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世间真有过或存在过这样一个女子,你也许会在某时某处看见过她。
她的出现与门有关。在门廊的暗影里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异常清晰的身影,她的衣着光鲜闪亮,一双正在这个季节的女人中广为流行的鹿皮长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一个年轻女性的高挑和身体的美妙曲线。她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矜持。就是她,忽然按响了你家的门铃。然后,她就等待着,坦然而又紧张,对于她,来自门后的最细微的声响都敏感异常。
在人的面孔出现之前有时会从门背后传来一声很凶的、愤怒的狗叫,但它们已经没有多少想要吓阻谁的意思,它们只是人类豢养的宠物,它们的吼叫就像撒娇。很多狗的价格已经高于人命,据说,这表明了一个社会文明指数已经上升到了相当的高度。不过,她暂时还不知道哪一种狗的生命最昂贵,但她知道一条人命的价格,比谁都清楚,这是她的职业。当一个人真的出现后,一般的情况是,一个陌生人和另一个陌生人,隔着一道彼此可以看见对方的防盗门,会有一次如同短兵相接的毅力的较量,这段时间很短,一般不会超过三秒钟。作为一个旁观者,你会发现这两个人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别:站在门背后的那个人,几近凝固的姿势,但他或她的目光会在三秒钟之内变得异常犀利,阴沉,警觉,怀疑,冷漠,甚至不怀好意,直到最终采取一种决定性的方式,是把门再打开一点,还是彻底关上;而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她一直在微笑,在微笑中始终保持着一种带着祈求和希望的眼光,哪怕遭到了呵斥或挨骂,这时她可爱的嘴角上都会露出一丝惹人怜爱的笑意,但她自己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微笑都没有太多的感觉了。哦,请不要轻蔑地摇头,这就是她的职业,也是伟大的卡夫卡从事过的职业。她身上的一切,从精心打扮到每一个神情都属于她的职业。她敬业。
如果有人愿意把一扇门开放的时间保持得稍微长一些,她会抓紧时间说几句什么,她会告诉她正在做着的这一切如何神圣。她显然有着很好的经过严格专业训练的口才,还有一种女性天生的甜美声音,娓娓的,细声细气的,一直伴随着莞尔的笑意。在这座南中国海滨的现代大都市里,她可以用纯正的普通话、流利的粤语和客家话跟你交谈,在这种没有任何语言障碍的交流中,很多原本并不具备讲述性的东西通过她也变得具有了讲述的可能,她这样一讲,你就会发现,她极力地向你推销的人寿保险,一下便具有了神圣而崇高的意义,甚至定义了人类的生命。
但,但是,在一扇门背后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听她这一堆废话,有些门刚一打开就猛地关上了,一扇门关闭的力量永远都要比打开要果断、强烈得多,啪——!很坚决。她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面对的却已是一扇门坚硬的拒绝。不过,你放心,她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走掉,她的工作从来不会因为一扇门的关闭而猝然终止,而是坚持和继续,当然,她不会第二次去按你的门铃,但她会以一种对生命高度负责的态度在你紧闭的门上插上一些漂亮精美的印刷品。很多年了,她一直在这座城市里的很多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防盗门上坚持不懈地作出这样的努力。当然,她还会留下一张散发着持久香气的名片,她希望你能记住她,她的电话号码,电子邮箱,QQ,她的名字就是以这种方式第一次醒目地出现——魏佳幸。
她知道,她很仔细地留下的这一切,可能在她刚一转身时,就会连同那些啃干净的排骨、吃剩下的鱼刺、用过的避孕套和婴儿的尿不湿一起扔进垃圾桶里,但她已经尽人事了,然后就只能听天命了。如果有人万一会把她的资料留下来,在翻过之后还会给她打来电话,一单业务十有八九就会做成,当然,这绝对是碰运气,非常渺茫的运气,但她能够一直坚持下来,而且做得还不错,又证明了这种运气确实存在而且是确实可以碰到的。
除了运气,偶尔也会发生一些意外。关于她的故事,事实上就是从一次意外开始,她之所以对一个男人保持了那么深刻的印象,从一开始也是一场意外。不但是一场意外,而且,从一开始就与疼痛有关。
后来回想起来,她感觉就像一次袭击。
要说呢,其实很简单,一个男人在关门时,不知怎么轧伤了她的手指。她的一声尖锐惊叫,让那个男人把一扇已经对她紧紧关闭的门终于打开了,完全向着她打开了。男人从门后走出来时,她捂着那个轧伤了的手指已经疼得额头冒汗。这绝对不是她故意设计的一个小小的阴谋,她决不是想讹他。她心里十分清楚,可越是清楚她越是想撇清一些嫌疑,她低头看着自己一阵阵痉挛的手指头,有点不敢抬头看那个男人。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近了,男人弯腰看着她,低声问着她,但她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她这样低着头喃喃地说着时,有些东西正从她脸上掉下来,不知是泪水,还是疼得额头上滴下的汗水。这时男人又转身去关门了,他把门关上,打开,打开,关上,像做一个什么游戏,这样试验了好几次,他好像才真的相信了这是一次意外,一次意外的伤害。然后,他钻进屋里去迅速拿了钥匙出来,车门钥匙,这是事情的逻辑发展结果,他要送她去医院。然而,就是在这时,男人忽然说了一句让她非常震惊的话,碰上我,你算是倒霉了!
不,是你碰上了我!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叫起来。
在这一刻她感觉她是真实的,十指连心,她感觉到了自己真实的疼痛,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对疼痛有着深刻感觉的女人,疼得她忍不住要喊叫。但这个男人却一下把她的喊叫控制住了,男人抓住了她的一条手臂,男人的这个动作其实很轻,但却不怀好意,他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她顿时像吃了辣子一样满脸通红,好在此时她已完全置身于男人的阴影里,她的表情男人可能没看出来。就在她手足无措时,男人忽然又往她面前一蹲,这是一个背的动作,他要背她去医院。就是这个动作一下把她的情绪控制住了,她一下清醒地意识到事情还没有严重到这样的程度,她的手指还在一阵一阵地痉挛着,但在她反复地试着弯曲了几次后,她已经确信手指的关节还没受伤,还没伤到骨头,只有指甲下面有一小片在挤压中渗出的淤血,她不想为这一点小小的疼痛就真的讹上了人家,她心里十分清楚,这对于她的职业是一种大忌。她把男人轻轻推开了,她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这让那个男人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但她感觉到了,他正在靠近她的温度,越来越近,气氛变得有些僵持,还有些诡谲。男人这次的动作是一种搀扶,他要扶她进屋里去坐一会儿,这样可以看看她的伤情如何发展,既然她不肯上医院,那么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如何补偿的问题。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男人进了门,然后是一道玄关,这是很正常的,几乎每户人家都有的,然而就是这一道玄关让她突然紧张起来,它有效地遮挡住了男人的客厅,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这让她不知道那个客厅里还暗藏着什么玄机。几乎是本能的,她开始挣扎,很轻松地,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她一下就挣脱了男人的那只手,男人显然没有提防她会这样挣扎一下,他把松开的手一下握紧了,但她没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她就像一只挣脱了夹子的惊慌小兽快速地奔向了电梯。
她成功了!在钻进电梯的那一瞬间,她才发现心在狂跳。
不过,一走出电梯,魏佳幸又迅速变回了这个小插曲发生之前的自己。她确信刚才的一幕只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随时都可能遇到的,一阵风就会吹过去的。还真有一些风正对着她吹来,你看不见是什么,正以风的速度在推着她奔走,阳光随着她头发的波动而荡漾开来。入冬了,但在南方你根本感觉不到季节的更替,阳光里跳动着金色的火苗,物种还在继续繁衍,芒果和圣女果又开始第二次开花,四季桂的香味扑朔迷离,这里的一切依然像春天或秋天一样,但着实,这已经是另一个季节了。
三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城市,但它一旦在地球上神奇地出现,几乎每天都在膨胀,放大。她每天都在眺望天空、大海和城市的远景,一条条黑色的柏油马路和水泥大道在她眼前展开,她的路在不断地延伸,越走越远。对于她,每一条新的路、每一个新出现的小区都是机会,每一扇刚刚装好的防盗门,她都会及时去叩响。现代人越来越有情调了,很多门铃里飘溢而出的都是肖邦或安东尼·德沃夏克的名曲,瞬间就让你从惴惴不安进入一种安宁的享受。一个人,只要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到了最佳的程度,不管即将发生什么,在等待的瞬间也是美妙的。这样,你才会感觉你的每一天并不是在尴尬和屈辱中度过的,而是在一个一个连缀起来的高尚音乐的片段中度过的。
当她从又一个花园小区里转出来时,这个城市的黄昏正在降临,她感到一身轻松,她把一天的所有资料已经派送完,又撒出了整整一百张名片,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夕阳下的草坪,一些善良的鸽子正在不断地飞翔或降落,有人给它们撒吃剩下的面包屑,也有人在偷偷地打它们的主意。她站在这儿心情轻松地看着这些鸽子,她并不急着回去,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人等她回家。然而,就在此时,她再次感到了手指的疼痛,它已不像刚被轧伤时那样尖锐,它是模糊不清的,很钝的感觉,但却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轻易缓解过去。
还真是十指连心啊,因为疼痛,她一下又想起了那个男人。她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男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样子,眼里反复浮现出来的只有一个男人的背影,她不知道扑在这个男人的背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活到二十五岁了,好像还没有任何男人背过她,除了父亲。但她此时却没有来自一个父亲背脊的宽厚而温热的记忆,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凶狠,她竟然就这样把一个伤害过自己的男人白白放过了,这让她有一种谋杀未遂的感觉。可现在就是想回去再找他,她也不记得他到底住在哪一个花园哪一幢大楼哪一扇门里了。这让她忽然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情绪,伴随着手指的疼痛越来越浓的夜色。
她不知道,这种很奇怪的心情到底是与疼痛有关,还是与那个男人有关?
或许就是在这种莫名的情绪和疼痛的驱使下,让她不知不觉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二
这是一个明确的方向,她想去看看毛姐,一个叫毛婕如的女人。
毛姐也是她的一个客户。如果说一个保险小姐也可以和一个客户建立起一种很纯粹的友谊,她和毛姐,应该是。这对于她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只要有空,她就会去毛姐那里坐坐,坐在那里,才觉得这个世界还没有将自己彻底丢下。两个女人,就像亲姊妹,就像闺中密友,在一起说说只有女人才有的莫名其妙的心事和一些很私密、很体己的话题。说到微妙处,情深处,毛姐会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一只手。她看得出来,毛姐看她的眼神是喜爱的,或者说,毛姐是真的很需要她这样一个像小妹一样的倾听或倾诉的对象。
毛姐住在蓝色海岸边的一个花园小区里,这里被称为南中国海岸的生活典范,一幢幢具有浓郁的欧陆风情的楼宇就坐落在这长满了香樟、松柏、木棉和椰树的真山真水中,这又暗合着东方园林的古典情调。但她一进门就发现有些不对头,门是虚掩着,好像有什么人刚出去过,她看见毛姐坐在餐桌边一把镶石的红木椅子上,脸色苍白,妆束十分凌乱。魏佳幸还从来没见过毛姐这么颓废的样子,一下惊骇地在玄关处站住了,不知是该朝屋里走,还是退回去。毛姐点头叫她过去。她很勤快,也很灵泛、乖巧,每次来她都会给毛姐干点什么,洗碗刷盘子,打扫打扫房间。她刚要动手,毛姐就拉了她一下,她就挨着毛姐坐下了。很浓的酒气,从毛姐身上散发出来。毛姐不知喝了多少酒,眼珠通红的。她这样看着毛姐时,一滴眼泪正从她光洁的脸上滑落,但毛姐没有揩拭,却点燃了一支烟。屋里还放着音乐,毛姐示意她关掉。她去关音响时,毛姐进了洗手间。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下更觉着了这屋子的阔大。这屋里的摆设处处充满了一个女人美妙的梦幻,从古典的红木家什,到现代的真皮大沙发,无一不营造出一种只有在财富中才能产生的奢华,也填补了一个孤独女人形单影只的生活。魏佳幸不禁想到了五年之后,再过五年她恰好和毛姐现在一样大,她能够住进这样的一套大房子、坐在这样的红木椅上或懒洋洋地躺在这样的真皮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吗?她总觉得自己对财富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却又按捺不住浮想联翩,一个人,一个女人,如果能在这样的房子里过一辈子,死也不枉一世人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毛姐在洗手间里尖声喊叫,……死脑筋,猪脑子!
毛姐在洗手间里打电话,她这是在骂谁呢?接下来是一阵汹涌的冲水声,毛姐出来了。铅华洗净,便露出了一个女人三十岁的真相,三十岁,该已阅尽多少人间沧桑,如果不一遍一遍地粉饰涂抹,已经难以掩盖一个女人岁月的苍凉。毛姐唯一可以以真实的面目面对的,兴许只有魏佳幸这样一个小妹了。看上去,她比刚才冷静了一些,但走路还有些飘飘悠悠的醉态。魏佳幸赶紧上去扶着她,毛姐摆了一下手。她没有松开手,但她立刻就明白了,毛姐需要的不是她的搀扶,而是一双可以把她揽入怀抱的男人的手臂。
毛姐在大沙发上舒服地躺下了,她掏出了手机,但没拨号码,半躺着翻开手机里储存的照片:五岁的毛婕如,十五岁的毛婕如,二十岁的毛婕如,二十五岁的毛婕如,三十岁……她开始叹息,她的叹息很轻,但魏佳幸仍然听得到。毛姐关了手机,又满腹惆怅地感叹起来,男人啊,十二年一个轮回,女人啊,五年一轮。妹妹,你也二十五岁了吧,眼睛一眨就三十了啊!魏佳幸听着,毛姐说什么,她都会用心听,关于男人,关于女人,关于婚姻,毛姐总是有很多的人生感慨,很多古怪的高见。毛姐说,男人最理想的结婚年龄是三十岁左右,女人呢,最好是在二十五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一过二十五,女人的本钱就要逐年递减了,过了三十就是直线下降,剩下的女人,剩女!毛姐忍不住笑了起来骂了起来,他妈的这屁词儿还说得真好,剩女!可男人呢,八十多了还有小姑娘愿意嫁给他呢……
毛姐的理论有时候惹得魏佳幸直想笑,她也能感觉一个三十岁女人满腹的悲愤,但她知道,毛姐现在还不是什么剩女,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一直死心塌地爱着她,爱得那样苦,那样执着和悲惨。但每次一提到这个男人,毛姐就火冒三丈,别提他了,死脑筋,猪脑子!我这辈子就叫他给毁了啊。每次骂过了,毛姐心又软了,神情里又露出一丝温柔来,要说呢,人是好人,可……没钱,你怎么说他,他偏偏就要开那个破书店,哎,也不能全怪他,我的心太高了!
这话的确切含义魏佳幸后来才明白,毛姐现在特别需要钱,她按揭下了这套房子,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才付了首付,她搬进来了,装修了,舒舒服服地住着了,然而这房子昂贵的月供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偿还能力。毛姐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曾经发誓一辈子决不会依附任何一个男人,她要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而且要活得不比哪个男人差。现在她每天还打着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宾馆当客房部经理,夜里还在一家洗脚城当领班,她挣钱也实在不少了,但却永远也填不满房贷这个巨大的窟窿。就是这套又阔气又漂亮的房子,把一个自强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一心想依附男人的女人。
魏佳幸也开始叹气了,如果这世间有一个又体面又有钱的男人,又有哪个女人不想像小鸟依人一样地去依附他呢?她这样想着时,那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情绪一下又笼罩了她。现在她才明白了,她来这里好像就是想跟毛姐说点什么。可到底又是什么呢?是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指头,还是那个她一下就挣脱了的男人?直到现在,一天到晚,她还有点神经兮兮的,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活到二十五岁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魂不守舍过。
她一说,毛姐便指着她笑个不停,傻妹妹啊!
她迷迷瞪瞪地看着毛姐时,毛姐问,你给他留电话了?
她点头,这是肯定的,她清楚地记得事情发生时她正在他门上插着资料和卡片。
好!毛姐叫过好,又扑地一笑说,好,你跑得好!
