夜,酒吧里立了一株圣诞树,还雇了个面包房的胖师傅站在门外扮圣诞老人,给行人散发一颗巧克力。才过9点,党小米手机响了,声音熟悉得令她诧异,是老张。“我托圣诞老人给你捎来了礼物。”她立刻回绝说,“我是生意人,不是基督徒。”“收下吧,他应该已经到了。”她望望玻璃门外,那儿有了两个圣诞老人,一个白胡子,一个黑胡子,一个胖,一个更胖。她走出去,咧咧嘴,揪住黑胡子一扯,那家伙哇哇大叫。她咯咯笑了,这家伙不是假货。
黑大胡子姓包,祖籍武昌包家镇,新西兰籍华人,汉学家,大名包大卫,大卫·包也是他,党小米母校的访问学者,研究课题是“17世纪中叶以来桃花江航运与内陆移民及其蚕桑输出与生态改观的梳理与综述”,获得DSB财团学术--基金的支持。但按他自己的说法,他首先是绿色环保主义者,其次是教授。当然,他也是老张射击俱乐部的常客。他的理念是:“宁肯射人也不射麻雀!”他崇拜死在新西兰的诗人顾城,说顾城是即便杀妻也不杀鸡的脆弱型天才。
老包崇拜脆弱,嘴却不脆弱。老张送给党小米的圣诞礼物,就是包大卫。包大卫送给党小米的礼物则是一张嘴,消费。
党小米开始觉得他像活宝,但当老包把路易十三一杯杯灌下喉咙时(他的喉咙宛如奢侈的灌溉渠),她有点儿感动了(没想过背后买单的是老张)。她说,“老包,适可而止吧。”老包喝得目光涣散了,但还温柔呢喃道,“我答应了老张的……”她心口一热,看见他身子一歪,赶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蒲扇般大,又面团般软和。她说,“好吧,好吧,我陪你喝。”
“你知道我是谁,小米米?”
“不管你是谁一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她念着《欲望号街车》的台词。
“你喜欢田纳西·威廉姆斯?”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我喜欢希区柯克。”
“为什么?”他睁圆了孩子气的大眼,瞪着她。
“因为,我充满悬念啊!”她冲他莞尔一笑。
老包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身子软下去,头磕在党小米怀里。党小米把他的头拧起来。他趔趄走到萨克斯手跟前,为党小米点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圣母颂》。慈爱、悲悯的乐曲响起来,党小米臊得把脸捂住,暗骂我是什么东西!圣母?只有史贞芬才配得上这首曲子啊。
半个月后,学校放寒假,老包把全副家当、行头搬入了党小米的家。她审过他的护照,上网查过他的资料,还假扮粉丝向新西兰领事馆打听过他的情况,确认老包单身,健康,中产,比她年长十五岁零三个月,O型血。老包在床上,每回都有点紧张和笨拙,还没有本土男人放得开,又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好奇,这都是让她喜欢的。他是教授,在床上她是导师,他研究了河流多年,而她头一回让他尝到什么是鱼水之欢。
她问他最爱什么,他说,“小动物,小米米……小米米就是一头可爱的小动物。”
她说,“不对。老包是大男人,大男人最爱的应该是老婆。”
“老婆?可我没有老婆啊……”他迷惑地转着眼珠子。
“你娶了我,我就是你的老婆啊!”她揪住他的络腮胡子提醒道。
他呵呵笑了,听话地点点头。
三月,老包醉后在酒吧墙上题写了: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处寻?
随后点起他的二三十个拥趸,包括学生、文友、诗人、行为艺术家、老外中闲得发慌的女权主义者、老鳏夫、酒混混儿,组成考察队,还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了一封有去无回的知会,就向三江源(万水之源,也是桃花江之源)出发了。党小米把脸谱酒吧卖给了老张的一个VIP客户,背了行囊、带了凿冰斧,跟老包并肩而行。按她周密的安排,这也是她和老包的蜜月之旅。
考察队回来,已是初夏了。全队在火锅楼海吃一顿后,本该各自散去,但党小米策划,紧跟着就是一场媒体见面会。老包发布了考察成果,并展示了三江源的一瓶冰水、一匣冻土,所有环境变化的指标和焦虑都包含在其中。党小米不失时机,主动出示了活佛摩顶、江源大婚的照片,被记者激动地誉为把一生嫁给环保的新女陛。但《南风商报》有个女娱记临时客串环保新闻,不懂事,追问党小米,“这婚姻合法吗?”党小米目光如刀,瞪着她说,“人在做,菩萨在看,你说,还有什么不合法?!”满堂一片笑声,女娱记被呛得满脸烧红,愤愤而去。
但女娱记的问题倒提了党小米一个醒,结婚证才是丹书铁券,自古而今,政府说合法才合法。她就跟老包商议去民政局一趟,老包不反对。但老包是老外,手续有点儿麻烦。党小米不怕麻烦,她有耐心,这么多年都等过了,这几天算什么。终于等来水到渠成,她挽了包大卫沿桃花江步行去登记结婚,那天是星期五,阳光、波光相映,柳树翠绿,白鹭在飞,两人都幸福得说不出话。这段路程,开车也就一刻钟,但他俩选择了走路,把憧憬延长了一小时。登记处请他俩提供二寸证件照,他俩相视一笑,党小米千小心万小心,却独把这件事忘了。
大门外就有拍照点,但店门开着,老板去吃新开张的肥肠粉,拖了个把小时才回来,嘴角糊着红油,打着饱嗝,说抱歉抱歉,给他俩精心拍了快照,这时已过正午了。下午两点上班,再去登记,工作人员已走了,她儿子今年小升初,下午要开家长座谈会。这种事,谁都得理解。党小米叹口气,“谁都不容易,是吧,我们下周一还是开车来,速战速决……好在我们两条路都体验了,两条路都通罗马。”老包笑笑,还伸臂把她抱了抱,以示理解和抚慰。
他俩是打的回家的。房门打开,党小米从地上捡起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包大卫先生亲启”;字迹坚定得不容拒绝。党小米直觉不对,犹豫片刻,还是把信大大方方递给了老包。
信有好几页,打印的,没署名,老包读了很久,起身倒了杯茶,又读了一遍。党小米用温柔的眼神询问他,有什么问题吗?老包说,“我想请你也读一读。”
这封信也可说不是信,是一个女人的堕落史,写得很精彩,很传奇,如果发表在报纸娱乐版或社会版,肯定会成为津津有味的谈资。但党小米却读得浑身发抖,感觉被扒光了衣服!因为,这个堕落史的主人公就是她。
老包请党小米解释。
“如果我堕落,这种写信的方式就更卑鄙。一封卑鄙的信,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党小米缓过气来,平静地说。这平静里,很多成分是认命。嫁老包的念想,宛如手捧一件易碎的玻璃罩,她千小心、万小心,小心轻放,可还是碎了。这不是命是什么?
但老包摇摇头,坚持要她说清楚。这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表现出学者的谨慎和固执。
“我不解释。”她说,“你要是信,就全是真的。要是不信,就全是谎言。我有我的历史,我自己写。”
老包想了很久,但没有答案。他说,“我要一个人想一想。”他回了南方大学的宿舍。
周末两天,党小米苦等老包,命定的事,不一定就没变数。既有变数这个词,就自有道理吧。她忍了又忍,终于没去碰酒。周一早晨,她穿着睡袍,从屋顶花园望见老包的车开到了楼下,心中狂喜,不啻劫后重逢,但又忍住了,没赤脚跑下楼去迎接他。
进屋的除了老包,还有外事办的一个健妇、一个小伙子,他们各拿两个编织袋,把老包的东西收拾好,提下楼去了。
党小米盯着老包,他低了眉,像个真正的外国人那样,耸了耸肩。“我还是不能说服我自己,米米。”
党小米哈哈大笑。她双手抱怀,笑得小奶头在睡袍下乱颤。“我倒是说服了我自己,”她问,“晓得什么是刹那之悟吗?”
“当然。”老包的眼珠滴溜溜打转,像个迷惑的孩子。“能具体跟我说说吗?”
“不,你不配晓得这么深奥的答案!”她指指门,淡淡道,“滚吧。”
老包滚了,党小米蜷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呜呜地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直到她被电话铃逼起来,天已黑尽了。她去上了卫生间回来,电话还在响,不依不饶,她犹豫再三,还是接了,心里说,不会是老包。
当然不是老包,是史贞芬。史贞芬似乎心情特别好,给她朗诵了冯了凡的题词:世上一切事物,你无一件不曾见识,一切地方,你无一处不曾去过,因为,你不止今生今世。佛在成佛之前,已度过万万转生。既然,人人得而成佛,你亦如此。
党小米说了两句刻薄话,心中一笑,这老女人比我惨。转而又一想,她惨什么?我要男人,男人走了;她要佛,佛却不会离弃信仰者。不觉长叹一口气。
史贞芬在电话那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想开些,你不是一回两回了。”
“说得对,我反正也不止十回、二十回的了,”党小米望着窗外的桃花江,水面漂着迷离的光影、色迷迷的歌声,这是别人的好时辰。她说,“贞贞,五一大假,陪我出去玩玩吧。”
“这个,”史贞芬犹犹豫豫,“我要陪Anna,戴相国也离不开我,再说……我们一家从没在节假日分开过……”
“算了!”党小米啪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5、青春小痘痘
史贞芬给党小米打电话的理由,并不是为了给她念冯了凡的题词。也不是为了戴金碧借钱。钱的事,已经解决了,就卖皇城广场的那套小户型,原本是投资未来的,可没现在,哪有未来呢?“反正也赚了,反正我们的一切,”戴相国说,“连命都是Anna的,就是卖血也不能让An-na受委屈,今天给她,明天给她,不都一样吗!”
