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失踪的那个晚上窗外下着大雪。
雪光是青色的,闪着釉质的寒光,像一柄剑插在窗外,把这古旧的青砖青瓦钉在了这个冬天的早晨。这个早晨踩上去很脆,很空,商小燕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到父亲的被子已经空了,那团被子干瘦地蜷缩着,像是仍然聚拢成一个人形。她一步一步走过去,久久地看着那团被子,然后钝钝地伸出一只手,瑟瑟地伸到了那团被子里。冬天里棉被的寒凉像兽的皮肤一样蹭着她。微微的痒和痛。她不甘心,再向芯子里伸去,她摸索着,想摸到最核里的那一点点残留下来的温度。可是,最芯子里也是硬的,凉的。那团凉而硬的东西像一只张开的嘴,咬住了她的那只手,她整个人伏在被子上,动弹不得。
父亲不是天亮后走的,他是半夜走的。
商小燕走到窗前把嘴唇贴在了凝满冰花的玻璃上。北方的冬天,所有少女们的嘴唇都是这种像火一样的颜色,像木门上斑驳的朱漆,鲜艳、脆弱、干燥、飘摇,像深秋里那些最后的红叶,一碰就会着。嘴唇在冰花上挖出了一个洞,红色的唇嵌在其中,就像封冻在冰雪中的一枚红果。冰洞越来越大,她的眼睛、鼻子全在这玻璃上浮了出来。透过玻璃,商小燕看到院子里那两扇腐朽的木门是开着的,很瘦很薄的一道缝儿,静静地绽开在雪地里。
从这门缝里望出去,就像在门缝间突然长出了一个陌生到坚硬的世界,在那两扇门之间茂密妖冶地轰然长成。父亲就是从那两扇门之间消失的。跨过去,他就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了。商小燕看着从屋子到院门的那段路,没有一个脚印,这个夜晚所有的脚印都被大雪吞掉了,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肥厚的雪地安静得像一片湖面,任是把什么投下去都会很快地无声愈合。
商小燕站在窗前静静地流着泪,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和冰花黏在一起了,就像玻璃下面一只剔透而凉脆的标本。其实很早以前她就已经知道,父亲一定会走的,当母亲和他吵完架把饭藏起来不让他吃的时候,当他回家晚了母亲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他一次又一次敲门的时候;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和她说遥远的二连浩特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父亲有一天会走的。现在她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梦的最里面,她知道自己是在梦里的,就告诉自己,一定会醒来的,是梦就有做完的时候。她掐自己,用舌头去舔窗户上那些冰花,可是,所有的痛都像结实细密的针脚一针一针刺进了她的血液里。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父亲是真的走了。
母亲刘玉珠就站在屋檐下,她浑身上下落满了雪,眼睛空空地看着那扇张开的木门,目光恐惧而荒凉。
商小燕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父亲,不知道父亲真的是去了二连浩特,还是,在那个下雪的早晨就被冻死在路上了。
母亲在一家国营的小商店当售货员,她每天早晨上班前就把商小燕和商小朋的午饭做好,商小燕每天带着弟弟商小朋上学放学。放学的时候,她在校门口等着商小朋的班级排队出来,商小朋跟在姐姐后面。两个人在夕阳下慢慢向家里走去。
城南这条老街在明清时期曾经全是些老皮坊,晋商的分支,皮商,曾经几乎全部聚集在这座小城里。房屋早已颓败了,青砖青瓦上长着很高的草,月光下整院的房屋带着一层毛茸茸的柔和的凄清。街门上都是雕花的,牡丹石榴葡萄缀在上面繁复得像藤蔓。街门一般都隐在幽深的巷子深处,因为终年没有阳光而长满了青苔,早晨木门响起的时候,混浊的吱嘎声就在没有人迹的巷子里来回碰撞,再落地。
商店卖的是杂货。水果糖的玻璃纸在玻璃柜下面,光泽迟钝,像一些出水很久已经不再新鲜的鱼。店里光线很暗,阳光从窗户的木格里射进来是一缕一缕的,站在暗处还可以看到光柱里纷纷扬扬的灰尘。墙角摆着三只笨重的大缸,一只盛醋,一只盛酱油,还有一只是油缸,木桶伸进油缸里时发出悠远厚重的回声。
刘玉珠有个同事叫李改,两个女人看着这一个小店。每到冬天李改都穿着极臃肿的棉衣裤坐在店门口晒太阳。两只手缩在肥大的袖口里,不说话也不看人。她喜欢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目光是木质的,钝,但不冷。她很胖,浮在最上面那种胖,虚而轻,这像流水一样的胖下面却是有着坚硬的河床的,那就是,她有糖尿病。李改当新娘那天隔着玻璃外几层看自己的人,一个人坐在床上剥糖吃。木质的目光从新郎石塌天身上挨过去,再挨过来。没有停留的意思。石塌天本不是山西人,外地人愿意入赘到李改家,娶个胖还病殃殃的李改,据说是因为李改的祖上是做皮货生意的,手头有些存货。后来石塌天带李改去省城一次一次看病,每次去之前都要变卖一件李改那做皮货生意的祖上留下来的古董。其实商店占的也是李改家的老房子,她家就在商店后面,所以李改做了这国营商店的正式工。
因为糖尿病的缘故,李改家里就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一块儿糖来,包饺子只包素馅,青菜的饺子煮满满一大盆,薄而透明的皮透着幽幽的绿色,像一只只闪着绿光的灯笼。她一家三口人围着一大盆饺子就坐在门口吃,只见白汽缭绕不见人脸。李改和儿子龙龙体积都很大,桌边的一圈空间几乎都被占去了,石塌天被镶嵌在了角落里,薄薄的。水汽太大,他摘下那副巨大的塑料框眼镜,吃饭就只好把头埋进盆里。看起来整张脸都掉进了盆里。每到这时候,刘玉珠就用眼角睃着李改一家人,撇着嘴和街上的人说,啧啧,什么人家,真是猪一样,青菜馅都能吃这么香,像是一辈子没吃过肉。
刘玉珠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出门,说是锻炼身体,其实是为了在路边能采些蘑菇,回头给商小燕和商小朋做午饭。买一次肉要切得碎碎的,在_只坛子里煨几个小时,猪肉热了的时候,坛子里边凝结成了雪白的猪油,猪油像人的皮肤一样,暖而腻。褐红色的肉丁裹在里面像雪里生出的果子。她把坛子高高地放在柜顶上,每次炒菜的时候从坛子里舀出小半勺子放在菜里,其实还是看不见肉的,要的只是这个味儿。父亲失踪的那个早晨,刘玉珠照样做饭,她炒了两个菜,炒白菜,大葱炒肉,就这两个菜她把一坛子肉全倒进去了,一点儿没剩。白花花的猪油在锅里吱吱呻吟着,冒着肥腻的烟,然后,像雪一样渐渐融化不见了。青色的葱花浮在上面,像春天里刚破土而出的一种植物。然后这植物变焦变枯了,散发出一种从骨髓里炸出的香味。
商小朋比商小燕低两级,李改的儿子龙龙本应该和商小朋是一级的,但因为李改生孩子之前吃多了治糖尿病的药,龙龙一生下来看起来就是钝的。而且个头太大,似乎从来就没有正经像过一个婴儿。因为其他没长的缘故,他个子蹿得奇快,像春天的杨树叶一样几天就圆了。他大得凛冽,胖得也凛冽,站在小学生队伍里一定是让人看了吓一跳的那种。龙龙读完一年级从二年级开始就再升不上去了,二年级就上了三次。同龄的小孩准备考初中的时候他还在二年级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那座位极为宽敞,是专为他一个人开辟出来的,像一个专门的农场。老师极力想把他劝退学,所以别的孩子欺负龙龙时她是暗暗鼓励的。
那天龙龙又挨了打,李改拉着龙龙,穿着棉衣,嘴里哈着汹涌的白汽站在校园里,上天入地又没有目标地大骂一通老师、校长和学校,之后把龙龙领回了家。龙龙就这样从二年级辍学了。从此就守在店里陪李改看店。每天下午他就搬个板凳坐在店铺前,手里拎着一袋硕大的菜包子,那是李改为他准备的零食。他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十几个大包子慢慢吃下去,先吃皮再吃馅,或者先吃馅再吃皮,再或者把馅偷偷抖落出去,把皮撕下来撮成面团,边往嘴里扔边得意地笑。他一个人钻研着各种各样的包子吃法。然后在天刚刚开始暗下来的时候他就问李改,妈,该吃晚饭了吧。
他极爱看小说。石塌天有个破书架,满满三层书,一部分是封皮肮脏的文学书籍,另一部分是封皮已经掉光的武侠小说。这些书开始从石塌天手里慢慢流到了龙龙手里。龙龙偶尔也会问一些深远的问题,他不停地问李改,妈,你说我长大了怎么活呀,我怎么活呀。李改正给一个邻居找钱,听见这话,数钱的手先停下,瞪着他,厉声说,去,到路边数汽车去,看看城里有几辆小轿车。龙龙马上转了个话题,那我吃一碗肉炒面吧,就一碗,下次就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最后他还是成功地拿到了几张钱,忙跑出去买面吃。然后一路小跑着,气咻咻地把一大碗面端了回来。他不再和别人说话,也不看别人,似乎是看一眼就会被人吸走手里的面。他把小山一样的面摆在自己正前方,直视着,带着点儿虔诚的表情。然后用筷子急速往嘴里划,嘴里是满的,眼睛里还是无休无止的急切与恐惧,生怕被人抢走了的恐惧。李改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儿子吃,一直看着他吃完最后一根面。龙龙吃完了才敢看人,他打量着周围,怯怯地犹疑地打着饱嗝,打的嗝是酸暖的、呆滞的。他吃饱了,有些喝醉了一般的微醺,整个人像一堆沙一样松弛下去了。收都收不住。李改也松下来了,却是脆的,凉的。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线里像只散架的粽子一样摇摇欲坠。
商小朋有时候羡慕地看着龙龙,问商小燕,我什么时候也能不上学啊。商小燕瞪着他,不上学了你将来干什么去,长得像个空心萝卜似的。商小朋比她小两岁,个子却已经和她一样高了,似乎他要抢着长上去长上去,这让她有些不满。每天放学的时候她嵌在一大堆接孩子的大人中间等着他。家长们齐齐地把脸对着校门口,如同一堆等着收割庄稼的农夫一般,她站在中间顿时有一种速成品般的骄傲,便也目光坦然地搜寻着商小朋的影子。商小朋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出来了,一看到姐姐就向着她走了过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商小燕昂首阔步地领着商小朋往回走,因为平素看多了家长们的表情,她几乎已经无师自通了,看起来像个用盐腌过的小家长。家长们的目光纷纷扬扬地落到她身上,然后又落到了地上,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啧啧的叹声。她本能地往前走,却不知道正走向哪里,仿佛背后跟着一架摄像机,身后的商小朋只是一个赘物。直到走出很远了,她才活过来一点儿,扭头看了看商小朋,他拖着两条鼻涕,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突然就立在了桥头,桥下的水早干了,石桥被大片大片的芦苇淹没了,显得瘦小伶仃,像一只脱干了水分的骨头。站在这荒凉的芦苇丛中,她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疼痛,如一只长在了她身体里的鱼刺,在某一个很深的地方细细地疼痛着。她想,接他本该是父亲的事情,现在,她做了他的父亲。这么多天里,她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了父亲,然后抱着桥头那根斑驳的石柱,她开始低低抽泣。
商小朋只是个子高了点儿,却是很软弱的性格。有时候走在校园里她就看到他被别人欺负了,正坐在地上一个人悄悄地哭,用像小兽一样可怜的眼神看着她。很多很多年里,她始终记得他坐在地上哭的样子,硌得她疼痛。那个时候,她看着他的时候,想到的是,父亲正站在他的身体里。他们几乎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软弱,一样的爱哭。
有一段时间,自动铅笔悄悄出现了,有些学生开始用这种铅笔代替木头铅笔,不用卷笔刀,只要换一根铅笔芯就可以接着用,就像在铅笔盒里养了一只小动物,只要不停地喂它吃的东西,它就会一直活下去。她暗暗观察着周围用自动笔的同学,她数着,一个,两个……有了自动笔的同学就像穿了新衣裳来上学一样,一坐在座位上就急不可待地打开铅笔盒,取出新铅笔。连手都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似的,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握笔,只是把那只手明晃晃地悬起来,像把一块耀眼的名表挂在空中走给人看。