魏佳幸被毛姐说得一愣一愣的。魏佳幸的吃惊让毛姐笑得更加痛快了,这沙哑的笑声竟然让她又恢复了一些生机,她从有气无力的半躺着的姿态忽然一下挺起了身子,就这样直直地看了魏佳幸一阵,那红肿的眼睛里竟有一种很热切的光亮,她说,他会给你打电话的,一定会!毛姐越是这样说,她却越是惊疑,这,怎么可能呢,看来毛姐是真的喝醉了。但毛姐却显得异常清醒,妹妹,在这年月,你还觉得有什么不可能的吗?毛姐这样说着,竟然打了个非常凌厉的手势,就在她眼皮底下,妹妹,你也不小了,瞅上了中意的,别松手!
魏佳幸又吓了一跳,毛姐真是说得越来越不靠谱了,但她又从未怀疑过毛姐的感觉,在很多事上,这个女人好像根本不是靠脑子生活,她有一种惊人的直觉,在一件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她总能比别人先嗅出空气中一丝异样的味道。这也是魏佳幸特别崇拜她信任她的一个原因。这让她的心绪更乱了,有些莫名的紧张,还有些莫名的兴奋和期待。女人总是天性好奇的,她倒真想看看,那个男人会不会给她打电话?直到她起身要走了,毛姐才想起了什么,哎呀妹妹,你还没有吃晚饭吧?你看我……真的是喝醉了!
她连忙说自己来之前就吃过了,吃得还挺饱,她也很少到毛姐这里来蹭饭吃,她觉得两人的关系保持得越纯粹越好。毛姐看她执意要走,很快又抱了一堆书来,说,这些破书都是他拿给我看的,真是活见鬼了,我哪里还有心情看书啊,你要,就拿去看吧。毛姐知道她爱看书,她也一把接过了。这些书,绝对不是什么破书,每一本都是崭新的,有的还根本没人翻开过,连上面覆着的一层薄膜也没有撕开过。
这是南中国海滨一个如梦境般朦胧的夜晚,一个女子抱着书的侧影,像这个季节月光一样有些缥缈,还有几分圣洁。她把这些书抱在胸口,但她真实地感觉自己饿了,很饿了。
三
眼看就是年关了,魏佳幸所在的金钻保险公司闹了一场地震,一个叫何海洋的业务主管为了给自己也给可怜的业务员们多争取一点利益,和公司闹翻,然后在滚翻的桌椅和一扇扇被猛烈地掀开的门中,带着一干人马冲走了。这是每年岁末都会发生的事,恰如压抑得太久的力量终于得到了一次释放。他们走了,但公司上下还闹哄哄的一片,就像一场地震之后余震不断。
一场看似与魏佳幸无关的风波,竟让她感到元气大伤,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出血,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毕竟是,那么多跟她一起打拼过来的人说走就走了。何海洋也劝她跟着一起走,她没走。而在他们走了之后,她一下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一种被孤立了的感觉,一种特别无助、无辜的感觉。这其实也是一种与她的实际生活无关的情绪,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情绪的延续,也并非全因这场风波而发生,它由来已久。按毛姐的说法,女人的年轮,五年一个轮回,她二十五岁了,或许这真是她命运的一道玄关,在你走过去之前,哪怕只有一步之遥,你也看不清楚更说不清楚。
现在,她已记不起是在事情发生的第几天之后,在她把那个莫名期待着的电话真的忘了,也不再相信有什么奇迹发生之后,她的手机在某个黄昏时刻响起。但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突然,她知道,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的一般都是客户,而且一般都是男客户,这些男人给她打电话,难免会有一些骚扰,但也有不少人是请她吃饭,实际上是请她作陪,陪他到某个饭局去应酬,充当一下临时小秘。一个男人带着她,就像带着自己的一个小情人,有几分神秘感,还那么有气质,这让那些虚荣的男人觉得很有面子,这也算是一个年轻漂亮的保险小姐和一些男客户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或一种潜规则吧,她一般都不会拒绝。可只要她一开口推销保险,一场完美的盛筵立刻全变味儿了。她真恨自己多嘴,还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难过和失望,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职业。不过,这是以前,她刚出道那会儿,也是她最水灵鲜嫩的那会儿,现在她决不会了,她懂规矩了,也懂味了,那水灵鲜嫩的岁月也蔚然一片葱茏了,少了如水的清纯,也多了些杂草丛生的茂盛,再进了那样的场合,她也能周旋应对了。
她看了看那个号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也就是说这个号码还没有储存在她的手机里,这不奇怪,她并不觉得这个号码有什么特别,她撒出去了那么多名片,那么多宣传单,就是盼着有很多的陌生电话打进来,越多越好,她也不会拒接任何一个电话。她接了,一个浑厚的男人嗓音很有磁性地穿过夜幕,问她,魏小姐,是你吗?我没打错吧?她说,是啊,您是……她显然还没有把这个陌生的电话和她的疼痛联系起来,或许是疼痛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她也把这个一直期待着的电话真的给忘了。然而,这个电话却必然再次勾起她的疼痛。他问,你的手怎样了?还疼吗?她的手就开始颤抖了,手心里有汗,不停地打滑,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握紧手机,就像握紧了自己的一次命运。
那个男人问她在什么地方,他要开车来接她。但她还是很明智地选择了打的,她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和思路。在车上,她不能不又一次惊叹毛姐的预见能力,竟然又一次令人吃惊地验证了。在这年月,真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很快,车就开到了男人指定的那家饭店。是的,三星级,和魏佳幸的猜测一样,其实根本不用猜测,在这座城市里,男人第一次约女孩子吃饭很少低于三星,也一般不会高于三星。如果还会有第二次,可能会降到三星以下,也可能会继续上升,这里面有太多的变数,一切取决于某个男人在某个瞬间的决定,不一定是工于心计,也不一定是老谋深算,但很多事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久了,就会发现这里的很多日常生活行为都十分有隐蔽性,很多的规矩,从来没有谁来明文规定,但很多人都在不约而同地遵循。这是生活的精妙之处,这样的精妙又远非女人所能理解得了的,而女人永远都在为悦己者而精妙地化妆。
魏佳幸一下车就走到了饭店大门右侧的一棵树后,不知是什么树,她已经没有时间看清楚,她需要的只是一些东西来遮蔽了饭店门口的霓虹灯光,还有自己的心跳。而化妆,其实也是每个女人最容易让自己变得冷静的方式,她们只在自我塑造的过程中才会变得异常投入。而男人在这个时候通常会成为一个潜在的旁观者。一个男人的身影已经站在她身后,但她不知道,在夜色和树叶掩盖了她的同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只属于男人。这个男人显然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用手心里的小镜子把自己照了三遍之后,他才在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碰上我,你算倒霉了!
男人这样子实在很不礼貌,但这句话就像接头暗号,立刻就验证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她原以为还会有一个仔细辨认的过程,一次重新的认识,事情却忽然变得如此直接而简单,她猛地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她没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
男人的关切及时出现了,他轻声问,你,还疼吗?
男人这样一问,让她觉得有些委屈,还觉得有些暧昧,就是他,把自己伤害得这么深,却一直等到现在才给她打电话,到现在了,还这样问,你不觉得太迟了吗?但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却做出了一个本能的动作,把身子扭向了一边,又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姿态,却把一个女人受到伤害后的委屈、娇嗔还有多少隐含的期待一下表露出来了。但这个男人却没有出现下一步的抚慰动作,这无疑是她渴望的,却又是让她惶恐的,如果这个男人在初次见面时就出现了她渴望的许多动作,她会不会像遭遇了一个流氓那样大喊大叫?
她没有,因为他没有。至少,直到现在为止,事情还没有出现太多的意外情况,他们像所有初次约会的男女一样,尽管男人见面的第一句话有些唐突,但他很快又变得客气了,很有分寸了。
请,魏小姐!一个绅士般的优雅动作,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然后男人便让到了一边,把她让到了前面。她朝大门口走了两步,尽量迈着很小的步子,快到门口时,男人才和她并肩走着了,穿过旋转门时男人牵着她的一只手,然后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堂——金色华庭。华丽的灯光一下照亮了这个男人的全身,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这个男人,一个腿很长的瘦高个儿男人,这种瘦高个儿的男人现在越来越少见了,他的浓眉大眼,他的英俊和帅气让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敬意。怎么会是这样奇怪的一种感觉呢,她的心又变得纷乱了。这时男人突然靠近了她,还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一下反应过来,立刻把他的一条胳膊挽住了。一男一女走进这样一家饭店,如果连这样一点姿态都没有,就太不正常了,不是你自己感觉不正常,而是别人看你的眼神不正常。
这样的地方自然会有情侣包厢,但她却再次犹疑起来,她说,我……我看……
男人心领神会地一笑,说,那好吧,我看这大厅也不错嘛,那边正好有张靠窗的桌子呢,你看呢?男人脸含微笑地征求她的意见,她赶紧点头,还有几分感激。这个男人是懂得女人的,至少是懂得她的,她最喜欢挨着一扇窗户坐了,而且还是这么有情调的一扇窗户,很有古典风味的装饰,夜来香正一阵阵飘来,还有非常遥远又非常清晰的月光,映照着她和眼前这个她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男人似乎并不急于亮出自己的身份,他开始点菜,一边用手指在菜谱上划拉着,一边很客气地问她想吃点什么。他问一声,她就点一下头,好哇。她几乎在无意识状态下连说了三声好哇后,这个男人接着她的话说,那好,上份包子吧!服务小姐弯腰问他要什么馅的,他看看她,又看看魏佳幸,然后十分认真地问,有人肉包子吗?服务小姐一下惊得花容失色,随即又用手掩着嘴咯咯咯LV8KJKcv4M33RY1fKwHfiUvM3TDWQkR+M7j+9ZbdQac=地笑个不止,魏佳幸也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她所有的矜持一下就被这个男人的恶作剧粉碎了,那种男女初次约会多少有些陌生、客气和尴尬的气氛,被他一个恶劣的玩笑彻底变得轻松了,她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一个劲儿地抖动,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了好一阵,她才抬起头来大胆地瞪着男人说,你太坏了,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坏!
男人说,我原本想装好人,没想到那天才装了一半就把你吓走了,那就不如干脆露出我的本来面目吧!
他这样一说,她就更加大胆地盯着他看了。我还真想看清你的本来面目!她说。
她这样看着他时,男人自然是一副很深沉的样子,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在女人面前玩深沉,但如果说深沉可以伪装,他眉宇间的那股英气绝对是难以伪装的。她看得入迷了,感觉连心都不跳了。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没有这样大胆地看着一个男人。她看着他,他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男人还故意向她不停地探过身子,他说,你可看仔细了,以后上当受骗了,你可别说没有看清我的本来面目啊!
在一场目光的较量之后,她忽然问,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想到给我打电话?
男人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尽管她知道,这个男人的真话可能比较残酷,可她还是想听听。男人说,他一开始根本就不相信她真的受了伤,这种女人的小伎俩他见得多了。和她猜测的一样,那天,她刚走,他还真把她留下的名片和那几张漂亮的纸片儿扔进了垃圾桶。当然,他没有忘掉她,他以为她会叫很多人来找自己的麻烦,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他等了几天,她没有来,他开始相信,她不是自己猜测的那种女子。在倒垃圾时,他又把她的名片鬼使神差地找出来了,但已经弄脏了,她的名字涂上了一团污汁,看着一个女子被污染的名字,他突然觉得有点难过,突然想到了她受到的伤害可能是真实的,然后,他连想也没想就照着名片上的号码给她打了个电话,请她出来吃顿饭,就算是道歉吧。
这就是事情背后的另一种真相,没有魏佳幸猜测的那样复杂,很简单,或许所有的真相都是简单的。男人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她的名片,她悲惨地看着自己被污染得不成样子的名字,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被玷污的感觉,这是他对她的第二次伤害,这次伤的不是她的手指,而是伤了她的心。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与屈辱之感突然翻涌上来,就在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时,男人早有准备又很及时地给她递过来了几张纸巾。这让她再次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残忍。她很伤心,然而她连哭都没有多少意义了,她的悲伤和眼泪换来的却是几张纸巾。
你太坏了!她低低地吼叫了一声,没有眼泪,但眼睛通红。
男人却微笑着点上了烟,很坏地朝她吐过来。男人眯着眼说,我看你啊,就应该多跟坏人在一起,要学会抽烟,喝酒,骂人,但千万不要哭,二十一世纪不相信眼泪,你看看别的女人都在干什么?
她马上看见了,这金色华庭里竟然有那么多女人跟男人在一起,但没有一个哭泣的、流泪的,她们一个个胸部裸露,乳房高高隆起,在和男人喝交杯酒,勾肩搭背,打情骂俏,连伸在桌子底下的脚都和男人勾搭在一起。如果她的眼睛还有些近视,看起来还有些模糊,那么,就在离魏佳幸最近的一张桌旁,她十分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完全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的大腿上,她把一只白皙而瘦长的胳膊从男人的脖子后弯过去,把手里的酒杯和一个草莓样的乳头一齐喂到了男人的嘴边上,而男人的一只手却从她的屁股后面伸到了她的短裙里面,那小女孩一下快乐无比地尖叫起来,她在笑,她的乳房、腰肢和屁股在笑声中活泼泼地颤动,她浑身洋溢着的健康、快乐和性感。魏佳幸的眼睛刺伤了,她在心里哀叹,美感正从这个时代的女人身上消失,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性感。
男人说,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们,她们肯定比你健康,你太脆弱了,还抵抗不了任何病菌的侵袭,可她们不怕,梅毒、淋病、SARS、H1N1,她们肯定比你更有能力去抵抗,你信不信?不信,你就坐到这儿来试试!男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用一种打赌般的眼光看着她。男人这句话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挑逗性,她又一次感觉到某个潜在念头在心里暴露无遗了,那是两条迷人的长腿,她的目光一下触及了男人最蓬勃的地方,她可以坐上去,她很想坐上去,但她最终却没有勇气坐上去,她低下了头,瘫软在自己的椅子上,感觉到了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的又一次崩溃。她已经被这个坏男人彻底地击溃了,一败涂地了。
男人显然觉得这个效果不错,该进入下一步了。他喊了一声,喂,埋单!
然而事情却忽然变得很有戏剧性,服务小姐拿来小票时,男人却一下喊了起来,哎呀,我的钱包呢?我怎么忘了带钱包了?
她一下愣住了,在一边侍候的服务小姐也愣住了。
这无疑是人生最尴尬的时刻,一个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的男人,转眼间就变得这样狼狈不堪了。然而,这可能只是魏佳幸的心理感觉,很快她就看见男人笑了一下,接着就不慌不忙地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华伦天奴的钱包,打开,里面装满了百元大钞,还有港币、美元、信用卡、VIP卡、钻石卡,那一刻魏佳幸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眼神一阵发亮,然后彻底清醒了,一个男人丰富的钱包,和他魅力无穷的长腿一样,对女人永远都是强烈的诱惑。在男人埋单时,她脑子里条件反射了一下,这样一个男人应该给自己尊贵的生命买一份保险。但她喝了一口茶,把这个强烈的念头使劲按捺下去了。
我们走吧,男人微笑地看着她,是去我那儿坐坐,还是送你回家?
