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握着电话,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他是谁,他就感慨地说贵人多忘事啊,我是上庄的。一提上庄,我就想起来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尤其是那一身腥膻味儿依稀尚未散去。开完扶贫工作会议的第二天,是小年,我正在家里按习俗扫尘,他敲开了我家的门,一股腥膻味儿扑鼻而来,他提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宰好的羊,羊的两条后腿从袋口露出来,攥在他的手中。他至少过了六十岁,一脸的褶皱显示着岁月不饶人的沧桑。他说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是找到了单位后才找到我家来的。上庄,是我要去扶贫的村子。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是来要救济的,就像春节前夕领导总要慰问贫困户一样,他们当然也不肯放过“过不了年”这个借口,也会走上级路线。这是下乡扶贫回来的老鸭子给我传授的。我让他进屋,他死活不进屋,说就几句话,说完我还要回去。我说我们单位你也去过了,楼都快倒了,文化口,没有多大的油水,别指望要这要那的,我们领导你见过了,还没开口就把口封了吧。他嘿嘿一笑说我没开口,我不是来要这要那的。虽然他举止表情看上去有些唯诺,甚至有些卑微,但眼神里透着精明。我笑笑说那你来干啥?不会是来叫我年前就下去扶贫吧?他说我来落实一下,别到时候没人去把人闪下了。我说人是一定会下去的,可是你别对扶贫期望太高。他点点头说只要人去就行,只要人去就行。然后把装羊羔的蛇皮袋子往我手里一擩,掉头就走。我一把扯住他说这你带回去吧。他说你看你这人,我几百里以外背来,你让我再背回去,往臭里背呀?他很生气,像是我不通情达理。我说那你等等。我进去装了两条烟两瓶酒提给他。他拒辞不要,我说你不收,那我也不收。我也很生气的样子,他搓搓手说这咋好?我拿一条烟吧。我摇摇头。
下乡扶贫按照常规惯例,老历年过了,阳历三月以后才陆续下去,这还连三月都不到,大年十五都没过,他给我打电话有啥事?莫不是上庄有人遭遇了欠薪,还是有人患了大病遭了大难?老鸭子说你要时刻准备着接待他们上门,你是他们在城里的代办,大使,你家就是他们在城里的办事处,大使馆,甚至旅馆,绝对不可以轻易许诺他们啥事,许诺下他们就会像你的影子一样纠缠着你。老村长说你务必赶二月二十七号来村上。我说有啥急事?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一定不能迟了。我说到底啥急事?他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费钱,来了就知道了,你坐小车到了草鞋镇往东向上庄来,走个三十多里到驴崾岘,小车就走不动了,有人在驴崾岘接你。我还想说啥,可他已经把电话扣了。这时领导的电话又来了,他对我说上庄的老村长打来电话,非要扶贫干部在二十七号到岗,你下去一趟吧,让祁师傅送你下去。只能下去了,扶贫一年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动员大会上领导一再强调,到年底扶贫村不签字,扶贫干部就不要回来,啥时签字啥时回来。会上还通报批评了几家没拿到签字的单位和个人。
祁师傅开着跑了十几年的桑塔纳在跑了二百多公里后,山越来越大,沟越来越深,路紧贴着崖边,车轮挤压下去的石头土块在沟壑里滚落发出沉闷悠远的声音,不时惊起集栖在沟壁崖洞里的鸟儿扑棱棱飞起。祁师傅不敢再走,停了车。抬头看看,正是一个崾岘,仔细端详,却也不像驴样儿。四下看看,见山坡上蹲着一个汉子,筒着手,山风叼起他的头发像蒿草一般纷乱。汉子身边停放着一架驴车,一头青驴在山坡上啃着。其实坡上没草,虽然已经立春,但还是一派冬日肃3795bbe0b9c88b4fa95250e8965e01de645c9ab876409bada26159ba9bc7dd8a杀的景象。那头青驴也不是在啃草,而是撵着舔食羊粪豆儿。那汉子却向我走过来,我才发现他是个瘸子。他说你是来扶贫的干部吧。我点点头,伸出手去,他嘿嘿一笑,手在身上擦了两下才伸过来,说我叫李谷,专门来接你的。说着一手提起我的铺盖卷,一手提着行李箱,我说我提一件。可他已经提着走了。帮着祁师傅艰难地掉转车头上路,李谷已套好驴车,冲我嘿嘿一笑说上车吧,打咱这“驴的”委屈你了。驴车上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码了三层,六七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大致能看出来有酒,烟,糖果,花生,煤油,黄砂糖、白砂糖什么的。他牵住青驴对我说坐右边辕上。我说走走吧。他说还有三十多里地,远着哩。我说在车上坐了几百里,窝屈的,腿都麻了,你坐吧。他说走惯了,没听说过瘸子的路多。我想他是觉得驴车太重了,心疼驴。我说开小卖店?他说腿瘸,再干不了啥,村长让接你,顺便进了点货。他递给我一瓶“康师傅”,我要掏钱,他摆摆手说村上出钱,村上出钱。
小路宛若鸡肠在山间缠绕穿梭,时断时续。李谷说其实师傅胆子要大一点,小卧车能开进去的,村里进去过小卧车。又说不过城里司机都不敢往里开。因为驴车拉得有些重,上坡时我们推车子,下坡时他扛在辕上帮驴往后坐坡。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用了四个小时,三十多里的路也用了四个小时。见过马槽的人,就能想象出上庄所在。两道南北走向的山岭平行着向南延伸了一段,交汇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的马槽,上庄就坐落在这巨大的马槽里。到了村部,老村长披着一件军大氅蹴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他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辛苦一下,事急。说着带着我就往外走。我跟着他沿着村巷往前走,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虽然猜想不出我即将要遇上什么事,但我想要面对的一定是个大难题。老鸭子说一进村,他们就会把你团团地围起来,把所有困难都摆给你,纠缠着你,那可真是一半泪水一半火焰。他讲过这么一件事,说一个女人来了月经,要让他给买卫生巾。他说你以为我是你老公。那女人却说那咱不敢高攀,可是你是来扶贫,你扶了个啥?我骑的还是烂棉花和娃写过字的本子,连包卫生巾都骑不起,你们扶的个啥贫?说着,把他的一卷卫生纸顺手牵羊走了。
刁野的风从村巷里穿过,扬起一阵一阵的尘沙,打在脸上生疼。有几只鸡被风吹得羽毛乍开像刺猬一般。不时有狗从一个个院门中扑出来咬上两口,又钻进院子里去了。有些箍窑和房屋塌了,黑乌乌的,一些院墙倒了几堵落院,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脱落了牙齿,院子里长满了干枯的荒草,在风中瑟缩呜咽。有几扇铁大门,风蚀雨浊的,脱落了铆钉,铁皮在风中啪啪啦啦咣咣当当的,锤头大的铁锁锈成了褐红色。上庄的村巷是简陋的,破败的,尽管鸡鸣狗叫,牛歌羊唱的,但掩盖不住这个村子的破落与贫寒。孩子们是快乐的,就像冲击风浪的鸟儿活蹦乱跳叽里喳啦的。倚着门楣探出脑袋的几乎全是老人和女人,把目光投过来。我担心他们像老鸭子说的忽然扑向我,把我团团裹住。我睨了村长一眼,他神情威严,目不斜视,双手高高背起,走得刚拔有劲大大咧咧。偶尔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哼”地应着,多一字都没有。有几个孩子尾随过来,他回头瞪了一眼,他们立刻又踅了回去。
没想到老村长带我来到的地方是学校。大门上挂着木制的“草鞋镇上庄小学”的牌子,漆皮脱落,裂了几道口子,用铁丝捆了又捆,字的笔画都错位了。只有门墩,没有大门,校园中央有一座四方四正的水泥台子,铁旗杆耸入半空,没有挂旗,挂旗的铁扣子垂在旗杆的半腰被风拽动着,很有节奏地敲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仿佛寺庙中挂在檐角的梵铃。校园里没有学生,一派清寂,只有风卷着沙尘挟裹着蒿柴、塑料袋和驴粪蛋满院子疯跑。
我说:“咋还没开学?城里都开学几天了。”
老村长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就等你哩。”
我说:“等我?”
他不说话,抹了一把清鼻涕,掏出钥匙打开一间房子。一个大铁炉烧得正旺,屋里十分暖和。屋子显然是刚收拾过不久,地上洒过水,还有些潮湿,床单是新的,折叠的印痕还很明显,桌子、椅子和窗户玻璃擦抹得干净明亮,桌上摆着教案、教材、参考书,还有一台老式的木壳录音机。案板、菜刀、锅、碗、瓢、盆等灶具齐全,有米、面、土豆、萝卜、红薯。靠后墙摆着两口大缸,我往缸里看看空的,老村长说:“盛水的,冬日没人,屋里不生火,盛上水结了冰会把缸冻裂了,明天就会有人给你送水来。”
李谷把行李提了进来放在床上,看着村长:“我回去了。”
老村长说:“回吧。”
李谷就对我笑笑说:“有事,你就喘一声。”
老村长说:“你先收拾收拾,我这就回去通知娃娃明天开学,吃饭的时候我给你细说。”他往紧里裹裹大衣,出门走了。
2
我刚刚把房间按自己的想法摆弄收拾停当,老村长提着一大桶水来了,溅出来的水在他的裤腿留下了一个个冰坨,就像铁皮碰出的声音。他把水倒进缸里说你先洗洗。我洗漱完毕,他说去吃饭吧。出了校门,老村长指着前面那道山岭上的一座山峰说那叫老疙瘩峰,上面有信号,打电话可以到上面打。我说那道山岭叫什么?他说挡山。我说是哪个挡?他说挡住的挡,还能是哪个挡,你看像不像一堵墙。我说像。他嘿嘿一笑说谁能打那么厚那么高的墙?老天爷!
老村长家在村子的中部,房子,院墙,老胳膊老腿的,和别的院落没啥大的区别,一点也不突出。炕上摆着一张四方四正的小桌子,桌上摆了五六个菜,酒已经打开,味儿很醇。我说:“家常便饭就行了,这……”老村长脱鞋上了炕,四平八稳地坐下,拍着旁边说:“鞋脱了,往里头坐,里头热乎。”我就脱了鞋,坐在他拍过的地方。老村长说:“靠在被摞上,城里人腿盘不拢,你就抻开,往展里抻。咱这里就是坐在炕上吃喝这么个习惯。”说着端起酒杯,“今儿个咱爷儿俩好好喝几杯。”然后在我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又斟上了酒说,“我说咱爷儿俩你不多心吧,按你的年龄,我做你的父辈该合适。”我说:“不多心,我父亲今年七十了。”他说:“我六十有九了。”说着又端起杯酒来说,“我敬你一杯。”我忙端起酒杯说:“应该是我敬您,哪有您敬我的道理。”
老村长往我的碗里夹了几块肉说:“自从老眼镜退休回了城里,上面就派不下来老师,老教师有老资格不愿意下来,年轻人来了呆不住,硬不要这份正式工作,也不愿到这地方来教书,唉,也能理解,咱这里山大沟深,到了咱这里连找对象也成问题。后来上面想了一招,招代课教师,倒是招了两个高中生,可干了一学期就都跑了,一个月几百块钱养不住人,到外面去打工一月一千多两千地挣哩,世界又热闹。上面没招数了,就要把学校撤并到庙台去,说啥来着,对,叫资源整合。”
我说:“撤并学校,咋能这么做呢?”
老村长叹口气说:“唉,上面也有上面的难处,没办法的办法。”跟我碰了一杯酒,又说,“一开始要把庙台学校撤并到上庄来的,那时间庙台学校才72个学生,可咱上庄有87个学生。再说庙台也偏,高堡、王庄、老寨子离上庄都不超过七八里路程,可去庙台都过了十里,我一步一步量出来。可人家庙台朝里有人,张万顺的儿子在县里做官,背后鼓捣了一下,翻了个过儿,把上庄学校撤并到庙台了。上庄离庙台十里,六七岁的碎娃到庙台上学还不都走了路了?再说要翻两道大深沟,阴森邪气,咱这里两只手紧刨慢刨日子都过不下去,哪像城里人按时按点的接来送去?”
我点着一根烟递给他,他狠狠咂了两口说:“你说到哪儿说理去?”
我说:“现在有多少学生。”
老村长说:“四十二三个吧。”
我说:“噢,还没城里一个班的学生多。”
老村长说:“现在一家就一个两个娃,对娃念书看得越来越重了,谁也不愿意娃大了和老子一样打牛后半截,年轻力壮的携家带口进城去了,边打工边供养娃娃读书,打工挣下点钱的,就在川道有水的地方买了地,家也搬过去了,刚从村里走过你也看到了,许多人家都空壳了,村子里学生娃就越来越少,可还有些家里拖累大,进不了城的,学校撤并了,娃娃念书咋办?现在这社会不念书还能有啥出路?”