踌躇了好长时间之后,她终于觉得是时候了,已经有这么多人在用,不是第一个,也不能做最后一个,他们不会差她一个。她积攒了很长时间的力气和胆量,一点儿一点儿地攒。每天都要细细观察刘玉珠的表情,想从她脸上捕到点儿什么蛛丝马迹的讯息。那个晚上,她早早把作业做好,又积极帮商小朋看过了作业。刘玉珠做好了晚饭正在灯下织一件毛衣,毛线是旧毛线,拆了又织成新的,虽是旧的砖瓦,却是感觉住到了新的房子里。灯光是昏暗的,有些沉,有些浊,像烂熟了的果子坠着只是还不肯往下掉。刘玉珠的脸被灯光的影子遮住了一半,像淹没在水里了,很深,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她站在一边盛饭,给商小朋盛好了,又给自己盛。稀饭摆在了桌子上,映着灯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从井里看着自己的脸,咬了咬牙,突然就开口了,妈,我想买支自动铅笔。
刘玉珠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接着低下头织毛衣。屋子里的空气很稠很黏,像化开的糖,沉重混浊地流进鼻腔,又在那儿凝结住了。所有的器官都被灌成了实芯的,都是刀枪不入的。刘玉珠久久没有说话,或者只是她疑心她久久没有说话,只能听到炉子里的煤球燃烧的噼啪声,像什么东西碎了,又碎了,这细碎的声音和着屋子里的灰尘,像砖瓦一样把这间屋里砌得满满的。人在其中像被裹在了琥珀里,动也动不得。商小燕觉得自己像是周身浸在一种温热却清森的液体里,盹着了。在这团温热清森里,刘玉珠的声音像一棵突然长出来的植物,无声地直直地长到了她面前,她说,铅笔用不了?快活不下了,见什么想要什么,哪儿有那闲钱。讨债鬼们。
商小燕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坐在了桌子边看着那碗金色的稀饭,她的影子像是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落着,薄薄的一层,从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她。心灰到底了,反而有了些无名的光亮,她便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不知道是谁家在炒苦养,凛冽的苦香像箭镞一样穿过门窗射进了屋子,让这屋子里突然异常清醒。商小燕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抬头,正好迎面接住了商小朋无声无息的目光,她对他说,再不吃饭就凉了。
二
快过年的时候,李改突然病得起不了床。吃了几天药还是不见好转。那天,石塌天一大早出去给她买回了一件猩红的棉大衣和一条围巾,他边给她穿衣服边大声说,李改,你千万别给我先牺牲了。他要带李改去省城看病。那天很冷,李改把棉大衣裹在身上,从头到脚都滚圆得不留一丝儿缝隙,那大衣直垂到脚脖子上,看上去就是一团大衣长了一双脚。一条阔大的围巾把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眼睛。石塌天拉着她的手向车站慢慢走去。门口,龙龙倚着门框看着他们走远。那个高而胖的孩子立在早晨的雾气里,看起来庞大而分外孤单。
一个星期后他们就从省城回来了,李改每天吃各种药,却再也下不了床。看店的换成了石塌天,石塌天本来就没有工作,这时便每天坐在店里看着百家姓。偶尔问刘玉珠,你看这个姓。刘玉珠看一眼,大惊,还有姓这个的?他便嘎嘎大笑,不知道吧。他每天给李改做四顿饭,每一顿都要做很多,因为龙龙也在旁边等着吃。经常是饭菜的香味刚刚出来,龙龙就已经拿着碗站在一边儿了。为了给李改看病,他陆陆续续把李改祖上留下来的几件东西全卖光了。刘玉珠坐在他对面说,你说你何苦呢,本来是图丈人家这点儿东西,现在倒好,全被人家自已用了,你能捞着个什么。石塌天装听不见。
石塌天喜欢猫,可是为了省出一点儿吃的,他把养的四只猫都送了人,一只一只送出去的。猫走后的好几天里他都不高兴,一个人趴在木柜台上看书,戴着巨大的塑料框眼镜,有些委屈的样子,看上去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学生在识字,只是书半天不动。一个月后的一天,一只猫回来了。他怔怔地看了它半天,把它留下了。又一个月后另两只也回来了,其中一只掉了一大片毛,伤口露着红色的肉,烫掉的。半年后的一天,那第四只猫瘸着一条腿也回来了。
那是一个早晨,他一推开门,门口一团毛茸茸的黑色。听到门响,那黑色动了起来,它有些站不稳,它的毛已经掉得很稀疏,露出了毛下的皮,极瘦,似乎只是一个框架了。它看着他,安静地看着他。它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一条腿是瘸的,它用三只脚走到了他的腿前,温柔地蹭了蹭他的裤腿,像以往无数个早晨那样。他抱起了这只猫,隔着巨大的塑料框眼镜,满眼是泪。
一个月后,这第四只回来的猫病死了。它在一个早晨悄悄地出去了,死在了巷子尽头。像所有的猫一样,在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的时候它们就会选择离开人,悄悄地找一个角落,死去。就在这只猫死后不久,李改死了。她死在一个深夜,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在前几天,她还和石塌天商量着,去她家的坟地把她外婆的坟挖开,她说她外婆入葬时戴了一只碧绿的玉镯,玉镯吸了人的血气会有血斑,有血斑的手镯价值连城,把坟挖开拿出手镯卖了能卖不少钱。他们商量着,选个有月亮的晚上去挖坟。可是,坟还没挖的时候李改突然就死了。
龙龙终日在街上游荡,回家只是吃个饭睡个觉,吃完饭抹抹嘴就往出走,就像是按时去上班一样。刘玉珠看着龙龙肥大的背影说,你也不管他?不怕他学坏了?石塌天说,他心里难受,由着他吧。把他管住他更难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没了母亲的缘故,龙龙和商小朋的关系突然近了起来。他早已经不上学了,商小燕却在校门口见到他两次,还有一次她看见龙龙和商小朋在一起走。他和肥大的龙龙在一起走的时候,突然看起来有些陌生,不像跟在她后面时蔫蔫的像截树桩。这时候的商小朋像立夏的虫子一样突然活过来了,他看着龙龙的侧面,略带手舞足蹈地说话,似乎还赚手里缺点儿什么男人们的道具,比如,香烟。
商小燕眯着眼睛看着他,商小朋像一只没有盖上盖的酒瓶,有最原始的东西从深处一星半点儿地溅了出来,偶尔一滴溅到她身上时,她便有了微微的却是莫名的恐惧。她不知道这恐惧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尖尖的,细细的,硌在她身体某处,消化不了。她向商小朋走去,商小朋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刚才和龙龙说话的表情倏忽就灭了,像一张照片,还没出暗室就曝光了。只留下一堆零碎的模糊的五官。
商小燕不说话,大步往前走,商小朋细碎的脚步声像一条丝带把自己系在了她身后。她像以示惩罚一样一路上都不回头看他。快走到家门口时,商小朋忽然用什么尖尖的东西戳了一下她的背。那种感觉就像背后突然被人用什么武器指着一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脚心长出爬遍了全身。她猛地扭过头,对着她的是一支铅笔。一支刚被卷开的白底绿花的木头铅笔,露出的木头的原色就像新翻的泥土。铅笔怯怯地钻到了她的手里,只是一支铅笔,却也把一种体重忽然压在了她手上。她怔怔地看着这只铅笔,半晌,眼睛才异常明亮地看了一眼商小朋,哪儿来的。商小朋的回答立刻像弹簧一样顺着她的话弹了出来,打扫卫生时捡的。干脆利落,是蓄谋已久早已瓜熟蒂落的回答。
商小燕又往他眼睛里看去,他已经不看她了,开始玩弄自己的书包带,把它放得松了一点儿。他脸上有一种躲闪着的自得,一星半点儿地闪烁在暗处。她终于不再看他了,她自己的目光像突然被秋风吹过,兀自先干了,脆了,成了灰。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平静地把那支铅笔放进了书包里。在那一瞬间,商小朋忽然对她笑了笑,是感激的笑。不知为何,在那一个瞬间,商小燕有一点点解脱,还有一点点悲怆。
她以为事情也就是一支铅笔了,不过就是一支铅笔,还能兴风作浪不成?但是,那支铅笔只是一个开头。它不过是刚冒出泥土的嫩芽,它从泥土里带出的邪气谁都看不到,它还没来得及长成参天大树。当这支铅笔刚用成铅笔头的时候,商小朋忽然又给了她一支铅笔。晚上,两个人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她拿着铅笔头写字,忽然一支铅笔无声地递到了她面前,像一枚果实一样牢牢地长到了那里,只等着她把它摘下。刘玉珠就坐在旁边,她没有接过铅笔,也没有说话,只无声地把他的铅笔盒拿过来,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两支用秃的铅笔头和一块肮脏的橡皮,一把木尺,一把小刀,再没有别的了。没有任何罪证,连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她只疑心那铅笔盒里一定藏着什么,一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打开了却连点儿痕迹都没有,空荡荡的,只剩下了风的回声。商小朋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只一笔一画地写字。最后,她一声不吭地把那支放在她面前的铅笔放进了自己的铅笔盒。
以后,每次在她铅笔快用完的时候,她的铅笔盒里就会长出一支新的铅笔,这铅笔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断了还会自己长出来,而且是源源不断地长出来,妖冶的,可怖的,变幻着颜色,白的,红的,绿的,蓝的。她把每一支用剩的铅笔头都收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抽屉深处。那些色彩妖冶的铅笔头聚在一起时带着些残败的凄清。她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铅笔头留下,本能,她只是本能。这些铅笔头带着一种深处的阴凉尖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在她身上留下了类似于文身的痕迹。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和她如影随形。
她不安地嗅着周围的空气,她知道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她像正和一场无声的雪崩面对面地注视着,她亲眼看到了它一点儿一点儿坍塌的过程,却是走不过去,一步之间其实山遥水远。那团空气越来越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不在弦上却比在弦上还要紧张,因为她觉得,那支箭其实是对着她的。可是,躲不过的,终于,有一天,她看到,那支弦上的箭冲着她呼啸而来。
那天,放学之后,商小朋在路上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支笔,没有木质的清香,完全是陌生的,这是一支塑料壳的自动笔。它就像是从一堆木头铅笔中孵出的,闪着鲜艳、陌生、清冽、邪恶的婴儿般的气息,但它是彻彻底底的新鲜,连它的邪恶都是新鲜的。这新鲜直直逼进了商小燕的眼睛里,让她几欲流泪。
她静静地看着那支自动笔,带着一种可怕的熟稔。它在她的幻想中已经存在了太久,所以当它真的出现时,她疑心它仍然只是一团影子。可是,它久久消散不了,它缩在她的手心里像一颗舍利子一样不肯化去。它融入她的血液,似乎只是长在她身体上的一个部分。在黄昏巨大的暮色里,她的那只手像一朵睡莲,一点儿一点儿地合上了,那支笔便是她手中疼痛的莲心。她带着恐惧原谅了自己,她对自己说,不就是一支自动笔吗,不碍事的,一定不碍事的。那么多同学都有了,就她没有,就她还没有。她疯狂地在心里和恐惧赛跑,因为凭直觉,她知道这支笔是个坎儿,跨过去她就回不来了。在那一瞬间,她有要落水的感觉,想抓住点儿什么,把自己,把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拴上去。可是,什么都没有抓住。手边儿是空的,除了这支铅笔。
那个晚上,两个人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商小朋异样的平静,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满足的平静。他还是惯用的姿势,歪着头,握着一支铅笔头,在那一笔一画地笨拙地写字。并没有抬起头来看商小燕一眼。商小燕也没有用那支自动笔,只用着一支木头铅笔,那支自动笔安静地躺在铅笔盒里,像睡在一只黑匣子里的宝藏,不肯醒来。商小燕也一笔一画地写字,写着写着,泪突然就出来了。