她好像根本没有想,随口便说,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儿吧。
这至少说明魏佳幸那晚根本没有喝醉,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在撒谎。
在这座城市里魏佳幸她姐又在哪儿呢?只有一个叫毛婕如的女人,她叫她姐,说穿了原本也是萍水相逢的女人,却又幸亏还有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让她找到了一个借口,一个遁词,一种多少可以满足一点虚荣的谎言,有个姐住在这样一个人人羡慕的高尚住宅区里,她这个小妹的身价也看涨了。于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男人便驾驶着他的宝马和一个叫魏佳幸的女子开始频频驶向蓝色海岸边的那个高尚住宅区。但每次开到小区门口她便让他停车,他的车其实可以一直开进去,一直开到毛姐的楼底下,可她很害怕他离真相太近,她希望他能和这个谜底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他们的交往在这个渐渐变得阴沉的冬天延续着,有一种灰霾长久地滞留在城市的上空。一个严肃的西方学者说,在人类的神经周围是一层看不见的大气层,或许就是这大气层让人类从生到死始终笼罩着一种认知上的遮蔽,许多人一生都无法穿透这种生命的大气层。这种被笼罩的混混沌沌的感觉,也一直伴随着魏佳幸和这个男人的交往过程。
不过,现在她对他多少有些了解了,他叫邓志刚,这无疑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魏佳幸随意在网上查了一下,一搜就搜到了成千上万个邓志刚,他们都是谁?你想知道还有多少同名同姓的邓志刚都是什么样的人吗?魏佳幸不想知道,但魏佳幸知道了这个邓志刚的悲惨的身世,他没有老婆,没有孩子,甚至连父母也没有,他是个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弃婴。这样的命运,尽管悲惨却并不离奇,她没有理由怀疑这个男人的命运是真实的,就像她无法怀疑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太多的弃婴太多的孤儿,就在这座城市里,当你在早晨打开一扇门,你看见一个扔在你门口的弃婴绝对不会有太多的惊奇。这次搜索让她发现,现在要了解一个人的身世已经不是太难的事,用人肉搜索一下就搜出来了。她当然不会告诉邓志刚她在背后做的小动作,但在她的试探中,他对于这一切也从不掩饰,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一种过于悲惨的出身反而更能反衬他在现实中的成功。
但魏佳幸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还是与她的职业有关。一次,他约她出来吃饭,席间,她接到了三个电话、五条短信,这把他的酒兴一次次打断了。他没有生气,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压低声音给另外一些男人回电话、发短信,等她忙完了,他笑着说了一句,看来,我仅仅只是请你吃饭好像还不够补偿我对你的伤害啊,这样吧,我也买一份保险吧。
这话很伤人,她一下就喊叫起来,你可以伤害我,可……你怎么对保险有这么深的偏见呢?这是公平交易,和你做生意一样的,不存在谁补偿谁,你也用不着可怜我!
男人又笑了,没有,我没有任何偏见,不过,不知你有没有这样换位思考过,如果我是你老公,你是我老婆,当我要从我们共同的财产里拿出一笔钱来购买一份迟迟不能兑现的保险,你会同意吗?你当然比我更清楚,死亡、灾难、事故,谁又希望这样的保险兑现呢?
为了避嫌,她还从未跟这个男人谈过保险,现在,他既然主动谈起了这个话题,她便很认真地说,看来你对保险还真是不太了解,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你老婆,我会给你选择一种一生两全的平安保险……
一生?他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保险,这世间又有什么能保障人的一生呢?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年又会发生什么?你现在能知道吗?
她摇头,别说明天,明年,一个小时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也懵然无知,而这恰恰是人类需要购买保险的理由,除了保险,人类还没有想出更好的方式来防止遭受意外的不幸。这个理由好像说服了他,他点头,说,给我一份合同吧,有五年的吗?
有。她说着,就在手边放着的一只韩版安真美女式包里拿出了一份合同,一份五年期的生死两全福瑞保险合同。他从头到晚看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酒杯移开了一点,就伏在餐桌上,在每一个空白处一笔不苟地填写完毕,然后又交给了她。整个过程,持续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内,她是一个保险业务员,他是一个客户,两人的关系和角色一下变得非常单纯而清晰了。男人重新端起自己的酒杯时,魏佳幸收回了那份合同,男人填写得很认真,一笔漂亮的钢笔行草,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他在受益人一栏里一笔不苟地写上的那个名字:魏佳幸。她吃惊地看着他时,他微微一笑说,没错,魏佳幸,不管这份保险以怎样的方式兑现,你都是唯一的受益人!
这对于魏佳幸,又像是一次突然袭击。她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化作泪水溢出来,一串串地坠落下来,她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也不想掩饰自己,她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崩溃,而这次男人送来的不是几张纸巾,而是一双伸过来的手,一下把她拥住了,二十五岁了,她还是第一次紧贴着一个男人的胸口哭……
四
仿佛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们就有了一种隐秘的契约,这其中的许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又有多少复杂的滋味儿。在后来,在自己冷静下来后,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无论怎么想,她也觉得这就是一个男人最真诚也最奇妙的表白,他把她当作自己唯一的受益人,也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她就是他的亲人,她也实在没有理由怀疑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真诚,尽管他嘴皮子很坏,尽管他在一直强调自己很坏,非常坏,可又有哪个真正的坏男人会说自己坏呢?这或许正是他善良和真诚天性的流露。自然,这份保险也多少让她感觉有些突兀,有些奇特,但仔细一想这也符合这个男人的性格,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常常突发奇想,搞得你猝不及防,又无论这份保险多么奇怪,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个投保者的主观意志,对此,你只能尊重和接受。内心里,她当然不希望这份合同会以另一种方式兑现,她已经下意识地把这个男人和自己未来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应该说,她和这个男人的交往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唯一的障碍来自自身。其实,凭她的长相,她的气质,还有一身穿着打扮,和这个男人走在一起时,绝对是般配的。邓志刚也说,你看出来没有,我俩是绝配啊,多么奇妙的组合!他说这句话时,转动着眼珠子,色眯眯地看着她,她知道,他又在使坏,他那眼神看起来不知有多坏。但她绝对不会像刚开始那样一惊一乍了,或许,她还真的有了一点免疫力,当男人的手一次次深入,开始触及她生命中最敏感的部位,她的命门,她也会发出那种小女孩一样惊喜的尖叫和性感的战栗,她感觉到了一个健康生命的需要和渴望,感觉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被激活了。只有一步了,她知道,只有最后一步了。男人打开了他的门,防盗门,实木门,男人抱着她,走向玄关,总是在这一刻,她又开始了自己的挣扎,她过得了一道门,却过不了这道关……
男人又一次把她放下了。然而,只要转过身来,她就必须面对现实,只有一触及现实,她就表现得多么虚弱。很简单的一件事,每次邓志刚要开车送她回家,她一下就不知所措了。她的家在哪儿?那间她和几个打工妹合租的又脏又黑暗的出租屋,就是她的家吗?她不能让他把自己送到那样一个地方去,绝对不能,如果他一定要送,她只能说,一次又一次地撒谎说,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儿吧。
这时候,她才更深刻地理解毛姐在这里买房的另一种深意,她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摆阔,也不仅仅是为了贪图舒适的享受,一个在宾馆客房部和洗脚城拼命挣钱的女人,在很多人眼里也是贱业,或许毛姐也遭受过比她更深的伤害和屈辱,要不是这样,毛姐多么清醒的一个女人,怎么会以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方式在这里按揭一套房子?毛姐显然比她更早就明白,只要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住在这样一个人人羡慕的高尚住宅区,就没有谁会看轻你,而一个女人想要不被男人看轻,先就要让自己羽翼丰满,中国人自古就长着一双笑贫不笑娼的势利眼,没有哪个王子会真的爱上什么灰姑娘,那只能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童话。
魏佳幸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给自己挪挪窝了,她在那个五平米的出租屋整整住了五年,也该租一套像模像样像人住的房子了,一套可以让那个男人把车一直开到楼底下的房子。这可以成为她来找毛姐的一个借口,她想跟她商量商量,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跟毛姐说说,说说那个男人,听听她的感觉。但一连来了几次,她都没有看毛姐家里亮着的灯光,她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十点呢,难道毛姐这么早就睡了?她仰望着,她熟悉的每一扇窗户此时都深陷在黑暗中,她的心也一截截地暗了下来,在这个灯火灿烂的城市里,如果没有毛姐,她还真是看不到任何光亮,那万千灯火都与自己无关。夜凉如水,她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悲凉。就在她转身要走时,她忽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也和她一样仰望着同一扇窗户。
尽管在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恍惚,她还是一下认出了这个男人,方之舟,这个名字她是从毛姐的骂声中熟悉起来的,她看见了他手里拎着几本书,除了他,还会是谁呢。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时,方之舟开口了,你也是来找婕如吧?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佳幸小妹,婕如时常提到你呢。这句话让她心里一阵感动,这话里一下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一是毛姐和这个叫方之舟的男人还时常在一起,二是毛姐还真是把她这个小妹时常放在嘴边的,在这样一个远离故乡的城市里,还有人念起你,记挂你,是足以让你感动的。她也赶紧热乎乎地喊了声,方大哥,你是方大哥吧?她这样一叫,方之舟也感激地连连点头,两人好像都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滋味。
听她说喜欢看书,方之舟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了,真的啊,太好了,你喜欢看书,真是太好了,我可是又多了一个书友了,太好了,太好了!往后你要看书就去我书店里拿啊!他显得特别兴奋,这兴奋无疑是一个读者给他带来的,一张刚才还笼罩在阴影里的男人的脸,突然变得精神焕发起来,他还情不自禁地晃了晃手里的书说,我和婕如的缘分就是书啊,我们就是通过书认识的,你不知道她多喜欢看书……
她没有作声,心里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难道这个男人还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婕如早已不看他这些破书了?她默然时,方之舟又一次抬起头来仰望了,但他看见的依然是一扇黑暗的窗户,他自言自语,也不知她上哪儿去了,今晚她是不上夜班的,打她手机也开着,可就是不接,唉。他唉了一声,一脑门的担心。
此时夜空正飘过一大片暗灰色的云,好像要下雨了。这座城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过雨了,空气干燥得嗓子眼里发痒,也该下一场雨了。魏佳幸觉得自己该走了,她来这里原本只是一个借口,能见着毛姐当然好,没见着呢,下次又有了一个借口。
方大哥,那我先走了,见了毛姐就说我来看她了,我想她了。她嘴皮子很乖,很甜。
方之舟又叮嘱了她一句,往后你要看书就去我书店里拿,一定去啊!
走到一个拐弯处,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异常执着的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那里,拎着几本书,依然在虔诚地等待着,被夜色勾勒得如同一尊雕塑。
她的身体开始倾斜,像树叶似的抖动。起风了,很多的树木都开始摇晃。她没有原路返回,这小区很大,东南西北开了四扇大门,每一扇门她都走熟了。每次,邓志刚送她过来,是北门,但要回她的租住屋,走南门是一条捷径。这条小路穿过一片山坡上的树林,天黑了很久,这条路上走着的人还不少,但她不敢朝两边更幽深的林子里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饥不择食的露水鸳鸯,在这儿做着廉价皮肉生意的野鸡,一些开不起钟点房的打工仔打工妹也在这树林里偷欢,他们有的原本就是夫妻,一年中却分隔在不同的工厂里打工,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里,只有这片树林还能给他们制造一些快乐。当然,也还有一些在冲浪浴缸和席梦思床上玩腻了的都市男女,在这里寻找野合的刺激。你很难发现他们,但他们又无所不在。这里还有不少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大树,这给很多男人和女人增加了一种快乐的游戏,听说,一男一女同时伸长了手臂去拥抱一棵大树,如果两双手还能够连在一起,他们这一生就地久天长了。
魏佳幸突然想,什么时候把邓志刚也带到这里来,试一试他们的缘分。这个想法让她一下兴奋起来,她的脚步加快了。在走过树林间的一个小亭子时,她突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笑声,突然的感觉,只因为太耳熟,她看见了毛姐,毛姐抱着一棵大树,正吃力地伸手去够大树背后一个男人的手尖,她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但她知道那肯定是一个男人,男人的身影完全被粗壮的树干遮挡着,这棵树实在太大了,两双使劲地伸长的手臂怎么也够不着,但毛姐的笑声却是那样欢快,清脆,脆生生的,她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一点也听不出这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发出的笑声……
魏佳幸一下奔跑起来,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一口气跑出了几十步,又回过头,一种强烈的按捺不住的欲望,让她想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但她看见的是一道划过山坡和树林的闪电,一场蕴积已久的大雨终于哗哗地下来了。
五
这一场冬雨落了一整夜。出租屋在一楼,每次一下雨就会从下水道里弥漫出一股臭烘烘的经久不散的味道,无论你把窗户关得怎样紧,这气味都会从年深月久的裂缝里钻进来。一盏三十瓦的节能灯半明半暗地照着五平方的房间,一整夜她都没敢关灯。她把被子拉到胸口。她把枕头一次次垫高,枕头下塞的是书,手里拿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是唯一可以让她安静下来的东西,但它无法抵挡下水道里汹涌而来的气味。
整整一夜,魏佳幸几乎是在一种即将被淹没的危机中度过的。
绝对不是担心,是真实地发生了,就在魏佳幸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时,一声尖叫在她隔壁的房间里遽然响起,那房里住着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广西妹,她刚来这里不久,她一边尖声喊叫着,一边疯也似的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广西妹的尖叫声让这出租屋里的几个女子同时听见了,又几乎在同时尖叫着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而每扇门一开,就像闸门被抽开了,顷刻间污水就从广西妹的房间里漫涌到每个人的房间里,这是从下水道里翻涌起来的污水,腐臭而发黑,漂浮着粪汤里才有的各种杂物。
魏佳幸迷迷糊糊的,一开始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的脚探了一下又缩了回来,她是从床上直接跳下来的,一双脚还光着,在污水汹涌而入时她还算比较冷静,一下站到了房间里的一把凳子上,她就站在那只凳子上给出租屋的老板娘飞快地打了电话,让她赶紧过来,发洪水了,山洪暴发了,她不这样说那个老板娘不会那么快就从楼上跑下来。老板娘踮着脚睁大了两个眼屎糊糊的眼睛在门外看了看,她把睡衣的袖子一下捂在了鼻子上,骂了一声,该死的,活该!
等到老板娘把几个民工叫来时,天就亮了。但他们在污水中鼓捣了很久,怎么也无法把下水道疏通,也不知到底是堵在哪儿了。最后,只好挖,先把厕所挖开了,还是不成,他们又把广西妹房间里的地板挖开了,几个汉子一下像呕吐般地咕噜着喊叫起来,在他们挖开的大坑里露出来的是血糊糊的卫生巾、残留着粪便的手纸和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全堵住那儿,从下水道一直堵到了化粪池。这就是一个女子生活的另一部分真相,一个原本还算漂亮光鲜的女孩儿,她的生活真相突然被残忍地撕开了,她再也无法抵赖,无法掩盖,她把一个女人最肮脏的生活全都直接扔到了便池里,她可能以为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被干净的自来水冲走了,却没有冲走,全堵在这儿,又在黑暗的时间中被污水浸泡发涨,这是比任何欲望更强烈更龌龊更令人作呕的膨胀,要不是这些污血斑斑的卫生巾变得那样膨胀,下水道也不会堵塞得这样厉害。
该死的,活该!老板娘又骂了一声,也活该这女人诅咒的。可她再诅咒也无济于事,那几个粗壮的、干苦力的农民工神情异常兴奋,眼珠赤红,背上散发出扑鼻的汗臭,但是他们突然不干了。老板娘不得不开出高出几倍的工钱,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他们还是坚决不肯去弄那些堵塞在下水道里的东西——女人的不洁之物。倒霉,他们直吐唾沫,倒血霉了!他们连看也不想看,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站在污水里的广西妹。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长得可真是水灵灵的,哪怕脸色惨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也是水灵灵的。她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污水泡着她两条白白的小腿,她的颤抖让水浪簌簌作响。他们都看着她,用的是一种最蔑视的眼神。如果换了一个地方,他们不知道会用怎样贪婪的眼光色眯眯地打量这样一个女孩呢,可现在,这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在他们眼里就像下水道里堵着的一团垃圾。
汉子们不肯干,就只有这个小姑娘自己动手了。老板娘说,你要不想在这臭烘烘的水里站一辈子,你就把你的屁股揩干净。她这并不是难为她,她这样说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没有任何人同情她,绝对没有。几个同租一屋的姊妹对她都没有丝毫的同情,她们此时都退缩在属于自己的一个墙角里,她们都感觉自己的清白和干净的生活全都被这个广西妹玷污了,污染得不成样子了。她自己闯的祸只能让她自己来负责,她只能自己干,她必须一点一点地清除自己的全部肮脏。要说在平时,魏佳幸还是很关照这个广西小妹的,可这次她没有。她还蹲在自己房间的凳子上,一直在那儿蹲着,她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方式目睹了一个女人被撕开了真相之后会悲惨到怎样的程度。太丢人了!那个广西妹弯着腰,撅着屁股,在污水里伸出手,咬着牙抠出一团团脏物,为了把手伸到更深的地方,她几乎是跪在那儿了。她的手一阵阵发抖,那么白,那么纤细,那么柔弱,柔弱原本是属于女人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如果能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这纤细柔弱的手指无疑更适合抚摸,无疑也会有男人性感的嘴唇去靠拢她,去亲吻她的指尖,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不能让这个男人看见眼前的这一幕,不能看到一个女人残酷的真相,否则他也会感到恶心,连她自己也会感到恶心,在她未来的漫长一生中,她正在经历的这一切,无疑将会成为她一生的噩梦。但无论如何,眼下她必须咬着牙干完这一切。她没有哭,她的嘴唇已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她的牙缝里在滴血。但她一直没有哭。她干完了,她的指尖也在滴血,但她根本没看见。她开始洗手,她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洗涮自己,但一辈子可能也洗不干净。她完了。而她的下场已经注定,她的租房押金将全部被扣掉,这甚至还不能抵偿她给房子带来的损失,但老板娘还是善良的,她最后决定放她一马,只让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马上滚蛋,该死的,活该!