那个电话打得其实没理由,不是理由,是一股轻快的冲动,这冲动史贞芬好多年才能(偶尔)体会到一次。(也许,一次也不曾有过?)那天下午,她抱了冯了凡题词的备课本去给生物系上现代史。学生坐了不到小半个教室,全埋了头睡觉、交谈、读小说。只有一个男生在目光炯炯地看她,嘴唇、额头都长满了青春小痘痘。史贞芬注意到,每回上课他都是这样的,看着她,好像在分担她(的悲哀)。她是有点儿悲哀的,又有点儿温暖,只有一个人听课,好歹还有一个人。
她讲的是抗战时期重庆大轰炸。下课铃一响,学生一哄而散。她埋头收拾茶杯、教材、备课本。那个长青春小痘痘的男生走过来,一手背在身后,叫了声,“老师好。”她抬头微笑了一下。“老师,你是史学家,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大轰炸之后,除了留下废墟,还留下了什么?”她一时语塞,脑子飞快地搜寻,却没有结果。她应该给他解释吗?大轰炸不是我研究的重点,我可以给你谈谈宝塔山。但她红着脸,说不出话。男生笑了笑,说,“还留下了它——”他把手伸出来,是一张黑白印刷照:大轰炸的废墟上,宋氏三姐妹正在视察。照片的颗粒比较粗,但三姐妹的风仪还是清晰可见的。
“你就像宋庆龄!老师。”史贞芬一愣,他已经跑走了。
照片是从图书馆的画册上撕下的,还带着发毛的裂口,这会儿平静地躺在讲桌上。史贞芬带些恍惚,把它夹入备课本。教学楼外,林荫道上学生如织,她步履小心,仿佛怕被一下子撞翻。她回了家,在沙发上坐到天色麻麻黑,心底才忽然涌起一股温煦的和风,温煦而愉悦。她急切地想照穿衣镜,但又不敢照,生怕刚抓住的感觉,倏地一下又不真实了。何况,戴相国在重阳节买的打折穿衣镜,有点变形,总把人压扁又压圆。
晚饭时,她问戴相国,“宋庆龄好看不好看?”戴相国说,“好看。”“宋氏三姐妹中,哪个最好看?”“没想过。”“那,想想嘛。”戴相国把一只红烧花鲢头夹给戴金碧,笑道,“Anna最好看。”戴金碧把筷子一拍,“讨厌,又是鱼头!我要吃三文鱼!”戴相国脸上一怒,转眼赔笑,“鱼头补脑,鱼眼明目……好好好,明天我就去伊藤洋华堂给Anna买。”
史贞芬埋头吃饭,不再说什么。晚饭后,她陪女儿做作业。
戴金碧边做作业,边听mp3。所谓陪,就是拿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今晚她翻的是备课本,把夹在本子里的老照片,看了又看。先看觉得一点儿都不像,再看,还是有些像,越看越像……“妈妈,你笑什么?”她吃了一惊,脸上烧起来。半晌,她说,“想到一个可笑的人。”“谁?”“哦,你干妈。她总是很可笑,对不对?”“我也想到一个可笑的人,他是个《三国》迷,今天还考我什么是官渡之战呢。讨厌,我哪儿有兴趣!我是女孩子。对不对,妈妈?”史贞芬笑笑,算是认可。可戴金碧又说,“妈妈,你是历史学家,你给我讲讲官渡之战嘛。”史贞芬脸上还挂着笑,却已有了些茫然。
官渡之战,史贞芬复习高考、大二上三国魏晋南北朝史,都是背得烂熟的。后来,她再没去重温过。依稀只记得,战争有两方,一方是曹操,一方是袁绍,官渡是地名,好像在河南。但要这么讲,等于是没讲。她说,“改天吧,你先做作业。”戴金碧哼了一声,就像看破了妈妈的秘密,把耳塞塞回去,脑袋随着节拍在摇晃。
戴相国洗干净碗筷,替下史贞芬。她去书房上网,查了“官渡之战”,条目好多,一类是干巴巴的词条,跟从前差不多。一类是讲故事,情节复杂得头痛。她再浏览,却搜出一个“官渡镇”,居然就在本市五十公里外,桃花江下游,没开发,是个冷去处。她咕哝声“有意思”,转而又查“宋庆龄”,词条多如牛毛,她点图片,图片琳琅满目,她一张张看,总也看不够。后来,忍不住,给党小米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却又不好意思说“宋庆龄”,只把冯了凡的题词给念了。没想到,党小米刚刚(又一次)被男人抛弃了。
第二天是4月30日,史贞芬没课。她心情好,上午开洗衣机洗了两缸衣服,还为北方师大的近现代史教材写了几百字。午睡没睡着,下午不想写了,上网又点宋庆龄的图片看,看得头昏眼花,却是满心欢喜的。后来,她去了西校门外的农贸市场,要亲手给丈夫和女儿做一顿好吃的。
这是她婚后头一回进农贸市场。上百个摊位,堆满新鲜的菜蔬,水灵灵发亮。活水池里,鱼在蹦跳。购物者比鱼还多,噪声嗡嗡响……她有一点儿惊慌,还有更多的欢喜。她看中了红彤彤的甜椒、肉乎乎的鸡腿菇,这都是Anna爱吃的。但摊主上厕所去了,她就在摊后站下来,很有耐心地等。过来一对小两口,也许是在外租房的学生,两个人都穿牛仔服,趿拉拖鞋,小伙子戴了根金项链,女孩子十个指甲涂成了墨绿色。平日史贞芬见了这种人,自然躲远点儿,此刻却友好地跟他俩笑了笑。
小伙子捡起甜椒问,“好多钱一斤,姆姆?”
史贞芬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女孩子一口重庆口音,直爽,不耐烦。“仔儿,这儿的老姆姆都不讲价的……姆姆,称一斤甜椒、两颗西红柿、一窝莲花白。”
史贞芬摇摇头,嘴里突然干得说不出话来。小伙子翻了翻菜,又问,“姆姆,有芫荽没有呢?要二两。”
“我,不是姆姆……”史贞芬终于嗫嚅出半句话。
女孩子露出鄙夷来。“你卖菜,你啷个不是姆姆呢?”
小伙子跟女孩挤了挤眼睛,转脸冲着史贞芬,“你嫌姆姆不好听,那我叫你大姐嘛,小姐更不雅。”
史贞芬浑身哆嗦,埋头就走。
戴相国回家,见史贞芬在沙发上蒙头大睡,问她是不是病了,病了赶紧去医院,家里也有药,阿司匹林、维c银翘、藿香正气水,应有尽有。她支吾说,头痛,睡一睡就好。戴相国不放心,又来揭她脸上的毯子,她大叫:“不要动!”戴相国吓得像碰了一块烧红的炭。
史贞芬晚饭也没吃。她心里骂了一万遍无耻、流氓、骗子、混混儿……她当然骂的是青春小痘痘。他恶作剧地羞辱了自己。他怎么能!
戴相国回家前,她还照了穿衣镜,就像存心要作践自己。她看见镜子里有个又扁又胖的姆姆,笑着看自己,刻毒、挖苦地嘲笑。宋庆龄?卖菜的姆姆!
父女俩挤在沙发上看五一晚会时,她在书房给党小米打了电话。她本想很自嘲地把这件事说给党小米听,就当是笑话。但刚叫了声“小米”,眼泪就不争气地滚出来。有这样的笑话吗?
党小米问她,“怎么了?不是也被男人抛弃了吧?”
她扑哧笑了一声。始乱终弃,没乱,又何来弃?她笑笑,笑了依然是伤心。“小米,你带我出去玩玩吧,明天。”
“你想宽慰我?”
“……”
“去哪儿呢?黄金周,到处人挤人。”
“官渡。我刚查到的,没几个人晓得。”
6、皓然一老翁
五一是个难得的太阳天,宜出行。
党小米的甲壳虫是苹果绿,可车身铺了一层灰,就感觉是刚从雾中驶出来。她戴了大墨镜,遮住哭得像核桃的眼睛,头上又裹了一条中东风格的斜纹头巾,还挂了红宝石耳坠、涂了厚腻腻的口红,史贞芬一上车就笑了,“咋打扮得像个二奶啊?”
“真的?”
“真的。”
党小米咯咯地笑,“我巴不得,还像二奶,这把年龄了!”说着,搂住史贞芬紧了一紧,她的平胸顶着史贞芬丰满的双乳。“你才是二奶,贞贞,我要是煤老板,我就包了你。”
史贞芬胸口一热,转而又是一酸,睫毛上竟噙了些泪花。党小米噢了声,又笑,“戴相国欺负你了?我晓得你最讨厌欺负了。你们两口子!”史贞芬埋头不语,心里说,我不怕欺负啊,我怕的是欺骗……她下决心,要把“宋庆龄”和“姆姆”的事说出来,就当是说恶作剧的笑话吧,烂在肚子里她会每天都犯心绞痛。
但党小米不给她机会,叫声小心,一踩油门,车子打出个急转弯,射出宿舍区,在清晨的校园内疾驰,碾过减速杆也不减速,嘭嘭直跳!史贞芬吓得掌心、脚心都是汗,哪还敢多话。
出城的路却不好走,六车道、八车道,全塞满了外出旅游的私家车,只能一米一米朝前挪。党小米骂了声×,关了车窗,开了空调,又开了音响,一个女人在甜蜜蜜、苦兮兮地唱: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在围绕着我……史贞芬说,“还听邓丽君啊,你不是个怀旧的人嘛。”党小米说,“我不怀旧,我能跟你相好十九年?当然了,我比不上你,我水性杨花,你从一而终嘛……你嫁了戴相国,心头连小差也没开过吧?喂,从一而终难不难?”
史贞芬红了脸。“这有什么难,我不从一,我从谁?”但她没有这么说。她说,“你该去问戴相国……他不难,我自然也不难。”
党小米叹口气。“我就想嫁个人,做个好老婆,守着他,过完一辈子。”
“可是,我们已没有一辈子了啊,”史贞芬喃喃说。党小米把音响关了,笑道,“那就把每天都当做一辈子。还有好多辈子呢。”史贞芬说,“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如果很寂寞,自欺也无妨,这就像自慰一下,有什么?你会寂寞吗,贞贞?”“我……”“在教师休息室,会遇上个有趣的家伙吗?除了冯了凡,也除了老拜伦——可惜,你是圣母,从不正眼看男人。”
“屁话,圣母!我是血肉之躯啊。”史贞芬心底抗议,却咬着嘴唇沉默。
党小米又逗她,“那,有没有男人斜着眼睛看你呢?”