这天,商小朋的班主任找到了商小燕,告诉她,商小朋犯了错误,他偷了同学的铅笔。班上很长时间了一直有学生丢铅笔,班主任说她就留了个心,趁出操时间、上下学时间,悄悄观察着教室。这天,刚下体育课,她看到商小朋第一个冲进了教室,就跟了进去,看到,商小朋正从别人的铅笔盒里拿出一支铅笔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她说,商小朋其实是个很内向很老实的学生,所以偷铅笔的居然是他,让她感觉很意外。他本就胆小,她一问他就全承认了,班里丢的那些铅笔几乎都是他偷去的。她问他你偷这么多铅笔做什么?你为什么只偷铅笔?他就不说话了。
商小燕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办公桌前,背着两只手,垂着头听那班主任向她告状。在她从自己的教室走向办公室的这段路上,她几次想转身逃走,她走得大汗淋漓,周身软弱得像一枚海底的软体动物,不带着壳的,随便谁都会伤着她,她只想躲开,躲开,躲得远远的。可是,现在,她是半个家长,她的壳里庇护着他,她能躲到哪儿去?她尖利地恐惧着,恐惧到极点了也就没有任何藏身之处了。她一步三摇地晃进了办公室,周身像睡着了一样,昏昏沉沉的。可是,在听到那个“偷”字的一瞬间,她突然就一个激灵,醒了。不知道是哪样器官先醒过来的,那里成了一个决口,再也挡不住了。更多的东西在往里涌,汹涌地,不留余地地,要把她淹没,把她冲垮。她不再挣扎,不再阻挡,任那些汹涌的洪水把她彻底淹没,然后,她就像一只透明的鱼缸,站在那里。到底了,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她一点儿都没有吃惊,除了恐惧,然而,恐惧不是吃惊。原来,在很早以前,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只是,她以为她不知道。
她一个人在抽屉前看着里面所有五光十色的铅笔头,她分不清哪支是最开始的那支,她无法把它们排序,无法以此来知道他是沿着怎样一个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那铅笔铺成的台阶。最后,她把那支崭新的自动笔也放进了抽屉,然后,推上,上锁。抽屉里的光线再次昏暗下来,所有的铅笔头再次沉睡。她没有把这些铅笔头交给刘玉珠,也没有把它们交给他的班主任。她保存起它们就像把它们藏进了无人知晓的洞穴,这个铁一样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它坚硬地横亘在她的身体里,像一把尖利的武器,刺着她的五脏六腑。但,她不能把它说出来。
那个晚上,她坐在桌子旁,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商小朋。商小朋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尽量不抬头,一晚上都把自己缩在那团暗影里。从对面看过去,他的面孔是模糊的,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像两只蛾子落在那里。她想起他经常被别的男生欺负,坐在校园里一个人偷偷哭着不敢回家,就这样一个孩子,他居然会偷东西?他居然是个小偷?
三
商小燕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把这件事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在这个时候,她是他的姐姐,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是他的天。最关键的是,他偷来的所有的铅笔几乎都是她用的,它们的尸骸至今还躺在她的抽屉里。其实,她是真正用了赃物的那个人,就像,她其实是同谋。
在商小朋的班主任那里,她说刘玉珠没有时间,太忙了。事实上,那段时间刘玉珠确实很忙。那是1995年,县城里的所有大型和小型的国企都面临着改制问题。所有的国营商店都要走个人承包的道路,虽然所有的人对此感觉都很恐惧,但如果不承包那就意味着失业,没有工作就没有一分钱的进项。刘玉珠和石塌天商量了很多天,最后两个人各自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决定合伙把这商店承包下来。那些日子里刘玉珠早出晚归,寝食不安,嘴上开始起泡,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商小燕姐弟。商小燕在刘玉珠面前一句都没有提商小朋,仍是每天上学放学把他带在后面,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她悄悄找了一个人,那就是龙龙。那天她站在校门口等商小朋的时候看到龙龙也站在校门口。她就走过去对他说,龙龙你过来。龙龙见是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过来,嘴里说,燕姐,怎么了?小朋呢?商小燕想,这弱智的人狡猾起来倒比一般人还要狡猾。还没和他说什么呢,他自己先心虚起来,怎么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僻静的墙角处,商小燕转身看着他,龙龙被她这一看,就不由得贴在了墙上。他庞大地贴在墙上,不安地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商小燕,嘴里却喋喋不休地虚弱地挣扎着,怎么了,怎么了。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就像知道四处都出不去了,恨不得就从这原地腾空遁去,声音直向上冲去。到这时候,商小燕心里已经明白了,她本只是怀疑。现在却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像泡沫似的龙龙,只觉得上下嘴唇都是干的,牙齿黏在了上面,下不来,字也黏在了上面,一个都说不出来。身体里一种钻心的疼,她想,我没有对你不好过啊,我妈也没对你妈不好过啊,为什么就这么对我,这么对我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是他把商小朋教坏的,一定是他,商小朋那样的孩子,想学坏都没有胆子却硬是学会了偷。
商小燕借着这说不得的气恼,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伸手给了龙龙一个巴掌,这是她第一次打人,还是扇的耳光,很流畅地,仿佛已经用得很熟了,连自己都疑心绝不是第一次。龙龙挨了耳光,先是像没反应过来一样木在那里,随后,脸上的神经开始苏醒了,他仍然是把自己挂在墙上一动不动,却开始了抽泣。他只管哭,却不擦脸上的泪,也不敢大声地发出声音,就只是像断了气一样抽咽。他脸上很脏,很多天没有洗过的样子,衣服也很脏,上衣居然留着几个脚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突然让她想起,这是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脑子还有点儿问题。她几乎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他比自己还小几个月,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傻孩子。现在,她是不是在欺负他?她敢打他,是因为她知道他绝不会还手。她的泪突然就下来了,她转身离开,把龙龙一个人丢在了墙上。
商小朋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他站在那个她每天站着等他的地方,一步都不敢动,呆呆地等着她。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躲在拐角处观察着他,就像看着一只玻璃匣子里的小动物。知道它无处可去的,偏还要让它多受会儿折磨,看着它受折磨,自己心里方觉得舒坦了些,好像惩罚过他了一样。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家长们也随着渐渐少去,商小朋还是被牢牢地圈在那里,一会儿看着校门口的地方,一会儿看着回家的方向。商小燕忽然想起来,从他开始上学就是跟着她上学再跟着她放学的,就像,他是长在她身体上的一个部分。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他身边了,他会怎么样?她又想起了那个晚上,她问刘玉珠要一支自动笔,她突然明白了,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从那个夜晚开始,种子就已经种下了,只是它自己出土长大的过程她根本没有留意。现在,它自己长大了。
她在他前面飞快地走,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也不看他一眼,也是以示惩罚的意思。商小朋在她身后紧紧跟着她,一步都不敢落空,又轻声抽噎着,不敢哭出声来。直到快走到家门口时,商小燕才有些绝望地把脚步放慢了,刘玉珠在家里,她不会告诉刘玉珠的,依刘玉珠的脾气,知道了会把他吊起来打的,可是,她终归会知道的。她迟早会知道的。趁着这当儿,商小朋已经走到了她侧面,忽然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什么,无声地却是讨好地递到了她面前,她几乎是神经质地一低头,又是一支铅笔。她紧紧盯着那铅笔无声地笑了,她笑着笑着便把铅笔接过来,然后两只手一用劲儿,把它掰断了,然后,她把它扔在脚下,发狠地踩下去,踩了一脚又一脚。恨不得把它踩成粉末踩成灰。
刘玉珠还是知道了,商小朋的班主任晚上来作了家访。谁也逃不走了。商小燕和商小朋像两枚图钉被钉在了桌子旁,连动都动不了,都耷拉着头,像两个真正的同谋一样。虽然两个人都祈求着班主任走得晚点儿,再晚点儿,可是班主任终究还是走了。在班主任离开的那一瞬间里,商小朋猛地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商小燕,眼睛里像伸出了两只手要把她抓住抓牢。可是,刘玉珠还是把他从椅子上掰走了,就像掰走了一只长在树桩上的木耳。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刘玉珠的打骂声,商小朋的哭声,他们三个人都睡在这间大屋里,连逃都没逃处。商小燕趴在桌子上,手里写着作业,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脚还在桌子下一晃一晃的,就像那两个人是与自己无关的。她早在父母亲无休无止地吵架的时候就已经练就了这样一种本领,就是逃到自己身体里面去。她在自己周围砌堵墙,把他们都划到墙外。商小朋的哭声越来越大,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爸爸。商小燕便坐在那里更大声地哼歌,脚上的拍子打得更猛烈了,哗哗地抖着,像秋天的树叶。
哭声渐渐小下去了,只剩下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抽噎。墙上那只老式的挂钟自顾自地敲了半天,商小燕没数那是几下,只觉得像一大片杂沓的脚步声乱哄哄地走过去了,从她头顶上踩着过去了。她颓然地趴在了作业本上,像是凭空地在一晚上赶了很多路,精疲力竭的,现在,这一天终于可以过去了。
这天,商小燕在校门口没有等到商小朋。她站在那个地方一直等到所有的学生都走光了,还是没有商小朋的影子。她找到了他的教室,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下午放学的时候,商小朋的班主任来找她了,她告诉她,今天一天商小朋没来上课,他旷课了。商小燕的脑袋里嗡嗡地乱叫着,像挤满了各种鸟类,冲撞着,叫嚣着,密密麻麻地盘旋着。她拎着个沉甸甸的脑袋满世界地找商小朋,她发了狠地要把他揪出来,把他晾出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知道他是个小偷,知道他旷课逃学。
直到快天黑的时候,她才在古城墙上找到了商小朋。天黑前最后的晚霞烧成了血红色,又变紫,变暗,烧干了,结成了痂又一块一块往下掉。越来越混浊的夜色像陨石一样砸着她,哪里都是疼的。最后她在城墙上看到了商小朋,但不是他一个人,他和龙龙在一起。他们两个倚在一起,缩成了一团,看上去就像一个极其肥硕的人正坐在那里睡觉。商小燕知道,他是不敢回家了才躲到这里来的。
后来还是被刘玉珠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打。她把他用腰带捆起来,狠狠地打,边打边说,你这不争气的,打死你这不争气的,你不好好上学以后怎么活,像你那没出息的爸爸一样一辈子刨食吃?