老村长说:“我跟他们喊,可没人理我。把我当疯子待,我就蹬着书记的门槛,蹬着镇长的门槛喊,镇长说你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又没有孙子在学校读书,这么辛苦值不值?我说值。他们还是执意要撤,我急了骂他们腐败。你说上面明显做得不合实际,他们却不抵抗,这不是腐败是啥?他们急了,就把我停了。可停了我还得喊,在上庄我不喊谁还喊?我到县上去喊,他们说县长办公会定下的事,不能更改。我这人能缠,一遍一遍地跑,往镇上跑,往县里跑,我在教委主任家门口坐了一整天,我说只要学校不撤,老师的问题我来解决。他问我有什么办法解决。我想到的办法是年年上面给我们村派扶贫单位,按要求扶贫单位要专门派一个人来村上扶贫一年,我就想让他们教书。他想想说那就试试吧。但最后还是把四五年级撤并到庙台去了。”
尽管老村长点的是古老的马灯,玻璃擦得也明光闪亮的,但窑洞很深,还是很暗,隐约看到有一老人在锅台上忙活,我说:“婶,来炕上坐,等会儿我下去炒两个菜。”
老村长就对着灶台说:“秀芝,叫你炕上坐哩。”锅台那面传来微弱的声音,老村长说,“不管她了,一辈子没拉展过,越老越憷了,来个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钻进洞里去。”
老村长端起酒杯又在我的酒杯上碰了饮了,说:“每年扶贫会一开,单位定下来,我就去找扶贫单位,跟领导提出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一个大学生来教一年书,就算完成扶贫任务,我就签字。扶贫单位都很支持,不支持也不行啊,我不签字,年底考核他们就麻烦了,上面对扶贫很重视的,通报批评哩。”
我说:“教书可不是一般工作,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老村长嘿嘿一笑说:“不但干得了,干得好着哩,扶贫下来的都是年轻人,大学生,文采得很,活也干得认真,今年是第四年了,前三个比老眼镜教得还好,镇上、县里,包括省上,举行个啥比赛,咱上庄学校都能拿上名次哩。盼香的娃马鹏程二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三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省里拿了二等奖。镇上的小学还没拿过奖哩。用领导讲的话来说,这是个英明决策哩。”
我笑了,他又说:“再说,老师都有参考书,有教学大纲哩,我全买回来了。只要照着上面的规矩把课本上的知识教给他们就成了,大学生教小学生还不跟耍一样?教书这东西其实不难。”
我说:“您是村长,可更像校长。”
老村长说:“没办法,几十个娃娃哩,一双眼睛扑棱扑棱的,看着不忍心不管。”
我说:“我知道许多扶贫干部下来都是绕一圈子就回城里呆着,哪能踏踏实实呆上一年,教学生可是点对点卯对卯的活儿,万一来扶贫的干部不愿在这里呆,您咋办?不把娃娃耽误下了?”
他说:“不会的,来了只要看上那些娃娃一眼,都不会丢下就走的,他们没别的路,就指望读书哩,你不教,他们就辍学,谁忍心让娃辍学。是遇上了这么一个,一来就嚷着要回去,说这里太荒凉了,太闭塞了,会把人圈疯,扶贫干部也没要求非要住在村子上,我又不是来教书的。好说瞎说就是不愿意呆。我说就算是帮我个人的忙,教上一个月,别把娃娃的功课耽误下了,我找到能替你的人你就走。”
我说:“找上了?”
他说:“哪能找上呀,能找上我还这样作难?我想到的就是熬时间,熬他。只要他能教上一个月,就会留下来教一年。结果,一个月后,他对我说你别找人了,我教,一年,全心全意。后来教得可好了,盼香的娃马鹏程上学期在县里拿了一等奖,省里拿了二等奖就是他教的。”
看看我,他又说:“耽误这些娃的学业有罪哩,谁都不忍心啊,你说是不?那一双羊粪豆儿一样黑幽幽的眼睛最能说服人了。读下书的人都是懂大道理的,有两个走后还买了些本子书包文具盒来看过这些娃娃,有个事找他们也都很帮忙,朱小三的儿子往城里转学,就是小牛给办的,没花一分钱就办成了。”
我敬了老村长一杯,说:“那扶贫的事咋办?”
他跳下炕去,从枣红色箱子里取出一个印着“扶贫工作笔记本”,递给我说:“你看看。”
我翻开一看,连一页纸都没写满:1994年市水电局扶贫水泥5吨,面粉2车;1995年市农贸处扶贫大米12吨,面粉5吨;1996年市畜牧局扶贫绒山羊种羊4只,面粉5吨;1997年县宣传部扶贫大米3吨,书籍200本;1998年县公安局棉大衣500件,单衣1000件,面粉4吨;1999年……
我懒得看了,合上本子。老村长说:“都扶了十几年还这样,扶跟不扶一样,也不是扶贫单位不出力,咱这里条件差,穷根子扎得深了,老天爷不下雨,谁都没治。”
我说:“上面要求争取项目,带动乡亲们致富哩。”
老村长说:“你信?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咱这里山大沟深的,又没煤呀油呀的啥资源,能争取来啥项目?讲话都讲得好听着哩,要真像他们讲的,早都奔小康了,要我说把娃教了就是最好的扶贫项目哩。”
大婶又端上来一个菜,放下就走,我说:“我给大婶敬一杯。”
老村长说:“她喝酒比喝药还难怅,我替她喝了。”
只看清了大娘一头白发,她又蹴到灶堂去了。
老村长说:“挖过你的底子,领导说你学问大着哩,教过十年书,还是专门写书的,作家,写书,那多日能。”他嘿嘿笑笑,“派你来扶贫是咱上庄的福气。”
我忽然想起来,说:“您跟我们领导咋说的,他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他说:“你们领导说不用说了,说你这人善良,又是写书的,要下乡体验生活,只要到了村子上就离不开了。只要你把娃好好教上一年,扶贫任务就算完成,所有的字我都给你签得好好的,年底村上还写表扬信送到你单位上。”
“从一个热闹的地方一下子放到这天聋地哑的地方呆一年,真是难为你们了。”他端起杯又一饮而尽。
酒杯太大了,碰得又勤,没一会儿工夫,一瓶酒就见底了,他又开一瓶酒,我说:“不喝了,您年岁大了,应该少喝点。”
他说:“你别替我担心,人生有时间,死有地方,老天爷都安排好了,阎王叫你三更死,小鬼不留你到五更。我三岁上爷爷就拿筷顶子蘸着酒喂我。酒量是练出来的,你放开喝,不一定能喝过我。这酒是好酒哩,纯粮食酿的,你还记得?”
看看酒瓶,我想起来是我回他的酒。
他又往我碗里夹了几块肉说,“人终归是要死的,不知道哪天眼睛闭上再也睁不开了,能做一点事就算一点事吧,我这一把年纪了,能做一点事,到那世受的罪就少一份。以前啊,老想着家里的事,恨不得把整个村子都弄成自家的,恨不得跺一下脚挡山都抖哩,可越老越觉得一个村里谁都像家里人一样,他们都把我叫老村长,你说村里的事,你不管谁管?看着那些娃娃正是念书的年龄,放了羊,你说你心里不难受么?”
我想,每个来扶贫的都是经历过这么一场酒,他还能走开么?谁不死心塌地留下来呢?
3
开学,对于学生来说就是节日。有了学生,校园一下子显得生龙活虎的。学生快乐得就像小麻雀叽叽喳喳,嘴没个闲的时辰。因为这是一学年的第二学期,相对来说比较单纯,主要是报到、领书本,排座位和选班干部都可以维持原状。
打开了教室门,展现在我面前的情形让我想起了那句话:“土桌子,土台子,里面坐着一群土孩子。”桌子是土筑的台子,不过用水泥抹了面子,磨得明晃晃的。板凳是两个土台子架一根碗口粗的木头,能坐四个人,地倒是用红砖铺的。窗户上有几块玻璃烂了,用纸板子钉着。在一张桌子上,用粉笔写着两句话很醒目:“请你不要再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我写的不是作业,是寂寞”,这两句话是去年最流行的网络话语。两句话的中间画着一个大哥,叼着一根烟。别说,画得还很传神。另一张桌子上竖写着一句话:“张虎爱朱小娥。”我心里笑笑,这倒一点儿不落后。
报完名后点了两遍名,先认下了几个班长:三年级班长是马鹏程,二年级班长是孙光荣,一年级班长是顾长宗。与上学期留的花名册一对比,花名册上显示上庄小学一共46个学生,差了3个学生。我问马鹏程,马鹏程说过完年他们家搬到城里打工去了,他们就跟着到城里念去了。13个三年级,14个二年级,16个一年级。二、三年级坐一个教室,一年级坐一个教室。散发着墨香的新书让学生激动、兴奋,一拿到手有的就开始咿咿呀呀朗读起来。报到结束,发完了书本,就已是小晌午了,各年级整队,安排下午打扫教室、校园的事,谁拿锹,谁拿扫帚,谁拿簸箕,谁拿背斗。班长就显得很有权威,一群叽里喳啦的小家伙让一个和他们一般大小的班长指挥得整整齐齐,纪律严明。我想这就是组织的力量。然后他们就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排着整齐的队伍,回家去了。
李谷在驴拉车四边捆绑了几条板子,驴拉车就成了一个货架,车上摆着麻辣条、糖酥棒、米花板、花生、柿饼、瓜子、泡泡糖、跳跳糖、麻辣条、乡村豆之类的小食品,还有书皮、文具盒、铅笔、钢笔、贴画之类的学习用品,也有装着豆豆糖的玩具枪、吹起来的气球、大刀、跳跳球、弹弓之类的玩具。刚刚过年不久,又新开学,学生身上都是新崭崭压岁钱,李谷忙得连个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只是远远地撇过来一笑。我明白了,他昨日接我顺便进货也是为开学准备的。
下午,学生们带着锹、扫帚、簸箕、背斗来了。一个冬天,西北风在校园积攒了许多尘沙、蒿柴、塑料袋,羊、猪、牛、驴、骡子在校园里留下许多粪便。校园虽然是黄土夯筑,但经过一阵尘土飞扬的打扫,院子一下子显得朴素而洁净了。我发现地上有许多被分割得整齐的小方块,就像一块块“责任田”,打了方格线,旁边写着马鹏程、刘小亮、朱二喜、牛大志等名字。我想大概是学生做什么游戏留下的痕迹。看样子这个游戏需要全班学生集体参与。
卫生打扫完,我把学生集合起来,宣布明天正式开课,布置各年级回去预习第一课。马鹏程说:“老师,不开大会了?”我说:“开什么大会?”马鹏程说:“每学期开学都要开大会。”我想想说:“今年就不开了吧。”马鹏程嘴唇动了动,没说啥就走了。院子里就叫喊起来,“老师说不开大会了”,“老师说不开大会了”。
学生一走,校园一下子就冷清了,李谷在收拾摊子,我说:“这一天收入还可以吧。”他嘿嘿一笑说:“凑合。”说着扔给我一包“黄山”烟,“不上档次,你凑合着吃吧。”我知道“黄山”牌烟的价格,五块钱一包,曾经抽过好些年,现在不过是抽了十块钱一包的“云烟”。我给他五块钱。他阴了脸说:“咋,看不起我?”我说:“你这风吹日晒的一天才有多少利润?”李谷说:“赔不了。”我将钱塞进他口袋。李谷将车子推到避阳光的地方放稳,拆开一包“黄山”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来点了。他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包烟,是一块两毛钱的“金驼”。
三月的风虽很硬朗,可阳光已经有了热度,只要避风向阳的地方就很暖和。我们蹴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李谷说:“其实开学大会还是要召开的。”我说:“那是走形式。”李谷说:“大人看是走形式,对学生娃那可不一样,开学仪式上,每年级都选一个学生代表班里学生发言,表决心,鼓舞人心哩,学生娃看重这个。”我说:“你刚才咋不说?”李谷说:“当着学生的面咋说?薄你的面子失你的权威哩。”我说:“明天召开一下?”李谷说:“对着哩,有些形式还得有。”老村长来了,李谷起身打了招呼就拉着车子走了。老村长又蹴在李谷刚才蹴的地方,我说:“明天新学期开学典礼,还得请老村长讲个话。”他嘿嘿一笑说:“算了吧,你讲,我就不讲了。”我说:“要讲,我也得讲,形式很重要。”他说:“对着哩,有些形式不走不行。”我说:“我给你写个讲话稿吧?”他说:“算了吧,我是个白识字,上夜校学了点。你是文肚子,写下的东西我讲得了?就随便讲几句吧。”这时一个女人赶着驴车进来了,咣当咣当的,一听拉的就是水。老村长说:“给你送水来了,马鹏程的妈,盼香。”
驴车上架着的拉水桶是装汽油的大圆桶改装成的,套着两个旧轮胎,稳稳地卡在车厢里。桶口焊了一个铁管,上面套着自行车内胎,折起来用麻绳扎着。盼香解开扎绳,把水放进提桶里,我起身去提水,老村长说:“你让她提吧,溅出来的水把你的衣裳脏了,洗衣服还得费水。”看看盼香的鞋子和裤腿,落满了尘土,我想这趟路该不会近。一车水盛满了一个大缸,卸完水盼香赶着驴车走了。我说:“这水从哪里拉来的?”老村长说:“一碗泉。”我说:“远吗?”老村长说:“十几里路程。”我说:“村里人一直在那里拉水吃?”老村长说:“哪能老拉着吃,家家都有两三个窖,只要有一场好雨,收一窖水能吃个一年。唉,汶川大地震,咱这里也受了灾,人虽没伤亡,可窖塌了不少。”我说:“学校也有窖吧。”老村长说:“有,两个窖,也摇烂了,水全渗光了。学校断了水,是由各家各户承担的,村上排了送水日程表,挨家挨户轮流给学校送水,盼香双胞胎儿子都上三年级,送水她就排了第一。”我说:“双胞胎?”老村长说:“就是三年级的马鹏程、马万里。”我说:“这名字不像弟兄俩。”老村长说:“按规矩马鹏程马万里这辈是‘彦’字辈,马家宗谱传得年月久了,不要说他们这辈,下几辈的字都取下了。可盼香这娃图个意思好,有前途,为叫这个名,连家门(户族)中人闹翻了,硬叫了这个名。”叹了口气,又说,“盼香这个媳妇子想法大着哩,就是命太苦了。”