“看了……还不如不看。我不是你,我有什么好看的?”
党小米摸了摸史贞芬的脸和胸。“我要是男人,我岂止是看你。”
“你要是男人,不晓得要去骗多少个女人,尤其是我这种傻女人。”
“有人骗了你?”
“谁愿意骗我呢?自己骗自己吧……”史贞芬鼓起勇气,想说“宋庆龄”的事,堵在前边的大货车开走了,后边的黑奥迪死命按喇叭。党小米恼羞成怒,放了车窗,伸头出去骂:“妈的×,你叫春啊!”
史贞芬扑哧笑了。“小米,你这么野,咋嫁得出去啊?”
开出去十多公里,前方电杆上挂了块褪色的小木牌:
官渡
GIJAN DII
党小米把方向盘一甩,就拐上了乡村机耕道。机耕道有点儿坑坑洼洼的,但一下子清静了,车子少得可疑,两边的庄稼地长势茂盛,除了几个稻草人,连个农民的影子也见不到。党小米问,“奇怪,这人呢?”史贞芬说,“进城看热闹啊,农民就不兴过节了!”
甲壳虫爬上一道植满罗汉松的小山坡,车窗前豁然现出宽阔的平原,桃花江在平原上蛇行,在前方和黄桷溪交汇,形成一片河湾、一片青森森的黄桷树和灰砖房,这就是官渡了。党小米打了个呼哨,史贞芬赶紧抓紧手心。车子冲下去,车屁股卷起一股灰尘,眨眼就扑到了镇头。
镇头,距镇子半里远,有一座孤零零的老院落,门口有个裹头巾的农妇在颠簸箕。党小米踩大油门风一般驶过去,又猛地一踩刹车,吱吱叫着停下来。“贞贞,看清墙上写的字了吗?”“哦,没有……”甲壳虫呜呜向后倒。
院墙上写着两行簸箕大的字,是石灰水写的,旧了、淡了,但还看得出是雍容庄重的楷书,很有盛唐气: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处寻?
后边三个字略小:农家乐。
字迹下齐墙根码了半人高的柴,又整齐又错落,党小米一见就有说不出的欢喜。她说,“就像里边住了个故人,怪不怪?”两个人下车就往院里走。史贞芬说,“当心有狗。”党小米吸了一口气。“不会的。狗恶酒酸,我倒闻到一股酒香呢。”
农妇迎过来,边冲院里喝了声,“来客了,爷爷!”边揭了头巾。党小米和史贞芬面面相觑,那农妇像个五十几岁的健妇,头巾一揭,竟是满头白发,已然是个耄耋老媪了。再听她一叫“爷爷”,更添一惊,不晓得那老人家该是何等的苍老。
院落中铺了三大张竹席,晒了陈年的玉米、谷子,还有小半席红辣椒。廊檐下挂了一根长长的细铁丝,晾了切片的萝卜。萝卜下一张实木桌、一把藤椅,桌上一只香炉,炉中盛满绿豆,插着没点燃的三炷香,炉边一只土巴碗,盛了半碗透香的包谷酒。那老人家就坐在藤椅上。但他一点儿没衰相,白府绸对襟褂,双目粲粲,脸膛红彤彤的,头上也是油光光的,还有一把齐胸的络腮胡子,虽然全白了,阳光落在胡须上,宛如闪闪发光的银丝!党小米见了,膝盖一软,差点儿就要拜下去。幸亏史贞芬一伸手,把她扶正了。
老人家手上转着两枚红铜般的大核桃,见了客呵呵笑,声音不大,但气发丹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两个姑娘来旅游?官渡没啥好看的,一年也就来几个外国人探新鲜。”
“我们不是旅游,也不是探新鲜,不过暂来歇脚而已。”党小米说完,挺得意自己秀了个小聪明,若有禅机。老人家似乎心照不宣,啪啪拍手。
老太婆用盖碗斟了两碗茉莉花茶,依然退到院外去。党小米用茶盖擀着茶,指着黄铜的茶船说,“成都、重庆的茶铺都不用这个了,好难得见到哦。”老人家呵呵笑道,“也不奇怪,礼失求诸野。”党小米差点儿又要给他磕头了。史贞芬还镇定,小心指了指院门问,“那是您孙女?”老人家喟叹道,“是孙儿媳。”她就不好多话了。但党小米又问,“您老该有一百岁了吧?”
“虚岁一百二十一。”
党小米抽了口冷气,脱口嚷道,“不会吧!”
老人家不以为忤,温言问她,“姑娘,光绪大婚是哪年?”
党小米哪晓得这个,就望着史贞芬。光绪大婚,教材上自然不会写,好在史贞芬多年前恍惚读到过,不过已有点儿吃不准,但这刻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就红了脸,鼓起勇气说,“如果没记错,是光绪十四年,合西历1888年,对不对?”
“对对对……这姑娘学问大!”老人家拍桌赞叹,端起土巴碗喝了一口包谷酒,抚须大乐,酒珠子滚在胡须上,颗颗晶莹。史贞芬松口气,发觉额角出了毛毛汗。
老人家说,“光绪虽然是傀儡,可毕竟是皇帝,他是慈禧太后抱养的,却管她叫‘亲爸爸’,这位姑娘该晓得?”
史贞芬镇静了许多,并没听说过,但也支支吾吾点了点头。老人家又抚须而谈,“因为不亲,所以更要显得‘亲’。假儿子的大婚,慈禧也算动了大手笔,至少是倾了半城半国嘛,那一整个的北京城啊,都成了个戏园子,正阳门到天安门,就是大戏台,热闹得天上的麻雀都赶着往地下落。我爹那时候是恭王府的二管家,也跟在恭亲王屁股后边忙。我妈挺着个大肚子,悄悄带了两个丫鬟去看热闹。天麻麻黑,走到长安街口,烟花爆竹轰轰烈烈地炸起来,我妈哎呀一声,从轿子里跌出来,当街就把我生了出来了。”
党小米拍手叫,“好浪漫,好传奇哦!”史贞芬忙问,“那很惊险啊,你妈没有大出血?”
老人家摆摆手。“我妈娘家是世代太医,外公、舅公侍候过咸丰、同治、光绪三个爷,我妈耳濡目染,什么不懂?这个不碍事。我算生了个好地方、好时辰,恭亲王亲自给我取名,叫隆生,字怀土。”
“那,怎么又到了官渡呢?这么个小地方。”
老人家抿了一口酒,目光黯下去,声音也哑了些。“庚子年,八国联军破北京,慈禧卷了光绪帝西窜到西安,我父亲气不过,私自带了一队亲兵去跟洋鬼子巷战,惨死在八大胡同。我妈跟我,还有几个弟妹,孤儿寡母的,北方待不住了,就督率仆人,驾了几架骡车翻山越岭,回到了官渡。官渡,是我们的老家嘛。”
史贞芬严肃地点点头,睫毛噙了泪。党小米说,“那,后来呢?”
“后来,”老人家喟然长叹道,“说来就话长了……我一辈子的故事,说出来也要一辈子。”他抚须、吐气,把一辈子一笔带过了。
史贞芬说,“写下来就是一部百年史,小历史见证大历史。”党小米点头赞同,“对,写下来。”
老人家脸上重又浮出笑意来。“比起这镇子,我这点儿故事只算一碟小菜了。官渡从前叫鸟镇,鸟就是乌字多一点。浙江乌镇的名气比鸟镇大多了,可鸟镇的由来,比乌镇早了不止几千年。晓得有个姓氏叫有吗?没有的有,镇上一多半人都姓有,我就叫有隆生。历史上哪个姓有的人名气最大呢?”
史贞芬和党小米对视一下,摇摇头。
“有巢氏。有巢氏就是我们的先祖。黄帝和蚩尤大战时,我们这一支为避兵祸,就从中原辗转南下,到桃花江边安了窝,总算是出逃的飞鸟找到了一个巢,所以,就给这窝取名叫鸟巢,后来叫乌镇……你说多少年?李白说得好,‘尔来四万八千岁!’”
“可怎么又叫了官渡呢?”
“抗战时,为了对付日本飞机的轰炸,江那边建了美军的飞机场,公家在江边设了官渡,往来运送人员和物资,日子久了,官渡就叫得比鸟镇还响了。”
党小米瞪圆了眼珠子。“好有积淀啊!写下来,写下来,这才是史诗,”她指着史贞芬,“你来写。”史贞芬吃了一惊,忙摆手,“我咋个写得来?”
就在这时,院墙根下有个影子一闪,老人家大喝,“咋个躲躲闪闪的,闷娃?!”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过来,光脚板,提了鱼竿和鱼篓,篓子里边啪啪响。“这是我孙子的小外孙……我命硬,比儿孙辈活得长,他们折的寿,都一并给了我,我老糊涂了,多活了几辈子……”老人家挥挥手。“来,闷娃,叫姐姐。”
党小米眯眯笑,史贞芬忙说,“该叫姑姑的,我女儿都十三了。”少年瞟了眼老人家,支吾了两声。党小米看着闷娃,觉得他是闷得可爱的,圆脸、圆眼睛,皮肤晒得黑黢黢油亮,一张嘴,牙齿却雪白得扎眼。“你也姓有吗?”党小米问他。
“他爸是入赘的,他随母姓,自然是姓有了,”老人家代闷娃回答,“有大谋。”
“阴谋的谋吧?”