眼看着这个广西妹就要出门了,魏佳幸还是站在一边木木地看着,她从来没有希望一个人彻底消失,但这次,她是真的这样希望,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广西妹,这不是她太残忍,而是这样的再见对这个广西妹太残忍。她知道,这个广西妹决不想再见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就在迈过门槛的一刹那,那个广西妹突然回过头,竟意外地对魏佳幸笑了一下。这是让她非常吃惊的一件事,魏佳幸一边收拾自己的屋子还在一边琢磨着。很快,她就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干净了,又一遍一遍地洒上了香水,但无论她怎样掩盖,有一种糜烂的腐臭气味还是在屋子里弥漫。一夜没有合眼,她原本还想躺一会儿,但这种气味让她不得不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每次都要把厕所、下水道和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仔细检查一遍,她把唯一的门和唯一的窗户都敞开了,恨不得把所有的新鲜空气都放进来,但那种气味还是阴魂不散。
这房子不能住了!一件事仿佛就这样决定了下来,直到此时她才猛地发现,在一场污水横流的背后还有多少难以言说的东西,她可能一直就在下决心要把自己从那间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走,只是一夜风雨和一场像灾难一样的污水让她把这个时间提前了。她觉得,这就是她决心把自己从一间住了五年的、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走的全部原因,这其实与一个叫邓志刚的男人没有直接关系,也与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关系。当她作出这样一个决定时,她很激动,奇怪的激动,就像她时常会出现的悲伤一样,莫名的悲伤。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两个小时之后,她就同老板娘办完了所有的交割。老板娘对一个在这里住了五年的女子突然要从这里搬走也没有显得太吃惊,老板娘心平气和地说,魏小姐啊,你住在这儿我都觉得委屈了,你不该住这三百块一间的房子,你最少也得住在三千块一间的房子,那才是人住的地方。不过,她又说,你可想好了魏小姐,这可不是我撵你走,这可是你自己要走,押金我是不退的,还有两个月的房租我也是不退的。
魏佳幸没吭声,她没吭声就是默认了。她其实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女人,如果她稍微冷静一点,她完全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两个月,这样她就可以把自己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的程度,五年都住过来了,难道还在乎这两个月,可现在,不说两个月,两个小时她也挨不过去了。
她拖着一只带滑轮的箱子走过一条狭长的、有些灰暗也有些潮湿的巷子时,感觉突然回到了西南她异常熟悉的某个山城。这时候她会想起父亲,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小地方的党报编辑,他在这样的一条小巷子里走了大半辈子,好像从未厌倦过,他竟然有那么好心情,每当雨过天晴,他就会牵着女儿去看屋檐上的雨滴,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父亲牵着手在那条巷子里这样慢慢走着慢慢长大的,一直长到二十岁,又是在一场雨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其实不小了,一个中国女人可以嫁人的法定年龄,她却突然想走了。就是在那天,她二十岁的生日,她开始收拾行李,把二十年里在一个山城里积攒下来的、值得带走又可以带走的一切,塞进了一只箱子,身份证、毕业证、健康证、计划生育证,几件可以在南方继续穿的衣服,还有父亲很早就给她买的、她自己也很喜欢的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在那个很简单的收拾过程中,她好像是第一次发现了这二十年来自己生活的单薄,这所有的东西连一只箱子也没有塞满。她也说不出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有点像出嫁的感觉,甜蜜的期待,莫名的害怕。她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时,父亲就站在门口入迷地看着屋檐上的雨滴,他是那样虔诚,保持着一种肃穆端庄的姿态,这可能就是一个党报编辑保持了一生的姿态。就是他,几乎运动了一个老编辑的一切人脉,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关系,最终以自己的提前退休为代价,把女儿安排进报社当了一名见习编辑。但他的女儿却把这一切轻易放弃了。女儿要走了,他没有拦着她,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走,作为一个父亲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能力和职责,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一滴雨水从瓦檐上缓慢而寂静地掉下来的全部经过。这可能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心情。至于她为什么要走,她自己会问自己的。她也没问自己,她走得很平静。
当她拖着箱子出门时,母亲出现了,她哽咽着,喊了一声,佳幸!
她站在那儿,等着,毕竟是一次远行,她以为母亲会有对女儿的一次郑重的远行之嘱,但母亲只把手扬了扬,走吧,走吧……
就在同一时刻,不知有多少山城儿女走出了家门,朝着同一个方向,抵达同一个终点站。她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的,就在她所在的这座城市以及四周密集的工厂里,和她同一个省的老乡就有几百万,这样的大迁徙是人类史上的奇迹。
魏佳幸还记得,她刚来时,保险公司还租在一个黑乎乎的地下仓库里,没有窗户,昏暗的光亮下,地底下的墙壁赤裸而坚实,那种埋在城市的水泥钢筋里头的感觉特别恐怖。每次从地底下钻出来,她都要从呛人的灰土中昂起头,才能调整一下呼吸。世界一片狼藉,山被推平,田野里的庄稼被砍光,到处是灰尘飞扬,到处都是堆放着水泥、钢筋、沙石的工地。在夏日暴烈的阳光下,她每天都会看见一群来历不明、打着赤膊的农民工,看见他们在一片叫骂声中挤近一个冲砂浆的黑橡胶水管,争抢着喝水管里的水。这些农民工有时候会突然扭打在一起,就是为了争一口水,来补充他们大量流失的汗水。现代化的残酷无情就是从一开始就把人类逼到了生存的底线,所有与生存无关的一切都被剥离了,他们只需要,水,食物,一个钻进去就可以倒下来酣睡的简陋工棚,还有钱,养命的钱,养家糊口的钱,回家娶媳妇盖房子的钱。
魏佳幸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人,她至少不完全为了钱而来到这里的,她来这里好像还有一些模糊的理由模糊的意义,说出来很多人可能觉得好笑。在最初的一段日子她内心的荒凉和这里的现实一样真实。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不要离开这里,回到故乡的山城像父母亲那样过一辈子?但看了这些农民工,当她喝着农夫山泉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逃离的理由,而城市改变的速度之快也超过了她对现实的反应,仿佛就在睁眼闭眼之间,一幢幢高楼大厦就伴随着泥土和海风呼呼地生长出来了,一片又一片的城市新区奇迹般地崛起了。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变化,但她本人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每天还是揣着一张暂住证和遥远故乡的身份证,随时准备应对那些有权力随时核查你身份的人。夜里,她还是睡在几个人合租的一套廉租房里,一直睡到今天,她好像突然醒过来了。
她走得很快,箱子在她身后发出轻快的响声,她好像第一次发现,五年了,这箱子里其实也没有增添什么,那些被褥、洗脸盆和塑料桶什么的,是她自己扔进垃圾箱里去的,她不想留给别人,更不想留给自己,这不是抛弃,这是人生的减法,每个人在经历了一个人生阶段后,都必须彻底地把自己清理一次,减少一些生命中不必要的东西,然后轻装上阵,重新出发。这话是谁说的?邓志刚!她心中又是一阵热跳,这个人真是鬼得很,魏佳幸在作出了一个决定而且付诸行动之后,才猛地发现她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完全遵循着一个男人的意志,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被他控制了。
六
在这座最适合富人居住最不适合穷人居住的城市里,其实并不难找到一间让你舒适的房子,只要有钱。魏佳幸找到的还真是一套月租三千的两居,这差不多就是她现在每月能够挣到手的钱,也就是说,她只有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才能供得起这房子的月租。她简直是疯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重蹈毛姐的覆辙,但这个二十五岁的女子的确又有自己头脑清醒的另一面,她算过,她五年的积蓄——在每个月三百块的廉租屋里一点一点地攒下来的钱,至少可以保证她在这样一套月租三千的两居里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年。这房子的装修和家什、家电虽说远比不上毛姐那样奢华,但足以让一个单身的白领小姐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从五平米到五十平米,在这座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啊。当然,对于她更重要的还是,如果在这一年内再有那个男人要开车送她,她绝对不会再说,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儿吧。她再也不需要这样一个诚惶诚恐的借口,她只需要矜持地点点头,嗯,好哇。
她活到二十五岁才第一次开始布置自己的生活,她充分享受了一个小主妇那种自作主宰的快乐,仿佛就是在这样的精心布置中,一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这不是一般的男人,这是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布置的一个男人。这个家,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家,心里有个人喜欢着、期望着,这个家就有了内容。但现在,还说不定这个人就一定是谁,她只能等待时间来告诉她。
在搬进新居的那个夜晚,她一个人独自品尝着一小杯干红,她突然希望有个人来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她的手指开始按下一个个数字,她这是要打给谁呢,邓志刚?还是,毛姐?当她听到手机中传来一个男人打着呵欠的疲倦声音时,连她自己也吃惊了一下。但没错,她就是打给他的,何海洋。
何海洋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一下就听出了她的声音,这是一个连做梦都神志清醒的人,他问她是不是发神经了,深更半夜了还来骚扰他。魏佳幸看了一下墙上的壁钟,还真是深更半夜了,她立刻就爆出了一阵恶作剧般的笑声。跟何海洋说话她从不装矜持,她很干脆地说,现在她想好了,她想去他那儿干。何海洋说,妹妹你就别糊弄哥哥了,哥哥知道你现在混得不错,每天都有人开着车送你回家了,哥哥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你现在搬家了,要不你怎么会这样兴奋呢。我第一次搬家时比你还兴奋呢,但我第一个电话是打给俺爹的,俺说爹啊,你最没有出息的儿子在南方安家了,再也用不着你打土坯烧煤窑给他盖房了,你就好生歇着吧。结果呢,哈哈哈,我听俺爹在几千里外放了一个屁!
魏佳幸说,你别给我放屁了,你可别以为我现在真的是在求你。
何海洋说,你真的想来我这儿干?你就别拿哥哥开涮了,哥哥明天还要上法庭呢。
魏佳幸说,你还在给我装混哪,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电话那头短暂地顿了一下,何海洋再次笑了起来,这下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好哇,你愿意,我当然也巴不得,不过,哥哥可要提醒你,可别太贪心了,那会把你累死的!
魏佳幸还想说什么,那边又开始打哈欠,挂了,挂了啊,再不挂我老婆可吃醋了!
魏佳幸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她并不想离开金钻保险,但她想多打一份工,多挣一份钱,在租下这套房子之前,她就想好了。可见这个二十五岁的女子是多么清醒。
除了何海洋,还有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每天都打着两份工,连邓志刚也不知道。
那种疲于奔命之感是无法形容的,那种满足感也是无法形容的,她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也挣着双倍的钱哪。
邓志刚还是那样,只要不出差,不出国,无论多忙,都不会忘了给她打个电话,每次给她打电话,先问清楚她在哪儿,然后把车开过来,接上她,两人在一起吃了晚饭,然后把她送回去,回家。每次见到他之前,魏佳幸都会调整一下自己,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有多累,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汗。在这年月,苦和累都是要收拾得严严实实的,她希望他每次看到的都是一张明亮欢快的脸。可每次,当她挽住邓志刚的手臂时,他一下就感觉到了她的压力。这时候邓志刚看着她的目光就很复杂。何必呢,你这是!他说。
魏佳幸被他说得愣了一下,又没有下文了。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也从不逼着问他。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都在做什么生意,和哪些人在一起,她也很少过问。他的事,他自己不说,你这样问,也太没有尊严了。她也觉得自己还没有到这样问他的程度,这才刚刚开始呢,你就想把这个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下意识地想把这个男人的一切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是会引起男人的高度警觉和反感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想汲取一点毛姐的教训。这世上,要说精明,还有谁比得上毛姐呢,但一个人活得太精明了,也就觉得孤寂了。毛姐说,她就犯过这样的错误,她几乎用尽了一个女人所有的精明,差不多把那个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了,那还真是一个她值得一嫁的男人,两人也真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就在这关头,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可兆头很不好。那天黄昏,两人像别的恋人一样手挽着手轧马路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吠声把她甜蜜的心思打破了,她猛地抬头一看,一条狗正向这边狂奔,狗后面是几个举着枪的人。闪开,快闪开!那些人一边拉枪栓一边吼。是条疯狗。它就是不疯也会被这些人逼疯的。眼看着一条疯狗朝他们蹿过来了,男人倒没有太惊慌,他弯腰抓起一块小石头,用力向狗掷去。他掷得很准,疯狗尖叫一声就从他们身边蹿过去了。就这么一件小事却让她想了大半夜,这个男人,她一辈子想要依靠的男人,为什么第一个反应是撵狗而不是下意识地护住她?
