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赖以生存的这个现实世界宽广而又繁复,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则更加沉重而又深远。一些小说家直面这样的繁复和深远,写出了鸿篇巨著。另有一些小说家却喜欢在宏大中寻找微小,喜欢让他的小说在茫茫寻常之中闪烁光彩。
我们这个繁复深远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载体,承载着今天与历史,承载着大海与星空,承载着都市与乡村、高楼与田野,承载着群山江河、森林草原,承载着人类、动物、昆虫,承载着万物生灵……当然绝不仅仅这些,这个世界还承载着温情与罪恶,承载着战争、和平、欲望、纠葛,承载着欢笑、泪水、相聚、别离,承载着男欢女爱,承载着父亲母亲、子子孙孙……于是乎,在小说家眼中,这个世界就又承载着许许多多的故事。
小说家在创作小说的时候,或许也会把他制造的故事当成一个载体。这个载体承载着各种不同的人物,承载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承载着张三李四或翠花桂兰。人物又是一个载体,承载着他们自己的心灵,心灵还是一个载体,这个载体说大则大,可以承载繁复深远的世界。说小则小,小如沙粒细如丝缕。任何人,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无论是粗野的人还是细腻的人,无论他文化高低或财富多少,无论这个人正处在幸福的或者苦难的生活状态之中,只要他不呆不傻,他的心灵之中就会时常产生一些微妙的灵动。
涉及了这个话题,我们就不能不提到刘庆邦的短篇小说《鞋》。
《鞋》刻画一位热恋中的乡村姑娘。那是一位十分钟情而又十分羞涩的女孩子。在那个尚未开放的年代,乡间的少男少女们恋爱了,不能像现在的年轻人,挽着手搂着腰,逛公园看电影,招摇过市。那个时候,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只能在心里恋着爱着,用那个时代的方式品尝爱情的苦涩与甜蜜:“旁边的人打听那个人是哪个庄的,叫什么名字,她却记住了……守明不看别人,专挑那个人看。她心里觉得和那个人已经有点熟了,她光看人家,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她……”在这篇作品中,刘庆邦不写曲曲折折的爱情游戏,也不写封建理念棒打鸳鸯,他写美丽质朴的,也是微微颤栗着的少女初恋情感。所以,“有一天,家里来个媒人给守明介绍对象……正是让她做梦的那个人,她一时浑身冰凉,小脸发白……她心说,我的亲娘哎,这难道是真的吗!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守明姑娘开始恋爱了,守明姑娘表面平静如水,内心热血沸腾,神经也变得异常敏感了,“那名字在她心里藏着,她小心翼翼,自己从来舍不得叫……妹妹猛丁一叫,带动她的心疼了一下……”
一个乡村少女爱上了一个人,爱得那么隐匿而又细微,竟然连这个人的名字都舍不得叫,别人叫了一声,还“带动她的心疼了一下”。虽然只有一句话,却让人感知到一种鲜活的心灵灵动。
一般情况下,小说家创作小说,会按照事先设计的故事路径向前行进。这个时候,速度便很重要。在行文的路上,有些人匆匆忙忙,就常常会忽略一些重要的东西,让故事跑到了前面,却把生动二字丢在了路上。有些人却是走一走停一停,这里刻画一笔,那里插上几句,慢慢的,他的那个“载体”便饱满起来了。
《鞋》是一个与鞋有关的故事。主要写守明姑娘给她的心上人做鞋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很容易乏味无趣。做鞋,是时代背景下“陈旧”的事物,就更不容易笔下生花了。但是刘庆邦并不着急,他先写了做鞋的重要性:“按当地的规矩,守明该给那个人做一双鞋了。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这似乎是一个仪式。”这不仅仅是一种仪式,还关系到未来新媳妇的脸面:“做鞋的功夫在纳鞋底上,那真称得上千针万线,千花万朵……她听说了,那个人穿的鞋都是他姐姐给做,他姐姐的心灵手巧全大队有名,对别人的针线活儿一般看不上眼。