“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那个谋。”老人家指着闷娃的鱼篓问,“钓到了?”鱼篓里又是啪啪几声响。闷娃点点头。老家人抚须呵呵笑,“鱼知贵客来,争相来上钩。你们有口福了,中午就吃桃花江鲤鱼,豆瓣家常味。”党小米凑近鱼篓瞄了瞄,两条鲤鱼各有斤把重,一条灰,一条金,看得她又眯眯笑。史贞芬有点儿不相信,“桃花江还能钓到鱼?”桃花江穿城而过后,水脏得发臭,早听说江里连片鱼鳞都没了。
“水生万物,咋会没有鱼?环保主义者瞎咋呼,都把问题夸大了,”老人家说着,多看了党小米两眼,就像晓得她的底细。她自然想起包大卫,心口酸了酸。老人家又说,“是水都能钓到鱼,就看你下什么饵。”说完,冲闷娃一扬手,闷娃就提了鱼篓进厨房。
午饭前的空闲里,老人家带着她俩到几间屋里转了转。他拄了根杖头包铜的手杖,虽说121岁了,步子倒是硬朗得很。应党小米要求,先看了看谷仓。小说、诗歌里,谷仓是个浪漫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光线暗暗的,倒是陈粮丰裕而熟透的味道,让史贞芬很感慨。老人家说,“道士讲断食、辟谷,瞎胡闹。我每天喝一碗自家烤的酒,手脚有力,眼睛有神,为什么?酒乃五谷精华啊。”党小米连连点头,想起路易十三,那么贵,烧包才喝那玩意儿。
还看了堂屋。堂屋里供着一张祖先牌位,墙上一幅画,倒不见古旧,但模样挺古怪,有几分像《山海经》插图,大概就是有巢氏?地上躺了口柏木大棺材,没上漆,散发出柏木的清香。老人家说,这是他的第三口棺材了,第一口是乌木的,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时烧了,第二口是楠木的,“文革”时劈了修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舞台。这第三口保住了,但也没用了,人死了都进火葬场,一股青烟就羽化了。说完,他用手杖敲敲棺材,嘭嘭地响。
最后是老人家的书房兼卧室。屋子很敞亮,撑开的花窗,几丛毛竹,竹后就是桃花江,能听见哗哗的水声。靠窗有一张带八根柱子和双层踏板的雕花老床,床边向窗,立着一组折叠小屏风,共有七扇,尺把高,精致、古旧,旧得恰到好处,画着湖水、长亭、远山,阳光从窗外进来,落到屏风上,黄灿灿闪烁。她在文博集团待过几年,这玩意儿还是头一回见到。“好好看哦,叫什么呢?”“叫什么倒不打紧……姑娘读过温庭筠的《菩萨蛮》吧?”
党小米大一时立志写诗,有些底子,就说,“是那首小山重叠金明灭吧?”
老人家笑道,“姑娘学问大……可惜好多人不晓得小山重叠是什么。”他拿手杖指着小屏风,“小山重叠就是它嘛!”党小米哇了一声,差点儿把墨镜摘下来看个够。“是唐宋文物吗?恭王府带出来的旧物?”老人家笑而不答,只说小屏风原先共八扇,“文革”中东藏西藏,有一扇藏没了。
床边立着两堵博古架,摆满瓶瓶罐罐,还有十几部线装书。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字,楷书,跟院墙上写的字体很相似:
苦瓠连根苦
甜瓜彻蒂甜
有隆生怀土百岁自书
史贞芬问老人家,“您修禅吧?”她想到冯了凡给她题的词,心头好多烦乱和纠结。
老人家笑而不答,只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禅是什么?”
“平常心是禅。”
“平常心又是什么?”
“屙屎撒尿,穿衣吃饭,困了睡觉,想喝酒时就喝酒,不想说话即哑巴,”他用手l08FP62gE4lufIHPQwFKDK/cL4ldg8ZNt00ujCpgVyg=杖冲着博古架、小屏风扫了一扫,“若我喜欢我就买,若有爱家我即卖……愚者笑我,智者懂我,此即平常心,平常心即禅。”
史贞芬听了,尚在沉吟,党小米拍掌笑起来。“老人家,您的意思是,这些古董可以卖给我们哦?”
7、松林坡
那组小屏风,老人家的底价是八千,但党小米手袋里的现金只有六千一百多。他抚须道,“八是发,六是顺,都好,有缘就好。”就只收了她六千一百元,那一百元就算是饭钱。史贞芬挑了一只盛胭脂的小瓷碗,青花,画着几笔幽兰。她本意是为戴金碧买的,握在手心,忽然生出一缕酸酸的怜爱,想这么多年,就没为自己买过一件喜欢的东西,这瓷碗,她谁也不给。瓷碗六百元,这也是她头一回为自己花这么多的钱。
午饭除了两条豆瓣鲤鱼,还有一大钵用米汤在甑脚炖的豇豆、茄子、南瓜、豆角,一甑子滤米干饭,一人一碟青椒剁细的蘸水、一土巴碗包谷酒。老太婆和闷娃不晓得哪儿去了,就老人家陪她们两个喝了两口酒,说困了,要去眯一会儿,先下了桌。她们两个乐得不拘礼,开怀大吃,把老人家的酒也喝了,鱼只剩下两排鱼刺,连汤汁都干了。党小米大笑,朗诵道:“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史贞芬连忙把食指竖在嘴上,示意别吵醒了老人家。她走到窗口瞄了瞄,老人家正在床上酣睡,红彤彤的脸膛、雪白的大胡子,都露出轻松惬意的笑。她小声说,“他不是陶渊明,他是活神仙。”
说着话,天色忽然暗下来,落下几颗雨点子。两人把细心包好的小屏风和小瓷碗搬上车,因为酒后头晕,动作反而更小心,系了安全带,党小米打了左转弯灯,轻声鸣笛,之形倒车,缓缓加油,往城里驶回去。翻上植满罗汉松的小山坡,雨水陡然大了,打在车窗、车顶,炒豆一般跳。
党小米有点头晕,一脚踩住刹车。“贞贞,我们算不算看到了官渡呢?”
“不算,也算吧,主要是这个看,应该怎么看,”史贞芬从没这么喝过酒,头更晕,但还谨慎地选择着用语,像在回答老师的面试,“如果把官渡看做一个老人,老人家就是心窝窝;如果把鸟镇看做一只鸟,老人家就是鸟的那一点。我们当然是看过了。”
“你要改行教哲学,准比冯了凡强……说到心窝窝,你说心窝窝看不看得透?”
“窝窝头都看不透,还说心窝窝?做梦。”
“贞贞,你真是酒后吐妙语!”党小米侧身抱住史贞芬,伸手就摸她的胸。“我就是要看看,你心窝窝里装了啥?”史贞芬的胸脯滚烫、膨胀,心口有力地咚咚跳!酒意化作一汪热辣辣的物质,涌上来,涌出她的眼眶,她没止住,竟然号啕大哭。
党小米吓了一跳,搂紧她,笑道,“贞贞,你发酒疯啊?好了、好了,乖乖的,我去给你找碗醒酒汤喝了就好了。”
“不,不,”史贞芬把嘴堵在党小米肩上,抗议着,“我不是发酒疯,我是怕自己要疯了,你从不关心我,从不问我心窝窝里头藏些啥……”
密雨被风和雾裹挟着,落满了平原、河流、起伏的冈峦,甲壳虫却在风雨里割出一块温馨的小天地,史贞芬蜷在党小米怀里,诉说着她和戴相国的事,日常的事,床也是两口子日常的一部分,甚至,床是两个女人间最值得诉说和聆听的事了。她说了许多,床,性幻想,还包括青春小痘痘用“宋庆龄”对她的羞辱。她也提了许多问,涉及许多的细节……党小米拍着她的背,不厌其烦地回答,倾其所有,没一丝儿保留,说到要死要活处,党小米咯咯咯笑,史贞芬抽搐着惊呼,两个女人搂作一团,身子触电般发抖。
两闺密终于说累了,依偎着静下来。静了半晌,史贞芬喃喃说,“小米,我想……”“想什么?”“想尿尿。”“天,这有什么难的?”党小米推开车门,雨已经停了多时,夜色正在垂落,小松坡上空气清新。两个女人踩着泥泞,转到松树后,扒了裤子蹲下来,光屁股对着光屁股,就刷刷地撒尿。史贞芬边尿边问,“我们在做什么啊,小米?”
“撒尿啊,废话。”
“不,是修禅。忘了老人家说的话?屙屎撒尿即是禅。”
“贞贞,你出来一趟就野了……”
就在这时,猛听到砰、砰两响!党小米提起裤子就冲了出去。两团泥砸在甲壳虫的前窗上,那个扔泥的家伙黑糊糊的,就站在车头边,党小米伸手去抓,他就绕着车跑,没想到史贞芬从后边猛踢了他一脚。他哎呀一声,倒在泥地里。“贞贞,看不出你这么有气力!”“你忘了我是哪儿来的?”党小米开了车灯,史贞芬把他拖到灯柱下。两个女人一齐咦了声!——这是老人家孙子的小外孙闷娃,大名有大谋。
“闷娃,不学好,你打劫啊,谁告诉你女人都是好欺负的?”党小米叉了腰,摇头说。
闷娃用手挡了挡灯光,脸上倒是看不出一丝儿惧意。“我不是来打劫的,我是来说句话。”
“你说。”
“蠢婆娘!”
党小米一愣,史贞芬又一脚踢在他身上,他不哼不叫,就像踢中一袋米。
“真给你祖爷爷丢脸!你积点儿德,让祖爷爷再活几年。”
“他不是祖爷爷。”
“那他是什么?”
“他是个鸟人!”他露出白牙来,在强烈的灯光下,闪烁着狼齿一般的寒凛。
史贞芬提脚踹在他脸上,他“哎哟”叫出了声,鼻血流出来,他横手一揩,满脸都见了红。史贞芬骂道,“小杂种,不怕我踢爆你的鸟?”党小米拦住她。“你起来,闷娃。”
闷娃站起来,冷冷看着两个背光的女人。“他不是我祖爷爷,他是我大舅,他还不到六十岁,他的孙儿媳妇是我大舅妈,他们的胡子、头发都是染白的……”
党小米指着闷娃骂,“小变态,小变态。”史贞芬也喝道,“你祖爷爷满腹诗书,这也是装得出来的!”