魏佳幸觉得挺好笑,这事发生在如此精明的毛姐身上,只能说她精得成了精了,才会把一件很小很偶然的事想到了这样的地步。毛姐自己也觉得好笑,她说这是她一生中犯过的最不该犯的一次错误,就发生在她二十五岁时,也就从那次致命的失误开始,她面对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废的恋情,越来越没有了恋爱的感觉,却也活得越来越明白了,她当然也需要爱情,但她比需要爱情更需要一个有实力的男人,更实在地说,她比需要一个男人更需要一大笔可以让她从沉重的经济压力下解脱出来的钞票。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为了遇到下一个男人养精蓄锐。这话,她对魏佳幸一点也不遮遮掩掩,魏佳幸想到那天晚上在山坡上的树林看到的一幕,她知道,毛姐不是嘴里说说,她已经频频出手了,整个世界,或许只有方之舟那个傻子还不知道,还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她。
魏佳幸这样想着时,常常偷偷地去看邓志刚。一想到有个男人每天可以把车一直开到自己的楼下,她就觉得有了奔头。他开着车,她坐在他身边,真的就像一对夫妻啊。她感觉有一种愿望,强烈得不得了。她巴不得马上就嫁给他,他正带着她朝家的方向飞奔呢。但这个女子又总在某个关键时刻,她性格中很关键的一部分就会表现出来。她从不轻易走进这个男人的房间,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想嫁给他,而不是委身于他。她的房门也还没有轻易向这个男人敞开,她来自一座相当闭塞的山城,她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敞开自己。
邓志刚能够站在她的房门口告别,已是半个月之后。她一边把钥匙插进防盗门锁,一边转身朝他轻挥了几下手。这个小动作连她自己也感觉有些暧昧,又像在招他,又像在撵他。他会不会一下撞进来?这是她试探的关键,可试探的结果,谁知道呢?她到底是希望他能一下撞进来,还是……结果是,他一下从她背后伸过来两只手,从背后把她的腰一下抱住了,她充满了弹性的臀部一下感觉到了男人坚硬,她一下快乐而震颤地尖叫起来。一个女子在进入青春期后就对男人身体存有的妄念,一下变得非常具体了,这对她的心理防线构成了强大无比的挑战,她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蓬勃和旺盛,同时也感觉到了二十五年来的第一次崩溃即将来临。一扇门已经打开,男人一直处在她的背后,她好像是被男人从背后推进屋里来的,然而,就在那个要命的玄关处,她突然低声喊叫了一声。
她说她饿了。她没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随意说出了一句话,一句谎言,一下就让他松开了手。他出去了。但她没有把防盗门关上,更没有反锁。试探还将继续,无论你觉得这个女人多么矫情、聪明、虚伪、狡诈,但这就是女人乐此不疲的游戏。
很快,他回来了。她看见了他淋湿了的头发才注意到外面又在下雨。南方已提前进入了雨季,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他怎么不开车?她猜测,他大约是太心急了才冒雨跑进了附近某个超市吧。他顾不得满头雨水,就解开湿透了的衣服,从里面掏出刚买来的东西,那是她最爱吃的蛋黄派,还散发着热乎乎的气味,那是来自他胸口上的热气。她当然知道他是在讨她的欢心,可一个男人如此殷勤用心地讨女人的欢心,又有哪个女人不欢喜呢。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时,她才发现了自己的感动,她是真的被这样一个很小的细节感动了。她赶紧找来了一条毛巾,给他把脑袋揩干了,他的头发不是假的,每一根都是真的。她又不知怎的就把那颗脑袋抱在怀里了。当她抱着他的脑袋时,她好像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幻觉,她感觉这个男人第一次被自己纳入了有效的控制之中。
就是在这个夜晚,这间房子里,他不断安慰流泪的她。不知不觉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了,男人的嘴唇擦在她脸上,她的泪痕上,她顺从了他的暗示。他让她体验到了唇舌之间的那种美妙意境。这不是第一次,但绝对是她要用一辈子去忘记的一次。整个屋子里都开始弥漫一种雄性荷尔蒙的气息。根本不需要暗示,只要一个稍微粗暴些的动作,她就会成为他的俘虏。她渴望,又害怕,她已经娇喘吁吁。她感觉到了他的抚摸,他对女性显然有极好的感觉,每个指头的弹性,她血液的流速开始加快,嘴唇鲜红了,娇艳欲滴了。但一直到最后,他走了,也没有那样。好像就是在他走了之后,在她冷静下来后,她才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显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坏,也没有他自己宣称的那样坏,他并不急于动手,他还懂得儿女情长如何把玩,还那么有耐性有情调。
然而就在他走后,她忽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只黑色的保险箱,就放在他刚才坐着的椅子旁边。她马上给他打了电话,他一听也急了,这箱子里显然装着非常重要的东西,但他又很快对她说,没事,放在你那儿又不是别人那儿,我还不放心?你一定要放好,我明天一大早过来拿。他这样说自然很有道理,夜深了,他要她早点睡觉,睡个好觉。尤其让她感动的,他还那样在乎她的名声,不想让别人看见一个男人深更半夜还在一个女子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这又反过来说明他也不是一个随便乱来的男人。事实上这都是她的想象,她把很多事情朝合情合理的那个方向想。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事实上,她是怎么也压抑不住对一只箱子的强烈好奇,她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床底下,但又不时拖出来,这漆黑有力的箱子给人一种力量,她试了一下,好沉啊,这里边到底装着什么呢?钱!她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掂量出来的感觉,钱,一箱子的钱?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就来了。她还穿着睡衣,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浑身都散发出浓浓的睡眠气息,其实她大半夜都没有睡着,她被这只箱子里的东西折腾得兴奋不已。而男人一眼看见的就是他的箱子,他的箱子被焐在热乎乎的被子里,也焐得热烘烘421845b629d7343e43b071cfd6b5ced295868abe09dc53d93a9efb09f29c7a83的了。看得出,她是搂着他的箱子睡了一夜。男人突然很感动,一下把她拥进怀里,低声说,如果真的有你这样一个老婆,我就是把所有的钱交给你也放心啊!男人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又不知让她心里如何感动了。但两人没有过多的缱绻,男人还得赶紧去机场,飞往台湾去做一笔很大的生意。
男人拎着箱子出门时,她又追到门口喊了一声,你带这么多……你可得多当心啊!
这就像一个妻子对一个远行丈夫的叮咛,但她还是没好意思说出一个钱字。男人却一下心领神会,还没好气地拍了拍箱子,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那些个台湾人,也是的,转账也不行,非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非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钱,捏着钱了才肯相信是真的,妈的,简直被钱折腾得变态了!
魏佳幸心里突地又一跳,男人却一下不见了踪影。
七
走进那家书店,大多是邓志刚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她心里空落落的,她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某种茫然若失的空缺。
那绝对不是一种可以蔑视的存在,书店的大招牌隔得老远你就能看到:方舟书店,城市书房,营造阅读核动力!它开在一座大厦的裙楼里,这是一座令人倍感神秘、谁都不敢忽视的大厦,中核大厦。看这书店的规模和地段你就知道,方之舟绝对不是什么书呆子,在营销方面他显然很有一套。方舟,诺亚方舟,魏佳幸当然知道一个关于灾难和拯救的故事,在罪孽深重的人群中,只有诺亚在上帝眼里是一个义人,上帝选中了诺亚一家作为新一代人类的种子保存下来。上帝告诉诺亚七天之后他就要实施大毁灭,要他们造一只方舟,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上边要留有透光的窗户,旁边要开一道门。这样一个老掉牙的神话故事实在没有必要在此反复讲述,让魏佳幸吃惊的是,这个神话竟然在现实中被复制了,方之舟的这家书店就是按诺亚方舟的结构和形状设计和装修的,分上中下三层,上边留有透光的窗户,旁边开着一道门,但弥漫其间的却不是松香,而是浓郁的书香味儿。
这里也是一个社区比较密集的地方,也是魏佳幸重点开拓的一个保险市场。第一次路过那里,她没有进去,没进去是看方之舟实在太忙,门口码着一堆书,好像是刚刚从哪里运来的,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搬。她有点吃惊地发现,这个男人并不像她在那个风雨欲来的夜晚看见的那样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男人是强壮的,他有一副很宽的肩膀,可以一次背起两包书,书很沉,上肩时,他的腰会闪一下,但一下又坚定地挺直了腰板。那一刻她突然很想走近他,给他搬搬书,但一个客户打来的电话,却让她加快脚步从书店门口走过去了。
第二次路过这里,她觉得不仅仅是路过了,她是来还书的,毛姐给她的几本书,她早看完了。她来还书时,方之舟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惊喜,小妹,我一直等着你呢,你看看,书店又进了好多新书呢。魏佳幸好像纯粹出于好奇,把这书店上下三层都转了一遍,她立刻就估算到了开这样一家书店的实力。首先你要在这样一座大厦里租下这样三层门面就要雄厚的资本。在这样一家书店里,哪怕你不想买书,也是值得你走进来看一看坐一坐的,只要你愿意走进来,你一下就能感觉到舒适的环境、优雅的格调和柔和的光线。这就是方之舟想要为一座城市营造的理想书房。在人们还热爱阅读的年代,他开书店还真赚了不少钱,看这家书店的投资规模就知道。但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在赔钱,他的血本在日复一日地流失。魏佳幸知道,毛姐骂他,就是他不听她的劝,没有瞄准商机及时转移资本,如果他听她的,当初把钱不是投资在书店上,而是开一家洗脚城洗头店什么的,早多少年他就开上皇冠、宝马了。可他就是不听,到如今,他还死守着这样一家书店,想想你就知道,这岁月还有多少闲人到这里买书看?方之舟呢,他不是不想赚钱,他不是书呆子,而是书商,而且是一个不乏智慧和远见的书商,眼下的困境在他看来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过不了多久,就会迎来一个图书市场的黄金时代。这也让他对自己开书店的前景深信不疑,世界上又有哪一个优秀的民族是不爱读书的?看看,你看看,他竟然把他的书店跟一个民族联系在一起了。他还说他不是书呆子,可谁听了他的话都好笑。
在这个似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就这样谈着一些生活内容之外的话题。魏佳幸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她是真的爱听,在这座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也只有在这里,她还能听到一些吃饭、穿衣、住房和做爱无关的话题,这时候她心里很干净,眼神天真而明净。可方之舟却突然不说了,入迷地看着她,他看着她的那种眼光,那么深。魏佳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吓了一跳,这个方之舟,难道……她一下变得慌乱起来,但方之舟却轻轻吐出了一个谜底,他梦呓般地说,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婕如,那时候,我跟她说什么,她就是这样用心听着的,连眼神也是一样的,真的,像极了!
从那以后,只要路过方之舟的书店,她都会到里面坐坐,在疲于奔命中,这里好像成了她可以歇歇脚、喝杯水的一个驿站。她每次来这里借书,还书,但还从来没有买过书。她也想买,但她到底是想买书,还是看见这书店冷清得都让她不好意思了,想以买书的方式来补偿点什么呢?当她掏出钱来时,她分明感觉到了一种怜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卖保险和卖书好像都已沦落到了这个时代最没有尊严的职业。但她掏出来的钱每次都被方之舟搪塞回去,感觉真的是在搪塞,但他的生气却是真实的,他说,你想看啥书你尽管拿回去看,你要觉得好就留下来,我这里别的没有,书呢有的是!这时候他会自豪地环顾一下自己满壁的书墙,然而这冷冷清清的书店又总是让他重新缩回门口的椅子上。不过,他很豁达,连自嘲都是豁达的,一次,他笑着对她说,我们都是做大买卖的,你卖的是生命,我卖的是灵魂,这栋大楼里卖的是军火,哈哈哈……
这时,你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男人,他很爱笑,很想得开。如果你愿意听,他的嘴会一天到晚说个不停,而且非常风趣幽默。然而,除了魏佳幸这样一个偶尔到来的倾听者,他一天到晚却基本上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这个世界或许可以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男人,但已经很少有不合时宜的听众。魏佳幸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听下去,对于她,时间真的就是金钱,他的话再好听也帮不上她什么忙。不过,他也帮了她一个很实在的忙,他也在她手上买了一份保险,然后在受益人一栏里,一挥而就地写上了一个她意料中的名字:毛婕如。
他抬头看着她,又把一个指头压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可别告诉她啊!
她正要走,他又发现了什么。他看见一个打工仔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一本书,屁股下面垫着一摞书,正坐在那儿看。她也看见了,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看见他走过去,然后做了一个刚才一模一样的动作,他把一个指头压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小兄弟,书是给人看的,不是压在屁股下坐的啊。那小子却像根本没有听见,还是一动不动地那样坐着。他不得不轻轻推了他一下。这一推,仿佛一下触动了一个暗设的机关,那小子一下反弹起来,拿起手里的书就朝方之舟砸过来,什么看的坐的,不就几本破书嘛,爷不稀罕!
他的口音魏佳幸一下听清了,很重很呛人的西南山地人口音。这是她的老乡,她听说,在这座城市以及四周的工厂里有数百万来自西南山地的老乡,但老乡太多了,反而没有什么老乡的感觉了,谁也不认得谁。可她没想到,她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遇到自己的一个老乡,她倍感亲切熟悉的乡音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发出。这让她一下感到无比羞愧,还有一种深深的耻辱感。
方之舟的一条胳膊已经被书砸得抬不起来了,他用另一只手把刚砸在他身上的书捡了起来,用嘴唇吹着上面的灰尘,又轻声说了句,小伙子,今天的事我不会跟你计较,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书是给人看的,不是用来砸人的!
神经病!那小伙子骂骂咧咧地走向门口。方之舟却没有一点想要拦住他的意思。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被人欺负到这样的程度,又怎么能怯弱到这样的程度呢?她悲愤不已,一下把那个烂仔堵在了门口,她认定他就是个烂仔,她用家乡话喊了一声,你打了人,就这样走?她掏出了手机,她要报警,那小伙子一下急了,伸手推开她,想夺门而去。就在他的手推向她的一瞬间,方之舟一把抓住了那小子的手臂,很轻的一个动作,那小子就不能动弹了。那小子还在用力挣扎,脸憋得通红,喘着粗气。但方之舟却再次放过了他,你走吧,但你要记住,你可以朝我撒气,但不能欺负人家女孩子……
那一刻她不知怎的突然非常感动,眼睛一下湿润了。
那小子走后不久,就到了关门打烊的时间。方之舟请她去吃麻辣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感觉这是她最放松的时候,如同回到了西南山城那条熟悉的小街上。她也从来不会抢着买单,她不想伤害一个男人最后一点脆弱的尊严。然而,这晚他们刚走进他们常去吃麻辣烫的那条小街,她的手机就响了。看了一眼那个号码,她的心就跳了起来,她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但她的激动还是被夜色里的一双眼睛看见了,方之舟的眼睛。但无论方之舟用怎样的眼神看她,她只能同他告别,然后奔向那辆越开越近的宝马。在这一刻,女人内心的感觉是最清楚的,方之舟是一个让她感动的男人,而邓志刚却是一个让她激动和心跳的男人。他回来了,这次在台湾,不知又挖到了多少金。
八
没想到,就是在这个夜晚,出事了,出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
邓志刚跟她一见面,就是一个生离死别般的拥抱,紧接着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真悬啊,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但这并没有让魏佳幸感到蹊跷,邓志刚就是这样一个没头没脑、坏头坏脑的坏男人。是在吃饭的时候,邓志刚才告诉她真相,他这次钱没有少赚,却差点把一条性命给丢在高雄了。他碰上煞星了,高雄的十二煞星帮,把他绑票了,他在一个黑乎乎的地下洞穴里被关了八天,整个人就和一块睡觉的木板绑在一起,眼睛和嘴巴上都用黑胶带缠着,只留下两个鼻孔可以出气,吃饭的时候绑匪才会临时松开他的嘴巴,在他嘴里塞进一点东西,就这样,他一直坚持了八天,才被他的生意伙伴带着警察解救出来……
还没等他讲完,魏佳幸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他抱住了,她也听说过台湾的黑社会有多厉害,邓志刚出门时她还反复叮咛过他,叫他多当心,可那种叮咛显然只是与他箱子里的钱联系在一起,她做梦也没想到遥远高雄的黑帮竟然会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感觉自己搂着一个男人真的就像是搂着自己的命运。而就在邓志刚生死攸关的八天里,魏佳幸也遭遇了一次不测,那天她斜背在肩上的一只漂亮的女式包被一辆从身边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拽走了。这事,她一直压在心里,原本是等邓志刚回来了,就要痛痛快快地告诉他的,然而现在,实在没有必要了,同邓志刚九死一生的遭遇相比,这样一件小事实在没有太多的戏剧性,这样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这个城市发生,这城市里几乎每个女人都有被打劫过的经历。不过,这事她虽说没有告诉邓志刚,但她报了案,警察说这样的案子会不会有结果就看能不能把那个飞车贼从茫茫人海中抓到,让她回去耐心等待,但要等多久谁也不知道。不过,警察告诉了她一种比结果更好的方式,那就是,当你的一样东西被人抢走之后,你应该学会如何紧紧地抱住自己怀里的东西,再也不让别人抢走了。
现在,她觉得她已经学会了,就像此刻她紧紧地抱着一个男人。
看着这个正得意地朝着她眯眼笑着的男人,魏佳幸突然想试探他一下。这其实是她多日来一直想问又难以启齿的一句话,她问,你觉得,我们会有结果吗?
结果,他反问,你需要怎样的一个结果?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她的脸一下通红了,这本来是她的心里话,却被他一下揭穿了,揭到底了。可他还在眯着眼那样笑,不知笑得有多坏。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她又何必脸红呢,她想要的这些结果,对于一个女人难道是过分的要求吗?不,一点也不过分,他摇头晃脑地说,问题是,这对于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女人还是一个遥远的梦,你想想,就在这座城市里,这座中国最发达的城市里,有多少女人能够达到你的要求?还不说内地,中西部,还有那些连公路都不通的农村……
他这一番话,把魏佳幸心里越说越悲凉,但他舌头一转,不过,我可以肯定告诉你,至少我现在可以满足你想要的那个结果,但这只是暂时,你别看我性格上是个乐天派,我却是一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你觉得我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吗?就算你觉得,我也觉得,但如果我下一次又遇到了绑匪,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绑票、凶杀、车祸、癌症,越来越多的新型病毒,每天吃饭都可能发生的食物中毒,还有,像我这么坏的一个人,难免犯了什么事了,抓起来蹲了大狱,这些,谁敢说自己一生都碰不上呢?
她又一次领教了这个男人的残忍,也又一次领教了这个男人的真实,或者说,只有他,才会把真实说到这样残忍的地步。她也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绝望,一个女人迫在眉睫、非常切实的绝望之感,她还要在那间每月三千元的房子里住多久?还能住多久?听房东说,这房间的价格过了春节还要涨,只要你一天缴不上房租,你就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赶出来。她一杯一杯地往喉咙里倒酒,但她自己不知道。男人把她的手连同手里的酒杯一把握住了,男人又说了一句,你这是,何必呢!