老村长抹下帽子拍拍土,头发白刷刷的,眼角挂着给风刮出来的老泪,说,“你看,我给你派饭呢,还是你自己做呢?”他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却还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派饭,粗茶淡饭的,你也觉着不卫生,有时候地里活一忙,日急慌忙的,一碗冷水一个馍也是一顿,一天吃一顿饭是常事,单独给你做,也没工夫。再说你们城里人口细,怕也吃不惯。”我说:“我自己做吧。”他说:“要不在我家搭伙吧。”我说:“谢谢您,还是我自己做吧。”他说:“也好,自己做的顺自己的口,城里男人都会做饭,比女人还会做,电视上讲做饭的就有个男人。”又说,“村上给你补助,米面油肉都村上管,这几天就先在我家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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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惑惑的被一声“报告”叫醒,一睁眼才发现天已大亮。几把穿好衣服拉开门,门框后面露出一双双眼睛。我恍然大悟,忙说:“先上自习。”马鹏程说:“老师,今儿个该升旗。”我拍拍脑袋说对对,对,升旗,升旗。我有些窘迫地说:“集合,整队。”开学的第一天是升旗,这只要上学的孩子都知道,要系红领巾,穿校服,升旗手要戴白手套,学生把这看得很庄严。马鹏程说:“老师,国旗在你这达。”我脸也顾不得洗,在房子里翻找。红旗找到了,递给马鹏程说:“快去。”马鹏程接过旗说:“老师,还要放《国歌》。”我这才明白那台录音机的用途了,按下播放键,声音却乏沓沓的。我拍拍录音机,还是乏沓沓的。马鹏程说:“老师,没电了。”老婆说山里离不开手电筒,专门买了一手电筒给我装上,还带了几节电池。我打开旅行箱,摸出电池装进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高音喇叭就传出雄浑嘹亮的《国歌》。我匆忙出来,见四个同学每人拽着红旗的一角,迈正步走向旗杆,马鹏程站在旗杆下,郑重地接过红旗,在绳上挂好,一下一下很匀称地拉着,红旗缓缓升向天空,高高飘扬。同学们都高高抬起头仰面朝天,左手高高举过头顶,风儿拂动着红领巾。我情不自禁地高高举起了手,从离开学校,就再也没有经历这庄严的行动了。
三月的早晨,出气成霜,寒气逼人,山风很硬朗,吹在脸上刀割针刺一般。同学们的脸蛋被山风掠得通红通红,可他们的头依然高高仰起,一只只举过头顶的手高擎着,一脸庄严……校门外聚集了有许多村民,观看学生们的升旗仪式,并不比观看天安门升旗仪式逊色。
升旗仪式结束后,我宣布下午举行开学典礼。我说:“每一个班选一个学生代表出来发言。”学生们欢呼雀跃,立刻忙着搭起会场来。马鹏程到我的办公室翻出了两绺红绸子和几张黄纸,说:“老师,你写字还是我们剪字?”我明白他们要做会标,就说:“剪,你们剪,老师的字很丑。”马鹏程就嘿嘿笑笑,抱着红绸子和纸出去了。校院里一派繁忙景象,搬桌子的抱凳子的拴绳子的,几个女生在那里剪字。教室比院子要高出一米左右,门前形成两步宽的土台子,正好做主席台,摆了三张桌子四个板凳,一绺子红绸子苫盖了桌子,录音机和话筒也摆上了。很快那条“草鞋镇上庄小学开学典礼”的会标做了出来并挂上了教室的檐下,会场就这么摆出来了,一切都像模像样的。会标上剪出来的字并不比城里电脑打印出来的差。看着他们,我在想如果没有学校,他们将会是一种什么状况。
刮了一早晨硬朗的风,吃过午饭竟然无声无息了,天公要作美,就会给个好日子。主席台上坐的除我,有老村长、盼香和李谷,我想他们三个就是上庄的领导层了。
老村长的口才真好,讲得既通俗易懂,又鼓舞人心,句句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实话,连我都觉得鼓舞。我想要是我给他写讲话稿,绝对写不到这个份儿上。几个学生代表中有获全县一等奖的三年级班长马鹏程,有二年级学习委员李志远,他是李谷的儿子,有一年级班长顾长宗。几个学生代表的发言博得了一阵一阵的掌声。上庄的人能来的都来了,都站在学生后面听,鼓掌。开学典礼就像一个节日,不仅是学生,连家长也重视。
我用了一个中午写了讲话稿,念得还算顺利。老村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到底是文肚子,那些词儿用得多好,虽然我不懂,但一听就是好词儿,要是那些年,都能当口号喊哩。”我说:“村长讲得真好。”老村长嘿嘿一笑说:“讲顺嘴了,年年讲噻。”李谷照旧把摊子摆到校园里来了,他给我竖了大拇指,说:“好,讲得好,有文化,比前几个都讲得好。”
天气还很寒冷,刮过来的风依然有着彻骨之寒。教室里架着一个火炉,就在讲台附近。对于一间坐五六十个学生的教室来说,一个火炉的热量实在太弱了。教室的后门是封死的,窗户也是封死的,缝隙都是用透明胶粘过,但教室依然很冷。我让学生将火炉移到了教室中间,并将学生往一起集中。
教室里氤氲着一种孩子特有的气息,与新书本的墨香融合在一起,这就是童年的气息,是欣欣向荣的气息,天天向上的气息,我很熟悉这种气息,我曾经被这些气息熏陶了十年,所以倍感亲切。阳光从窗口畅亮地扑进来,教室一派明媚,所有的眸子一片晶莹。
二年级和三年级一个教室,给二年级上课,三年级就只能自己预习。我打开课本,说三年级先写语文课第一课后面的生字生词,对照后面的拼音每个字词写二十遍。二年级把课本翻到第一课。话音刚落,三年级学生立刻跳起来往出就跑。我说:“你们干啥往外面跑?”马鹏程说:“报告老师,我们去写作业。”我说:“写作业跑到院子里干啥?”马鹏程说:“老师,不在院子里写,在哪里写?”我说:“在院子里写?”马鹏程看出我的疑惑来,说:“老师,作业本上写家庭作业,课堂作业在院子里写。”我猛然想起院子里那些写着名字的“责任田”,原来是“课堂作业本”啊。
给二年级上着课,偶尔扫视一眼院中,学生种瓜点豆似的往那一块块“责任田”里填字,看上去更像一群啄米的小鸡。写错了,手就是橡皮擦了,用手刨几下再写。三月初晨的阳光尽管明媚,却无法驱散浸骨的寒冷,他们不时地两手合起来大口大口哈着热气取暖。给二年级上完课来到院里,地上已是密密麻麻横竖成行落满了字。我拿过刘元手中的“笔”——一截废旧电池里的炭棒,磨得明晃晃的,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比粉笔硬一些,也还算顺畅。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小手,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城里的孩子在有暖气的教室里还戴着手套。马鹏程跑进教室,拿了一截粉笔来说,老师,你拿粉笔画圈打叉。我说快进去到教室里烤火吧。可同学们都围着看我批他们的作业。等批阅完课堂作业,我的手都冻拙了。
炉膛里不知哪位学生塞了土豆,土豆烤熟的香味正发散出来。李小宁双手捧着土豆跑过来,说,老师,吃土豆,烤下的可香了。我抹了他头一下,说:“老师不吃,你吃吧。”他显得有些失望。有学生悄声说:“老师是城里人,不喜欢吃洋芋。”我说:“谁说我不爱吃洋芋,我最爱吃洋芋,咱俩一人一半。”李小宁说:“老师,还有哩,还有哩。”从那天开始,讲桌上总是摆着一个或者两个烤得脆黄脆黄的土豆。
中午放学后,我去了李谷家,问一个作业本得多少钱?李谷说有三毛的,有五毛,也有一块的。我说你去给进一趟作业本来,一块的。李谷说我给你按批发价。我笑了笑,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这话我说得不好,我给每个学生送一个笔记本。我说算了,我几天的工资就能给每个学生发十来个本子。
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自然会互相影响。我想再开一间教室,反正那些教室也闲着。上庄小学学生最多时有二百多,教室并不少,为什么要把两个年级集合在一个教室。我去找老村长,老村长说学校虽然没撤,经费却是压缩了老多,取暖费、桌椅板凳门窗玻璃维护费都按人头往下拨,你没看那些教室一块玻璃都没了?再说天冷了,一个教室坐十来个人,教室冷得就像冰窖,还不如挤到一起热乎。村上啥费都不让收了,拿不出钱来。
5
李谷拿了些泡菜来,说:“今晚到我那里去吃。”我说:“在我这里吃吧。”他说:“我都准备好了。”他满屋子走了一圈,说:“你一个人老呆在屋里孤不孤?”我说:“呆惯了挺清静的。”他说:“还没人往你被窝里钻吧。”说完咯咯一笑。
李谷的小卖店就在自己睡的窑洞。木板钉了简易的货架柜台,各种货物还真齐全。我往里看看,说:“嫂子呢?”李谷说:“跑了,跑到你们城里去了,都好几年了。”我觉得我是揭了他的伤疤,戮到他的痛处,就说:“不好意思,我……”他嘿嘿一笑说:“跑了就是跑了,日囊松,领不住婆娘。”
我脱了鞋上了炕,李谷就像变戏法似的立刻在炕桌子上摆上了两盘菜,一盘猪耳朵,一盘猪肘子,都是酱的,看出来他是去进货从镇买回来的。还有两个碟子,一碟瓜子,一碟咸菜。他拧开一瓶酒,酒杯有拳头大,一杯足足有一两。
我说:“把志远也叫过来。”
李谷向里面努努嘴,说:“能少下他的?”
我看看酒杯有拳头大,就说:“这么大的杯子,几杯子就把人搞翻了。”
李谷边斟酒边说:“夜长,慢慢喝,边喝边拉闲,喝得晕晕乎乎啥都不想了好睡觉。”
我也不客气,我特能吃肉,老婆说我是狼转世的。才喝了半瓶酒,两碟肉让我吃掉了一大半,李谷冲我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人实在,不像有些人作假,吃一定要实在,虚头巴脑的就不好交了。”又碰了两杯酒,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我给你说说你嫂子吧。”
我说:“好。”
他点了支烟,悠悠吐出一口说,“按正常情况来讲,像我这样瘸了一条腿的半残人要想娶个女人是做梦哩,多少健壮的人娶个媳妇都犯难哩。我爹娘早亡,除了两孔窑洞,再没啥家业。到我娶媳妇的年龄,我才发现爹娘积了厚德,娘给我生下了一个水灵灵的妹妹。媒人一撺掇,二十五岁那年,我用妹妹换回了媳妇桑巧。这叫换头亲,在咱这方圆是天经地义的事,许多人家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桑巧的哥哥,身体没啥残疾,就是反应有些迟钝,两个眼睛往一起斗,就是斗鸡眼。换亲有换亲的规矩,怕哪一方不守规矩,半路不负责任走了歪路,把别人闪在半路上,要摆一桌宴席,两家户族里主事人出面主持,立下字据,谁家女子半路上生了邪念,有了二心,另一方就要接回自家女子。为了保险起见,双方女子身份证都交给男方家压了。身份证攥在男人手中,女人想走也走不了。以前这种婚事是最牢固的。可这些年不一样了,女子都出外打工,见了世面,有些人就守不住了。桑巧在城里给人家当过几年保姆,刚娶过来,她唉声叹气的,我知道她心里泼烦,桑巧长得俊俏着哩,人都说像画儿上走下来的,在城里当个明星都是拔尖的。这样的女子,嫁个啥人都配得上,嫁我这样一个一走路日天戮地的男人,心里能好受?可我心里说在这村子里谁心里没事,哪个女子出外回来心里没事?日子长着哩,啥心病都能疗治好,消解得了,一年半载身上掉下个肉疙瘩,就把你拴得定定的。一年后,桑巧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看得出桑巧很高兴,对儿子好得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话也多了。第二年,桑巧下地干活,上山放羊,日子理得顺顺当当的,我就把心放下了。娃长到三岁,我想桑巧不会走了,娃就是拴娘的桩,就是拴女人的石头。桑巧还跟我说将来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个大学生做个城里人。我就想人家没走的心,咱还把身份证扣着就没意思了,就把身份证还给了桑巧。忽然的一天早晨,桑巧就走了。翻桑巧留下来的东西时,我才明白从嫁给我那天起桑巧就一直准备逃走,三年里她给儿子做下了能穿五年大小不等的衣服和鞋袜。对于存心要跑的人,我知道找不见,可我还是背着儿子跑了三个月的路,也是为了给外父外母一个交代,免了村里人的口舌,丢一只鸡都得找一找,况且是个人,你说是不?”