“我妈说,大舅就是书读多了,脑子就乱了,净打歪主意。我妈说,他念书时学问是好的,文章也很锦绣,还能照猫画虎、照鳄鱼照片画恐龙,登台吼几句川戏也像模像样的,可初中没毕业就闹‘文革’,没法念书了,又没一件活路能上手,就去造反写大字报,混饭吃。三十岁去深圳打工,被炒了十几回。还去成都开过苍蝇小馆子,赚的钱连房租都交不了。还想过写小说,当作家,纸都废了两箩筐,还没一个字印出来。有几年他一家吃的饭,都是我妈我爸接济的。他儿女大了,没一个瞧得起他的,情愿跑到新疆摘棉花。”
“那他怎么活?”
“骗嘛。我妈说,他去了一趟望夫桥,啥都搞懂了。”
党小米愣了愣,哈哈大笑,笑得趴在甲壳虫身上。“贞贞,我肚子痛,给我揉一揉。”史贞芬不解,边揉边在她耳根问,“望夫桥怎么了?”她在教师休息室听别人说起过望夫桥,还以为是个农贸市场呢。党小米说,“望夫桥是古玩市场,也可以说,就像好莱坞的道具加工厂,诸葛亮的鹅毛扇、慈禧太后的金马桶、还有飞碟的轮子,什么没有?!”
“可是,新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文物啊,就算慈禧太后的马桶,也有一百多年吧?”
“这有何难,扔到粪坑里泡半年,新的就旧了,旧的就成文物了,而且是严禁倒卖的一级文物呢!文博集团办展览,有些东西也是去望夫桥买的……哈哈,我也有今天。”
史贞芬看着闷娃,他也在看她,满脸血污,嘴角翘起,冷冰冰地嘲讽。“如果你大舅是骗子,你为什么还跟着他行骗?”
“为了吃饭。我爸去年得肝病死了,我妈带妹妹去成都给人家守铺子,卖鞋、卖假药、卖盗版光碟……能卖啥就卖啥。我在镇上念初中,我妈巴望我日后念大学,做学问。×!我偏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一辈子骗人?”
“做老板。”
党小米朝他招招手。“你过来,姑姑教你怎么做老板。”她一把揪住他耳根,揪得他哇哇叫。“小混混儿,你说真话,为什么要糟蹋你祖爷爷?”
“他是我大舅。他是个大骗子。”
“为什么要戳穿他?”
“出口气!”他猛地掀开她,向山坡下跑了。天已黑透,只听到一串光脚板踩在软泥上的咕咕声,人影早没了。
史贞芬把裤带重新系了系。“我们去不去把钱讨回来?便宜了那个老怪物。”
党小米捡根树枝在刮鞋底。“讨?讨得回来他还敢骗?古玩市场像江湖,从来不打假,就是投诉到消协,消协也不受理。何必多讨一回无趣呢?反正,我被男人骗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不多这一回。你还好,从没被男人骗过的,这还是头一回,除了‘宋庆龄’事件,那也只能算个小插曲……贞贞,你比我聪明,今后可以放心了,有了这一回,男人再也休想骗你了。”
“不。”史贞芬说出不,自己也吃惊,“女人受骗时,不也满心的快乐吗?可惜,我们不是一二十年前了,谁还想来骗我们?除了那个老怪物。”
这句话党小米听了很不舒服。她也不驳她(找不到话来驳),拉开车门说,“走吧。”
两个女人在车里沉默着,风从车窗吹进来,潮湿、发热,有点儿腻人。进城时,已经万家灯火了。甲壳虫开到大校门,史贞芬说,“就停这儿吧,我想走一走。”
党小米叫了声“贞贞”,顿了半晌,又说,“你刚才下脚好狠,你会把他踢死的。”
“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
“证明什么?”
“我不是圣母。我不是!”她侧身抱住党小米,头一回主动用脸贴了贴她的脸,“我们再也不会有幸福了,小米。”
党小米驾着甲壳虫,沿桃花江缓缓驶回家。江边的露天酒吧正是好时辰,人声、歌声沆瀣缠绵,两岸上千幢高楼宛如光影的丛林,甲壳虫在丛林中穿行,她脸上还留着史贞芬脸颊的凉意。她从心里感到贞贞的可怜,转而又承认自己也可怜。“我们再也不会有幸福了。”她望着彩色的夜空,既如此,两个可怜女人在一块儿舔伤口,还不如相忘于万家灯火。
8、栀子花
节后史贞芬接着给生物系上现代史,进教室前她还在想,对那个青春小痘痘,是痛斥他,还是视而不见呢?但那家伙根本就没来。教室里学生寥寥,扫一眼能把每个人看清。做贼心虚,她想。之后的课,这个学生也一直没来,仿佛他当初的出现,就是为了说出那句“宋庆龄”,随后就心安理得地消失了。
戴相国把皇城广场的小户型卖了,又托了拐弯抹角的关系,请吃、送礼、磕头作揖,好不容易把钱递进了行知中学。这件事,总算办妥了八九成。晚饭时,戴相国说起这事,还额头冒汗,既得意,又觉得好险。
但,戴金碧把碗一推,淡淡说,“我不上行知中学了,我要上重大附中。”
“你说什么?”
“就是重庆大学附中。”
“你!你为什么要给大人添这么多麻烦?”
“你刚才还说,再多麻烦你们都会替我处理嘛。”
戴相国抓起汤勺就往自己头上砸!史贞芬赶紧把他的手抓住。“Anna,赶快给爸爸认个错,说刚才是瞎说。”
“我从不说瞎话,我认什么错!”戴金碧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疯似的揪,还仰天大叫,“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什么错啊!”
戴相国当夜失眠,明晨没吃饭就夹了公事包去拜访戴金碧的班主任,如实说了女儿的愿望,又问女儿最近有没有异常。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老师,她说异常倒没有,但她会多做些了解。戴相国请她谈谈对女儿的总体评价,她犹豫了一下,他忙说,没关系,我只想听客观真实的。班主任就说,戴金碧优点是有的,不足也明显,主要是“骄傲、成绩差、不合群”。戴相国大怒,心里连骂“蠢婆娘”!但还是微笑道,“这娃娃,我回去好好批评她。”临告辞,又问重大附中怎么样?班主任说,听说很不错。
戴相国回了办公室就拨长途,通过重庆114把电话打到了重大附中招生办。那边说,有住宿部,接收外地生,但最好来当面谈一谈,也看看学校的环境。又问他女儿目前在班上的情况,戴相国简要回答:“鹤立鸡群。”
重庆和本城有一条铁路和一条高速公路相连,三百多公里,火车逢站必停,要走一夜,长途大巴则跑五小时。时间抵近6月,戴相国焦躁不安,下决心携女儿去重大附中看一看。但两样交通工具,戴金碧一样都不喜欢。戴相国叹口气,就擅自动用了档案系的黑色桑塔纳2000。系主任配备有现代,系副主任自己买有标致,这辆桑塔纳2000就是专供公事跑腿的,由戴相国管理。他因为放弃自购车,也就省了一笔进驾校的钱,但随司机一块儿出门时,还是在车少的路段把驾车技术操练了七八成。挨到这个周末,史贞芬说痛经,出门不方便,戴相国就带着戴金碧上了桑塔纳2000,一大早向东直奔重庆而去。
高速路上车流密集。翻越东山山脉时,天上落下毛毛雨。钻出一条长长的隧道,就是大弧线的下坡道,车速控制不住地快起来。戴金碧忽然要用戴相国的手机打电话,他就把手伸到后排去掏公事包,身子被安全带套住,动作很别扭。戴金碧叽咕声“真笨”,啪一下替他把安全带解了。
戴相国从没听女儿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她贴着手机说,“喂,你好,我是戴金碧,金碧啊,你好吗……”嗲得真好听。但她没过一小会儿,就神色黯然地挂了机,还滚了两颗泪。戴相国大惊,“Anna,怎么了?”她不答,一把将手机扔在他膝盖上,膝盖一抖,手机又滚到脚下,他本能地弯腰去捡,只听戴金碧一声尖叫,轰隆巨响,桑塔纳2000猛烈地撞在了前边微型面包车的尾部!紧接着,隆隆声不绝,十车连环追尾。
戴相国身子跟炮弹似的,从前窗射出去,飞在面包车顶,再滚下来,撞上防护栏,又滚出十几米……他躺在医院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就像弥留之际。但主治医生说,命是保住了,全靠他的身体底子牢,撞上的又不是大货车,住院只需要三个月,出院后坐轮椅,如果坚持治疗和锻炼,明年开春后有望拄两根拐杖走路。史贞芬问医生,“那又什么时候丢拐杖?”医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命没丢,就比什么都强,对不对?”
桑塔纳2000成了堆废铁。
但戴金碧系了安全带,除了受惊吓,被一粒玻璃碴扎了下鼻尖,一点儿都没事。她气哼哼去医院看望过一回戴相国,后来就再没去过了。史贞芬问她,“你就不心疼你爸爸?”她指着鼻尖上绿豆大的疤,哭道,“他为什么就不心疼我?开的什么车?我都破相了,今后哪个喜欢我!”史贞芬默然半晌,淡淡笑起来。“好孩子,你爸爸没有白养你。”
面包车里七个乘客,撞死两个、重伤一个,其余算轻伤。戴相国无照驾驶、擅自公车私用,保险公司不理赔。法院判他三年徒刑,缓刑三年,个人赔偿全部损失。校长震怒,签令撤了他的职,把公职也撤了,但念他可怜,后者拖着没执行。赔偿金、医药费等加起来,数目够大的,卖小户型的钱全搭进去也不够。他口不能言,含泪写道,“Anna咋办?”史贞芬说,“就本校附中吧,物美价廉。”他眼珠急转,泪水滚滚,又写,“那我情愿死。”
系领导和同事们陆续来看望戴相国,他手举一张纸向他们昭示:“救救我的乖女儿!”来客哭笑不得,史贞芬恨不得找地缝钻下去。但这一招也的确有奇效,最吝啬的熟人也答应借笔钱给他,末了叹口气,“都是为了娃娃嘛。”
史贞芬回家告诉戴金碧,“你就安心去行知中学吧,要珍惜,这点儿钱是你爸爸拿老脸换来的。”
“我不上行知中学了。”
“你还想上重大附中啊?”