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个开始。刘玉珠每打他一次,第二天他就旷课,不去学校,晚上也不回家,把自己藏起来。刘玉珠打他最狠的那次就是在期末考试之后,商小朋的几门功课都是不及格。刘玉珠在那个晚上把院门关上,把所有的窗户关上,然后把商小朋狠狠打了一顿。最后她逼着商小朋写了一封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不逃学,好好学习。她抓起商小朋的一只手指,就着他脸上的血,在保证书下面按了一个血手印。然后就把这份保证书贴在了墙上最醒目的地方。
到初二升初三的时候,商小朋就被学校开除了,除了因为旷课逃学,还因为几门功课都不及格。刘玉珠在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他已经被开除了,因为他每天早晨仍是早早背着书包出去,晚上再背着书包回来。那时,商小燕已经读高中了,他们不在一个学校里,商小燕也就不再带着他上学放学了。其实她情愿这样的,她真的不想看到他,因为她知道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便情愿根本看不到。再往后,商小朋学会了抽烟,接着开始从刘玉珠的口袋里偷钱。
当刘玉珠不往家里留一分钱之后,商小朋又学会了赌博。他刹都刹不住了。在两年时间里刘玉珠其实一直在替他还债。刘玉珠在商店辛苦赚的一点儿钱全部给商小朋还了债,还不够,她还要问别人借钱。不停地有人上门要债,堵在家门口,堵在商店门口。他也开始痛恨自己,每一次他都痛心疾首地表示再没有下次,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出了家门他还是要去赌。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很侥幸地赢一大笔钱,但他几乎每次都是输,在输光之后他就更疯狂地渴望赌博能把钱赢回来,他已经无力自拔了。
因为要债的经常找上门,所有的邻居都知道了。见了商小朋就躲开,好像商小朋随时会对他们进行偷进行抢劫一样。为了不见商小朋,商小燕住了校,以高考为理由一个月才回一次家。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了,是个周末的晚上,商小燕回家取干粮取钱,商小朋不在家,刘玉珠说他已经几天没回来了。她就没有急着往学校返,打算在家住一晚上,明早再回学校。
吃晚饭的时候,商小燕和刘玉珠没有提到关于商小朋一个字,她们努力回避着他,就像,这个人与她们根本就没有关系。提起商小朋的时候,就像有一种很尖利的铁器亘在她们的话里,舌头上,唇齿间。刚吃过晚饭,突然有几个陌生人来到了家中。他们拿着商小朋立的欠条说,欠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钱今晚还不清我们就要他的命。欠条上是五千。刘玉珠把商小燕推进了里间,商小燕灯都没有开,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像把自己装在一只严严实实的匣子里一样。她还是不放心,又把耳朵捂住了,防止有一星半点儿的声音漏进来钻进她的耳朵。
那几个人还是走了,刘玉珠答应第二天还他们的钱。半夜的时候商小朋回来了。商小燕在里屋其实一直没有睡着。她悬在一种似睡非睡的边缘,不敢往深里睡去。等商小朋一推门她就全醒了。她在黑暗中躺着,紧张像一把烙铁把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熨平了,直了。她捕捉着门外的动静,她听到商小朋在说什么,听不清,后来又听到他在和母亲吵架。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再后来商小朋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突然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们不让我活我就死给你们看。
有整整几秒钟商小燕像被这句话钉在了床上,动不了,脑子里也是一片浩荡的空虚。然后这空虚像潮水一样过去了,她像被搁在沙滩上的贝壳,周身是空的,四处却是潮水的回音。她身上的神经开始一寸一寸地活过来了,她在黑暗中惊恐地往起爬,一动才发现自己全身是软的,酸的,像是完全没有骨架似的。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她已经在周围的空气里闻到了一种阴凉的危险的气息,金属一样迎面划着她的皮肤。没有月光,她找不到自己的鞋,然后就那样赤着脚跑出去,向外面那间屋跑去。
在门口她赤着脚站住了,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农药的味道,很浓,划破了空气,重重向她砸过来,她有些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屋里另外两个人,像是完全陌生了一般,脸看上去都是模糊不清的。商小朋倒在地上翻滚着,嘴角淌着白沫,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含混不清而可怕的声音。她又看到了瘫倒在地上的刘玉珠,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她拼命叫着她,妈,这是怎么了?刘玉珠不动,嘴唇像冰雪塑成的,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奇怪地看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瞳孔因为扩大而显得有些恐怖。
好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的嘴唇终于可以动了,她吐出几个字——快,去,叫,人。那四个字是一个—个支离破碎地出来的,这四个字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商小燕站在离商小朋不远的地方,她呆呆地看着他,在那一瞬间她发现她想到的居然是,也许他已经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活着或许母亲就要死,这一生他就是来索取的。
她就那么站着,动不了,一动都动不了。商小朋似乎累了,他不再翻滚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个孩子。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们像隔了无数岁月的风尘看着对方,遥远的,陌生的,熟悉的。这时他忽然对她微笑了,就像他小时候的笑容,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他这样笑过,他像个很小很小的婴儿,在安静而无邪地笑着。他笑的时候,眼泪从他眼角流出,划过了他的面孔,一直流下去,流下去,在灯光下清亮无比。
就是在那一个瞬间,她想起了那么多的铅笔,一支接一支的铅笔,散发着木质的清香,怯怯地温暖地塞进了她的手里。她的小学,就是靠着这些铅笔,靠着这些赃物的接济过来的。她又想起了那么多个早晨和黄昏,那个小男孩跟在她的后面,牵着她的书包带,生怕会走丢了。这个时候刘玉珠已经爬出了屋子,她死命叫邻居,邻居们脚步杂沓地挤进来又挤出去,商小朋被送到了医院。屋子里突然空了,只有商小燕一个人还是那个姿势站着。她很空很脆地站在那里,影子投在墙上有些摇摇欲坠。
四
商小朋还是被救过来了。他被洗了胃,在医院输了几天液就回家休养了。那时候离高考已经很近了,一个周末,因为要取些东西,商小燕被迫回了趟家。院子里刘玉珠正在择豆角,准备做午饭。院子里静静的,看不到别的影子。商小燕一声不响地蹲在地上,帮助刘玉珠择豆角。豆角又肥又绿,手一掰就折了,里面绿色的豆子像蚌里的珍珠一样滚了出来,撒了一地。她捡地上的豆子时,脸凑得跟刘玉珠很近,在这当儿里,她低低地飞快地问了一句,他呢?刘玉珠没说话,半晌才向屋门口略偏了偏头。商小燕忍不住看了一眼,屋门口挂着竹帘,竹子的寒香像道篱笆把屋里屋外隔开了,帘子后面躲着一团寂寂的阴凉的黑暗,像一只暗处的动物,看不到,只能隔着帘子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潮湿的体味。
刘玉珠让商小燕进屋取油壶,在里屋。商小燕踌躇良久还是挑开竹帘走了进去。在挑开竹帘的一瞬间,她猝然看到了正对着门的那张木床上躺着一个人,是商小朋。他正半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筛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床上,被子上,他的身上。他就像是被一条一条地切割开了,一道明,一道暗,他整个人都变得明灭可见起来,他的脸也像从灯笼里透出的灯光,模糊地把影子投在地上。但在这一片明灭依稀的光影中,她还是感觉到有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像钉子一样穿过这些影子直直地钉到了她身上,一种很尖很细的痛向她身体深处钻去。这是商小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坚硬,冰凉。
她躲开他的目光,把脸偏向里侧,不看他,走进里屋飞快地拿上壶然后逃一般地出去了,不过几步,走到院子里的她还是觉得周身是洞,有风从那里钻出来。走进厨房里,刘玉珠正在炒菜,她把手里的壶交给刘玉珠的一瞬间,忽然抓住了刘玉珠的一只胳膊,泪就下来了,她看着刘玉珠说,妈,你得让我高考完,你得让我考完啊,我上了这么多年学了,就为了这一天。刘玉珠那只被抓住的胳膊没有动,她的头发里散发着酸腐的气息,她盯着锅里的豆角,半天才说了一句,谁不让你考了,只有你自己考不上。商小燕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着泪,她一句接一句,急促地说,他不会让我考的,我没有救他,他全记住了,我知道,他全记住了,你去看看他的眼睛,你看他是怎么看我的,你去看看啊,妈,妈,你不能不管我,你一定得管我。
刘玉珠停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那你怎么就不救他呢,他怎么也是你弟弟。商小燕尖着嗓子说了一句,我要是救他,那你呢,你就一直给他还债还下去?你能给他还一辈子吗,有一天你老了,动不了了,你还要替他还吗?刘玉珠却怔怔地继续说,我知道你早就嫌他丢你的人,这几年里你见了谁都不承认他是你弟弟,我早知道的,别人早告诉过我,你上高中的时候,别人问你家里有几个孩子,你说就你一个。厨房里油腻的气息散发着近于肉感的荤腥,挤压着她们,使她们几乎站立不稳。豆角熟了,刚才肥绿的一锅枯萎下去黄下去了,像一个秋天从里面扫过去了。
但是,商小燕还没有到高考的时候,商小朋便走了。他在床上躺了几天,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一天趁刘玉珠不在家他便悄悄走了。带了几件最简单的衣服,连个纸条都没有留就走了。刘玉珠追到车站时,他已经坐长途车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高考完,商小燕才收拾行李回了家。回了家她才知道商小朋已经不在家里了。她准备了一路的话突然没了放处,微微的高兴之余竟有些一拳打空的落寞感,他居然不在这个家里了。这居然是真的,是她一直暗中希望着的事情,刘玉珠没说错。刘玉珠的眼睛是红的,肿的,像刚生过病一样恹恹无力,也没有多问她高考的情况。她拎着行李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无处藏身似的,又觉得自己在刘玉珠眼睛里不过是一块多出来的赘肉。
她趁势干脆把行李扔在了地上,反正横竖是没她的去处,她跺着脚,哭起来,能怪我吗,你自己把他惯坏了,教育坏了,还来怪我?你就养他一辈子,你就一辈子替他还债去,他欠一点儿你还一点儿,你就做他的骡马做他的奴隶去。话到底了,像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连同她自己也带着一个巨大的速度向地上砸去。火星四溅一般的剧痛之后,她却突然冷却下来了,她想起了那一支支的铅笔,她突然想起来了,其实,这么多年里,她不就是他的帮凶吗?她在很早以前,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猜到了那铅笔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她还是收下了,还是用完了用尽了它们。而且她用了一支又一支,明明知道那都是些赃物,她还是收下了它们。
她帮着他杀了他,她不是帮凶又是什么?