待嫁的闺女不怕笨,就怕婆家有个巧手姐……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婆家姐姐挑出毛病来……她来到枣树下,把鞋底的花儿和树上的花儿对照了一下,接着鞋底上就开了第二朵,第三朵……”然后,随着做鞋“工程”的进展,这双鞋就慢慢成了守明姑娘的心爱之物,受到了精心的呵护:“她怕地里的土会沾到白鞋底上,用拆口罩的细纱布包一层,再用手绢包一层,包得很精样,像是什么心爱的宝贝……”后来,那双鞋上缝纳的心思越来越多,慢慢的,守明姑娘与自己做的这双鞋越来越亲近了:“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是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揉来揉去,还把‘脚’贴在脸上,心里赞叹:这‘脚’是我的……”
事实上,许多小说都是在描绘一个或N个过程。刘庆邦也是写了一个过程,写这样一位乡村女孩子恋爱的过程,或者说,是写了农家姑娘为她的恋人制作一双鞋的过程。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没有什么情节上的大起大落,更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悬念。然而,由于有了那一串一串的泪珠子,有了那心里的疼,有了那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鞋底,有了那热恋中的想入非非,这个故事不但不乏味,而且变得生动起来了,让我们透过这过程看到一位少女心中爱的激情和喜悦的灵动。这样的灵动虽然微小却很微妙。这样微小微妙的心灵灵动在作品中出现,使这普普通通的故事在行进的过程中,闪烁出美丽的火花。
在刘庆邦不少作品中,都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火花。让心灵鲜活在过程当中,是刘庆邦的追求,也是许多小说家的追求。
让我们再来读一读张翎的中篇小说《阿喜上学》。刘庆邦写守明姑娘内心美丽的灵动,张翎写少女阿喜心灵当中忧郁的颤栗。
这个发生在大洋彼岸另一个时代的故事,同样是一个载体。承载着勤劳聪慧的阿喜,承载着阿妈阿爸,还承载着四眼阿叔。作为主人公的阿喜同样也是一个载体,承载着她自己那颗颤颤巍巍的幼小心灵:“阿喜也想哭,可是阿喜却哭不得。家里这场飞来横祸,都是她阿喜带来的……她知道,她只要说出一句话,压在一家人头顶的一爿天就开了。可是她不能说。她宁愿被天压死……那句话是:‘要不,我就去阿元家做小吧。’”
张翎的这个阿喜只有十四岁。阿喜渴望上学读书,而不是嫁给一个比阿爸还要大的男人做小老婆:“‘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肠,天天煮饭,洗衣……我只要跟阿文阿武一样……去学堂……’阿喜在那两团香火跟前跪了下来。”阿喜渴望读书,也就崇拜读书人,那个四眼阿叔就是她的偶像,就连为这个人研墨,也会在她心里激起火花:“阿喜就下来了,在杯子里备好了水,轻轻把墨碾匀了,又在砚台边上润尖了狼毫,递给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说阿喜你像做过这事的。”“阿喜一热,就知道自己脸红了,阿喜十四年在田里水里被日头晒出了黧黑,就在漂洋过海来金山的路上褪尽了,那一点潮红落在白净的脸上,犹如宣纸上的朱丹,一点一点弥漫开来,人就成了画。”
张翎刻画阿喜,是由表及里步步深入。那一点点弥漫开来的、如朱丹一样的潮红,表现出少女的美丽,同时让我们窥视到一颗稚嫩心灵瞬间微妙的震颤,让我们对她产生了怜爱之情,受到了怜爱的阿喜更让人为她忧虑。随后,在我们的关注之下,那心灵的震颤仍然继续:“阿喜只是觉得这杆笔重,压得她手腕的骨头嘎嘎地响,脸上的潮红退了,涌上的是一团一团的黑云……”值得庆幸的是,四眼阿叔出了一个好主意,让阿喜绝处逢生,终于有了上学的希望,于是:“阿喜膝盖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小说家制造故事,小说家努力搅动故事当中的微澜或巨浪。一位成熟的小说家更懂得让人物的心灵在故事的波澜中起起伏伏。