“我哪儿也不想上……”
史贞芬看着女儿,她过了十三岁,营养充足,能吃,脸膛饱满,额头突出,跟戴相国就像是兄妹。“好嘛,你不想上就不上,随你吧。”史贞芬没跟她讨论。
史贞芬在医院给戴相国请了护工,又给家里请了钟点工,除了每晚去看一次戴相国,自己该做啥就做啥。按说压力够大的,她却一下心里轻松了许多。备竞课,不自觉地开始草拟《宝塔山在召唤》的提纲。她要跳过论文,直接写书了。
戴金碧的班主任给史贞芬通电话,谈了戴金碧执意去重大附中的原因。班上有个男生,获过奥数一等奖,帅气活泼,喜欢读《三国》、《水浒》,还会演奏法国号,考过业余的十级,女孩子崇拜他很自然。大家都以为他肯定是念行知中学的,但他父母最近调动到重大,他自然就改重大附中了。巴望跟他继续同学的女孩子们挺失望,但没想到戴金碧会这么……班主任顿了顿,谨慎地措辞:“这么的执著。”
“那男生对我女儿印象如何呢?”
“戴金碧和她爸爸车祸后,我问过他,他说,对戴金碧没什么印象……他平时总跟合群的同学玩。”
戴相国能够开口说话后,追问了史贞芬几次,跟班主任交流过没有?史贞芬只得如实相告,戴相国气得差点儿双眼喷出血,大骂,“小杂种!他怎么敢戏弄Anna啊!Anna要是出点儿事,我要他活不成!”史贞芬默默无言,他又问,“小杂种叫什么名字呢?”这个,史贞芬没问过,就随口答,“查尔斯。”戴相国受了脑震荡,但脑子还清醒,立刻冷笑道,“好端端的中国人,取这个鸟名字!他以为他是王子啊!”
近现代史公共课期终考试,上午第三、四节,教室里一下子堆满了学生,史贞芬只觉热气扑面。她不喜欢为难学生,从来开卷,题量也少,稍微会抄书的都能够及格。默点一遍人数,还是没那个青春小痘痘。
120分钟不到,学生已经走光,扔在讲桌上一大堆试卷。她埋头把卷子一一按学号规整,以便分数登记。
“老师,”有人在叫她。她抬眼看去,竟是他(!)。
“你来晚了。”
“差一点儿来晚了,”他手背在身后,闲闲的样子,但满脸都是汗。
史贞芬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拿下巴指了下空荡荡的教室。“差一点儿?”
“是啊,我跑啊跑,下了火车,打的就往学校赶,总算被我赶上了。”
“赶上什么了?”她警惕地看着他,看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赶上老师啊……我以为我会见不到老师了。”
史贞芬很惊讶。“见不到我了?你以为我快死了啊?别这么疯疯癫癫的。”
青春小痘痘有点儿委屈。“是啊,人家都说我们这种学生疯疯癫癫的,其实,也不是。”
“哪种学生?”
“学艺术的啊……好像我们就没正经的时候。老师你可以作证,我听你的课,没谁比我更认真的,对吧?我大一就听过你的课,这次是旁听。”
“你是艺术系的学生?”史贞芬表情犹豫,当心他出怪招,“有人说,艺术系全是冒牌货。”
“我不是冒牌货……我大四了。”
“你大四了?大四了还一脸青春痘啊?我不晓得你哪句话是真的。”
“我真的是大四,我可以向你保证的。”青春小痘痘摸摸脸。
史贞芬嘲讽地笑了笑。“向我保证算什么?你应该说,向毛主席保证。”
青春小痘痘也嘿嘿笑了。“向毛主席保证,是我妈的口头禅。我妈说,我发育迟,今后痘痘也会出得晚,但这种男孩长得高,能吃、能跑、能折腾。我是艺术系雕塑专业的,今年过了春节我就在赶毕业作品,好多同学都交上去了,我还在泥巴上捏啊,捏啊,总也捏不好……”
“哦,后来呢?”
“后来,总算成了,还赶上澳门雕塑双年展的末班车……我拿了个银奖!这还是值得祝贺吧?”
“祝贺你。”
“就是一句话?老师也太吝啬了。”
史贞芬沉思似的看着他。他弯了眼,眯眯笑,也看她。“你脸上的小痘痘好多都瘪了,脸上有了光泽了,嘴唇上的茸毛也长出来了,像个大人了。”
“老师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男人了。”他走上几步,史贞芬就像为了避开他身上的热气,不住后退,退到桌边,手撑住桌沿。他继续跟上。她把脸别向一边。窗外,正午的骄阳下,马踏湖里满湖荷花,几百棵垂柳,在热风中飘拂,蝉子在叫,静得人发憷。
“老师!”
“你雕塑的,是什么呢?”
“宋氏三姊妹。”
“老师我,可以看看吗?”
“我不敢……”
史贞芬突然大笑。“为什么?你没把宋庆龄塑像?”
“我是把宋庆龄塑得太像老师了。”
“你怎么敢在老师身上恶作剧!”
“我不敢……我就要去南非了,我是来跟老师告别的。”
史贞芬感觉自己听错了。“你说,你要走?”
“机票都订好了,过两天。”
“去留学?”
“去生活。我幺爸在好望角小镇上开了家中餐馆,让我帮忙去管理。”
“不当雕塑家了?”
“当啊!可凡是新鲜有趣的事,我都想干。我可以给来自全球的游客画素描,挣到不少钱。我还可以给黑人做雕塑,尤其是女黑人,她们的轮廓和质感,天生就像神秘的雕像……”
“你很喜欢塑造女人是不是?!”史贞芬厉声打断他。
“我?”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向她伸出双手。“老师看吧,我的手比我沧桑,很大,很粗糙。”
史贞芬犹豫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摩挲。“不过,也很细腻,也很敏感……”
“老师知道好望角吧?就在开普敦南边五十多公里。”
史贞芬仰起头来,好像在回忆一个故人。许多年以前,高考复习历史,她背诵过,以为早忘了,这会儿却那么清晰地重现了。“我知道好望角,南非之南,插入大西洋和印度洋之问的岬角。在达·伽马发现它之前,好望角叫做风暴角。”
“老师,你怕风暴吗?”
“我……”
“那,老师渴望风暴吗?”
史贞芬笑了下,笑得很勉强。“老师早不是十七岁了……十七岁我也没渴望过风暴,现在说这个,不是很可笑吗?”
“那,老师一定是贤妻良母吧?”
“我?也许是……曾经是……我也不晓得。”
“老师一定会烧一手好饭菜,对不对?”
“我?会烧一手好饭菜?”史贞芬咯咯地笑起来,“如果,好多年之后,你再见到我,也许我会吧。”
“为什么要好多年?”
史贞芬收了笑,沉默不语。男生变戏法似的,在讲桌上搁了一盆栀子花。“做个纪念吧,老师。”栀子花粉嘟嘟,肥腻饱满,初放,花瓣还层层向内裹卷着,宛如敏感娇羞的器官,虽是素色,却香得袭人。“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
史贞芬深深吸了口气,有点儿眩晕。“你跟你妈妈很好吧?”
他点点头。“我十岁那年,妈妈过世了。”
“对不起……哦,你是哪儿人呢?”
“本地人,可老家在官渡鸟镇。我爸爸说,鸟镇也可以念鸟(diao)镇,念起来不大雅……老师不会去过的,鸟镇不是风景区。”
史贞芬有点儿吃惊。“那你姓什么?”
“姓有。很多人都还没听说过这个姓,我爸爸说,有是特别古老的姓氏。我就叫有方。”
史贞芬释然一笑,果然是有鸟镇,有有这个姓,他没撒谎。“有方,有方,这个名字很不容易忘。”
“老师别忘了。我可以给你写电子邮件吗?”
史贞芬低头,摇头,自嘲道,“我是有一个电子邮箱,十天半月开一回,里边除了教研室通知,全是垃圾广告邮件,没一封是私人的来信。”
“今后就有了。”
史贞芬突然直视他,目光如刀子。“我想晓得,你真觉得我像宋庆龄?看着我的眼睛说。”
“是的。”
“可惜,我不像。”
“可是,”他扬起年轻雕塑家的大手,仿佛要触摸到她脸上。“你们脸上都有相同的慈悲啊!”