商小燕高考落榜了。因为在商小朋喝农药的那个晚上,她用的力气过了些,到真正该痛的时候反而没有那么多力气去痛了。她恹恹地靠在窗前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面目模糊的,没有分量的。刘玉珠也没多说什么,似乎就觉得她该考不上。这年秋天的时候,正遇上汾西矿务局招工,商小燕报了名,那年报名的女工不多,商小燕就进了矿务局,被分到了矿灯房,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下井工人们的矿灯充电,等工人们上了井再把矿灯收回来。
这时候县城里的小型超市越来越多了,刘玉珠和石塌天开的杂贷店生意越来越冷清,可是杂货店要是关了,两个人又都无事可做也没有收入。有时候一整天里,杂货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脚步声,影子相互回应着,脚步声也回应着,生怕对方寂寞了一般。一个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已经把话都说完了。石塌天的头发几年时间里已经全白了,深度近视眼镜下面重重叠叠地套着一个又一个圈,套到最深处了才看得到他的眼睛,像是漂在井底一般。刘玉珠终日坐在店门口的木椅上,张望着过往的人们,像是活着时候的李改。偶尔中午的时候有邻居进店里来打个酱油打个醋,刘玉珠不仅给得足足的,还要不停地和人家说话,一脸感激不过的样子。就连石塌天,也话多了些,似乎刚从冬天爬出来的虫子,跃跃欲试的却仍是手脚僵硬的。
两个人在店里有时候就单单只是大眼瞪小眼,真的是什么都不做。两个人把所有能说的话都掘地三尺地挖出来,像煲粥一样,温了一遍又一遍,一点儿残骸都合不得吐掉。但两个人一定会同时避开一堵墙,这堵墙就是商小朋。他们的话自动地绕着他过去了,就像流水一样到了他身边就分流而去,把他孤单单地剩在岸上。商小朋就像他们话里的一块暗礁,看不见的,却是硬硬地戳在那里,一碰上去就痛到五脏六腑。
只有一次刘玉珠叹着气,幽幽说了一句,我就当自己没有儿子了,根本就没有生过儿子。坚硬得像蚌壳一样的语气,却不知道里面养着些怎样的软体生物。于是别人就依着她,也当她是没有儿子了,背地里,商小朋却一直活在县城人的饭桌上,嘴角里,顺便一拐就到他身上了。他甚至比自己在时更鲜活,更有声有色,血肉丰满,四处都是他的传说,长得又肥又大的传说。有人说他早都死了,像他爸当年一样,就是这么出去了人就没了。还有的说,商小朋去了东北,入了黑社会了,天天干些杀人抢劫的营生。还有的说,在夜总会里见过商小朋,他专门伺候一些有钱的老女人。那些老女人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钱了,全身松松垮垮的,很难满足,总是会提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男人们简直得用旁门左道。
这些话其实拐个弯都会聚到刘玉珠那里,就像百川入海,但到了刘玉珠那里连个气泡都没冒就沉下去了。刘玉珠拦截住了它们,她把它们全部消化掉了,一个字的骨头都没剩下。商小朋成了这县城里的一处空巢,只知道里面住着个人,却从来不见人形,只在众人的传说中活着。那巢穴没有人进去过,却只觉得里面一定是血腥的,刀光剑影的,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商小朋离开县城已经好几年了,在几年里他没有一点儿音讯,有时候连商小燕想起他来,都有些怀疑,他真的出现过吗?自己真的还有个弟弟?似乎商小朋的一切只是水中投下的影子,薄薄的苍凉的一层,他自己漂过来又自己漂走了。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给商小燕介绍对象,两个人见面的时候,问起她家里有几个孩子,她都是说,一个,就我一个。可是在一个五分钟就能走完的县城,打听一个人的那点儿底子太容易了。虽然这几年时间里商小朋早已不在县城,但县城里的人居然全知道有个商小朋,是个出名的混混,很早就被学校开除了。是个贼,虽然不知道具体偷过些什么。还是个赌徒,输得家徒四壁,为了要钱,差点儿把自己的妈逼死。这样一个人,是她的弟弟。不仅如此,处对象的人还打听到了她父亲早年神秘地从县城里失踪的底子,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些从箱子最底下翻出的老照片,黑白的陈旧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像从另一个世界里看过来的,目光空洞阴森,散发着奇怪的泥土般的气息。这些人拿捏着这些翻出的照片,对商小燕也远远地有些畏惧地避开,似乎她也是那照片里的一个人。和她的父亲,和她的弟弟站在一起。
所有这些男人像一面镜子,从里面照出了商小朋的魂魄。
这样见过一拨男人之后,商小燕开始本能地自卫,还不等对方开口说话,她就先说话了,你不适合我的,我感觉你不适合我。她像一株植物在黑暗中,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了自己,连一点儿缝隙都不给别人留下,不让别人看到里面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再往后,给她介绍的人越来越冷清,像一锅几乎没有米粒的粥,都可以映出人影了。她站在粥边久久看着里面的自己,然后,她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商小朋。原来,他一直就跟在她身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她猛地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浩大的空旷像秋风扫过,一片萧索的无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反倒落得一身轻松,万事皆休中。对结婚的无可退让倒成了她的劫后余生。
她每天从单位晃到家里,再从家里晃到单位,把每月工资的一半交给刘玉珠,再把另一半一分不剩地花掉。没有人能看到她这种坚硬的自我保护下是更彻底的绝望。连窥视她的人都没有,她放心地躲在自己的两扇蚌壳下,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自生自灭着。
这天晚上,母女俩在灯下吃过了晚饭,刘玉珠抢着去刷锅了,商小燕便坐在一边看电视。她正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突然发现刘玉珠已经无声地坐在她身边了。她看了母亲一眼,又接着去看电视,忽然,她又看了母亲一眼,不对,她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只是觉得一定有什么破绽,在黑暗中无声地隐秘地开放。刘玉珠也看着电视,并没有看她。她便也不去看她,她们两个人的脸平行着,像两只泊了岸的船停在了一处,彼此遥遥相望着。
忽然,刘玉珠说话了,她看着电视说了一句,和你商量点儿事吧,我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得有个人照应着好点儿……龙龙他爸爸也是一个人,我们共事了这么多年,也算知根知底了,就商量着,儿女都大了,迟早都要出门的,留下我们俩还不如到一起,有个照应……她的声音越来越僵,最后变成了木质的,听上去是空的,硬的,芯子里梆梆地响着回音。中间是一段坚硬的沉默,像金属一样亘在两个人中间。商小燕半天才有了声音,听上去也是远远地像从河对岸传过来的。她说,迟早都要出门的?说谁呢?我,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嫁了。至于龙龙,你觉得他能娶到个媳妇?二十多岁的人了,就知道一顿要吃上三大碗面,到现在还站在路边数汽车,谁敢嫁给他?就算有人敢嫁给他,找个瞎子瘸子哑巴什么的,那不要花钱吗?你嫁给石塌天了,你能不管龙龙?你能不给他出钱出力?自己的儿子倒没管好,现在反去管别人的儿子。我不是不让你嫁人,你也得找个好点儿的,石塌天你也能看上?真是香的臭的都要了。你这么多年没有男人不也过来了。也不差这么几天。
刘玉珠把话抢开了,我也就这样了,一辈子早完了,你呢,你还是赶紧找个人嫁了,再拖你就过三十了。到时候你就更找不到人了。没个男人最后总是不行的,你不知道一个女人自己过有多辛苦。商小燕笑,你不是逞强了一辈子吗,把自己的男人逼走。男人走了都可以过下去,还带大了两个孩子,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急着把我赶出去?不用赶我,我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就该我嫁不出去,我就陪着你不是正好吗?我在你身边赶得上一个男人,小心他们来骗你的钱。再干两年你还能干得动吗,你老了我养你。
刘玉珠扭过头来,我知道你爸爸走后你就一直对我有意见,可是,那是我的错吗?我和他的性格就一直不合,你又知道多少?一个男人挣不来钱养家你倒试试会不会好过。我倒问你,你的家庭怎么了,口口声声说你的家庭。
商小燕还是笑着,多好的家庭啊,好好的爸爸就没了,弟弟也没了,还出了个小偷,赌棍。你怎么就不去问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嫁不出去?你这么多年不就忙着挣钱挣钱吗?什么也顾不上,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管,看你把他教成了什么样子?