我给他添了杯酒,续了支烟。他说:“半年后,我去了妹妹家。妹妹生得稠,已经两个娃了。我往妹妹门口一站,妹妹就背了一个娃抱了一个娃跟着我回来了。妹妹的公公婆婆只是眼泪汪汪盯着我,啥话也没说。我正在气头上,他们要拦阻,我会和他们拼命的,我腰里别着家伙哩。可他们就那么看着,唉,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妹夫跑到我前面一步一个头一步一个头地磕着,我一直努力着不去看,可妹夫就那么跟着,一村人就那么看着。难心啊,我都觉得我太不够人了。可我还是没有松口吐话。妹妹边走边说你回去吧,母猪肚子大了,出不了三五天就下,警醒些,把娘叫过来,别下下来母猪一屁股全压死了,心就白操了。走过几步,又喊着说晚上记得上大门,这几年不及那几年,下夜功的人多了。都过了一道山岭了,妹妹还喊着说豌豆该锄第二遍了,别荒了庄稼,咱就没吃的了。我明白,妹妹这么喊着说话,看上去是在给他男人安排活,其实是在说给我听。我心软了几次,可还是没让妹妹回去。妹妹来家后,下地干活,回家收拾屋子做饭,活干光了一闲下来就站在门口发呆。这么过了几天,妹夫就撵来了,说猪娃下了十三个,死了两个,娘照顾着哩,糜谷都锄过了,家里啥东西都没丢,五个母鸡下蛋,两个母鸡闹窝,一个公鸡让野狐吃了。听着两个人说话,我心里好凉好凉。妹妹还给我说别人说柱子傻柱子呆,哥,他一点都不傻,一点都不呆。两个人在地里干活说说笑笑,回到屋里叽叽咕咕,晚夕睡下一家几口又说又笑又打又闹的,儿子挤也在偏窑里不愿回来,我硬将儿子抱了回来,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儿子嘴一扁一扁的却不敢哭出声来憋得咕儿咕儿的。我感到很煎熬,又过了几天,我实在煎熬得不行了,就对妹妹说你们走吧,回家吧。妹妹抹着泪水说哥……妹夫跟着也说哥……我说回呀,快回呀!妹妹说哥,我和柱子回去给你好好苦,挣下钱给你再娶个女人。我说啥都别想了,好好过你们的日子,我有福旦就够了,桑巧对得住咱李家了,给咱留下了根,也就够了。妹妹号哭着走了。我坐在山梁上放开嗓门号哭了一个下午。几位吃了宴席在协议书上按了手印的主事人都来了,说世事再瞎也还没瞎到这种地步吧,他们不把人找回来,就赔钱,当初订下的规矩。我摇摇头说,算了。他们说还翻了天不成?难道我们说话像放屁?我说算了,算了。老人们不依不饶地说你怕啥?有我们呢,这事我们不能不管,还没规矩了。我说算了,这是我的事,我作主了。他们冲着我发了火,骂我日囊松,羞先人,女人活该跑了。
“后来,我把娃撂到妹妹家进了城,边打工边找桑巧,要找到她我就一刀子把她捅了,都别活了。可是我腿子有毛病,干活力没比人少出,可人家觉得我沾了他们的光,老板也看咱像个混工钱的,吃人家下眼饭,挣的也是下贱钱。有一年,我回来看过儿子,走到镇上,在老拐子摆的种子摊前坐了一个下午,我又踅了回来。从我记事起,爹带着我去赶集,他就摆个小摊,小摊上摆着几十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各种菜籽,也有葵花籽、西瓜籽、香瓜籽,每个都有几个品种。娃娃们欺负他腿瘸,溜到跟前抓一把就跑,因为这些瓜子能吃。他不追只是跺跺脚,用一个长杆子够着捅一捅,说吃种子,养腾子(傻子)。几十年了,他还那样摆着小摊。可他把三个儿子都供养成了大学生。回来后,我就办了个小卖店。”
他又开了一瓶酒,说:“不说这些烂事了,你帮我捋抹捋抹志远,读书有没有出息,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
我说:“他很聪明,考大学没问题。”
他盯着我说:“实话?”
我说:“实话!”
我只能这么肯定地说,其实他也知道这事谁也说不准,日子还长着哩,日子越长,不确定因素就越多,变数就大。但我知道他需要这样的话。
李谷就很激动,一抬脖灌了一杯酒说:“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桑巧了,鸟儿都拣胖枝子落哩,别说人了。城里那么好,要啥有啥,我去了都不想回来哩。桑巧真的很漂亮,她就是给城里生的,应该过得好着哩。我现在啥都不想了,就想着哪天她突然回来把儿子带走到城里去读书,儿子要是在城里念书,考个大学没问题,这娃就是念书的料,可在咱这山窝窝里就难说了,教书是个大学问,要专业的。”看看我又说,“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学校不是这么开的。”
他从柜台下摸出一条子“云烟”塞了过来,我说:“你这是干啥?”他嘻嘻一笑说:“不让你白吃,你要付出劳动的,给娃开个偏灶,吃个偏食。”我说:“说实话,我给全村的娃娃都开偏灶哩,一共就40来个学生,负担又不重。”他说:“你不收我咋整?你也知道咱这儿谁吃得起这么贵的烟,放在这儿也是废物。”我掏出一百元钱,说:“那我买了,反正我抽烟。”他不接,我说:“我知道,你啥话也别说了,再说我生气了。”我把钱塞进他手里,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是可怜我们这些人啊。”
6
用粉笔写着“请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我写的不是作业,是寂寞”的那张桌子,坐的是朱小文和黄富,很快我就认定那是朱小文写的。朱小文很活跃,看得出来他在城里呆过,对城里流行的生活元素知道很多。他有很时尚的穿戴,很流行的书包,很前卫的文具盒,还有很多城里小孩的玩具。因此,他游手好闲,学习不专注,作业很是粗糙,多笔少画的情形很多,“目”“日”不分,家庭作业也不完成。不过,数学题倒做得很干净利索。我决定去朱小文家里,用教育行话讲,就是家访。
朱小文家在村子的西头。到了大门口我溜在墙根往里探探头。我怕狗,上庄人家家都养狗,见了生人个个扑起来都很凶,尽管我已经学会了像上庄人一样行走手里提根棍子,但还是有些胆怯。忽然背后传来声音说:“进去吧,他家没狗。”我回头看了一下,是一位倚门的大嫂,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进了院子,一位大娘正坐在院子里补一条孩子的牛仔裤,她花白的头发上落着草屑,衫子和裤子上补着几块补丁,布料颜色很不相配,深一坨浅一坨,黄一块红一块的。她眯缝着眼睛看看我,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来,说:“是老师啊,快进屋坐。”我想在村巷里或者开学仪式上她认下了我。我说:“大娘,就在院子里坐坐吧。”大娘说:“进屋去,我给你烧茶喝。”我说:“你忙你的大娘,刚刚喝过水。”我帮她捡去了头上的草屑。大娘说:“小文又闯下祸了?”我说:“祸倒是没闯下,就是学习……”大娘说:“唉,小文在城里学得又鬼又精的,扯皮溜谎的,管不住噻,老师你就多操心多担待。”我说:“大娘,这不是担待不担待的事。”大娘说:“我没治,一点治都没有,离开了娘老子,这碎东西天不怕地不怕的,骂呢他比我还能说,打呢我又追不上。”我说:“他爸妈不在么?”大娘说:“都在城里。”我说:“小文在城里念过书吧。”大娘说:“念过,去年后半年才回来的。”我说:“咋就回来了呢?”大娘说:“两个狗日的福烧得,进城把好的没学下,瞎的学了一大堆,离了,爹不是爹了,娘不是娘了,一个娃都养不起了,送回来了。”正说着话,门外一阵吵闹,进来三个孩子。我一看都认得,二年级的朱小军,一年级的沈秋菊、朱小伟。三个孩子一看到我,立刻齐刷刷站成一排,手掉得顺顺的,低着头看脚尖。大娘嘻嘻一笑走到跟前,说:“老鼠见了猫了吧。”我说:“三个都是您的孙子?”大娘说:“都是孙子,两个家孙子,一个外孙女,小军是小文的弟弟,秋菊是小女儿的丫头,小伟是二儿子的娃。他们的娘老子都在城里打工。”
我盯着三个孩子看了一眼,说:“小军、秋菊、小伟,过来。”三个就挪着脚步过来了。大娘说:“啧啧啧,一窝降一窝,蜈蚣把蟒捉,这下有人熟你们的皮了,没个管住你们的人,你们还去抓玉皇大帝的胡子辫辫子哩。”这么说着大娘笑眯眯走过去,一个孙子头上抹了一把说,“馍在笼子里挂着,取了馍照挂起来,别让老鼠吃了。”可他们还站着,朱小军睨了我一眼,又垂下头去。我说:“奶奶的话你们没听见?”三个立刻就跑了。我又说:“回来。”三个人又跑了回来,在我面前齐整整地站好,我说:“不帮奶奶干家务,就罚一早晨站,欺负奶奶,就罚一天的站,听下了没?”三个齐声说:“听见了。”我说:“大声点。”三个就大声说:“听见了。”我说:“去吧。”三个又跑走了。
我给大娘点了根烟,大娘咂了两口说小文在城里学坏了,鬼心眼多,胆子大着哩,村里来了狗贩子,小文作主把狗卖了。我从地里回来一审问,他们合起来撒谎,一个人打了他们一柳条,晚上他们几个趁我睡着了,把我衣服全泡在了水盆里,我一个早晨没出得了门。他们有时候晚上还把我手脚都捆了。这娃不管住点迟早会学坏的。我说大娘,我来管他们。大娘说多谢了,唉,话说回来,都是些不懂事的娃娃,离了娘老子的娃可怜着哩,他们一个个隔了奶就在我跟前,一年爹娘都见不上一次,没人疼没人爱的。我知道大娘心疼孙子,怕我手重了。大娘拉起衣襟搌搌眼睛。我不知道她眼角的泪水是因风溢出来的,还是悲伤溢出来的。
这时间朱小文回来了,在门口探了下头,吐了一下舌头,准备溜走,我叫了声朱小文,进来。朱小文就走了进来。他的牛仔裤撕了两道口子,膝盖都露在外面。我说:“奶奶手里这条还没补好,你又把那条撕烂了?”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桀骜不驯,并不像那三个低眉顺眼的。面对他我竟然有些无话可说。我知道像他这样大的年龄,正是拗着一股劲儿听不进去话的年龄。我说往跟前站。他扭过头来盯着我说:“我不怕你,你只教我一年就走了,又不是年年都教我。”我说:“你不怕我,那你怕谁?”这时间大娘走过来在我耳边说:“他怕大炮。”我说大炮?大娘说:“就是老村长。”我说:“你不怕我,可你怕一个人。”朱小文偏着脖子看着我说:“我谁都不怕。”我说:“大炮你怕么?可大炮怕我,我是他请来的。”一提大炮他把头勾了下去。我把他的作业本拿出来,说:“每个错别字写五十遍,要再写错,每个字写一百遍。”我知道有人批评过这种惩罚式的纠正。但,这却是最有效的。他接过作业本,我给了他一个新作业本说:“在这个本子上写,以后错别字全给我写在这个作业本上,你要是在这学期不改正粗心大意的毛病,我就把这个本子在全校展览,让村里人都来看。”他嘟着嘴接过本子掉头要走,我又说:“你是很聪明的学生,可是你不用心,你要用心,谁也学不过你。”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说:“再要惹奶奶生气,我就让你天天到大炮门口去站岗。”他进屋去了。大娘高兴地说:“对着哩,对着哩,就要这么治哩。”
我说:“大娘,小文一个娃娃,咋会怕大炮?”大娘说:“大炮脸上带煞气,大人都怕哩,村里娃娃都怕,他要阴着脸走过,鸡狗都无声哩,要不咋叫大炮呢。”我扑哧笑出声来,大娘说:“上次小文把狗卖了,大炮知道了来抽过小文两鞭子,说由着你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那两鞭子抽得重哩,脊背上指头胖的肉岭子背了好些天,晚上睡觉都乱喊乱叫的,从那以后小文见着大炮的影儿就藏起来了。”临走的时候,大娘说:“你等等。”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端出一方腌猪肉和一碟豆芽菜,我没有推辞。大娘又说:“唉,没爹没娘的娃可怜哩,那两个千刀万剐的,老师,你给多操个心。”
7
一朵硕大的花很鲜艳地开在贫瘠的草地上。两个多月了,没下一滴雨,这么旱的天气,还有这么艳丽的花朵。走过去后,才发现是一群蝴蝶攒成一簇,细一看它们扎在一团刚刚拉下的牛粪上。我的到来也没能惊动它们。我明白了它们是在咂那牛粪里的水分。我轻轻捏住一只蝴蝶的翅膀提起来,其他的继续扎在牛粪上。我放开那只蝴蝶,它飞了两圈,又扎在了那泡牛粪上。
我要去马鹏程家。马鹏程和马万里是双胞胎,可是一个陌生人见了他们,谁也不会把他们当成双胞胎。在城里只要是双胞胎,人们会从衣着鞋帽包括书包、玩具,刻意地打扮成双胞胎,展示炫耀他们的作品。可是马万里和马鹏程差别太大,马鹏程显然要比马万里穿得好,书包也比马万里的新,就是文具盒也要比马万里的高级。马鹏程很活跃,可马万里蔫呆呆的;马鹏程脸膛白净,可马万里脸膛黝黑,两条胳膊黑得像烧火棍,学习差距也很大。但是从课堂回答问题的情况看,显然不是智力问题。我想或许是马鹏程竞赛拿了奖,家里重奖的结果。对这样大年龄的孩子来说,如此对待会产生强烈的副作用。可远远地看见盼香肩着锄去了地里,我就向着山野走来。
因为封山禁牧,没有了羊群,山野寂静了许多。偶尔见到两只三只羊在山坡上,就像两朵三朵飘落的云团儿。山野里有树,也是东一棵西一棵地散落着,不成片不成林,因为干旱,吸吮不到足够的水分输送达树巅,去年的树冠大多枯死了,看上去像一个个白了头的小老头。但树并没有死,在半腰又生出些新枝新叶来。