史贞芬的脸烧得像火炭,她怕自己会当着这男生落了泪,可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出来。她双手捂住脸,把脸别开去。
晚饭时,史贞芬把栀子花放在餐桌上。戴金碧没问这花的来由,母女俩默默地吃饭。饭后她去医院探望了戴相国,给他擦了脸,协助他吃了饭,喝了茶,聊了聊期末阅卷和课时费发放的事。这事昨天也聊过的。只要不涉及女儿小升初,两个人都有耐性。她回家已快11点,洗了澡,把栀子花移到电脑边。凌晨3点三刻,她写完专著提纲的最后一个字。关了机,没一点儿睡意,她觉得自己新鲜得宛如才苏醒。
她把栀子花抱进卧室,放上床头柜。床头灯下,她发现栀子花里还夹着一张小卡片。卡片浅紫色,用碳素笔写了两行字,又黑又有力:
芬芳有时
送给老师
她睡在大床自己的那半边,靠着窗。隔着窗帘,能看见小区保安巡夜的两只电筒光,摇来晃去,明明灭灭,就像在黑暗中扑闪的眼睛。她睡不着,也舍不得这么快入睡。她把手伸到潮湿的私处,睁着眼轻轻揉……在栀子花的香味中入梦。
9、一年后
党小米关了手机,回老家小县城,陪父母生活了一年。
她念大学前,这县城还是青砖瓦屋的古城,只有四条街、四条巷。父亲说,本县没出过状元,街道至今没有十字口。县政府设在旧县衙内,党家就住在旧衙深处的小院里,有芭蕉、樱桃、黄桷兰,她带着弟弟喂过鸽子,种过豇豆、丝瓜、喇叭花。如今,这一切都没痕迹留下来,城里挤满了贴瓷砖的水泥楼,繁荣了,却像是衰败了。她父母住老干部宿舍,小区有十几棵雪松、一块小鱼塘,算是清幽的。每天上午她挽着绑了翅膀的父亲在小区内散步。父亲在鱼塘边乐呵呵做着飞翔游戏时,她坐在长椅上看他,就像母亲看自己淘气的孩子,心里升起幸福(和酸楚)。午后她总会睡个长长的午觉,出汗、梦呓,醒来后嘴里充满了苦味,脑子昏沉沉的,身子轻飘飘,说不出的虚弱。她去找一个老中医问诊,老中医说她是睡得迷住了,她问什么是迷住,他答不出,给她开了一服药。
药水苦得皱眉,她尝一口就全倒了。母亲说,药就是苦嘛。
她说,我苦得还不够啊?
晚饭时,父母、弟弟、弟媳、侄儿全都团圆了。弟弟没考上大学,凭父亲的关系,进了县政协任闲差。弟媳是母亲挑选的,从前是川剧团花旦,剧团倒闭后,她把剧团收发室租下来,做了间美容店,自任老板和美容师,每天开着小比亚迪去上班,算是家里的女强人。侄儿念小学三年级,戴副小眼镜,比他爸更像政协里的人,吃饭总挨着爷爷坐,不时用毛巾擦爷爷嘴角流出来的汤。
母亲依然很硬朗,不抱怨,不叹气,能做的事都做,做不了就搁在那儿。她对女儿说,“能结婚还是结了吧,比你大三十岁以内的,都可以考虑。”党小米嘻嘻笑,“那不跟我爸年龄一样了?”母亲喝道,“什么话!你爸比你大四十岁。他算老来得子,你忘了?”
党小米在家里保留了一间小闺房,她在弱光处支了一面穿衣镜,不时照一照,心情还不错。晚上睡不着,就躺在床上重读少女时代用零花钱买的书。有一夜读杜拉斯的《情人》,劈头就是:“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她看着当初让她崇拜不已的名句,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床也在发抖。母亲在隔壁骂,“疯了一个还不够!”她不理,还笑,笑这个老婆子真无聊,自恋狂,哪有这么自欺欺人的?
笑完了,她起床徘徊了好久,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开了笔记本电脑,先是上网漫游了一会儿,后来就新开了个文件,慢慢地打字。
起初,她写的是一封给史贞芬的邮件,没打算发出的,再说,她也认定史贞芬根本没邮箱。但她还是一直写了下去。慢慢写,每天写一点,就像是排毒。她在信中回顾了流逝的岁月,刀子般剖开了她们说不出口的痛楚。不止于剖开,是凌迟,一刀刀、耐心细致地割在女人不能见光的细节上,包括她和十几个男人的故事;史贞芬的寂寞与性幻想,她伴随戴相国的鼾声,在自己私处做的小动作,还有,青春小痘痘给她的羞辱。
写到第二年五月,写了二十万字,成了一部两个女人的传记。她拿给弟弟读。弟弟一夜读完,脸惨白,第二天给姐说话时,嘴唇还哆嗦。“如果发表了,你们两个都活不成。”
“怎么讲?”
“你会被口水淹死的。”
“贞贞呢?”
“她跳楼。”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姐,你不会拿去发表吧?”
党小米没打算要发表,但弟弟这一说,她倒起了这个心思了。
党小米离开县城前,给手机充足了电,一年来头一回开了机。还用甲壳虫换了弟媳的小比亚迪。弟媳欢喜不已,当即表态,“姐姐放心去,我会替姐姐给爸妈尽孝的。”父亲呵呵笑,叮嘱她,“放学早点儿回家啊……”她吃了一年母亲烧的饭,也变得和母亲一样硬朗了,也许连心也更硬了,要在一年前,她会眼潮湿,这会儿眼窝干干的。她剪了短发,戴了无框平光眼镜,穿了横条紫色T恤、牛仔短裙,不穿袜子,光脚趿拉了拖鞋,接近她设想的女作家。
小比亚迪走得慢,第二天午后她看见路边有河水在闪光,停车问卖西瓜的小贩子,说这就是桃花江。再走几公里,分出一条岔路,路牌上写着:
官渡
CUAN DU
她笑了,像见了个故人,方向盘一甩,就冲官渡而去了。
有隆生的院落还兀自立在镇头外,但墙上的字迹已很模糊。院门紧闭,党小米从门缝看进去,地上落满了枯叶和鸟粪,里边的门窗也是关闭的,说不出的荒凉。他逃了!她第一反应就是老怪物逃亡了,赚了那么多冤枉钱,逃亡是他必然的结局。
她驱车进了镇。镇子又长又窄,临街全是老房,贴满用铁皮、红砖、塑料布补缀的疤,冷冷清清的,多半店铺已关了,没关的,就坐一桌人搓麻将。有家半露天的小饭馆,桌上还堆着脏碗脏盘,漏汤滴油,老板坐在一边龇着黄牙、抠着脚背给人摆龙门阵。她想起“不辨仙源何处寻”,骂了声“无聊文人”,狠踩油门,飞快地从镇那头穿了出去。
眼前横着桃花江,还有一条与之交汇的黄桷溪。溪上铺了一条浮桥,两岸挺着巨黄桷,树荫下,睡了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听到刹车声,少年起身望了望,提个鱼篓,向浮桥上走去。
党小米一眼就认出,这少年正是闷娃有大谋。
闷娃走到浮桥中央,搁了鱼篓,潜入水中,半晌冒出头来,把什么小东西放进鱼篓里。隔老远党小米也能看出,不是鱼。她走过去提起鱼篓,把小东西倒在手心上,三颗珍珠、一颗红宝石、一片翡翠。闷娃又从水里冒出头,叫着“不要动”!他手里又多了股金钗。党小米说,“哇,这么多宝贝!下边有个金窖啊?”
闷娃没有认出她。他甩了甩头,水珠子甩在她脸上。“不是金窖,是沉船。我祖爷爷说,张献忠退出成都时,就是从桃花江上逃亡的,装珠宝的船在这儿挨了官军的炮火,沉下去,就沉在浮桥下。”
“浮桥下的水,有好深?”
“落不透,下面是白龙潭。”
“这些小宝贝,我买了,一百元一个。”
“我不卖。”
“一千元?”
“差不多……”
党小米揪住闷娃的耳朵,破口骂起来:“放你妈的屁!你比你大舅差远了,你也敢吃这碗饭?”手一用力,闷娃痛得哇哇叫。她提了鱼篓,走回黄桷下。闷娃跳上浮桥,扑过来大喊,“你还我!”她劈脸就给了他一拳。十九年前学的跆拳道,头一回用上。
闷娃翻身倒下去,滚了一滚,站起来又扑,她喝道,“我是警察!不要乱来。”闷娃一愣,泥塑般定在那儿,眼珠滴溜溜打转。
党小米迅速掏出手机,给他啪啪啪连拍了几张照。“你跑嘛,你一跑,立刻就成网上通缉犯。我是来调查有隆生出逃的事情,你如实告诉我,可以不抓你……坐下来。”他坐下来,表情气哼哼的。党小米从车里取了两罐可乐,扔给他一罐,他这才缓过气。
闷娃说,他大舅不是出逃的,是大摇大摆上的路。年前大舅家来了个河南人,说是五岳书院的院长,买了两大箱假古董,又欢喜又崇拜,还邀请大舅去书院当教授,主编《五岳文明全书》。书院据说在嵩山北麓,离少林寺也不远,大舅欢喜,春节一过,就带了大舅妈一起去“享几天清福”。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过。
党小米就问,“你咋没跟大舅去,反正白吃白喝,骗人也多个搭档嘛。”
“我是想去的,白吃白喝,谁不干?可我妈不准,她说我要是跟大舅走,她就不活了。”
“你妈是个糊涂人。”闷娃不吭声。她又说,“你这么点儿小勾当,能养活你自己?官渡又不是风景区,有几个游客给你骗?”
“姑姑你就说错了。有些三十来岁的城里人,文化高,工资高,旅游专爱挑这种没开发的小乡镇,张口就说好淳朴哦、好原生态哦,吃了瘟猪肉也偏说是生态猪……这种人最好骗,一个月来一两个,就够我吃喝了。”
党小米突然变了脸,厉声说,“你看我像不像文化高、工资高?说错了,看我怎么处置你!”闷娃吓了一跳,专心看着她,不敢下结论。
这一年闷娃长变了,高了一个头,圆脸有了棱角,嘴唇厚墩墩,牙齿依然那么白,嘴里却已有了一股热烫烫的男人气。他说,“我怕说错了,姑姑。我大舅最怕警察了,我也怕。”
“你妈怕不怕?”
闷娃的眼珠狡黠地一闪,立刻又很木讷了。“我妈不怕,她常说,有困难,找警察。”
“把警察当贴心人了,是不是?”
“嗯,”他专注地看着她,诚恳地点点头。
“不怕就好,”她仰面躺在黄桷下,头枕着手。在小比亚迪里蜷了快两天,这会儿感觉一身紧得痛。“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处置你。”她甩了拖鞋,把裙摆提到膝盖上,闭眼道,“先给我捶捶腿。”
闷娃顺从地跪过来,在她腿上轻轻捶。
“重一点,再上来点,好,好,再重点……小杂种!手不要不老实……哈哈哈,你把我挠痒了……”
党小米回到桃花江边的公寓楼,已近半夜了。她先钻进浴室洗了澡,把汗水、露水、草青味,都冲洗干净了。随后,披了薄如蝉翼的睡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她的身子被热水淋得红彤彤,散发出久违的清新之气,睡裙下没充分发育的小乳房,看着也是好看的,宛如等待发育的小女孩。她做了好几个嗲表情,又骂自己,“不害羞!”转过身,这才发现手机上多了条短信,竟是老包发来的。
“米米,我找得你好苦。回复我,好不好?”