他开车送她回去时她一路呕吐,她连打开窗户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直接吐在他的肩膀上。这是她在一个男人面前的第一次崩溃,而一个女人的崩溃竟是这样令人恶心。男人的强大在这个时候也显露出来了,他好像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就把她从车里搬了出来,搬进电梯,又搬到她的门口,然后,他问她的钥匙在哪里。她还在不停地呕吐,但她的手袋里发出了金属的响声。邓志刚很快就找到了她的钥匙,和她的信用卡、几份已经签好了的保险合同放在一起。他拿到钥匙时,眼光在她的信用卡上至少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才把不锈钢防盗门打开,又把里面的榉木门打开,在经过玄关时她忽然挣扎了一下,她叫他滚,马上滚,然而她的手却死死地抱着他不肯松开,她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瘦弱的肩膀因干呕和抽噎而抖动着。他好像是在万般无奈下才这样一直搬着她,一直走进她的客厅、她Ai3qyE0o100JYU8VEo/t7Q==的卧室,走向她的床。他开始给她脱衣服,她太脏了,整个过程,就像剥掉了一层外壳,露出了里面干净而鲜美的果实,这是一个女子用二十五年时间生长出来的,雪白,圆润,饱满,散发出熟透了的香味。
男人的手腕无疑是老到的,尽管他遭到了魏佳幸微弱的抵抗,但他很快感受到了一个生命被彻底激活的亢奋,在强大的生命本能面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挡。不过,他还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年代,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女子把生命中的那一份珍藏一直保存到这样一个人生的涅槃时刻。怎么会这样呢?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其实没醉,她心里十分清楚,她把自己豁出来了。他把她弄得满身大汗,这是个饱经风月的男人,他对女人的感觉真好,太好了,但她忘了自己的危险,那正是女人的危险期。她心里十分清楚,可她太兴奋了,过度的兴奋是会让一个女人变得糊涂起来的。她好像挺喜欢这种糊涂的感觉,她甚至很难分清楚自己到底是兴奋还是糊涂,在这方面,她是真的一点经验也没有,全然是凭后青春期的想象在盲目地行动,挺悲壮的,又奇怪地觉得挺委屈的。等到那干净的床单上终于弄出一片鲜红的色彩来,这时他忽然又说了一句,碰上我,你真是倒霉了!
她一惊,把头微微偏了一下,偏向窗户那边。一片阴影离开了她的脸,而月光顿时映出她的侧影,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异样。邓志刚浑身一怔,是泪水!他拥着她,想要和她一起躺下时,她却从他两手搂成的一个环里挣开了。他搂得并不紧,她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她就这样痛苦地支着身子,把一只手撑在腰上,一边哭,一边这样不停地问,泪水流了一脸。她越哭越伤心,她真的很伤心。
男人说,你不要哭了吧魏佳幸,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后悔,我又背着一桩命案了啊!
她却不理他,哭得更凶了。他开始穿衣服,开始恫吓她,你再哭我可要走了!
你滚吧,你把我的一生都给毁了!她哭喊。她这样哭喊着时心里突然扑通了一下,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一下扑了出去,不是扑向一个男人,却一下推开了窗户。十九层楼,比十八层地狱还多一层。她的速度快得没有给这个男人任何犹豫的机会。邓志刚反应神速,一下从她背后扑上去,抱着她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床上,他咬牙切齿地喊,姑奶奶,我算是服了你了,你他妈可真是学坏了,你跟我来这一套,你他妈现在比我还坏呢!而她感觉自己在挣扎,又感到特别疯狂。就在这种持续的癫狂状态下,他们一次次地抵达了舍生忘死的境界。女人吃惊地发现,一个人最有意思的时候,是他不完全是一个人的时候,是他特别坏的时候。她心里十分清楚,她不喜欢那种太像人的男人,尤其在女人面前。那么男人呢,男人肯定也不喜欢太像人的女人,尤其在男人面前。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男人的有力激发下,她绽放得如此的妖冶和邪恶。她心里清楚得很,就在一夜之间,她经历了一个女子崩溃、毁灭直到涅槃的全部过程,她已经彻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坏女人。
看她怎样在一个男人跟前使坏吧,天一亮,她就开始逼他了。
去不去?她语气中分明带着要挟的味道,嘴角却挂着一点奥妙的笑意。这是早就想好了的,她觉得结婚登记是最能考验一个男人的,至少你必须亮出你的真实身份。
男人死死地盯着她,她的身子又朝着窗户了,又用幽幽的眼神瞅着窗外,那目光令人胆寒。男人已经历过一次了,男人又一次喊起来,姑奶奶,我算是服了你了,你他妈可真是学坏了,你跟我来这一套,你他妈现在比我还坏呢!他一边这样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地穿着衣服,他又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了。他说,走吧。
女人没想到他会这样痛快。走!她脑袋一扬。他马上感到她轻柔的头发在脸上飘过。男人看得出,她显然对自己想出的这个阴险的伎俩感到很得意,这对男人简直是绝杀。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一个去自首的罪犯那样畏畏缩缩。他越是畏畏缩缩,她越是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她还不时扭头瞄一眼,看他还跟没跟在后面,是否逃跑了。那家婚姻登记机关离她住的小区不远,每天她都会路过那里,两人很快就走到了。
碰上你,算我倒霉了!他终于把话反过来说了。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男人埋头登记时,她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证了。这当然与这个男人无关,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在几天前,就在眼前这个男人还被绑在遥远高雄地底下的某个黑暗洞穴里时,她的身份证就连同那只漂亮的女士包一起被飞车打劫了。而此刻,当她怎么也掏不出一张证明自己身份的塑胶小卡片时,男人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又一次被解救出来了。
看着这个又得意地朝着她眯眼笑着的坏男人,她恶狠狠地说,你别笑得太早了,我决不会放过你的,你把我一生都毁了!
九
如果不是毛婕如忽然给她打电话,魏佳幸还真是差不多把毛姐给忘了。
毛姐一开口就是责备她,佳幸啊,没想到啊连你也变得重色轻友了啊,好久你都没来姐这儿了,是不是怕姐抢了你的帅哥啊?姐有贼心也没那个魅力了啊。
毛姐当然是在开玩笑。毛姐在电话那头笑得很欢。但她却笨拙得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毛姐好像还从来没有跟她开过这样的玩笑。她只在心里连说该死,该死,这么长时间没有去看毛姐了,毛姐说得不错,她还真是有点重色轻友,把一门心思都放在邓志刚身上了。毛姐给她打电话时,魏佳幸又奔波了一整天,那小区里还有一幢楼的门她没跑到,但她不想再跑了,她立马就给邓志刚打了个电话,让他早点过来接她。兴许是心情过于急切,她疏忽了,这一次她还没有来得及化妆,她有些疲惫而狼狈的样子让邓志刚一下看见了。邓志刚看她的眼神一下又变得复杂了,你这是,何必呢!
不过这一次,还有下文,邓志刚说,唉,看着你这样子,我真想帮帮你。
她看着他。可他又说,算了,还是不说吧,我怕又伤害了你。
她急了,你说啊!她这样催着他时,也等着他给自己再次带来的伤害。她有这个心理准备。但这次,男人却没有伤害她,男人是一种怜香惜玉小心翼翼的口气,男人说,看她每天累成这样子,他担心她身子累坏了,他想给她一笔钱,可他知道她心里有多骄傲。男人又开始叹息,他很想帮帮她,可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才好。她听着,慢慢低下头,眼圈又红了。这个男人还真是个好男人,口恶心善,他是真的懂得女人的,每一句话都说在她的心坎上。如果这个男人真的要给她一笔钱,她会要吗?绝对不会要,那成什么了,是卖身呢还是被包养呢,如果她是那样的女人她还会等到今天?她内心里真是骄傲得不得了,她就是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可……
他笑了,说,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这世界上有很多赚钱的方式,可你却选择了一种最累又最难的方式,你就没想过还会有另外一种方式?
她摇头,我要是你就好了,会做生意,能赚大钱!
一说到钱,她就激动了。他又笑了,小声说,你可以在我这里投点资啊。
她心里一跳,是啊,这倒是个好主意,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近水楼台先得月,眼下就有这样一个做大生意赚大钱的男人,投资赚钱,天经地义,又不用自己多操心,这可实在太好了。可往深里一想,她的心一下又沉了下来,她不能不往深里想,这么多年来她攒下的钱也不过五万多点,这是她的命根子,如果,如果他万一是个……骗子?!她的心开始猛跳了,这钱可真是个魔鬼,一到最关键的时刻竟会让你产生如此邪恶的念头,她竟然怀疑他是个骗子,他怎么会是个骗子呢?她把自己的身体连同生命一起交给他时也没有这样想过啊。这个念头一蹿出来,她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女人内心的挣扎,男人显然感觉到了,他再次宽厚而豁达地笑了,他说,算了,你就别折磨自己了,在钱上面还是男人爽快,何海洋干保险干得不错吧?可他在我这里随便入了一股,就顶得他千辛万苦干一年的保险……
她再次惊叫起来,真的啊,何海洋?你认得他?他也在你这里投了资?
你啊,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瓜,他一下感觉到了,她的后脑勺还一阵阵发热呢。他叫她先冷静冷静,别瞎激动,投资能赚钱,投资也是有风险的。然而,一说到风险她又开始紧张了,女人哪,就是这样容易激动,紧张,多疑,警觉,犹犹豫豫,反复无常,这些毛病魏佳幸身上全有,其实根本不用想,既是投资,哪有没有任何风险的?好在,魏佳幸心里还有一个主心骨,还有毛姐,此刻,她比任何一次都急于见到毛姐了。
一上车,她就说,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儿吧。这话好长时间没说,都有些嘴生了。
邓志刚咧嘴一笑。她一下又喊叫起来,你笑什么?
邓志刚问,她真是你姐吗?
是啊!魏佳幸脸不变色地瞅着他。
他说,看来你是真的学坏了,你没觉得吗,我俩现在越来越相像了。
她立刻觉得他有点不怀好意,不过她早已习惯了,这个人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好话。
邓志刚一边紧紧地揪住她的腰给她扣上保险带,一边笑脸相问,你看,要不要请你姐一起吃顿饭呢?
她又叫了一声,你把我拴得太紧了,绑架我啊?
这或许就是男人和女人乐此不疲的游戏,这也表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真的很像一对小两口了。女人越是幸福得一塌糊涂越是爱在男人跟前发点小神经,何况,现在魏佳幸还真有点神经兮兮的。但一个幸福的女人遇到一个深感不幸的女人,则要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脸上的欢喜,这也许是女人和女人打交道,比女人和男人打交道更虚伪的原因之一。
魏佳幸走到毛姐的玄关处时已经有点黯然神伤的样子,她将在这里脱下自己的马靴,一件女人味十足、洋溢着甜美气息的俏丽胸花小外套,一顶乳白色的蘑菇形纯羊绒女士帽,这一身披挂都是邓志刚特意从高雄给她买来的,事实上这些东西也可以在中国大陆的任何一家品牌商店里买到,但魏佳幸就是看见了反复试穿过了她也不会买,她的钱包里有多少钱,她的信用卡上还有多少数字可以刷掉,她心里十分清楚。而一个女人内心里无论多么骄傲,都不会拒绝男人送给她的礼物。可惜,这些都必须在一个玄关处脱掉,这不仅是毛姐的规矩,这是这座大都市里所有体面人的规矩。她一边慢慢地解脱着自己,也第一次以研究的眼光打量着毛姐的这个玄关,以前她很少打量过,那是因为缺少一个参照物,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玄关和毛姐的玄关来进行比较,毛姐的这个玄关是全隔断式的硬玄关,用的是上等的实木,还采用了很浓厚的欧式浮雕装饰,但太过浓重了,风光不太通透,这可能是毛姐的房间显得比较晦暗的原因,而一个女人长久地住在这样的房间里,难免心情也会变得晦暗起来。
毛姐看着她时,脸色还真有几分晦暗,但毛姐的眼睛很亮,在一片晦暗中闪烁发光。
姐,这段时间真是忙死了,早就想来看你哪!她说着,就挨着毛姐坐下了,还用手亲热地挽着毛姐的半个肩膀。这倒不是假装的,她俩一向就像亲姊妹一样亲热的。
毛姐说,忙,当然忙啊,都忙到什么程度了?
你看毛姐这话说的,这叫魏佳幸如何回答呢?搂搂抱抱的程度?一个吻就把她吻活了的程度?还是……她只有撒娇了,发嗲了,姐,你看你,嘻嘻……她钻进毛姐怀里笑了,这在毛姐胸口引起了一阵颤动的声响。当她把自己最隐秘的事都告诉了毛姐之后,毛姐吃惊地看着她说,真的啊,你都二十五了啊,你可真是守身如玉啊,这么多年你守着干吗呢,你可真是便宜了这个狗日的!当毛姐听说她逼着男人去打结婚证时,毛姐笑得直拍大腿,花枝乱颤,她已经不是一般的叫好了,她是在连声叫绝了,你这个小骚货可真是比我强啊,好,太好了,你就得这样,什么强扭的瓜甜不甜的,瞅准了一个你就要像抓俘虏一样抓着他,紧紧地抓住他,别松手!
两个女人疯癫了一阵,魏佳幸忽然又情绪低落地说,可……你抓得住他的人,抓得住他的心吗?
毛姐说,看看,又天真了不是,这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才会说的傻话,你这样年岁的人,二十五了啊,怎么还不现实一点?现在的男人哪个不是花心得不得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看上了下一个女人很快就忘了上一个女人,你要想他一辈子把心放在你身上,你做梦吧魏佳幸,你可一定要清醒,你找的不是什么爱人也不是情人,是丈夫,是老公!
魏佳幸说,姐,那我……怎么才能抓住他?
毛姐说,这还不容易,我是早就想好了,给他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他就是不管你,还能不管他儿子?这就是人的本性,他播下了种他不会不管的,你别看这是中国最发达的地方,这里的人可比任何地方都重男轻女,母以子贵,在这里可是最行得通的,这里的男人谁不找小情人?谁不养二奶?但你别管那么多,你是正房大太太,这家里的财产少不得你的,这家里最养尊处优的女人还是你。你发现了没有,越是在这地方,越是很少离婚的,都形成一种秩序了,有了秩序一切就稳定了。
魏佳幸听了,还是不可思议地摇着头。毛姐这一番话,好像前卫得不得了,好像又古老得不得了,可这是一个女人最彻底的真话,她不知道,这个时代到底是进步了,还是一下退回到千百年前去了?或是,男女之间还真有一种亘古不变的秩序?
毛姐说,你别摇头啊妹妹,我要是碰上了一个值得嫁的男人早就嫁了,跟你说句真心话,我现在连做二奶的心都有了,可做二奶,人家也嫌我人老珠黄了啊。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魏佳幸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毛姐的了,她最揪心的还不是这些事,还是到底要不要在邓志刚那儿投资的事。女人对钱是最敏感的,果然,一说到钱的事,刚才还歪在沙发上的毛姐一下把身子坐正了,两眼又直盯盯地看着魏佳幸了。这是最叫魏佳幸害怕的时刻,毛姐用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很端庄,很仔细,好像要看看这么长时间她脸上是不是少了些什么。这个姿势至少持续了五秒钟,毛姐轻声问,你真的了解他吗?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些他的情况?
她一下瞪直眼睛看着毛姐了,你,姐,你认得他?
毛姐说,这人大约三十来岁,婚姻状况不明,也许一直单身,也许是离了,也许是没离但跟离了差不多。他有一辆七八成新的宝马,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还是一家什么贸易公司的副总经理……
魏佳幸的眼睛越睁越大了,她不知道毛姐是怎么侦察到这些情况的,她再次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神奇,毛姐对这个男人的了解竟然比她自己还多,不过,她心里热乎乎的,这说明毛姐是真的像关心自己的妹妹一样在关心她。
她小声说,姐,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我也心满意足了。
但毛姐却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问,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惊问,另一种可能?姐啊,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啊,你说还有什么可能?
毛姐说,这世间的可能性太多了,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感觉,这个人对女人是撒惯了谎的。
魏佳幸一下又陷入了绝望,她最相信的就是毛姐的感觉,她问,你见过他?