刘玉珠说,我想挣点儿钱不就为了你们两个吗?难道我是为我自己?你要是不让小朋那么寒心,他会出去这么多年连家都不回吗?从他离开家里,有多少个晚上我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商小燕脸上仍是笑着,泪却“哗”地出来了,她用一只手扶住桌子才站稳,她说,全是我的不是还不行?就我一个是傻子,好人全给你们做了,你就是给他当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啊,你说我凑什么热闹,还生怕你死在他手里了。从商小朋走了以后,你管过我什么,我没考上大学你没管我,我自己找的工作你也没管我,我从矿灯房调进行政科,你过问过我吗?
刘玉珠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调进行政科的?
商小燕看着窗外,你管过我什么,我怎么调进去的?我还能怎么调进去?我也就有自己这个人,什么不是靠我自己,我也只能头破血流地往前走,撞到什么就是什么,只不过撞到的都是男人。
刘玉珠几乎站立不稳,尖声说了一声,你还没嫁人,你就不想……
商小燕猛地扭头看着她,清冷地笑,你觉得我还能嫁出去吗?这点儿心我早就凉得不能再凉了,早到底了,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些男人对我的好,我知道,就那一点儿,也就那一时,过了今天,明天可能就没有了。可是,我就要这一点儿的、一时的好,这总比一辈子没有的好,总比结了婚却仇视一辈子的好。我根本就不求他们离婚,我想都没想过,我不要。要说做小也算吧,相好也算吧,我也不想什么天长地久,什么是能靠得住的,一个男人对我是有情有义的我就跟他,他能为我做点儿什么就是什么。你想一辈子靠一个男人吗?你靠上了吗?我早就想明白了,管它什么形式,管它什么明媒正娶,能抓住那最里面的一点点实在的东西就是真的。那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自由。现在在矿务局里谁敢欺负我?扎在女人堆里谁敢说我的不是?女人就是这种东西,你不怕她,她就怕了你。你这一辈子不就是把自己套在里面吗,没有男人?没有男人还告诉别人自己没有男人,男人也别过来招惹我,让男人近都近不了身,怎么到老了才想通了?那也不能找个石塌天那样的男人,最初就是个吃软饭的,还带着个傻儿子,嫁给他,你伺候他和他傻儿子啊。
五
这天,商小燕在下班的路上遇到了龙龙。准确地说,是他在她下班的路上等着她。商小燕骑着自行车刚拐进却波街,龙龙便突然跳了出来。因为她曾经打过龙龙一个耳光的缘故,这几年时间里,她和龙龙一看到对方就慌不迭地想躲开,所以她最多也就能看到龙龙一个背影。在一个县城里,想忽略一个人,怎么也能忽略掉。龙龙对她来说,就像一幅画在宣纸上的画,笔墨都是被水分涸开的,泡涨的,他本人,其实就那么一点点墨,就那么一个点,始终就没有长过。这几年时间里都没有仔细看过龙龙的脸,他这猛然往她面前一站,她立刻觉得是把几年前的龙龙整个放大了一倍,脸上的每一样器官随手拈出来底子都是原来的,只是间距拉大了,稀疏了些,看上去竟像看着一个水里的影子一样,很轻很模糊,似乎随手一捞就能把整个人捞上来。
商小燕捏着自行车车把看着龙龙,龙龙也看着她却不敢太往前凑,怕她一把抓住了他。此时商小燕心里想的是,如果刘玉珠嫁给了石塌天,就得一辈子把龙龙这个负担扛在肩上,平白地给自己找事,这傻子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她想着,便对龙龙越发有些仇视,就好像这个累赘已经被迫塞到了她手里一样。龙龙用很钝的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眼珠用非常大的幅度转到一边又转回来。这傻子式的机警顿时让商小燕心酸起来,觉得自己还是在欺负龙龙。便对他笑了笑,龙龙见她笑反而吓了一跳,又往后退了退,这才说话了,你妈想和我爸爸结婚,想让我爸爸卖了镯子给她治病,那是不可能的,那镯子是我外婆棺材里的,我爸爸还要把它卖了给我盖房娶媳妇呢,你妈想都不用想。说完这话,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商小燕,浑身的肉都在争先恐后地跑。
商小燕回家做了午饭,自己都没吃就用饭盒装了些给刘玉珠送过去。正是寂寂的午后,路两边古老的店铺有一种沉甸甸的安详,像很多器具晒在这夏末的阳光里。店主人们都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有几只花猫也趴在窗台上睡着了。每个店里都散发出发酵的气息,漆味,木材味,油盐味,酱味。这条老街已经被列进了县城规划中的拆迁范围,很快,这条街和街两边的老店就要被拆掉了。商小燕进了杂货店,店里静静的,没有一个顾客。石塌天戴着塑料框大眼镜,坐在柜台后面翻着一本破旧的《康熙字典》。刘玉珠坐在门口李改坐过的那个位置,织一件看不出形状的毛衣。
看见商小燕进来,石塌天讪讪地进后院去了。把前店留给母女俩。商小燕把饭盒放下,眼睛看着门外却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妈,你怎么了,龙龙说你得病了。刘玉珠打开饭盒,盯着里面的饭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的肾检查出问题来了……得做透析……时间再长了,就得换肾……你知道的,我一向憋不得尿,一天到晚老想上厕所,从年轻时候就这样,一晚上要上三四回厕所,从那时候我就猜到自己一定是肾不太好。这么多年也不敢去医院检查,医院进不起。现在年龄大了,还是逃不掉……谁都有老的时候……她这最后一句话已经完全是在解释了,解释她为什么会得病,她是不想得的,可是她没办法。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就像在偷偷说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商小燕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阳光的脚,她发现那脚真的在走动,一点一滴地,无声无息地走动。商小燕觉得自己沐浴在一片细细的,金光闪闪的脚步声里,这些脚步,踩着她过去了。她听见自己说,所以,你要嫁给石塌天。刘玉珠的声音忽然像落到井底,着了地一样,稳了起来,清晰了起来,她很快地说,马上就要拆到这条街了,我知道你一直就看不起这店子,可我就是靠着这店把你俩养大的,这店关了,我就连一分钱的进项都没有了。又得了病,我一直就知道自己肾上有病,可就是不愿意去治,到头了还是躲不过。现在像我这样你以为还能找个什么男人,一个男人不管他有多矬多丑,多见不了人,他愿意花钱给你治病,就是有情有义啊。你以为……
商小燕说,你也看上他家棺材里的那只血镯了?你也想用它?你们把它从棺材里挖出来,从死人胳膊上摘下来,那里面汪着的红斑全是龙龙外婆的血。然后,卖掉?
刘玉珠声音又摇晃了起来,很轻,很薄,那你就眼睁睁看着我死吧。
商小燕突然说了一句,那我呢?那你把我放在哪儿了?
刘玉珠说,就你那点儿工资……这是要每天做透析的……再说了,你不得给自己攒点儿嫁妆钱吗?到时候你要出嫁了,我连个嫁妆都给你陪不起,不是还要被婆家小看吗……
商小燕坚硬地把她打断了,谁说我要嫁人了,我早说过,我不嫁了,我这辈子不嫁人了就活不了了吗?我爸爸不在了你没男人不也活过来了吗?
这个秋天,在杂货店还没有拆掉之前,刘玉珠就回家休养了。她撑不下去了。这天,刘玉珠以前的一个同事,后来长期在外跑煤,突然来了刘玉珠家里。他是来告诉刘玉珠,他在省城见到商小朋了。他等着一批货,就在那儿等货的附近住了一个星期,白天无聊的时候在楼下打麻将时,忽然看到了坐在邻桌打麻将的商小朋。他就住在那儿,好像还和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那女孩有时候就站在他身后看他打麻将。
商小燕请了假,连夜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省城找商小朋。刘玉珠看着她收拾东西,一点儿都不阻拦,其实心里是盼着她去找商小朋的,只是不能说出来。她只说了句,石塌天会来照顾我的,你不用担心我。你请得了假吗?商小燕冷笑,我能从矿灯房调到行政科,就能请得了长假。刘玉珠再不说话了。
在省城里,商小燕按着那人说的路线,找到了那片楼房。那其实是片藏在城市里的城中村,商小朋住的那幢楼就在路边,上面是旅店,下面是麻将馆。商小燕先在上面开了个房间,把行李放下,就开始在下面等商小朋。一上午都没见到他,中午一点左右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商小朋。商小朋趿着双拖鞋,抽着烟进了麻将馆。她和商小朋已经十年没见了,却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整整一个中午,商小燕都坐在麻将馆对面的路边等着商小朋。她怀揣着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安稳地坐在这满是麻将馆和小姐的城中村里,就像坐在一片浩大的水面上。她把心底的秘密镇定地折叠好,放在那里。她有些细微的紧张,还有些悠闲的自得。她掸了掸落在身上的光线,看了看表。下午一点了。
她盯着这一秒看着,就像很多玄妙的东西要在这一秒钟里长出来了。再抬起头的时候,商小朋已经在她视野里出现了。她没有站起来,没有说话,只是从路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她就像隔着一条河流看着河对岸的影子,汹涌的河流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了,像很多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哗哗地冲刷着两岸。她看着他,往日生命里那些被时间漂白的骨头这时候闪着釉质的光泽硌着她。十年时间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他的五官、身量还是从前的,但是,就在那一眼间,她感觉到了,他的什么地方和从前不同了。她说不清是哪里,很邪很隐秘的一点儿地方,在他身上只鳞片爪地闪烁着,倏忽便不见了。
他进了麻将馆,坐好了,她便也站了起来,跟着进去了。站在了他的身后。
手里的麻将都砌好了,商小朋才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了一下头。一回头他便愣在了那里。他像尊雕塑一样看着她。她想起了他十年前看她的那一眼,十年里,这一眼一直就长在她身上,阴凉地爬在她的皮肤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像她身上多长出来的一件器官。十年后,这一眼却又接上了,所有的记忆在那一个瞬间里突然全活过来了,像一些正当季节的水果,一些正当收获的水果。饱满地鲜艳地挂在她面前。她看着他的脸,麻将馆里昏暗的颓靡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使他看上去正以一种奇怪的弱化的方式在老去。
他变老了。她也是。
麻将让给了别人,商小朋上楼,商小燕跟在后面。上了四楼,进了一个房间,商小燕也跟着进去了。进了屋子才看到,床上还睡着一个女孩。女孩见有人进来,也不多看他们,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只往身上套了一件T恤,下面只穿着白色的内裤便进了卫生间。商小燕看了看那张乱糟糟的床,开了口,这是她见到商小朋后说的第一句话,她说,咱吗病了,想见你,回家吧。商小朋站在窗前又点上了一支烟,却没有说话。他抽烟的姿势异常娴熟,看过去就是已经抽了十年八年的样子,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一天,她看到他和龙龙在一起走的时候,他边说边在手里比划着什么,那时候他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他手里少一根烟。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从他身上闻到这种气息了。那种气息很奇怪,类似于这间屋子里混浊的甜腥的气息,就像树枝上的水果烂熟了,开始腐烂的味道。带着点儿甜,底下却是石头般坚硬的腥气,像现在。
商小朋还没有说话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那穿着白色内裤的女孩子走了出来,一只手搭在墙上看着他们。商小燕看着这女孩,看起来她也就二十一二岁,她的颧骨很高,眼睛很细很长,头发很乱,胡乱挽在一起,好像很多天没有洗过了,散发着一股复杂的馊味。她的目光从细细的眼睛里过滤出来,也是细细的两束,这目光无声地从商小朋身上掠过去,掠过去,停在了商小燕身上。商小燕在接住这目光的一个瞬间里有些微微的震动,这目光里这么厚的坚硬和冰凉,更重要的是,这坚硬和冰凉是摇摇欲坠地藏在一片触手可及的虚弱之下的。她突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奔奔。
奔奔?