一棵树下有三只羊盘来盘去。尽管很旱,但草是续根的,冰草、柴蒿、灰条、刺蓬、母猪刺还是努力生出嫩叶来。到了那棵树下,树下有一堆干枯的树枝,抬头看树上猴着一个人,细看是一个孩子,再看,是马万里。他正在奋力地折一枝胳膊粗细的干枝。他显然早就看到了我,从树上很利索地溜下来,叫了声“老师”。我抹了一下他的头,说:“你折枯枝干啥?”他说:“烧锅做饭。”他捆扎那些枯枝,我帮他把干枯的树枝收拾整齐捆好,说:“老师背上吧。”马万里忙摆摆手说:“老师,使不得,树枝晒得油都出来,沾在衣裳上就洗不下来了,衣裳就糟蹋了,你那衣裳贵着哩。”他解了拴在树上的羊说:“老师,你帮我拉着羊吧。”马万里背着柴捆走在前面,那柴捆大出他三倍,长的枝子在地上拉出一道尘带。他腿上被划出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羊并不顺着路走,往两边的草地和庄稼地里钻,三只羊合起来,劲还挺大的,我走得跟头流星的。马万里嘻嘻一笑说:“老师,见着青草就走不动,不好拉哩,你扯上个劲。”我说:“你哥呢?”他说:“在家里学习哩。”
进了院门,墙阴下摆着一张桌子,马鹏程趴在桌子上写字。看到我马鹏程站了起来,说:“老师来了。”
院子里有一个很大很高的柴垛,马万里开始码柴。马鹏程把凳子往我跟前摆了一下说:“老师,您坐。”然后把作业本往我面前有意摆了一下,站在那里。我没看作业本,说:“还不快帮你弟弟码柴。”马鹏程看了我一眼走向柴垛。我们一起将树枝码上柴垛,我说:“这么大的柴垛,能烧多长时间?”马万里说:“细详点能烧两年。”
盼香回来了,走得气喘吁吁的,说:“在地里看着你来家里了。”我说:“你忙你的,我随便走走。”盼香说:“有啥忙的,几年没给一个好收成,今年苦又白下了。”马鹏程端出一碗水来,盼香接过来一气灌了下去,说:“给老师泡一杯茶,多放点糖。”我说:“一碗凉水就成,我不喝糖。”盼香笑笑说:“你别客气噻。”马万里刚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盼香说:“万里,羊还没饮吧,快饮羊去,都晌午了。”马万里又拉着羊背着吊桶出去了。马鹏程端出一杯茶来递给我说:“老师请喝茶。”我接过茶,他又坐到桌前去了。
盼香从背斗里掏出一把草来,撒在院子里,鸡们就扑过来,她一伸手就捉了一只,说:“鹏程,给娘把刀拿出来。”鹏程就进屋拿出了菜刀。她提着鸡往前走了两步,将鸡头搭在一截木头上,一刀剁下去,鸡就身首分离了。她边拔鸡毛边说:“一直准备请你吃饭哩,家里事多,今儿个就在我家吃,没准备个啥,你别笑话。”我说:“家常便饭就行了。”她说:“鹏程学习咋样?”我说:“很用功,也很聪明。”盼香就开心地笑着。我说:“其实没那么多作业,不必整天都写。”她说:“是我布置的,让他抄课文哩,抄一遍比背十遍要强,我念书那会儿,有个同学我们都叫淌鼻子,坏得很,老是让老师罚着抄课文。后来,他的书念得比谁都好,考上大学了,现在当干部哩。”我笑笑,她说:“你说我们鹏程以后能考上大学么?”我说:“没问题。”我只能这样说。她说:“老师,你给鹏程吃点偏食吧。”我说:“我会关心他的。”盼香说:“鹏程要不学好,你就打,就像打你儿一样打。”我笑了。马万里拉着羊回来了,盼香说:“万里,给牛拌料少点麸子,多点草,天旱了,喂得再好,有劲也使不上。”马万里又背着背斗进了牛圈。一会儿盼香就整出了四个菜,拿出一瓶酒来,我没让打开。窑洞的墙壁上贴的全是奖状,有十几个之多。
吃过饭,盼香提出两把小凳子来,我们坐在阴凉下。我知道你是为万里而来的,盼香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吧?我点点头。盼香的经历,李谷给我讲过。
盼香的第一个对象是周长春,是指腹为婚的。周长春是南湾的,盼香是刘寨的。南湾和刘寨隔着一道岭山,虽说是两个队,但地块连着地块。牲口不配对的时候,互相配对使唤牲口,家里有个事互相帮衬,走动频繁,就订下了娃娃亲。上学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读书。盼香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周长春继续读书,后来考上了大学。这在村里破了天荒。周家在村里大摆宴席,盼香也去了。红白喜事是展示未过门的媳妇们才艺的舞台,做了周家二十年媳妇,盼香成熟得落落大方,里里外外的活儿忙得利索出彩,人们就感慨地说真是天生一对儿,同时也艳羡地说盼香这娃命好啊,跌到福窝里了,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户翻肠子。然而,周长春上到大二就写了一封信退了亲,用了“父母包办”、“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类话语。周长春的爹是个门框碰了头都要踢三脚的倔汉,扑到城里,把一口痰唾在他的脸上,给了一个耳光,踢了一脚,吼了句:“你个驴日下的,没感情,盼香十几年的针线给你白做了,人家娃的手你白拉了,放你娘的屁哩,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再踏进家门老子断你一条腿。”周长春的爹一进盼香家门,扑通跪倒在盼香家地上,说你就当周家这门人死绝了。接到信那个晚上,盼香上了吊,幸亏二嫂机敏,一直盯着,盼香救下来就成了呆痴。盼香有一个弟弟,一直在念书。盼香被退婚让一家人受尽屈辱,因此,一家人把扬眉吐气的愿望寄托在了弟弟身上。弟弟复读了三年,还是负了众望,也就认了命。弟弟年过二十五,该娶女人了,可连续的大旱和奶奶的一场大病,让家里一贫如洗。父亲一筹莫展,一天晚上,盼香说话了,她说换亲吧。家里人都吃了一惊,这是盼香呆痴后说的第一句话。盼香说我该嫁人了。盼香就嫁给了上庄的前进。六岁那年,前进家喂着一匹马,一日前进站在马后拽马尾要做网扣去套鸟,结果马一蹄子就踢在了前进的头上。前进头上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疤痕,人也傻不叽叽的“二”“三”不分了。却说前进虽然呆傻,可干活有的是力气,只要有人领着,干得有模有样。前进有个哥哥,下南山窑背煤,捂死在窑下,赔了十万块钱。前进家出钱给盼香的弟弟娶了女人,盼香就嫁给了前进,也算皆大欢喜。第二年,盼香生下两个儿子,可把马家一家喜坏了,大摆了宴席,满月那天,公公跟盼香提了个要求,把老大过继给大儿,大儿没结婚,毕竟来过这世上,不要让大儿这门黑了,公公说只是个名分,娃还是在你跟前。盼香很爽快同意了,因为是老大的命钱才有了他们这桩婚事。一天,前进掏着扫驴蹄子下的粪,又着了驴一蹄子,照踢在了头上,结果,前进就像睡了一觉醒来了,机明成了一个正常人。前进机明了,把盼香疼得亲娘一般,说话、吃饭、行事都看着盼香的眼色,苦活、重活、脏活都争抢着做了。前进痴傻着的时候,盼香和国庆好过。盼香只要递给前进一块馍和一根鞭子,前进就赶着猪上山了;只要递给前进一块馍和一把镰刀,前进就背着背斗进河谷了。前进机明了,盼香就想和国庆断了那事。盼香对国庆说你把心收了吧,好好待你女人,我们都不痴不傻不呆,大道理得懂,这事想起来我们罪孽深重哩。可国庆不想断,老是纠缠盼香,撬门翻墙的,围追堵截的,盼香躲都躲不开。一天,国庆女人去了娘家,盼香就去了国庆家。国庆抱起盼香就要上炕,盼香却挣脱开来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国庆说我答应。盼香说这是最后一次,完了就收心,以后不要再纠缠了。国庆嘻嘻嘻一笑我答应。盼香在地上画个十字说你跪下赌个咒吧。国庆说最毒妇人心,你要咒死我?盼香说赌咒才顶事。国庆就跪在地上嘴里咕噜着,盼香说不行,你要大声清楚地说,让我听见。国庆说如果我再纠缠,就让我这东西一辈子废了。盼香说也算,你要记着你赌的咒。可国庆是个赖货,不但不收心,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盼香被逼得无奈,又一次约了国庆,这次她指缝里夹着一个刀片,将国庆下身割了个一塌糊涂。国庆养好伤后成了废人一个,再也干不成那事了。那事在村里动静大了,国庆的女人回了娘家,国庆进城打工去了,再也没回过上庄。可是前进也消失得没个影踪,是死是活连个音信都没了。老马两口子也在村里呆不下去,走了,说是在城里捡破烂。李谷说:“我怀疑盼香生在犯月。”我说:“犯月?”李谷就念道:正月蛇,洞中休,二月老鼠饿昏头,三月老牛遍地走,四月猴子满山溜,五月兔,六月狗,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虎,满山吼,十一鸡,架上愁,十二老龙海底游。李谷说:“每个属相都有一个月在受难,谁正好生在这个月就犯月了,像蛇犯正月,生在蛇年的正月就生在犯月了。”又念道:有犯月就有旺月,正鸡二兔三羊青,四蛇五马六月龙。七猴八虎九月鼠,十月老牛也有功,十一月猪会堆卧,腊月狗会把财门。李谷说:“旺月就是每个属相都有一个月去势最好,像鸡旺正月,谁在鸡年正月出生,就是生在旺月。血犯更厉害,就是怀在犯月里。唉,男犯妻家,女犯自身。唉,都是命,你说不是命,一个人哪有这般苦的。”
盼香拿着鞋底边纳边说:“我不打算供养万里读书?”
我吃了一惊,斜了一眼坐在阴凉下写字读书的马鹏程和马万里。
盼香说:“没啥避讳的,我给他们两个也这么说过了,他们也都明白。我一个女人家单膀独力的,供得起一个,供不起两个,得有一个帮我干活,我没办法。”
我点了支烟,她说:“这事他们也是抓过阉的。”
我说:“啊,抓阉?”
她说:“鹏程抓到了念书,万里抓到了干活,本来鹏程干活耍滑头,万里干活实诚,再说鹏程过继给他大爹了,没有他大爹用命换来的钱,也没有他们,让鹏程读书也对着哩。”
我知道她有一腔泪水在洋溢,但不知道她如何将那一腔泪水抑制得风平浪静。
她说:“都是命,我说你们就认命吧。”
我说:“可两个孩子一样的聪明好学啊。”
她说:“这我知道,我的儿子我难道不晓得他们?所以我才让他们抓阉,如果一个聪明一个不聪明还抓啥阉?”
我说:“这对万里不公平。”
她说:“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还讲啥公平,供养成一个,总比两个都耽误了窝在山沟沟里强。”
我说:“以后万里大了,你会后悔落抱怨的。”
她说:“大了他就该体谅我这个做娘的难处,要是不能体谅我,就等于我白养了他,抱怨有啥意思。”
一个母亲作出这样的选择,内心要经受多大的痛苦,可盼香显得那么宁静,从容,甚至是冷漠,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她眼里连一点泪光都看不到。
然而,当我出了大门,我听到了盼香号啕大哭,声动山野。
她说得没错,凭她确实供养不起两个儿子读书。从盼香家里出来,我感到心里堵得慌,就上了挡山。当我坐在山顶时,我看到了马万里,背着背斗,拉着三只羊向挡山爬来。我真想和他坐在这山坡上聊聊,给他说些什么。可是我能跟他聊什么?能跟他说什么?我没有走过去,我躲了起来,我不敢与他对面,怕看到他那双眼睛。我心里感受到一种寒凉与无奈!
8
挡山上一种非常艳丽的花开了,开得甚至有些喧闹。这花名叫猫蹄蹄花。我仔细端详过这种花,每朵花是由五朵小花攒在一起,每朵花又一根尖刺,藏在茸茸的花朵中,很像猫爪。花瓣是紫色的。衬托着这一朵朵紫色的花的是淡青色的叶片,香气逼人。猫蹄蹄花就像母猪刺一样,根系发达,十分耐旱,天气再旱,也会开出艳丽的花朵。其实,还有一种小黄花也开得很盛,只是被猫蹄蹄花压住了气势。
坡上有一户人家,树枝柴蒿扎起的院墙,向日葵秆编织的大门。在院墙外我抽了根树枝提在手中,咳嗽了几声,没听到狗叫,我想狗可能串门子去了。推开柴门,院里也没人。但我听到有小铃铛的声音,循着那声音看去,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在鸡群里跌跌撞撞地趴着,他正抓起一疙瘩鸡粪往嘴里塞,我忙抱起来掏掉,把他的手和嘴擦干净。小孩不认生,咧着嘴对着我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两只手舞着,袖口上的铃铛就更加响亮了。我恍然明白,为什么那些街巷里爬来爬去的小孩的袖口、肩膀或者背部都戴着铃铛,就是怕走失了,循着铃铛的声音就能找见。
“老师!”背后传来一声。我回头一看,是顾小军,背着一个背斗。
“这是你家?”我说。
顾小军“嗯”了一声,放下背斗说:“老师,进屋坐吧。”
屋里除了几口水缸,两个破旧的箱子,再啥也没有。在桌子上,我看到了这世上最黑的一块馍,完全像一团黑泥。
我说:“你爹呢?”
顾小军说:“在城里拾瓶瓶哩。”
顾小军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字写得很好,就是基础有些差,尤其是数学,像是断过链条。
我说:“小军,你是不是生病休过学?”
他说:“没有。”
我说:“那你的数学怎么会这样差呢,就像有些知识你没学过一样?”