毛姐说,没有。毛姐说得很干脆,这就让魏佳幸更加感到奇怪了,一个女人,连一个男人的面都未见过,怎么就说这个男人是撒惯了谎的呢?就算是感觉也该有一个可以很具体的可以感觉到的东西啊,眼见为实嘛。她开始认真考虑要让毛姐见见这个男人了,邓志刚还在楼下等着她呢。毛姐也很爽快,说声好,就钻进洗手间去收拾了。这是一段需要耐心等待的时间,最少要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姊妹俩手挽着手一起下楼了,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对亲姊妹。那辆宝马还停在楼下,但里面是空的。不过,男人显然不会就这样失踪了,魏佳幸用手机拨打了一下,彩铃声就在不远的一棵树后响起来了,邓志刚从一片丁香花丛里走过来,毛姐一眼看见了,眼睛也一下亮了,这还真是一个可以照亮女人眼神的男人,她眼里都有些嫉妒了。毛姐的眼神没有逃过魏佳幸的眼睛,她在偷窥毛姐的每一丝反应。这时候邓志刚已经笑容可掬地跟毛姐招呼过了,又说这里的环境可真好,他刚在那边看见了一大群从南沙群岛飞过来的候鸟,毛姐笑着接过他的话头,问,邓总啊,你又在骗良家妇女啊?是从曾母暗沙飞来的吧?
她一开口竟然是这样一句话。魏佳幸觉得,毛姐这张嘴也太损了。但邓志刚很机智,马上把话锋一转说,咱们可是三十多年来头一回见面啊,我在哪儿得罪了你吗?
这一男一女可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了,两个人在车上你来我去各不相让,都是交际手腕老到的高手,表情都十分丰富,眉飞色舞,魏佳幸在反光镜里看见了。在这场合,她也只有看戏的份儿,说到最好笑时,她也只是把嘴弯一弯,却不敢笑出声。她可不敢抢了毛姐的戏。车很快就开到了一家饭店,这次上档次了,五星级。下车时,魏佳幸轻轻碰了一下邓志刚的胳膊,你这是,何必呢。她也这样说了。内心里,她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家人了,想着给他省钱了。邓志刚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姐吃饭,不是我想要抬高自己的身价,而是不能降低了你姐的身价。他还真会说话,魏佳幸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一进大堂,一群小姐就把邓志刚围住了,看到这么多小姐纷纷围着他,毛姐和魏佳幸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邓志刚是这里的常客、熟客,一个人想要成为这样档次的宾馆里的常客,该需要怎样的实力或地位,在一家四星级宾馆客房部当经理的毛婕如自然比魏佳幸更清楚。毛姐没有放过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任何一个细节,她很快就发现,围着他的还不只是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姐们,刚走进餐厅,就有一位领班小姐撇开几个别的客人径自向着邓志刚走来了,邓总,你好,我们都等着你呢!邓志刚一笑说,哈哈,哈哈,等着我来买单吧?然后一转身,把毛姐和魏佳幸让到了前面,他说,今天我请的可是贵客啊,你可要给我安排最好的包厢啊!领班小姐又是点头,又是鞠躬,然后引着他们步入餐厅。就在这时,毛姐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这就是女人的特别细心之处,她发现,刚才那些前呼后拥着邓志刚的小姐们,此时还在热烈地议论着他,而且都很兴奋,好像刚刚被一个什么大人物接见过,脸上都有一种内心里洋溢出来的幸福感。这让她不禁嘀咕了一声,但魏佳幸和邓志刚都没有听见。这是来自一个女人内心里的嘀咕。
要说警觉,这世上可能没有哪一个女人比毛婕如更警觉了,但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一个男人有这样的排场,这样的消费,还有这么多小姐发自内心的仰慕,不是一般的男人可以做到的,哪怕摆谱,装阔,要把这样的排场撑起来,毕竟也是需要实力的。这个实力不是别的,是钱,是资本,是一次次资本的成功运作才能成就这样一个成功的男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个成功的男人都是踏着无数牺牲者失败者趟过的血路打拼过来的,而这样一个如百炼成钢般的男人,轻易是不会失败的,哪怕失败也是会重新站起来的。毛婕如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感觉竟然和魏佳幸惊人的相似,她对他已经有一种莫名的敬仰了,这敬仰里又分明带着一点凶狠。男人很客气地让她点菜,她点了,下手很狠,一个男人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宰他一下?
然而,哪怕这样,她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他是一个制造悬念的大师。果然,让她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就像一个骗子的伎俩无论多么高明,玩到最后,终于还是露馅了。买单时,两个女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看了一下菜单,三个人,三万块,如果是一桌人,就该上十万了。魏佳幸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还不够半桌饭钱。魏佳幸胆小得不敢看了,这晚,他们都吃了些什么呢?龙肝凤胆也没有这样贵啊?这就是毛姐点的菜,却只能让邓志刚来埋单。她看着邓志刚,邓志刚倒也没有讨价还价,但邓志刚掏遍了上上下下的口袋,从胸口摸到屁股后面,也没有掏出他的钱包。毛婕如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却瞪大眼睛看着魏佳幸。魏佳幸也觉得毛姐下手太狠了,怎么能这样宰人呢,可她心里有底,这样的把戏她已经看过一次了,她觉得邓志刚实在不该把一出恶作剧反复地上演。然而,这一次,他绝对不是在演戏,是真的,他的钱包不知是忘了带了,还是被哪个三只手摸走了。他看着魏佳幸时,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脸上的表情像哭一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男人,看上去那么高贵那么体面,转眼间又变得这样狼狈不堪了,只因为掏不出这三万块钱。魏佳幸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开始下意识地掏自己的钱包,她的钱包里当然没有这么多钱,但她的信用卡上还存着她五年的血汗钱。她刚刚摸到自己的钱包,就感觉腿上被使劲地掐了一把,一只女人的手,掐得却那么疼。但她不敢叫。就在她被掐了一下的瞬间,邓志刚一下看着毛姐了,眼里竟然充满了乞怜般的眼神。但毛姐却掏出了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慢悠悠地点上了。
这下,邓志刚好像彻底绝望了,魏佳幸还从未看见一个男人绝望而无助的神情,她又一次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但这次,她摸着钱包的手却让邓志刚在桌子底下按下去了。邓志刚看看她,又看看毛姐,然后说,你们想投资吗,眼下就有一个非常好的投资机会,三万块钱的投资,马上就可以得到加倍的回报,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你们,谁愿意?
毛姐抽着烟眯着眼看了看男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邓志刚好像又慢慢回过神来了,说,当然,你现在给我三万,一个小时后,我给你六万,咱们埋了单了,你就坐在我的车上,跟着我去拿钱,如果拿不到钱,我那辆宝马就是你的了!
但毛姐却抽筋似的笑了起来,她说,我就怕这车也靠不住啊,谁知道你这车是借来的,还是骗来的呢?
邓志刚说,好,你不愿意,这个机会我不会给别的人,只给你们俩,但你已经失去了一次绝好的投资机会。魏佳幸,你呢?你还有机会。
看着邓志刚急成了这样子,魏佳幸一下哭了起来,你不要这样了志刚,我这里不是有钱吗,你拿去吧,我不要这个机会,也不要你加倍还给我钱,你不就是要救个急吗,谁又没有个急难呢……
佳幸!毛姐又低低地喊了一声,还用烟指了她一下,你急什么啊,别哭了,你再哭也得面对现实,现实!别让眼泪糊住了你的眼睛,啥也看不清楚了。
邓志刚笑了笑,好像差不多了,他竖起两个手指晃了一下,对站在一边的服务小姐说,去,叫你们领班过来,看来,我的客人还没喝好呢,让她赶快过来敬酒!
刚才那位漂亮的领班小姐很快就放下别的客人,过来了,还像刚才那样,又是点头,又是鞠躬,给桌上每个人敬了一轮酒,她把一圈酒敬完,邓志刚已经流利地在账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又故意大声对领班小姐说,下次一起结,你放心吧?领班小姐又是一个鞠躬,笑盈盈地说,看您说的,您邓总可是我们老总的贵客呢,还能不放心您哪!
毛姐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但又很快把头低下去,慢慢地掐灭了她纤细的女士烟,慢慢地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酒,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只有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在这样的五星级宾馆里签单。出来时,她走得已有些趔趔趄趄,越想走稳越是脚底打滑,下台阶时,高跟马靴一歪,她就单膝跪在了地上。魏佳幸过来扶她时,她不要她扶,一只手吃力地撑在地上才缓慢地爬起来。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长发遮脸,直到下车时,她才声音沙哑地问魏佳幸,我是不是又喝醉了?
看着毛姐上了楼,邓志刚耸了耸肩膀,冲魏佳幸做了个鬼脸。
魏佳幸没好气地说,你太可怕了,你怎么这样残忍啊。
你不觉得你姐比我更残忍吗?邓志刚看着她,忽然又问,她真是你姐?
是啊,怎么了?她硬着头皮抵赖。邓志刚笑着摇头说,我知道她不是你姐,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心理太阴暗了,你还是离她远点儿吧。
魏佳幸心里暗自一动,她没有点头,但已经默认,这个男人说出了她内心里的一种真实感觉,她也感觉毛姐越来越可怕了。可让她吃惊的是,同样是一个女人,在不一样的男人的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邓志刚眼里她是那样阴暗可怕,在方之舟眼里她就像一个冰雪般的女人,浑身都是透明的。方之舟也时常跟她说到毛婕如,你别看她这样,很好强,好像挺坚硬的,她其实很脆弱,她真的很脆弱,一碰就要碎……
十
在年关将至的一段时间,邓志刚好像特别忙,也没听说他去哪里出差,但有时候一连几天也见不到他的踪影。在这关头,魏佳幸也是忙得神魂颠倒,也顾不上他了。但她想好了,过完了小年就给自己放个假,让他陪着自己去做个头发,一年忙到头了,她要美美地奖赏自己一下。她也不想回西南那个山城过年了,她就和他在一起过年。
那天,他陪着她去做了头发,当然,这个单是他买的。头发做得很漂亮,是那种温柔可爱的鲍勃头,她原本就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儿,这样一来,就更加楚楚可怜了。邓志刚看着她,也是一种怜香惜玉的眼神,分明还有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他这眼神突然让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说了一句她最不想听到的话,他马上要走了,晚上的火车,既然是坐火车,就说明要去的地方不是太远,不是出国。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他原本就是个商人,生意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厮守在她身边。但她却不知怎么有了那样强烈的一种不祥的预感,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或许是快要过年了,特别有一种亲人厮守团聚在一起的渴望,又或许是她对他已经真的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不过,他的这一次出差,又让她满怀着希望,这次她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l+fqCRynILliVk75/Ot/Dh/J/NSEbq/VBanydqQ+7KA=己的全部积蓄,给他去做生意。一共是五万,她一张一张地数过,钱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崭新的票子,不会错的,可她还是想要数数,五年了,她好像数着这五年的每一个日子。邓志刚看着她,说你还数呢,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数钱数得指头都发麻了,看见钱就害怕。
她数过最后一遍了,邓志刚再次说,你可要想好,投资是有风险的!
她说,我想了这么多天了,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你可别让我又动摇了。
邓志刚从她手里接过五沓扎得紧紧的百元大钞,打开那只黑色保险箱,她一下看见了,里面码着的全是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钞。她不知道这一箱子钱该是多少,她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钱。她眼睁睁地看着邓志刚把她的钱放进箱子里,然后啪地一下关上了,然而,邓志刚不知怎的又打开了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万递给她。她迷惑地看着他。
他说,这两万你还是先留着吧,鸡蛋也不能全装进一只篮子里啊!
她把他一直送到了站台上。她是那样安静,她走得如同一个影子,脚下悄然无声。这时候,你感觉她连头发也是安静的。邓志刚看见了,她刚做的头发在站台昏黄的灯光下闪烁出无比纤细的光线。只有在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时,你才感觉到她的柔弱,你就是想坏也坏不起来。一对原本打打闹闹惯了的男女,在这个分别的时刻反而都默然无言了,一些过于微妙的感觉,此时都无法说出口,当一个人无法说出隐藏在心里的那些最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时,沉默是最好的方式。沉默,在这个夜晚成了他们极为少见的一种交流,两人在偶尔一瞥之后的沉默相望,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而这样的沉默反而能进入一种更深的记忆。他们都会记住这个难忘的夜晚。是的,他和她。
一列列火车不断地从黑夜的深处开过来,然后又消逝在黑夜的深处。站台上的每个人,都在急切地等待着自己乘坐的那列车,唯有她希望火车晚点。她不停地看他,又有点不敢看他,怕一下把他看没了,只在此时,她才发现,她是怎样担心这个男人从此会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终于,邓志刚乘坐的那列火车开过来了。就在他拎着箱子奔向车厢时,她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突然一下奔涌而出,她抱着一根路灯杆,如同生离死别般地恸哭起来。邓志刚又一次走了回来,他说你不要这样子啊,佳幸,你现在还来得及作出决定,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带你一起去。但她轻轻推开了他,她只是想哭,很想哭。火车徐徐启动了,她默然地注视着他的离开。
他走后,她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的房门每日紧闭着,不管是她外出拉保险了,还是回来了,都很少有人再来敲她的房门。除了她自己,你也不知道她是在房间里,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她会想他,想这个冬天发生的事。对于她,这就像是一次必要的精神清理。自从这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后,她感到日子变得对她有力了。只要和他在一起,每一个逝去的日子都会给她留下悠长的回味,而她又总是带着满满的渴望去期待新的一天来临。而现在,这种期待变得更具体了,那就是盼着他早一天回来,哪怕是两手空空地回来。
她每天都在等待,等着他回家和自己一起过年。她打他的手机,他没有换号码,也没有关机,但一直忙音,忙音,忙音。他怎么这么忙,难道连接一下她电话的时间都没有,连回一下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在大年夜,她给他打了一整夜电话,还是忙音,忙音,忙音。窗外是火树银花的城市夜景,魏佳幸眼前却一片黑暗,她开始盲目地想象,他可能再次遭遇了绑架,被关在某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在她停下来喘息的间隙里,她的手机里也会传来一条短信,这都是她的同事、客户发来的那种群发的千篇一律的短信,但连这样一条短信,邓志刚也没有发给她。她也不停地给他发短信:你在哪儿?我很害怕……她给他发了一百多条短信,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事情好像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原点,如果邓志刚不给她打电话,不给她回信,她根本联系不上他。而她对他的了解,从一无所知,似乎又回到了一无所知。想想,她和他认识的时间长得好像一生一世了,其实却只是一个冬天发生的事。难道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他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谁都可以这样想,但魏佳幸绝对不会这样想,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个人不但是一个制造悬念的大师,也能把自己的每一次出现乃至每一次见面和约会都安排得出人意料而又尽善尽美。五年了,在她度过的一个个越来越腻味、越来越沉重的日子里,这个男人的身影一旦出现,就成了她唯一的憧憬。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知道,这样的游戏绝对不会就这样结束。只不过,这一次他好像要把一个悬念保持得更长久一些。
大年初一的中午,魏佳幸接到了一个贺年电话,她一看号码,头皮顿时就凉了一下,方之舟。有一年她和毛姐在一起过年,毛姐在子夜时分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也是方之舟打来的,毛姐接到他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说了句倒霉。南方最讲的就是头彩,毛姐说,我说过不让他给我打电话,他还是打,书,又是输!魏佳幸平时不觉得,但一到某个关口突然发现自己也和毛姐一样,也是很忌讳这个书或输的,但她还是和方之舟搭讪了几句,说的也都是祝福的好话,吉祥话,她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冷淡和客气,她自己心里特别难受。就在她要客气地挂了时,方之舟忽然说,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一直是忙音,给婕如打电话也是忙音,我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你跟她在一起吗?