经历了心灵的起起伏伏之后,阿喜终于可以上学了。上学的阿喜仍然无法停止那心灵的起起伏伏:“阿喜走到街口,才发现两只手心都是冷汗。她知道她先前的十四年都过旧了,新日子是从今天开始的。学堂是一扇门,一跨进去,就是那个新日子了。这刻她正走在旧日子和新日子中间的那条窄线上,心慌。”阿喜心慌,不仅仅是因为第一次的紧张,更因为那种无形的也是巨大的歧视,“阿喜知道那是眼泪要出来了……阿喜把牙咬得生疼,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总比给人做小强,总比给人做小强。”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一段描写,短短千余言,阿喜的心绪至少发生了三次起伏:“教室里的学堂生,年纪都跟阿武差不多,兴许五岁,兴许六岁,最多七岁。她坐在他们中间,大得像是牛行走在鸡群里。阿喜被这个想法逗乐了……”这个“逗乐了”似乎是在提醒读者,她虽然“大得像是牛”,却仍然是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样,会时常不由自主的逃离紧张,逃离忧郁,逃离现在时的疼痛或痛苦。接下来,阿喜又得到了一个精神安慰,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同桌是一个独眼,“他的丑一下子叫她放了心。”这个“放了心”看似简单,却显现出一个弱者遇到另一个弱者时的微妙的心理状态。无论是“放心了”还是“逗乐了”都体现了作者对人物心灵的感知能力。
阿喜是不能真正放心的,因为阿妈给的期限是一年,一年之后,等拿到了那笔钱,等还了债,就不再让她上学了,“一年中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每一天,阿喜的心都走得更远了一些。每远一程就离那座山近了一程……阿喜已经见过了满天的太阳花,阿喜如何再走回去那没有一丝破绽的黑穴里?阿喜的身子,冷不丁颤了一颤。”
在这篇小说中,生动的故事情节是环环相套着向前推进的,而内心的情结,则是随着情节的发展,在故事的历程中遍地开花。或者说,是命运决定了情节,情节牵动了心灵,心灵又激活了故事,让我们更加关注命运,热爱人物。让我们贴心贴肺地和人物一起迎接命运,一起将故事进行到底。
阿妈的期限使这个故事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一年之后,阿喜不能去上学了,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她宁愿选择死:“阿喜明白她不能死在家里。她若死在家里,会吓着阿文阿武,还有阿妈肚子里的细仔。她若死在家里,阿爸的这间铺子,就再也没有人来讨方子买药……她只能死在外面。”
幸亏张翎并不打算把她心爱的阿喜推向绝路,而只是精心营造了一种的温婉的忧伤。她时而把阿喜置入哀愁,时而又将其拉回到寻常状态:“一路上只觉得衣裳短了小了,一动身子就扯着她的肉,就想金山的水碱性大,怎的就把衣裳洗缩成了这样?”一个女孩子正在长大,却并不觉察自己的长大,这本是寻常的状态。而这里的短短四句话,有形态展示,亦有一个女孩子单纯的“就想”,形态和心态并进,这是一种技能,也是一种体贴。
接下来张翎又让阿喜从寻常状态进入心灵的震颤。因为犯了一个“错误”,她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所以“日头轰的一声坠到了地上,裂成了许多瓣,到7b3d40833de4cf4ca39f765ef4e8b0d02d3216e61aceac41b18c234a38a66ea9处都是火星子在飞溅。阿喜天晕地转。”结果却是一个喜讯,是因为那个错误,老师才发现了她的聪明,决定让她跳级。喜讯同样让那颗幼小的心灵震颤:“阿喜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教室,只觉得一身的骨头都给剔走了,软绵得没有一丝力气,瘫坐下来。”
在这篇小说里,阿喜的最后一次心灵震颤是在四眼阿叔离开之后:“众人的话,阿喜一句也没听。阿喜只是怔怔地往楼上走去,楼梯一级一级的,阿喜好像没了脚,身子一浮一浮地往上飘。到了屋里坐下,阿喜才知道,自己不是没了脚而是没了心……”原来,这个一心一意要上学的少女,也深深藏匿着一份爱情,这份爱情让人心疼。这一份藏匿的爱情更让我们感受到阿喜内心的丰富,也让作品温婉的曲调更加动人。
小说家制造故事,故事是人物的载体。人物是活动的人物,活动的人物制造了情节,人物到处行走。人物又是心灵的载体,所以人物走到哪里,心灵就跟到哪里。小说家想让他的小说生动感人,这或许是一个很不错的方法。
(责编:王晓莉电子邮箱:1688wx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