他捻着衣襟不说话,我想他不说有他的难处。从屋里出来,我说:“小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用心念书,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类似的话我已不止一次地说过了,但这种重复是有意义的,尽管这话大而空洞,可他们需要这样的话语,尤其是孩子更需要这类话语的鼓励的。
我说:“每天下午,你到学校来,老师给你补补课吧。”
顾小军说:“谢谢老师。”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女人来,顾小军说:“娘,老师来了。”
她从肩上放下锄头,说:“快请老师屋里坐噻。”
她一转身我才发现她是单臂,一只袖管一荡一荡的。
顾小军说:“娘,老师要给我补课哩。”
我忙说:“小军很聪明,学习踏实,就是底子有些差,补补就跟上了。”
她说:“谢谢老师,你咋不给老师泡茶喝?”
“不用麻烦了。”我拍拍顾小军说,“今天下午就来吧,把上学期的课本也带上。”
顾小军跳了个蹦子说:“是,老师。”
出了顾小军家,到了远处我回头看看,想起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人》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也想起了上庄人说的一句话:家穷得连狗都养不起。贫困,pDcotRR0Ml3sV7M2a1Ej4g==是个我们一直频繁接触的词,报纸,文件,讲话里都有,然而,倘若你不走近,就永远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真正的贫困比我们说的讲的写的更贫困。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我跟着李谷去了趟一碗泉,才知道走一碗泉远不说,路确实难走。一碗泉在一道很深的大沟沟底,往下走一直是下坡路。十多里路,全是坡道。路上到处是塘土,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沟底有一道浅浅窄窄的溪流,却是咸苦的,水滴溅在鞋面裤角,就会留下一个白坨,就像盐渍。溪流两边什么草也不长,光秃秃的。靠近沟崖的地方有几道泉子,水也很涩,但不太咸苦。拉水的人很多,泉水泛都泛不及,都用碗底刮。李谷说,其实家家窖里还有点水,都不敢用,谁也不知道老天爷啥时才给一场能收上水的雨。
从一碗泉回来,门缝里塞着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是一张请假条,却就一句话:“老师,我去城里拾瓶瓶了。”署名是顾小军。
我忙向顾小军家走去。我刚刚给他把上学期的课补完。可是柴门用绳子拴着,屋门挂了锁。回来的路上,马鹏程迎了上来,手里提着一只鸡,已经宰了,毛也拔干净了。马鹏程说:“顾小军去城里拾瓶瓶了,一早他们就搭蹦蹦车走了,等你等不住,把鸡送到我家了。”
我说:“他不念书了?”
马鹏程说:“念,每年天一热他就和他娘一起到省城里跟他爹一起拾瓶瓶,天气凉了,街上喝水的人少了,就回来念书了。”
我抬头望望挡山。“他爹一条腿,一直在省城里拾瓶瓶。”马鹏程说。
接连几天,我的眼前浮现着在城里见到的那些拾瓶人的身影,我想我在城市里与顾小军一家一定遇过面,只不过我们不认识罢了。
9
每逢周末,我都会到镇上去给手机和相机充回电,回来再爬挡山,登上老疙瘩峰给老婆打个电话,拍一些照片。我想拍摄一个系列,告诉人们真正的贫困,真正的干旱。挡山的梯田一直修到了山顶,一圈一圈,十分壮观。我见过梯田的照片,庄稼的颜色组成各种图案,就像一幅幅精美的油画,十分迷人。可来上庄已经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下过一场雨,除了那些宿根耐旱的草努力长出一片片瘠薄的青色,再就是一片枯黄,整个梯田就像上个画框,没有一笔浓墨重彩。四周起伏的黄土山峁泛着淡青色,就像大海里的波涛,眯着眼睛看,就觉得它们波涛汹涌。
老村长也和我一样,每逢周末,他会爬上老疙瘩峰去打电话。因此,我们常常能够在挡山上遇面。
我说:“给儿子打电话?”
他说:“人老了,报个信还活着,头不疼脑不热的。”
他拿过照相机看看,我说:“拍两张?”
他说:“浪费那钱做啥。”
我说:“不浪费。”
他还是没拍,把相机还给我,说:“天这么旱,有啥拍头,雨水广的年份,这梯田可就出彩了,一种庄稼一种颜色,一道一道的,可漂亮着哩,那才有拍头。有一年来了几个人,照相机就像炮筒一样,拍了又拍,报纸上还发了老大一块哩。”
老村长顺着山梁走,我也跟着他走,老村长指着前山后岭,说:“按我那时的想法,这周围的山坡都要修成梯田的,那些年的许多事现在想起来就像耍哩,可是修梯田这事没错。只要老天爷照顾,梯田种啥成啥!上庄人就靠着这梯田吃饭哩。坡地不养墒啊。”
在一个土台子前,他说:“你知道这土台子是干啥的么?修梯田插五星红旗的。一杆大旗,整日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扬,一过驴崾岘就能看见这杆红旗哩。满山遍野都红旗招展。人的积极性要调动起来,那可是好大一股力量哩。那时候,上庄红火着哩,全省的典型,几个大队的人都在上庄修梯田,大会战。你想想那是什么场面,修下的梯田最终得利的是上庄人。”
老村长双手叉腰,眯着双眼,审视着前山后岭,神情有一种痴迷甚至是陶醉,我想他正在回到过去。
李谷把老村长与两个大人物相提并论,一个是陈永贵,一个是邓小平。李谷说邓小平才三起三落,可老村长都四起四落了。
老村长跑过脚识得几个洋码号,成分又好,解放后当过社里会计,生产队长,民兵连长,后来就当了大队长。农业学大寨那会儿,上庄大队的梯田在全省都修出了名,好多大领导都来过。“要不是出事,说不定他能做第二个陈永贵哩,他那时可红哩。”李谷说,“陈永贵还不是修梯田修上去的?”可是老村长风头正劲的时候,却出了事。在野鸡岭修梯田放炮炸山时,炸埋了秀芝的男人。秀芝就成了寡妇。尽管秀芝已是三个娃的娘,年龄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最水亮的时候。他和支书两个都打秀芝的主意,可这秀芝偏偏就喜欢老村长。支书咽不下这口气,就组织了一场捉奸,把老村长捉在了秀芝的炕上。大队驻着工作组,立马开了批斗大会,秀芝家成分是地主,老村长不但抹了官帽,还给扣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捉了奸,这事就等于挑明了,秀芝就死心塌地跟老村长好着,再没嫁人。秀芝大儿子18岁那年,老村长毕竟当了几年的大队长,上面有熟人,跑前跑后想尽办法让当了兵。“这事不简单哩,那时间讲的就是个成分。你想想爹是富农,娘是地主,那事有多难?可他办成了。”李谷说。秀芝的儿子当兵当得好,儿子在部队上提了干,后来转到地方上,是个老大的官,这娃本事大,不但把两个弟弟都拉拽到了城里,连老村长的儿子也拉拽进城里,说是打工,其实已经是城里人了,楼房都买了。“你猜猜他和那支书最后咋样?他们结了亲,成了亲家,儿子娶的就是老支书的女儿。老村长那度量才叫大哩,一般人这样的仇要记几辈子哩。”李谷说得非常感慨。老村长老伴去了,秀芝就跟了过来,服侍老村长。
包产到户后,老村长当了村长。有一年上面下来调查农民人均纯收入,选点选在上庄。他们算纯收入,越算让老村长觉得越可笑,把驴粪、牛粪、猪粪、羊粪都算成了钱。老村长说噢,原来拉泡屎都是钱哩。人家就说你想,如果你不拉屎,地里就没肥上,要上肥就得买肥料,可不就是钱,省下的就是挣下的,这理也不懂?老村长就说,噢,书记,你还记得么,我有一次把一泡屎拉到你家了,你还没给我开钱哩。你要不给我开钱,那就要在我家纯收入里扣掉一泡屎钱哩。老村长和镇上的书记是老熟人了。修梯田那会儿,书记还是个娃娃,当宣传员,上庄的梯田上省报,就是他写的稿子。书记的脸子都掉下了,他还笑着说,要这么算,我看纯收入能过五千哩,该小康了。结果镇上人均纯收入大打了折扣。书记说,你不要干了。老村长不饶人,说,就因为一泡屎钱?你当我愿意干?连个破夜壶的钱都不值。
后来,老村长又给选上了,这次是支书。有一次镇上开会,镇长说:“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老村长说:“你说的这是心里话?”镇长说:“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老村长说:“那你还不向我承认错误,向我道歉?”镇长说68dc2cb967de065898aa8871016ff50841655541441d3eeb9e99e37f8bf061c4:“给你承认错误,给你道歉,我为啥给你承认错误,给你道歉?”老村长说:“你刚才是不是训我了?”镇长说:“我还想抽你哩,训你算轻的了。”老村长说:“是啊,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我和你相比,可不就是个群众,你咋能训我,还想着抽我?”镇长说:“你别给我蹬着鼻子上脸。”老村长说:“咱哪里有资格蹬着你的鼻子上脸,镇长,是你心底阴暗,才那样想的。”镇长就拍了桌子,说:“我就心底阴暗,你能咋样了我,你这个支书不要再干了。”老村长也说:“就你这样还往四海里放哩,不要说老龙王,虾兵蟹将都不要!”后来,有人给他分析说是老村长“心底阴暗”这个词用坏了。老村长说:“我平时哪里用过‘心底阴暗’这么高级的词,可那天不知这个词咋就冒出来了。或许是旁边几个小干部悄声说的,灌进耳朵里了。可他发那么大的火,至于嘛,比娃娃翻脸还快。”
那年搞改革,支书、村长一肩挑,老村长又被选上了。一年县上推广种紫洋芋。紫洋芋产量高,价格好。可是,籽种贵,还要施肥,花钱不少,下得苦多。问题是天不下雨,种金子它也不长。去年一秋没雨,一冬没雪,地里就没底墒,怕种上成活率不高,产量肯定上不来,大家积极性不高,再说都进城打工去了,谁还在乎地里那点收成,许多人家地都撂荒了。可上面要的是亩数,不是产量。老村长说这有难度,也不符合实际。镇长戮着老村长的鼻子说,少给我找借口,完成不了任务数,到时候翻脸把你撤了别怨我。老村长说,那你现在就把我撤了吧,我给你烧高香哩。镇长说,把你想得美死了,要在部队上我让你提头来见哩。这镇长是个军人出身。推是推不过去了,老村长就躲到城里儿子那里去了,手机一关,就找不到了。种紫洋芋的季节过了,老村长回到村子才知道他已经不是村长了,镇上派了个干部兼村长。年底,许多种了紫洋芋的村,连种子、化肥钱也没收回来,找到镇政府,干部们全都躲回家去了。
在一棵树下,我们坐了下来。山上总是有风,因此并不感到暑热。
老村长说:“人都往城里钻,其实城里有啥好,城里人受罪哩,你说这么好的风,这么好的阴凉,有这么高的地方,城里有么?火柴盒盒大的个地方,老觉得头上扣着个大锅,闷闷的,耳根子也不清静,嗡嗡的。折寿哩。每次去儿子那里,住上几天就得跑,儿子说你看你,我就像你抱养的,让人咋说我们哩。儿子说你心慌了可以跑跑步,锻炼身体,我说那还不如回去爬挡山哩,空气还新鲜。”
他把鞋脱下来,垫在头底下,身子抻得展展的,说:“你说要城里这么睡,人家肯定会把你当疯子。可一回到村里,看着村里的事没人管,就一些女人娃娃,连要个救济都摸不着门,那咋行?再说起起落落的,村里人张口老村长,闭口老村长的,一选就选你,你说你不管谁管?就说学生娃上学的事吧,要不管,这学校早成牲口圈了。”
我也那么躺下来,一人点一支烟,老村长说:“我老了,想让李谷干,可他不干,他说他跟上面人不对卯,一张口就顶上劲了,其实他是觉得一个月百十块钱,不够三天两头开会摩托烧的油钱。再说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就剩下些妇女娃娃了。”
我说:“女人也能干,像盼香。”
他说:“猪毛擀不了毡,女人当不了官,再说,盼香迟早也是要到城里去的。”
10
三年级新增了一名同学,刘平安,刘大奎的儿子。是长武送来的,长武是平安的舅舅。刘大奎在工地上被上面掉下来的砖头砸在了头上,救醒后半呆半傻的。后来,老板派人跟长武他们私了,老板说经了公你们也占不到便宜,一来是你们上面没人,你们也没钱,占了理也赢不了,最多打个平手;二来官司打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年能判下来都不错了,一旦打起官司来,我还会管你们吃你们住吗?你们光吃住得花多少钱,拿到手的钱减去这些钱,还有多少?三来国家要收这费那费的不说,光律师费要多少,你们能请得起好律师吗?请不起好律师能打赢官司?后来老板说你们自己想吧。长武和姐姐几个人一合计,就接受了人家说的八万元。老板又给他们每个人五百块。
我说:“人都这样了,八万块能干啥?”长武说:“死一个才赔二十万。”我说:“死一个人当然才赔二十万,一死百了,可大奎活着,就得让他们养着,一年一万元的生活费,你算算是多少?”长武说:“把手续都做了,手印子都按了,咋办?再说那老板人也挺好,咱又是在人家那里挣钱出的事……”我说:“这不是人好不好,得给大奎再要点,他年纪不大,后半辈子长着哩。”长武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哩。”