没有,没有啊!魏佳幸啊了一下才发现她的一个极大疏忽,她心里真是实实在在被一个人完全占满了,竟然连给毛姐拜年都给忘了呢。她马上就给毛姐打电话,结果和方之舟说的一样,也是忙音,一直是忙音。不过,她没有像方之舟那样感觉很奇怪了,当她这样一直不停地打电话时,她的手机无疑也是忙音,她于是猜测,就在她一直不停地给邓志刚、给毛姐打电话的同时,邓志刚和毛姐也可能正一直不停地给谁打电话吧。
这个春节,魏佳幸好像就是在电话中打过的。
在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魏佳幸领到了一个新年红包,八百八十八元,三个八,发发发。这也是公司每年的惯例,每个人都有,只是档次不同,有八万八千八,八千八百八,也有八十八块八,又不管你领到的是多少,你心里多少也是高兴的,现在早已不是那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年代,也早已接受了这种建立在货币上的规则或潜规则。魏佳幸从业务经理手里拿到自己的红包走进业务室时,同去年初冬的那种阴沉压抑的情绪相比,这时候还真是一派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色都被那大红的包封映出了一片通红色,毕竟这是佣金之外的一笔额外的收入,让人觉得这个公司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不过,最大的一个受益者还是毛姐。她得到了一大笔意想不到的收入,用何海洋的话说是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她可熬到头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房贷这次可以一下还清了。是的,方之舟死了。她是接到方之舟的死讯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听何海洋说,开始她还不怎么愿意回来,何海洋才不得不告诉她实情,她是方之舟投保人寿保险的唯一受益人。这句话让她猛地顿了一下,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她哭喊着,我回去,我马上就赶回去!
这话何海洋当然不止跟魏佳幸一个人说过,他还跟许多认得毛婕如和不认得毛婕如的人说过,他不知道他说这话给自己埋下了多大的凶险。
这笔保险合同是魏佳幸经手的,也是她给何海洋那家公司所做的代理。出事后,何海洋立马打电话把她叫来了,除了他俩,还有专业的保险理赔人员也一起迅速地赶到了方舟书店,公安刑侦人员早在那里仔细侦查,结果却非常简单,死者是在打理他的书店时,被突然垮塌下来的书压死的,整整一堵书墙,一下坍塌在他身上。很多散落在地上的书上,还有一些血斑和白花花的黏稠液汁。她感到自己的胃一阵阵痉挛。那是一个人的脑浆。警察把方之舟的尸体从书底下刨出来时,就像从地震废墟的石头底下刨出来的,看上去已不成人形,脸被书毁得没有一点人样了。魏佳幸没有看见方之舟的尸体,在她赶到之前,法医已作出了尸检报告,他被装进了一只黑色的裹尸袋,送往火葬场了。根据法医和刑侦的报告,排除了任何他杀和自杀的可能,方之舟的非正常死亡,确系一场意外事故。这就是说,他的死亡完全在人寿保险理赔的范围。
何海洋不停地摇头,他当然不是想推翻公安刑侦部门的权威结论,这是铁案,他想推也推不翻,但他觉得新年伊始,公司就做了这样一笔赔本的买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半开玩笑却又十分认真地对魏佳幸说,他准备向公司建议,应该把所有开书店人也列为参保的高度危险人群,以便制订更严格的风险评估程序。但魏佳幸毫无表情,从进门到出门,除了胃部的一阵阵痉挛,她一直默不作声毫无表情。公安人员iU9jY1e03ZE3M9ngkHvB4e3ye4tZrkpveA8gRKm0FvI=把卷闸门拉下来,贴上了封条,一扇门关上了,一个现场被严严实实地遮蔽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在转身的那一刻,魏佳幸忽然想到,她那里还有他的好几本书呢,什么时候去他的墓地,烧化给他吧。她想,他的灵魂也一定会惦记着书的。
毛姐回来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又是从哪里回来的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回来了,然而,在即将顺利地获得一大笔保险赔偿时,她却一下变得精神恍惚了。那天,魏佳幸带她去何海洋那家公司办理理赔手续时,毛姐居然把车开错了方向,魏佳幸把去那里的路线说得很清楚,车上还有卫星导航仪,但毛姐还是鬼使神差地开错了方向。
她说,真的,我快疯了,你看,我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不管怎么样,那笔钱她是领到手了,但她却没像魏佳幸预料的那样还清房贷,她完了,彻底完了,她竟然把整个房子都抵押出去了,这是魏佳幸后来才知道的。很多事魏佳幸都是后来知道,这说明她对生活中许多至关重要的信息还不能及时地接收到,更不能迅速地作出现实反应,一旦她已知道,就像命中注定。而这一切,何海洋却是那样清楚,毛姐用房子抵押到的一大笔钱到哪儿去了呢?何海洋说她是被骗了,血本无归了。一个女人被骗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的事情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谁都有可能被骗的,谁都可能深陷在某个骗局中还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谁都可以不知道,毛姐是应该知道的,在魏佳幸眼里,她一直以为毛姐是活在这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
何海洋差点就要用手戳魏佳幸的脑门子了,你还说她清醒,她就是太不清醒了!她要真的清醒就不会如此贪婪,早该活开了,能被骗子欺骗的人,从来都是最贪婪的人,又是自以为精明的人,而极度的贪婪可以把最精明的人变成疯狂的赌徒,她就是这样一个赌徒。我很同情她,但说真的,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值得同情,活该!
魏佳幸突然问,听说你也在他那里投过资?
但何海洋并不觉得突然,他笑了一下说,是啊,你既然知道这事,也肯定知道结果,我连本带息赚回来了。
这就让魏佳幸感到奇怪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他真是一个骗子,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从他那里捞一把,有的人却会骗得血本无归?她一问,何海洋就变得一脸莫测高深了,他笑着说,现在的事啊又怎么说得清楚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没有哪件事绝对是真的,也没有哪件事绝对是假的,这里面有多少玄机,只能靠你自己去开悟了。
但魏佳幸还是摇头。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何海洋直说了,啥也不用问了,你还是回去仔细检查一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就在魏佳幸急匆匆地离去没多久,很多人就看到了在那天黄昏发生的极为惊险又极为荒诞的一幕,一个叫毛婕如的人拿着一把水果刀冲进了海滨大道的一家保险公司,一直冲进该公司一个叫何海洋的副总裁办公室,把他从副总裁室追杀到了男厕所,又从男厕所追杀到了电梯间,然后从电梯间一路追杀到了大街上,然后,这个女人被接到报警的警察制服了。连警察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可能学过瑜伽,也可能学过柔道,你看她那么柔弱无力,却一下击倒了三个警察,最后,还是四个警察一起动手才把她制服了。不过,她在公安局没呆多久,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她疯了。女人难免会有一些装疯卖傻的时候,但这次是真的。
十一
魏佳幸从精神病院里看了毛姐回来,感觉自己也快要疯了。她一回来就拼命打电话,她明明知道那个电话是根本无法打通的,可她还是拼命打,她一连打了一百多个,把一块电板的电能打完了,手机就像从火炭里扒出来的。她好像就是等着手机慢慢冷却时,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邓志刚的房子是租来的,邓志刚的宝马车也是租来的,邓志刚还布下了多少迷局和圈套?她决定发起一场人肉搜索,把这个人彻底搜索出来。很快,一个个和邓志刚发生过关联的人物就浮出了水面,何海洋、毛婕如,还有很多她认得和不认得的人,这么多平时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物,居然都被一条条线索联系在一起,魏佳幸仿佛突然才发现,这个一盘散沙般的世界联系得竟是如此紧密。但奇迹般的,她竟然没有搜索到一个叫魏佳幸的女人和一个叫邓志刚的男人有丝毫关联。她把这两个名字不断地输入各种搜索引擎,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片乱码,她的防火墙开始频频发出警告,无数的病毒和恶意软件正在汹涌而来,屏幕正在变黑,眼看就要死机。
好像就是这时,她听见了门铃声,她一下就冲了出去,除了他,还有谁会按响自己的门铃呢?脚心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才发现自己忘了穿袜子。但站在门口的却是几个警察。她一看见警察就下意识地喊了起来,我没疯!离她最近的那个警察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把一张放大得有些模糊的照片举到她眼前,就好像要测试一下她的智力,看她的神志是否清醒,你认识这个男人吗?但她好像麻木了。一个女警察抓住她的肩膀摇了摇,任她左摇右晃,她都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警察说,如果他回来了,你要马上打电话告诉我们,这个电话对你很重要,知道吗?
她知道,这表明她的神志还很清醒,如果她打了这个电话,她将从此与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没打这个电话,她就将涉嫌成为一桩诈骗案的同案犯,至少也是窝藏犯。可她觉得这些警察实在太天真了,简直比她还天真,他还会回来吗?
但事情又一次大出她的意料,却完全在警察的预料之中,邓志刚在一个深夜回来了。
邓志刚后来也承认,他这次回来并不是被逼到了无处藏身的地步,但他知道,这次他把事情闹大了,下手太狠了,犯了干他们这一行的大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自有变数,关键就在这个变数,一念之间就发生了,你要把握它,不是太难了,而是太玄了。不是我跟你吹,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和多少人打过交道,在风流水转中周旋如行云流水,从来没有出过大事。但这一次,他却再也玩不转了,没有变数了,他的定数到了。
这话,他没有跟魏佳幸说,是后来在提审时跟警察说的。当然,他还提到了一个也许并不重要的原因,他用了很长时间想要忘掉一个女人,但就是按捺不住再见她一次的渴望。在这个世界上,他感觉他谁也不欠,只欠一个女人的,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现这种从未有过的危险感觉,如果不再见这个女人一次,他觉得他已经活不下去了。他其实不用多说,警察也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一旦出现这样的感觉,绝对是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很多人就栽在这上面了,而警察也正是根据自己丰富的办案经验对魏佳幸及时发出了警示。
自然,这都是后来发生的事,魏佳幸现在还不可能知道。她现在知道的是,他回来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负案在身的逃犯,也根本看不出是一个骗子,还是那样,看上去很精神,一身笔挺的西服,一只黑色的保险箱,黑亮的头发,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帅气和英气。这样一个男人让魏佳幸再次产生了错觉,这可能又是一个悬念的开始,他依然还在制造悬念,她也依然爱着他。只是,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他给她一次又一次带来的悬念和刺激。
男人进了门,走过了那道他早已熟悉的玄关,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的照片,挂在墙壁最醒目的地方。他站在那儿端详了一会儿,脸带微笑,就像他照片上的表情。这时候魏佳幸已经坐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地给他泡着功夫茶。对他回来,她倒也没有太多的惊奇。她一边泡茶,一边告诉他,她马上就要从这儿搬走了,房租又涨了一千元,凭她现在的收入,她根本供不起每月四千元的房租,她又找到了一处房子,是一房一厅的,月租一千,虽说偏远了一点,但这就是她可以承受的能力。
她说得心平气和,就像在跟自己的丈夫在打着商量。
男人慢慢地品着茶,他发现她的功夫茶已经泡出一些味道来了,功夫茶就是这样子,需要熬,需要泡,需要有足够的耐性,还需要独到的阅历和感受,才会越泡越有味道。他当然也觉得魏佳幸应该从这儿搬走,从第一次送她来这儿,他就说过,你这是,何必呢!现在,她终于懂得了他话里的意思,有点迟了,但还不算太晚。男人说着时,把钱还给了她,不是三万,而是五万。他打开箱子时,她平静地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是装满了钱。男人拍拍箱子说,这都是赃款,但给你的不是,那绝对是干净钱。但她只收下了三万,把两万又重新还给了他,她突然想到他走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只不过两人调换了角色。这么多天了,她一直很难恨他,或许就是他在打算骗走她五年来的全部血汗钱时还有一个良心发现的瞬间,还给她留下了两万。可这个人,怎么对毛姐就那样狠呢?
她真诚地说,我打内心里感激你,你骗了那么多人但没有骗我,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你可把毛姐坑苦了,她其实是一个比我更可怜的女人,你是怎么下的手?你又怎么下得了手?
男人笑了笑说,我一开始也不想把她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不是我要算计她,是她算计我,她太狠了,她的狠毒我想到了,但她这样脆弱,简直不堪一击,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很多事,我知道她一直瞒着你,不过,如果她不举报,其实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连本带息拿回自己的钱,可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她不是玩不过我,是玩不过她自己……
魏佳幸说,可你的钱又从哪里来呢?你肯定又是去骗别的人。
男人说,你最好不要问了,这里面的许多事情真的太玄了,问多了,说多了,都会伤着自己的。现在,啊,我现在要抓紧时间睡一觉,你最好等到天亮时打电话报警,我就想睡个囫囵觉,好久没有这样美美地睡过觉了。男人在她的床上非常放松又非常舒服地躺下了。
天亮了,她没有打电话。天亮了很久,她仍然没有打电话。男人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魏佳幸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睡得真香啊,就像一个酣睡的婴儿。而他嗅到了,屋子里已弥漫出饭菜的香味,还有打开了瓶盖飘溢而出的干红气味。男人再次笑了起来,他举起酒杯跟她碰杯,他说,我相信你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你已经完全看清楚了我的真实面目,现在,你是在和一个该死的骗子碰杯,这不是做梦,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在连干了三杯之后,他把电话拿了起来,连号码也拨了,然后递给她,你报案吧,我求你了,你怎么不报案?你非要逼得我去自首?你就不能给我恨你一次的机会吗?你难道要我在大牢里还对你念念不忘?但她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泪流满面,她的泪水和葡萄酒液交织在一起,一串串地掉下来。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了,男人先打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抓起电话机砸到了她身上。
这一幕正好被撞进门的警察看见了,几个警察站在玄关处竟然不约而同地犹豫了一下。
男人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刻,她还傻傻地坐在那里。这是一个对疼痛有着深刻感觉的女人,但她好像没有感觉到男人砸在身上的电话机给她制造的疼痛。他很凶狠,可他太傻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叫她忘掉你吗?感人的一幕并未出现,她并没有哭着喊着追上去,并没有生离死别的场景发生,在警笛尖锐的叫声中,她一直傻傻地坐在那儿。直到她在心里作出最后一个决定,她才用衣袖堵住嘴,失声痛哭。
那天中午她一个人非常虚弱地从妇产科医院里出来,浑身轻飘飘的,风不大,南中国海温暖的春风,但她却被这风吹得摇摇晃晃。无痛人流,痛是一点也不痛的,但做完之后她已全身虚汗,面庞赤红,却又有一种奇妙的快感。或许,正是这种带有补偿性质的小小快乐,让她第一次地走进了离自己最近的这家妇产科医院。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第一次,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她的脸色很安详。
在这个春天,在何海洋的率领下,一群身份暧昧的保险业务员或代理人和一家保险大鳄的官司才刚刚进入二审,还有一个狡猾而可耻的骗子遭到了法律的严厉审判,他没有上诉,在一审后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法庭的判决。他至少有一百个名字,一百张身份证,但在魏佳幸心里,他永远叫邓志刚,这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男人。是这个男人给她的精神带来了转机,还让她在一座远离故乡的城市里第一次有了对家的全部憧憬。她那点可怜的或者可耻的欲望只有这个男人晓得。她也从不瞒着他,想瞒也瞒不住。他是个骗子,她心里十分清楚,但她的爱没有欺骗她。只有想到这个男人时,她才会在心里叹息。她,叹息着,并一次次把眼光降低,看着自己已被掏空了的腹部。
如果世间真有过或存在过这样一个女子,你也许会在某时某处看见过她。她的行走一如既往,如同钟摆那样迈着均匀的步子,准确、单调又充满了节奏感。如果你偶然看见了她,你的视线也会被一种具有韵律的节奏不由自主地带动。你甚至可以听到她在行走的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她其实走得很快,但永远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抑或,每一扇门都是她的目标。当然,有一些障碍会随时出现,譬如说某个花园小区的门卫以及一些在小区里四处巡逻的保安,不过,这些人通常不会阻拦和盘问她,除了她的打扮,她这气质,她显然并不缺乏一些女人灵机一动的小聪明。譬如说在进入某道关卡之前,她会从容地掏出一只漂亮的小手机,一边款款而行一边装着很忙碌的样子跟谁打着电话,她这从容、自信而又匆忙的样子基本上可以蒙混过关。只在走过之后,她才会有一瞬间的心虚。她心里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从今往后,她不得不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活在这个世界上。
2010年《山花》B版第12期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 陈启文,男,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歌,后转向小说和散文随笔创作。曾在教育、文化、出版等部门供职十余年,1993年辞去公职,从此成为仅凭稿费为生的自由写作者。其重要作品集中发表在新世纪以后,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中篇小说《城市猫眼》《颠覆》《仿佛有风》《太平土》《白得耀眼的时间》《一九五九年的幻灯》《逆着时光的乡井》《石牌村女人》《夜有多深》,散文随笔集《季节深处》《漂泊与岸》《谁正与你擦肩而过》等。现居广东东莞,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