奔奔。
商小燕不说话了,因为女孩眼睛里的坚硬开始收缩聚拢,她的目光像一只收起了羽毛的鸟。滑而腻,带着一掠而过的敌意。接着那女孩做了一个动作,她一只嘴角里浮出些微笑,抬起一只胳膊向商小燕晃了晃。在她腕口,商小燕看到两个蓝色墨水文的字,每个有两厘米见方,是两个一样的字,“奔奔”。女孩略带挑衅地看着她,就这两个字。
商小燕说不出话了,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奔奔放下胳膊,用下巴指了指商小朋说,他根本就出不了这幢楼。他能走出去最远的地方就是楼下的麻将馆。商小燕一句话都不说地看着她,奔奔也看着她,继续说,他欠了一个人很多钱,都是赌债,具体是几万,你得问他,那债主就住在楼下,开着发廊,开着麻将馆,养着妓女们。他还欠了房东几个月的房租,四处有人盯着他怕他逃跑,他一走出这栋楼就会有人出来问他要钱,他已经被人打过好多次了,就因为拿不出钱。他每天吃的那一顿饭也要我出去给他买,不然他早饿死在这屋子里了。他还欠了我的钱,两万块钱,一分钱也没有还我,我也不能让他走,除非,他还了我的钱。
商小燕声音也冷下来了,他欠了你的什么钱?他欠你的钱你还和他住在一起?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孩子吗?
奔奔冷笑,告诉你,我从来就没要过脸,但这钱我要定了。我给你看他打的欠条,白纸黑字,这是他的手印,这是我胡说的吗?不管你是什么人,要把他带走,就替他把钱还了。
商小燕笑,我要是不还呢?
奔奔也笑,那你就把他留在这儿,他要是能出了这栋楼,我立刻死给你看。不信,你就试试。
商小朋突然低低说了一句,这是我姐姐。
这一句“姐姐”让商小燕几乎落泪,十年了,她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给了她一种奇怪的底气,她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她过去关上门,抱着两只胳膊,眯着眼睛看着她,你说说,他怎么会欠你两万块钱?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住在一起?
奔奔看着她说,你是他姐姐,可你哪里知道,当初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就差在街上讨饭了。我那时看他人很实在,脾气也不错,对我也好,就想着能和他结婚。我和他住到一起是因为我想结婚啊。
商小朋突然说话了,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说的,他看着奔奔又看着商小燕冷笑,你知道她今年多大,她今年二十四岁。你知道她的孩子有多大?七岁。她父母都住在省城,她妈给她带着孩子,你知道她的孩子叫她什么,叫她姐姐。就在一个城市里她从来没有回过家看她的父母亲和孩子,包括过年都没有回去过。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她一直在骗我。有一次我们在路上走的时候,她停下和一个迎面遇到的女人说了几句话,没有表情地就说了几句话,我没听她们说什么,我以为不过是个熟人,最多是个街坊邻居,我都没仔细看那女人,只记得很胖,头发一半是白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她妈,她见了她妈都不敢让别人知道,还生怕别人知道那就是她妈。因为她觉得她妈不够体面,我知道她就是这样想的。我觉得她太可怕了,一个不认父母不认孩子的女人谁敢娶?我怎么会娶她?
奔奔打断了他,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和我结婚。你就是把我当一张饭票,除了靠女人吃饭,别的你还会什么?和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每天不都是我出去工作挣钱,你呆在家里和别人打麻将?你上过几天班?跑了两天业务没挣到一分钱还让人家把押金扣进去。你说要做生意让我去借钱,我就去我CQhQsPFR13cNEguplXRurvq6Qg6DEuv4/Yw8n2LQf5A=姨妈家借钱,我姨妈实在觉得我可怜借给我两万块做生意的本钱,可是你知道怎么样?奔奔又看着商小燕,她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泪影却不掉下来,就那么灰蒙蒙地罩在上面一片闪烁,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偷我的钱,不管我藏在哪里,只要我不在的时候他就能把钱找出来,拿了钱就去赌博,输光了就回来。有时候他就问我要钱,一遍遍地要,我实在不忍心就给他些。后来我们什么生意都没做的时候,发现我姨妈的两万块钱已经被我们花光了。
我告诉你我在外面混了十年花的都是女人的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问我要过钱。刚才你也承认这两万块钱是我们一起花的,那你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把两万都还掉?
那你为什么给我立的字据上写了两万?你要是不承认为什么还按手印?
你让我写两万如果我不写你能让我走?那我不就死在你手里了?商小朋的脸变成了青色,眼睛变得空旷而巨大。他看着商小燕说,你知道她有多么不正常多么可怕吗?我的QQ头像是她的半裸照片,那是她自己死活要挂上去的。我QQ里不能有一个女人。我电话里存着的所有的朋友和亲人的电话都被她偷过去保存起来,只要看到我不在,她就会把所有这些电话挨个打一遍,问我在哪里。开始的时候她还去公司上班,后来因为怕我跑了,她连班也不上,每天就和我一起守在屋子里。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我一天不吃饭她也可以一天不吃饭,我去厕所她都要跟着。和你说实话,我早就不想和她在一起了,早就不想了,可是我被她缠得根本走不了,跑都跑不掉。
你以为她这是喜欢我吗?不是。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如果她当初遇到的不是我,换个男人她也会这样。她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她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她缺爱缺到了病态,完全是病态的。只要是一个人她就不敢睡觉,一定要抱住什么东西才能睡。一开始我是觉得她实在可怜,她有父母却和孤儿一样,她经常和我说她爸只知道赌博,从来不管她,她妈只知道挣钱也从来不管她。她爸输了钱就回来打她,大冬天把她赶出去,她只穿着一条秋裤站在雪地里。我真的觉得她太可怜,可是她太可怕。
我为什么到后来工作都不找,每天就是玩就是睡,那段日子她也陪着我,我们经常睡到下午,一天只在晚上吃一顿饭,吃完我就去打麻将,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看我打。到快天亮了就回去睡觉。我为什么这么做,我想让她跟着我实在耗不下去了赶我走或者我们实在没钱了她就会跟了别人,放我走。我实在走不了,我有两次躲到朋友家,她用整整两天时间把我电话里所有的人间了一遍,并去所有我去过的地方找我,去和人家吵架。我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最后我所有的哥们儿都说,不要去找他们了,这女人太可怕了。过年的时候我真想回家,我多少年都没有回一次家啊,妈也老了,身体一直也不好,我很害怕有一天我突然再见不到她了。我想走,她就哭着给我跪下,让我陪她过年,她说我走了她就是一个人过年了,她很害怕很害怕,她哭着说,求求你了,陪我过完这个年吧,明年过年我就让你回去,但这个年一定要陪我啊。你走了我就只有死了。
还有一次我悄悄跑了,你知道怎样,她知道了后连夜打车,那要好几百块钱啊,她眼睛都不眨,连夜打车去所有知道的地方找我。找了一天一夜。其实她也早就知道我不会和她结婚的,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她都知道可是她还是要死拖着,拖一天就是一天,拖一分钟就是一分钟那样拖。回去了我们就接着耗在一起,直到所有的钱都用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还是那样,不动,不工作,大白天躺在床上,拉着窗帘,就像两个等死的人。
我两次差点儿死到她手里。一次是吵完架后,半夜她开了煤气。我睡觉轻而且咱家的人呼吸系统都有遗传的毛病,就被呛醒了,赶紧关了这才没死。她已经把门窗关严,就等着我俩在煤气里悄悄死了就算了。还有就是后来我得了严重的胃病,基本就不能吃饭,一吃就吐,同时我还得了前列腺炎,难受得都想去寻死。她还是不让我走,也不让我治病。当然我们也没钱治病,就像她要是得了什么病也没钱治一样。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的胃,你知道吗,从外面摸上去,里面就是一块坚硬的铁块,冰冷坚硬,已经不像人的器官,就像已经变成石头了。我说,我真的要回家了,死我也要死在家里。你说吧,到底怎么样你才肯让我走。她也看出来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我的脸上已经有了死人的前兆。大概她是怕我死在这间屋子里,就让我给她打个欠条,两万块钱的欠条,按上手印。我马上就答应了,因为不答应我就得死在这间出租房里。十年了,我在外面十年了。我哪里都不敢走,我知道无论我去了哪里她都会很快找来的。不信你看看我的胃。
说完商小朋掀起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一只滚圆的肚皮。即使只用目光也触到了那石质一般的坚硬,像一口锅扣在了肚子上,与他的高瘦形成了突兀而招摇的对比。他嘴角微笑着用食指在上面磕了磕,发出了敲打木质东西时闷而混浊的响声。
奔奔冷笑,你还好意思诉苦?我借我姨妈的钱怎么办?你走了留给我几个月的房租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还?你把一堆烂摊子扔给我然后你自己跑掉?你不还我钱,我就告你。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你追来追去不就是为了那几个钱?