我打了电话给在省报的朋友,把情况说了。我知道记者弄这事一弄一个准。过了几日,同学回话说他们答应再给八万。长武从城里领钱回来,就给我买了一大堆东西,我又提着去看了大奎,大奎一家千恩万谢的。我在想倘若不是我,八万块钱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晚上,刚刚吃过饭,长武提着一篮鸡蛋来了。吃过第二根烟,他说:“还有个事请你给帮个忙。”我说:“啥事。”他说:“我在城里染上了脏病。”我说:“脏病?脏病是什么病?”他脸憋得红彤彤的,吭叽吭叽了半天才说:“就是性病。”我说:“怎么染上的?那么不小心呢?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处是病?何况那些地方。”他说:“不是不小心,是把套子整掉了。”我扑哧笑出声来,说:“你倒是能耐挺大的。”他也勉强笑笑,说:“小姐也这么说,时间长没回家噻。”我说:“城里到处是看性病的广告。”他摇摇头,说:“几个月了,钱没少花,可病就是不回头,今年打工挣了点钱,全花在这头子上了。”我说:“现在科技发达得很,除非艾滋病没有办法,不会是艾滋病吧。”他咯咯咯笑起来,说:“还艾滋病呢,连个外国女人都没见上。”我说:“现在这艾滋病可不光是外国人才有。”他说:“这种病不是正大光明的病,大夫黑得很,就是再有能耐,也不会给你一次看好,吊着宰你的钱哩。我已经看过好几个大夫了,钱没少花,病却越看越重了。”我说:“这我能帮了啥忙,我又不是大夫。”他说:“只要找个熟悉的大夫,给说上一声,花多少钱我照出,不讲价钱。没熟人这病就是个无底洞,你知道我们这些人老几辈子都没人走出这山沟梁峁的,哪里有熟人,你是城里人,一定有熟悉的大夫,介绍一个给我把这脏病看好了。”我老婆就在医院,上老疙瘩山给老婆打电话,老婆说不会是你染上病了吧。我说这病只有在你们城里才能染上。
一个月后,长武专门回来谢我,高兴地说:“花了一百五十块钱,病就好利索了。”我说:“东西你提回去,我在你家吃一顿饭吧。”他说:“这咋行?多亏你,不然不知道要往这黑窟窿里塞多少钱哩。”吃饭期间,长武一点都不避讳老婆,我悄声说:“你婆娘知道这事?”他说:“知道,咋不知道。”我说:“没和你闹事?”他说:“闹,咋没闹,我走的时候她交代过,不要把病带回来,我还是把病带回来了。”我说:“你婆娘给你交代过这?”他说:“出门打工一走一年,那还不憋坏了机关,有专门做那活儿的呢,又不是没做那活儿的,不过老婆有规定,一年最多只能做两次。”他没有笑,我也没笑出来。他说:“唉,这种事还得找你,咋也得培养个城里人啊。”
11
喜鹊拉水的时候,骡子惊了,车子从小腿上轧过去轧断了小腿。上庄使唤的牲口多是驴和骡子,尤以骡子为主。骡子没有生育功能,犁地、拉车、驮粮食十分有劲。但骡子有一毛病,性子多疑,常常受惊,一旦受惊便是不顾一切狂奔,不像驴那么稳重。
我掏了一千块钱让喜鹊去城里看腿。她死活不要,说张台村的刘赤脚就能看,花不了多少钱。正说着刘赤脚已经来了。刘赤脚捏了半天,用三块竹板往起一夹,一些烂布带子一缠,给开了去疼片和阿莫西林,就算看完了。我说:“这不行的,万一接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刘赤脚瞪了我一眼说:“腿子折了,胳膊断了,不是啥大病,大牲口的腿折了,我接上照拉犁拉耱的。”老村长说:“你那单位,算了吧。”我说:“能报,这种情况能报。”老村长说:“你别心里有啥过意不去,不要说你教他们的娃娃念书,就是住村扶贫,啥都不干,送水也是他们的义务,只能说她运气不好。”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村长说:“那放下五百就行了。”说着硬硬把五百塞进我的口袋,之后,他掏出一百块来,说:“村上给你补助一百块。”我把五百块钱硬塞给了喜鹊说:“真的能报。”
从喜鹊家出来,我跟老村长说:“得给学校打两口窖。”老村长说:“难着哩,上面是有这个经费,我去找过,可人家说学校在撤并范围之内,没有分配指标。”我说:“打一个窖得多少钱?”老村长说:“光是水泥、钢筋、砖头、石子也得三四千块哩,还不知今年涨成啥价了,山大沟深的,运费得一两千块,还有人工,前些年人工可摊派,这几年摊派也没人了,强壮点劳力都进城打工了,这份钱也省不下了。”我说:“‘五一’放假我回去想想办法。”老村长说:“你那文化单位,自己日子都过不好,别为难了。”我说:“我争取争取看,上面说要投钱投物哩,不能光去人。”老村长说:“这样吧,‘五一’过后,把娃带出去,反正有勤工俭学这一课哩,让他们受点苦,鼻子钻个烟,就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我说:“他们才多大年龄,能干啥?”老村长说:“有一种活他们比大人干得好,一天挣的不比大人少。”我说:“啥活?”老村长说:“摘枸杞,这季节摘枸杞正最需要人哩,这几年上庄周围把地买到那里的人不少,人也熟,‘五一’放假一满,咱就带学生过去。”
快“五一”时,老村长说:“早放上两天假吧,你几个月都没有回家了。”我就提前两天放了假,想等到放假后就找不见领导了。我很想为上庄学校做点事,可是上庄学校遇到的困难太大问题太多,我解决不了,只有打水窖这事我还能努力。回到城里先去了单位,单位正组织出去旅游,领导对我说:“给你打电话打不通,你来正好,快回去收拾吧。”我说了打窖的事,领导说:“单位你也知道,哪有钱啊,正常工作的经费都不够。”我说:“挤一点吧,没个多也有个少,到时候总结起来也有个说头。”领导说:“动员让大家捐点旧衣服,对,还有看过的书和杂志。”我说:“重要的是水窖的事……”领导皱皱眉头说:“你去财务上支上两千吧。”我说:“你给上五千,我不去旅游了。”领导说:“三千吧,再挤不出钱来。”只能这样了,我去财务上领钱,出纳说:“你不去旅游了?哪你这么傻的,拿自己的钱做扶贫的事。”我说:“自己的钱?”出纳说:“不参加旅游的,就发三千块钱。”旅游即福利。在领导门口站了站,我回了家,老婆把着门说:“先生,你是不是走错了?”我说:“快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去旅游。”老婆一听说:“你们单位组织的?能带家属?”我说:“非典型旅游,去上庄。”老婆说:“扶贫的地方有啥旅游的,干山枯岭的。”我说:“去了保证对你身心健康有很大好处。”老婆说:“有什么好处?”我说:“你不是老不满足么,到了上庄,你就会感到我们应该满足了,还净化心灵。”我把照片拷到电脑上让老婆看,她看了就来了兴趣。不过老婆还是警告我说:“你要骗了我,我第二天就回。”
老婆是地道的城里人,上庄的贫困与干旱确实让她震惊,尤其是上庄人就像招待一个多年不见的远方亲戚,家家都特意请她吃饭,这让她大为感动,感慨地说:“这地方人咋这么朴实,这么好。”我忽然想到“六一”儿童节将至,老婆在单位是文艺积极分子,单位每年“七一”、“十一”、“元旦”节目都是她编排,就说:“我想搞一台节目,你给咱导演导演排练排练。”老婆说:“好。”我激她说:“你能不能别出了洋相让人家笑话。”她撇撇嘴说:“小看人,我们单位每年节庆节目都拿金奖哩,都是我的功劳。”我就去找老村长,老村长说:“好,好。”在广播上一通知,一听排节目,学生高兴极了,叽叽喳喳就来了。我说:“所有学生都编排要上。”老婆说:“知道,都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写了一个串词,老婆设计了八个节目,有朗诵,舞蹈,课文里的情景剧,合唱,独唱,三句半。学校有一面鼓,鼓破了一面,另一面还能打,有镲,烂掉了一块,还能镲。音乐就是那录音机了。排演时,老婆说:“服装不统一,出来不好看。”我说:“别要求太高了,一戴红领巾就统一了。”老村长说:“他们都有新衣裳,在箱底里压着哩,‘六一’那天就都会穿出来。”排演节目,学生是快乐的幸福的,排练时有些孩子穿了新衣服来。老村长笑眯眯地蹴在校园里,说:“看把这些碎狗日的高兴的,像拾了狗头金。”彩排的时候,我通知学生都穿新衣服来。彩排完老婆比较满意。“五一”假满,临走的时候,老婆说:“老公,我们应该满足了。”
我把三千块钱给了老村长,有些不好意思,老村长说:“你还真要到钱了。”我说:“我这人也难缠哩。”老村长笑笑说:“我去镇上、县里跑了个苦,才缠了一千块钱。”勤工俭学的活老村长联系好了,并且雇好了跟娃的蹦蹦车。我说:“不行,二百多公里路,这家伙可不安全,还是雇个班车吧,我在城里就知道这东西老出事。”老村长说:“没你们城里人说得那么悬,上庄人上新疆,去青海,都是这东西。”又说,“每年到了枸杞成熟季节,跟娃就开着蹦蹦车从这带往南边拉人摘枸杞,多少年了,从未出个事。”我说:“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蹦蹦车确实不安全,再说没遮没拦的,别吹感冒了,去了干不了活还得花医疗费。”老村长说:“别看他们一个个瘦得跟猴似的,皮实着哩,不像城里人穿着羽绒服还感冒哩。”他们都是坐这车长大的,每年假期,都坐这车去摘枸杞哩。我坚持说:“让蹦蹦车送我们到公路边去等班车吧。”老村长说:“四十来个人,等来的车能拉下?”我说:“要不雇辆班车。”老村长说:“哥哥哎,山大沟深的,离公路最近都三十多里,去哪里雇班车?”我坚持不同意坐蹦蹦车走。老村长拍拍我肩膀说:“你听我的,就蹦蹦车了,拉我们去,再拉我们回来,没事儿,有事儿我背了。”我妥协了,说:“一年级也去?”老村长说:“摘枸杞这活是个人就能做,娃娃眼尖手快,比大人干得还好哩。”我说:“那就雇两辆蹦蹦车。”老村长说:“这东西能拉人,你没见大家赶集,四十多号大人一车都坐得下。”这我见过,蹦蹦车是这山间的主要交通工具,人们出出进进都坐这。去一趟镇上,一来回一个人六块钱。村长想想就同意了。上蹦蹦车的时候,朱小军的手背被车箱边乍起的铁皮削掉一片皮,立刻血流如注。我正着急给他寻东西,他抓了一把土捂在上面,嘿嘿一笑说:“土是最好的长药,一阵就长好了。”村长说:“没事。”我想要在城里,该往医院送了。
一个学生平均一天能挣30元。两周时间我们就挣了一万多元。老村长算了算,说:“加上你要来的三千我缠来的一千,打两个水泥窖的钱够了。”看着这些最大才十一最小还有六岁的孩子,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说:“我向同学们致敬!”他们说:“向老师致敬。”我说:“明天赶紧回吧,课落下了。”老村长说:“再干两天,让每个娃挣上几十块钱,高兴高兴。”我想想也对,落下的课星期天不放假补上。又摘了两天枸杞,一个娃娃身上有了五六十块钱,他们是欢呼雀跃。
老村长给了我两千块钱。我说:“这是啥意思?”他说:“一千块钱是你辛苦所得,另一千块钱是你给喜鹊的。”我说:“那一千块钱单位能报。”老村长就笑了,说:“你那单位还给你报这钱?你哄不了我。”硬硬塞给我说,“你收下吧,别犟,说个实话,你就是不要一千块钱也帮不了啥。”我说:“好,我收一千,那一千就打窖吧。”他说:“打窖的钱我心里有数。”我想想说:“那就‘六一’开大会好好奖励一下学生。”他说:“也好。”路过县城,老村长说:“咱们把奖状奖品买了吧。”我说:“发奖学金。”老村长说:“还是发奖状、奖品,那几个钱帮不了他们的日子,可奖状能激励他们哩,你没见谁家娃娃得了奖状都在墙上贴着么?”我说:“有道理。”到了县城,老村长说:“把学生带上也让逛逛,好多娃还没到过县城哩。”我说:“好,回去让他们写篇作文,就叫《逛县城》。”
回到上庄,老村长就开始找人打水窖了。全村的妇女老人都参加进来了,去镇上拉水泥、沙子、钢筋的,挖土拉土的。老村长说:“让她们也都能挣个胭脂钱。”笑笑又说,“我听说现在城里女人抹在脸上的钱比穿在身上的钱多,一瓶抹脸油过千哩,是不?”我说:“过万的都有。”
12
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丰富的,远超大人之上。六一儿童节那天早晨,他们只花了三个小时就把村里的老戏台布置出了浓郁的喜庆气氛。他们用彩纸、塑料袋剪出了大朵大朵的团花,还从山上采摘了山丹、串串红、紫铃铛、小寡妇等野花,用绳子串成花绳彩带,挽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搭建了拱门。许多学生还把家里过年挂的各式各样的灯笼拿出来,挂了几排。“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暨上庄小学优秀学生表彰大会”的横幅很端庄地挂在了戏台檐下。所有的孩子都穿着新衣。附近的村民都来了,就像看大戏一样,提着板凳的,抱着草袋子的,提着砖头的,许多人也穿了新衣。李谷照样把驴车改装的小货摊摆到戏台子下面。
节目演出得不能说很成功,但可以说很精彩,很有意义,尽管有学生掉了花,满地乱抓,有学生跑掉了鞋子,大喊我的鞋我的鞋,李志远还把一段词背错了,他们忘记了演出,当场就纠正起来,可是气氛是快乐的,重要的是上庄人关注。颁奖过程也很隆重,放着《国歌》,老村长讲了话,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代表各选了两个上台发言,村上的领导班子上台颁发奖状、奖品。精彩部分我全拍摄了下来。
结束了,人们还意犹未尽,不肯散去。
下面有人喊,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老村长给咱们吼一段。老村长兴致极高,抹了帽子塞到我手里说,好:“给娃娃们的节日助兴,我来一段《打銮架》。”
将八台平落在玉阶(哎)上,包文正下轿来细观端详,头队里开道锣叮当响亮,二队里鬼头刀不离肩上,三队里刽子手荷帐前往,四队里朝天蹬玉石金镶,五队里仙君手一合一张,六队里盘龙棍不短不长,七队里芭蕉扇秋叶模样,八队里龙凤伞护就昭阳,九队里龙凤旗霞光万丈,十队里金字牌上写昭阳,坐一顶朱砂轿金顶银杆,怀抱着斗大印玉石金镶,细观它和昭阳不差模样,莫非是奉御旨岳庙降香,包文正下跪在玉阶上,有宫娥和彩女嬉笑洋洋,猛想起夺高魁名登金榜,头戴花身披红去见娘娘,她言说包文正不称貌相,她赐我三尺绫遮面见王,叫王朝把宝贝顶在头上,手里拿着遮面额,包文正上前双膝跪,王朝马汉莫呼威,见娘娘不比见万岁,一时不到命有亏,忙吩咐王朝马汉董成薛霸一个一个往下退,包文正在玉阶参拜娘娘!