她回复了三个字:“你有事?”
“我收养了四条流浪狗,你愿意做她们的妈咪吗?”
她和衣在沙发上睡下去,浑身有说不出的倦怠和惬意。她要睡一个长觉,睡醒了,再决定怎么答复他。
10、风暴角
党小米的书稿定名《桃花殇——致友人书》,11月由峨眉文艺出版社出版,正32开,首印6000册,定价23.5元,版税8%,封面是她亲手画的脸谱,半边史贞芬,半边是自己,象征“半边修女,半边婊子”。金黄和漆黑的背景,两个半边脸蛋上,扑满春天的桃花瓣,又凄美,又忧伤。
出版前党小米还修订了两次,一是把真实的人名都改过了,譬如史贞芬,就改为司贞女,戴相国改为戴尚书,宋庆龄改为宋美龄,她喜欢宋庆龄,不愿拿国母开玩笑。但叙述人不改姓、也不改名,就是“党小米”,强调小说的自传性。二是增写了大量虚构的细节,等于加猛料,还补写了浮桥重逢闷娃的戏,把有大谋改名有力勃,年龄拔高了三岁。也补了有隆生的结局,让他吃鱼时被鱼刺卡死了。她判决他不得好死才能平民愤。
《桃花殇》是悄然上市的,没做像样的宣传,反响平平。社里认定这书赚不了几个钱,何必为宣传砸钱呢。《南风商报》连载了十几节,也没什么反馈。直到被戴相国无意中读到,才平地掀起一场风暴来。
戴金碧到底还是上了行知中学。戴相国病床上作决定,给女儿租一辆野的,上学放学包接送。班上摸底考试,她排名倒数五六名。戴相国出院时,恰逢第一次家长会,本来说好是史贞芬参加的,但他忍不住,还是摇着轮椅亲自莅临了。戴金碧见了他,气得脸发青,凑在他耳根说,“别给我丢人!绝对不能说是我爸。”“那是谁?”“邻居何叔叔。”戴相国回来,逢邻居就乐呵呵念叨这件事,“如今小女孩,自尊心比天高,我服了。”在那次会上,戴相国发了言,说学生排名要考虑综合素质,不能唯成绩,评三好、选十佳,家长也应有投票权。有谁比家长更了解孩子呢?他的身份是邻居何叔叔,班主任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过了十月,戴相国重新去上班。他没职、没名分,就每天坐办公室填表格、写通知、翻报纸,看得最细的,是“育才·求学·成长”版。同事问他戴金碧是不是懂点儿事了,他说,“那当然,比她妈妈还懂事。娃娃嘛,硬是一年一个样,让父母有盼头。”
一年无事,戴相国的轮椅换成了拐杖。
有天下午,他看见几个同事读罢商报,都拿眼角瞟他,还鬼头鬼脑地笑。他心下疑惑,仔细研究商报,这就把《桃花殇》读到了。读完一篇,又把过期的十来份都翻出来读。他牙齿嗒嗒响,手心捏了两把汗。后来他拄拐杖逛完了校内五家小书店,在第五家见到《桃花殇》。老板说,不好卖,进了两本,还没人来翻过。他把两本都买了。
回了家,史贞芬正用湿布擦洗栀子花叶片,他把《桃花殇》啪、啪扔在餐桌上。“你看看,党小米在书里是怎么写你的!真无耻。”史贞芬把书拿起来,看了封面语,又看了封底的简介,但没有打开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桃花运,也没桃花劫,不相干。”
戴相国大吃一惊!他认为她会(绝对应该!)号啕大哭,抹鼻涕,抹泪,寻绳子上吊,干脆跳楼。
他头一回指着她的鼻子吼:“马上给党小米打电话,骂她,起诉她,她诋毁了你、我,还嘲笑了Anna,我要让她活不了!”史贞芬就像没听见。他气得抓过她手里的栀子花,猛砸在地上。瓷盆碎了,泥土撒了一地,露出卷曲的根须。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史贞芬喃喃说。
戴相国给《南风商报》打电话,破口大骂。但他骂得有理性,只骂党小米,不骂编辑。一个多小时后,媒体采访车径直开到了楼下,来的正是客串过环保的女娱记。她还拉来了两个扛摄像机的电视台同行。
《桃花殇》一下子卖火了,到年底,已加印了四次,发行破了三十万。戴相国对着镜头咆哮的场面,通过网络视频,传遍了全世界,点击率、发帖率之高,超过了“很黄、很暴力”。几大门户网站都开辟了“桃花殇论坛”,就连有力勃(即闷娃),也被“人肉”了出来,还贴了张他提鱼篓的照片,他嘴唇厚实、两眼忧伤,就像在等一个等不来的人,有女网民留言,称有力勃“性感得秒杀”!论坛中声音最大的人,自然是戴相国。他成了一头停不下来的公牛,发誓要把党小米顶上审判庭!社科院一位研究性学的女专家则在博客上力挺《桃花殇》,称它具有萨德侯爵《闺房哲学》和卢梭《忏悔录》的双重意味,不仅是一部超越了色情文学的救赎书,也是一份研究性压抑与性反抗的活档案。
女娱记当然也采访了党小米,直扑她的香巢。因为,她才是女一号。但人去巢空。改打手机,倒是一拨就通了。女娱记要套她的话,提了一长串问题,语气又亲切又体贴,就像她俩原本是闺密。
党小米只说了一句话:“小说是鞋,欢迎试穿,谁穿合适,就给谁。”
女娱记何等聪明,马上又问,“你穿合适吗?”
“我穿合适,你穿也合适。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棵桃花树。我在新西兰度假,恕不奉陪了。”
“别挂!”女娱记大叫一声,“最后一个问题:你幸福吗?”
“不幸福。”党小米的声音很平静。“我幸福还写《桃花殇》?”
戴相国给党小米打电话,她不接。
他请律师为史贞芬起草了诉状,但她不签字。
秋色老了,秋色去了,气温一天天冷冽,史贞芬踏着酥卷的梧桐叶去上课,脚下嚓嚓地响,这声音,她听着是欢喜的。
这学期给中文系上近现代史,教室爆满,连过道上也挤了人,都是来看“司贞女”的。史贞芬佯装不知。讲到新文化运动吴虞只手打倒孔家店,突然有个女生朝她举起一只手,吓了她一跳!那女生是用手机在拍她。其他学生纷纷效仿,手臂顿时像树林一般朝她伸过来。她没法再装糊涂了,就干咳一声笑道,“刚刚还把我当红颜,咋一下就千夫所指了?桃花昨不殇!”满堂喝彩,这句话当晚就作为雷语传到了网上。
史贞芬下课去教师休息室,冯了凡紧挨过来宽慰道,“菩提即是烦恼,千万不要往窄路上想。”她裹了厚实的羽绒服,戴了鲜艳的风雪帽,仿佛刚从珠峰大本营回来。
“谢谢冯老师,我是有烦恼……可我的烦恼,并没有我的快乐多。”
“哦,是吗?”冯了凡仔细研究史贞芬的眼睛,并不相信她的话,“说说你的快乐吧,让我分享一点儿好不好?”
“可是,”史贞芬面露难色和歉意,“这快乐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冯老师。”
“也不能跟小戴和Arula分享哕?”
“也可以这么说,是很私人的。”
“不会是私情吧?”冯了凡笑起来,“我不相信《桃花殇》,满纸谎言。”
“可是,也可以这么说,就算是私情吧,反正小米写我的私情不少了,多一件也没啥了不起。”
“你变幽默了……如果全校只剩两个女教授没私情,就是你和我。”冯了凡舒口气,换了个话题,“听说《桃花殇》要拍电影了,党小米好像要自己出演女主角……导演还没找过你吧?”
“导演要是找我,我会劝他过几年再拍,等我女儿长大了,她来演,她是有点儿表演天赋的。”
晚饭后,史贞芬把《桃花殇》要拍电影的事当笑话说给戴相国。戴相国哪里笑得出,只气得跺拐杖!他翻出起诉书,逼她赶紧把字签了。
“我哪有这个闲工夫……《宝塔山的召唤》刚刚才完稿,我走之前还得补一篇后记,还有半个月。”
“你要去哪儿?”
“我给你说过几次的,你还是没记住。”史贞芬笑了笑,伸手在他脑门拍了拍,“你这儿只装戴安娜,嘴里只骂党小米……我去南非做访问学者,开普敦大学,暂定是一年。”
“南非?你开玩笑吧。你是研究近现代史的啊。”
“近现代史就是一部革命史。南非反抗种族隔离的斗争,还不够革命吗?纳尔逊·曼德拉被关了二十七年监狱啊!”
戴相国看着妻子,眼里渐渐放光,这是久违的钦敬。“你去吧,这个学问是值得好好做。中国的教育体制看来是没救了,Anna迟早要留学,你出国替她探探路也好。南非如果有孔子学院,你也可以教点儿课,储备些外汇,今后An-na留学少不了要花钱。我们还图什么!Anna好了,什么都好了……你说呢?你咋不说话?”
史贞芬默默走到阳台上。空气冷冽而清澈,她大口呼吸着,风吹来,脸上润润的,黑暗中正落下今冬头一场雨夹雪。
她回书房打开电脑,上了网。她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变得这么依赖着网络。她打开邮箱前,查询了好望角今明的天气。两个半球季节倒错,好望角正在有力地向盛夏挺进。
11、终与始
2011年春天,党小米陪包大卫去珠峰大本营捡垃圾,遭遇雪崩,永远留在了雪域高原上。
史贞芬旅居南非,先住开普敦,后来搬到约翰内斯堡,经营一家川菜馆,至今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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