我就是为了那几个钱,你有本事还了啊。
六
商小燕听明白了,良久,她走到奔奔的前面,说了一句,丫头,我知道你很难。
这句话一说出来,奔奔抿得已经快折了的嘴角终于折了。她的泪汹涌而下,却是无声的。只是默默地一路流下去,流下去。她不看商小燕,却说,我不走,我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我不怕你们。终于她看了她一眼,目光却有些奇怪,里面同时燃烧着冰和火的影子。她声音发着抖,你知道我死过几次吗?我小时候,我爸爸每天去打麻将去喝酒,一输钱一喝多回来就打我。我妈从来没有管过我。我十六岁那年过年的时候我爸爸喝多了,又打我,还把我赶出去,我只穿着一条秋裤,光着脚。外面下着大雪。我在没有一个人的街上边走边哭,那个晚上我真的想死。我满街找汽车,就想着一头撞上去算了,不受这么多苦了。可是有人救了我,把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那个晚上他就把我强奸了。那年我十六岁。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这个救我和强奸我的男人就成了我的第一个男人。从那以后我就跟了他,再没有回过家去。你知道为什么过年晚上那么晚了他还在街上溜达?因为他是个贼,对,他是个小偷。他当时正想着去偷点儿什么过这个年,然后就看到我在马路上寻死。我和他一起住在那间没有暖气的小屋子里。太冷了,我在屋里烧蜂窝煤,很呛的那种铁皮炉子,没有烟囱,一不小心就会煤气中毒。我就那样住着,也不回去。你知道我胳膊上的这两个字怎么来的吗?是我自己小时候一点儿一点儿刻上去的。那时我就不停地告诉自己,奔出去,奔出去,快离开这个家,快离开这个地方。其实我叫张琴,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奔奔,因为我胳膊上刻了这两个字,这成了我的名字。
再后来,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男人因为入室抢劫被抓住,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进了监狱。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而且已经七个月,不能打掉,只能生下来。我也没有钱,我就是在我们那间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我当时差点儿死掉,生下孩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睡了多久我都不知道。那天是房东觉得不对,进去看到了已经和死了差不多的我。她赶紧让人找到我妈,我妈才来找到了我,她让我回去,我不会回去的。从那个晚上出来我就没打算再回去。我对她说,妈,你要是觉得这个孩子可怜就收养她吧,她要是跟着我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街上了,我自己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我妈哭了,抱走了孩子。从那时到现在那孩子已经七岁了,我一年只见她一次,她叫我姐姐。我就让她那么叫吧。因为我根本不想让她知道我是她妈妈。她爸爸现在还在监狱里,还有五年才能出来。
还有一次就是那晚我拧开了煤气,那晚上我是真的想死,真的一点儿都不想活了。我觉得我一点儿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把所有的人想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不合得。和他,我不知道是我在折磨他还是他在折磨我,我觉得我们一起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睡着的时候我躺在那儿想象明天房东发现了我们的尸体会怎么样,我爸妈知道了会有什么表情。我就跳下床关好窗拧开了煤气。真的,我一点儿都没有犹豫,我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我就像很熟悉很熟悉地做什么动作一样拧开了煤气,就像解衣服上的扣子一样熟悉,然后我又回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我还替他也盖好。我安静地躺好,只等着死掉。那时候他却醒了。于是我又活到现在。
今年我爸爸突然变老了,因为他今年总是叫我回家,我也偶尔回去一次,但从不在家里过夜。我发现他很疼我那个小女儿。每次我走的时候他还要塞给我一二百块钱。他没有收入,那点儿钱都是打麻将的时候赢的。我这才发现他老了。同时老了的还有我,我觉得根本就不像二十四岁,我经常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真的。我不再像几年前一样宁死都不回家,我开始愿意回家了。所以我想,我应该做点儿什么小本生意,挣点儿钱,养父母,养女儿。可是我真的没有钱,一点儿都没有,这就是我为什么拼死也一定得把这两万块钱要回来的原因。
商小燕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窗外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楼下的汽车像无数萤火虫一样往过飞,一茬一茬的汽车过去了,过去了,这楼房立在马路边兀自暗着,接着有窗户开始亮了,又是一扇。整座楼斑斑驳驳地亮起来了。屋里仍然没有开灯,三个人都不说话,商小朋坐在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奔奔躺在床上缩成一团。商小燕久久站在窗前。三个人安静而沉稳,看上去像一个稳妥的三角形。不知过了多久,商小燕忽然转过了脸,她在黑暗中说了一句,明天,我就把两万块钱还给你,然后,你就让他回家,好吗?另外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无边无际地沉默着,屋子里越来越暗了,黑暗从所有的缝隙里长出来,把整间屋子都长满了。
第二天,商小燕把自己上班这么多年存下的所有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给了奔奔。两万块钱递到奔奔手里的那一瞬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住了。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她说,我可以请你吃个晚饭吗?商小燕笑,是不是突然有钱了?有钱了也要懂得节约,丫头,要学会过日子了。奔奔突然把脸扭向了一边,不再说话了。
晚上,奔奔从外面买回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三个人围在桌子旁边吃饭,吃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奔奔埋头喝酒,不大会喝的样子,喝一口就皱一下眉。喝到后来眼圈却湿了,刚开始是轻声地抽泣,再后来是无法遏止地大哭,好像要把以后很多年的泪一下都哭完再说。商小燕摸着她的头发说,东西收拾好了吧,今晚就回家吧,回了家,做个小生意,和爸妈在一起好好的,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丫头,不早了,走吧。以后记住,一定要好好活,活着就比什么都好。走吧。爹妈都老了,该回家了。
奔奔踉跄着从桌子边站起来,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一只小行李包,背在了身上。商小燕把她送到了楼下,她向商小燕深深鞠了一躬后就转身走了,混到了夜色里和人群里,她很快就不见了。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商小燕仍是那个姿势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仍是刚才的笑容,就在这笑容上她正一脸的泪水。
回到了房间里,商小朋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抽着烟,她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明天回家吧。商小朋半天才嗫嚅着说了一句,我在这儿还欠了一个人很多钱,有五万块钱,那个人也很厉害,不会放过我的。我还欠着房租,我走不了。姐,你先回吧,我走不了。我自己想办法吧,让咱妈等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商小燕笑,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这才发现,商小朋这么高,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她靠着他说,你能想出个办法?少说废话,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咱妈见了你病就会好一半,这十年里,她从不提起你,要强惯了的人,生怕被人看不起。可是这十年里,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哪天晚上都是看着房顶等天亮,她其实是在想你,我知道,想你在哪儿了,想你还活着吗?心都耗干了。回吧。
商小朋说,可是……商小燕接住了他的话,别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替你办,你明天一早就回家,快收拾东西,房租刚才我已经和房东结算过了。商小朋还是看着她的脸,她说,快收拾,听见没有。
第二天早晨,商小燕把商小朋送到楼下,把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口袋塞到了商小朋手里,她说,中午就到家了。走吧。商小朋说,姐,你不和我一起走?商小燕说,我也走了,你欠的债谁来还?你先走吧,我几个月就把钱还清了,一还清我就回去,你和妈在家里等着我。她要是愿意和石塌天结婚,你就由着她。她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你先回。快走。
商小朋坐在回家的长途车上打开那个小布包,看到里面是满满一包铅笔头,各种颜色的铅笔头,绿底白花的,红的,黄的,蓝的,黑底红花的,每支铅笔头都被用到了最短,握在手里几乎已经不能写字。他一支一支地看着,看着,看过去,然后看着车窗外,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已经汹涌而下。
他不知道,为了让他先回家,商小燕和他的债主签了合同,就在他开的发廊里,她做四个月妓女,四个月把债抵清。那晚债主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是他什么人?商小燕按下手印,抬起头笑,我是来还债的,已经欠了十年。
原载《文艺风赏》2011年第1期
本刊责编 章颖
创作谈:残酷的爱更真实
孙频
作者简介:孙频,女,1983年出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山西太原某杂志社。2009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已在各文学期刊发表小说60余万字,系山西作家协会会员。
写《铅笔债》的缘起是因为我在路上偶尔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我甚至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在她胳膊上看到用蓝色墨水文上去的两个字“奔奔”。就在看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我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定是有故事的。我和她坐在同一辆长途客车上,然后我问她,去那个陌生的小县城干什么。她告诉我,去要债。
因为路途的枯燥和漫长,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她去找她的男朋友要债。我问她,如果是自己的男朋友,还要什么债?她说,如果不要这债,活不了的就是她。当时深深地把我打动的就是她说这句话时脸上那种少见的坚硬,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我又问她。这钱要回来难不难。她说,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去了。她说,她男朋友家只有一个姐姐,三十多岁了一直没有结婚,还有个母亲,却没有父亲。她说她有一种直觉,他的姐姐迟早会把这钱还给她。她说她就是一种直觉。所以她还要去要钱。一直到要回来为止。
那女孩在中途下去了,我继续坐在长途车上往前走。一个小县城里的女人如果敢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还不结婚,那她也一定是有故事的。我把所有这些只鳞片爪的线索慢慢连缀在了一起,开始虚构这样一篇关于要债还债的小说。当时车走在路上。天色已经黄昏,我看着那血红的落日想着小说中这几个人物的命运,当我还没有开始动笔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为他们流泪了。因为。他们感动了我。
我给这个姐姐虚构了一个形象和一种性格。我想,她的这种性格的形成应该是从她父亲开始的。那就是,她很早以前就失去了父亲,父亲是一个弱势的形象。然而,就是因为这种巨大的缺失却使她形成了一种隐秘的恋父情结。那就是,她终生想在别的男人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和父亲的力量。我想。她应该是很爱她那个弟弟的,但也许她也同样恨他,因为他使她蒙受耻辱。就是这种同样强烈的爱和恨推动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向了一种罕见的命运。于是,在一个小县城里,她真正成为了一个异类。就这样,商小燕走进了我的小说,这一定是一个倔强的,坚强得让人流泪的女人。我对这样一个女性是同情的,也是真正理解她的命运中的悲怆感的。同时,我对商小朋,对奔奔也是同情的。我让他们在彼此的一种要债关系中真正成全了他们的命运。商小燕的还债,奔奔的要债,在这些表面的残酷下。核里的那点东西却是一种真正的爱和温暖。这种爱很残酷,但它一定是真的。我一直以为,在这人世间,真的东西并不多,真正的东西也许就深藏在那些残酷的表象下面。然而,就是这一点,也够我们用很久了吧。在那些最深最暗的黑夜里,有这一点爱支撑着,也够我们回家了吧。
在写这个小说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流泪。因为我真的爱着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这些人世间的小人物,这些不够完美的历尽沧桑的男人和女人们。一个人只有历尽沧桑才会明白这世间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吧。于是我以我童年记忆中的一支木头铅笔为线索。开始写这对姐弟,开始写他们之间长达三十年的追债还债生涯,和他们之间残酷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