一片掌声过后,又有人喊,再来一段,老村长说:“你们这些狗日的要把老子挣死啊。”激起一片欢笑之声。
老村长说:“让小娥来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会儿,唱铁梅唱得可红着哩,在省里都唱过。”
我说:“好,好。”
小娥正是朱小文的奶奶。她走上台来,立刻赢得一阵掌声。
老人也不推辞,一口气来了《红灯记》里的两段,唱完了老人傻笑着逃跑一样下台去了。
老村长又说:“鼓掌欢迎老师来一首歌。”
于是掌声四起,我摇摇手说:“我不行,不行。”
老村长说:“啥行不行的,吼两嗓子,图个热闹、喜庆,娃娃的节日。”
李谷也说:“来一首。”同学们也打着节奏喊老师,来一个,老师,来一个,老师,来一个。
我说:“好,那就来一首《水浒传》主题歌《好汉歌》,我起个头,大家一声唱。”我起了个头,一首《好汉歌》山呼谷应。
会散了,老村长拍着我的手说:“走,喝酒去。”路上他感慨地说:“老了,年龄不饶人,年轻那阵子,一起子吼个五六段,连口水都不喝。”
13
盼香提了一捆小白菜和筐鸡蛋来,我说,小白菜放下,鸡蛋你提回去。她说:“你就放开肚子吃噻,再也没个啥。”我说:“你看,盆子里、盒子里都是鸡蛋,时间长就坏了,提回去给孩子们吃吧。”平时送菜啥的,放下就走,可今天她坐在床沿上,我知道她有事,李谷说她可能要走,把羊、鸡、猪都卖了,那堆柴火都拉到娘家去了。果然,她说:“想把马鹏程转到城里去读,我去庙台看了,学校的老师有好几个都是雇来的。”我说:“万里咋办?”她说:“送到他外婆那里去了。”我说:“书不念了?”她说:“念,这么大还做不了啥,先让念着。去庙台念,我娘家离庙台近些。”我长叹一声。她说:“我城里没亲戚,你帮鹏程转个学吧。”她放下五千块钱,说:“这事要花钱哩,不够,我再拿。”我说:“想去县城还是省城?”她说:“能去省城当然好,省城里教学质量高。”我说:“省城消费也高。”她说:“我知道,消费高可挣得也多,活路也宽。”我把钱推给她说:“钱你收着,我给你办。”她说:“你拿着办吧,我知道这事难,是花钱的事。”我说:“我有关系,不花钱。”她说:“有关系也得花钱,现在就这么个世道。”我没有坚持,我知道如果不把钱放下,她就认为我不尽心。她走到门口,回转身来说:“要是省城办不成,县城也行。”又说,“我先带鹏程到城里去看看,要是能供养得起,就把万里也接过去。”
我上老疙瘩峰,给同学打了个电话。我是师范院校毕业,有许多同学都在教育部门。有一个同学在教育厅,是个处长,上下铺住下的。我说:“一定要办,没有钱花。”他说:“这是速生品种啊,才半年孩子就上中学了。”我说:“你就像帮我儿子一样帮帮吧,我这是帮你积德哩,你该积积德了。”他说:“县城还是省城。”我说:“省城,别弄个末流学校糊弄我。”他说:“你是不是跟娃他妈搞到一起了,脱不了身,要求这么高,催得这么快。”我说:“一周后我给你打电话。”很快办妥了,学校也还不错。我把钱退还给了盼香,她说:“至少请人家得吃个饭。”我说:“不用。”她说:“这咋行,人家帮了咱这么大的忙,人情都落在你身上了。”我撇开话题说鹏程现在有些骄傲情绪。她说:“这我看出来了,到了城里他就骄傲不起来了,人家娃娃都念过啥书?他念过啥书?”没有想到鹏程在外面站着,盼香一把拉进来,说:“记住,这是咱家的大恩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了,跪下,磕头。”马鹏程扑通就跪下磕起头了。我忙拉起来说:“这是干啥,以后不要这么做。”
盼香走后不久,李谷来问我盼香娃的学是你帮忙转的?我点点头。他说:“我就说她家城里没亲戚,这事咋就那么容易办成了。”他掏出一沓钱来,说:“你帮我娃也转一下学吧。”我看看他,他说:“人家一个女人家都带着娃出去念书,咱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一个女人呀。”我把钱推过去,说:“不用钱,我帮你办。”他又把钱推了过来,说:“老刘的孙子转学连请带送花了一万哩,城里入个学生难着哩,我知道。”我说:“咱们上老疙瘩峰,你听着我给你办。”我们就上了老疙瘩峰,我说:“是转到县城还是省城?”他说:“盼香转到哪里去了?”我说:“省城。”他说:“那就省城吧。”我又给我同学打了电话,同学说:“你这还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了。”我说:“我帮你积德哩。”同学说:“少拿积德来要挟我。”我说:“不要挟了,求你了还不成。”同学笑了,说:“这就对了,求人还这么理直气壮,你再说一次求我的话。”我说:“为啥?”同学说,“你们文人都清高,听文人求人是一种享受。”我变了个腔调,说:“求你了大处长。”同学啧啧啧地咂着嘴,说:“好了好了,肉麻,还是上次说的那个学校,去了就说我说的。”刚刚挂了电话,电话又响起来,是老同学。老同学说:“最后一次,别再揽这些破事了。”我说:“不是破事,是积德的事,你不想积德可我积德哩。”挂了电话,李谷说:“咋也要让儿子把自己念成个城里人,像你这样不花钱打个电话就能把这么大的事办了。”
我们躺在一棵树下,我说:“不想再娶了?”李谷说:“其实,娶女人的钱我攒下了,娶个姑娘都够,可是我不想娶了。”我说:“为啥?你再娶一个让你那前妻看看。”他摇摇头说:“跟她较啥劲,也是可怜人哩。”我说:“打一辈子光棍?”李谷说:“谁想打一辈子光棍谁脑子就让驴踢了,我得用这些钱供养儿子读书。”我说:“你心里其实有人了。”他说:“谁?”我说:“盼香。”他脸红了说:“可不敢胡说噻。”我说:“敢说你对她没意思?当我看不出来?”他说:“人家志向远大着哩,不敢想。”我说:“我给你牵线搭桥。”他说:“她没那心思,她的心思全在娃上。”我说:“别以为你把啥事都看透了,或许你没看对。”他说:“你不了解她,她心里较着一股劲儿哩,她在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哦!”又说,“盼香是个好女人,就是命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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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窖打成了,我就天天盼着下雨。可天空连片多余的云彩都没有。有一天,天阴得很重,棉絮状的云团压着挡山,压着上庄。我心想该下了吧。可中午过后,云还是退得一干二净了。坐在挡山顶上,我说:“阴得这么好,就是不下雨。”老村长说:“这云是乏云,退云,在别处下了雨的。”又说,“老天爷给上庄下场雨难怅着哩,就像要他的老命一样。”
该是收获的季节了,可上庄没有收成,土地一片焦黄,空气中浮着焦糊味儿,野草让山谷有了一种青灰之气。但上庄人还是在地里忙活,一年庄稼两年种,他们在收拾残局。老村长眯着眼睛审视着,说:“种了一袋子,割了一抱子,装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你说全球都变暖了,咱这地方就更没出路了。”又说,“年底开总结会的时候,你给提提,就说这地方真正要想脱贫致富,就整村搬迁到有水的地方去,联合国的人来了都说这里不适宜人类生存,自己人会一级一级撒谎,别人总不会撒谎吧。这几年旱得连鸟儿都少了,你就说这里的麻雀都搬到有水的地方去了。”
忽然,老天爷像是感应到了上庄人的渴望,带着龙王爷携着雨踢踢踏踏电闪雷鸣洋洋洒洒地来了,满山坡的壕沟的水往下奔涌而来。整个上庄都欢腾起来了,大人孩子都像快活的鱼儿在雨中奔蹿,所有的水窖都大张着嘴巴,吞着疯狂奔袭而来的洪水。暴雨来势凶猛,去势迅急,一个小时后,雨过天晴,上庄所有的窖以及所有盛水的器具大大小小全装满了。学校的两个水泥窖装得满溢出来。我趴在新打成的窖口一看,水黄澄澄稠得像药汤。老村长扛着锹走过来,说:“还好,塌了两孔箍窑,都是没人的。”趴在窖沿上看看,说,“一天时间就澄清透亮了。”
我说:“这两窖水用一年没啥问题吧。”老村长说:“细详一点用个三年都不成问题啊。”老村长掏出两把大锁,把窖锁上。我说:“为啥要上锁?”老村长说:“没水的时候,你不锁上,有人偷水哩,在咱上庄,偷水不是偷。”老村长把钥匙递给我,说:“不管以后谁用这窖,都会想起你来。”我有些诧异地说:“以后谁用这窖?”老村长说:“唉,我也不知道这学校还能支撑几年,这么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或许明年就倒灶了?”我说:“有您老人家,这学校倒不了灶。”老村长说:“翻年我就七十岁了,人活过了七十,就有今儿没明儿了,就是活天天子哩。”我说:“你老能长命百岁哩。”老村长说:“毛主席全国人民都喊万岁哩,也没活过一百岁。”拍拍我的肩膀又说,“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让人有个念想,你说是不?多少年后,村里人还记得你。”
期末考试一结束,我正在批卷子。盼香就来了。我说:“鹏程门门功课第一,万里第五。”她脸上就像给人拧了一把。她说:“我来开转学证明,明天打算就走。”我说:“这么早就走?假期一个多月哩。”她说:“地里也没收成,早早过去寻活。”我给她写了家里的地址,说:“你到了城里去找我老婆,有啥难处找她。”她说:“可不敢再麻烦你们了,我哥哥和弟弟都在城里打工,几年了,有落脚的地方。”我说:“等两天走吧,学校要开表彰大会,三年级要举行毕业典礼。”
学生都拥在我的门前,我知道他们在等着看成绩。我叫进几个学生来,让他们登记成绩。正准备去找老村长,老村长来了。我说:“我想开个表彰大会,三年级得开个毕业典礼吧。”老村长说:“我来就是这事,我让李谷去进奖品了。”正说着,马鹏程捏着一把钱进来了,说:“老师,合影钱。”我说:“哪儿来的?”马鹏程说:“收的,每人三块。”我说:“退了,我给你们照合影,老师有相机。”马鹏程说:“洗相还要钱哩。”我把钱塞给他说:“不要,不要。”马鹏程迟疑了一下,走了。我冲着他背影说:“下午合影,一二年级也合影,明天上午开表彰大会和毕业典礼。”就听马鹏程在院里喊:“下午合影,一二年级也合影。明天上午开表彰大会和毕业典礼。”校园里就一片欢闹之声。
下午,学生们就像过节一样,个个穿得新崭崭的,都打着红领巾。我教李谷如何拍摄,然后和老村长坐在中间。三个年级合影后,又全校合了影。
毕业典礼和表彰大会开得很隆重。还是那破鼓、破镲和老录音机,却也能搞出很隆重的气氛来。奖品很丰富,我也多写了几张奖状。结束后,盼香带着鹏程和万里来e8a8218906606b7e4231e065a2910b22辞行,我说:“明天咱们一起走吧。”她说:“不了,我还得去娘家一趟,从娘家就直接走了。”我说:“好吧。”我知道她怕再麻烦我。晚上,老村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我、李谷和老村长喝了个一塌糊涂。
第二日一大早,李谷套着驴车来了,志远也来了。我说:“不用麻烦,又没行李,我走着去。”他说:“让志远去送你吧,他该送送你。”又说,“下学期开学,接不了你了,老村长说他接你。”我知道他把小卖店盘给了人,准备进城。
坐在驴车上走出老远,一回头才发现学校的五星红旗还高高飘扬。放假了,红旗是该降下来的,开学了再升起来。我想想,还是让它高高飘扬吧。
原载《山花》A版2011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冉正万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 季栋梁,男,1963年出生。出版有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从会漏的路上回来》,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等。作品先后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排行榜、年度选本及中学语文课本。作品被翻译至欧美,并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