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英山县,地处鄂省之最东,乃大别山腹心之地,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在其境内。以地理而论,多峰谷而少平畴。诚如清代大戏剧家李渔《英山道上》诗中所言:“处处水从千涧落,家家人在数峰间。”千轴云烟,一境溪山,美则美矣,然绝非开风气之先的地方。
但是,比之藻饰时代先声夺人的通邑大都,吾乡于自甘淡泊的境界中,亦有可资夸耀之处,这便是旧体诗词写作的普及。无论勤于稼穑的村夫野老,还是案牍劳形的公门中人,大都以吟诗作赋为乐事,城乡人家,或贺婚,或祝寿,或起楼,或悼亡,前往祝福或吊唁之人,于馐礼之外,少不了奉上自撰的诗词或联语,而当事人家,也高高兴兴地集腋成裘,编成一册分送亲友以资纪念。
段维与我同为英山人,且都是从那一片穷乡僻壤中走入都市的文人。大别山腹地的翠雨樵风、林泉云石,毫无疑问,成为滋养我们且终生受用的天籁。
我与段维相识二十余年,惟知道他在大学里从事教授与编辑之职,为人方直其表,缱绻其心。直到近几年,才知道他勤于旧体诗词的写作。事实上,他的择韵探珠的行脚生涯,却是在四年前开始的。
诗词之于唐宋,是表现生活最好的文学样式,自元之杂剧、明之话本相继出现之后,诗词便退出舞台中心,而成为文人们抒发性情的秘器了。上世纪20年代以降,新诗大行于天下,旧体诗词一度成为文学的化石。直到本世纪初,这一种差不多被遗忘的文学样式又重新风行于域内。其写作的人群,也从“遗老”阶层逐渐蔓延至中青年中。段维的加入,固然有乡风的滋润,也是顺应了这种回归传统的潮流。
作为大学教授的段维,虽然所学所教均为政治法律,但学生时代的文学情结一直“潜伏”至今,加之乡风家学熏陶,所以,一入写诗之列,便出手不凡。今人之旧体诗词的写作,弊病有三:一、应景之作多,空洞无物:二、以事理入诗,缺乏灵动;三、题材狭窄,少有开拓。从段维收入此集的近三百首诗词来看,他从一开头就注意到了这些问题。读他的诗,真有“八面出击。处处玲珑”之感。
首先,段维的诗词取材丰富,当前发生的种种大事,在他的诗中皆有涉猎。如《邓玉娇剌死官员案》《汶川地震周年祭及HINI横行》《通钢事件》《钓鱼执法》《地沟油现象》《有感于时下男儿“伪娘”化趋向》《临江仙·武汉交通现状》等,单读这些题目,便知段维有针砭时弊的追求。
以时事入诗,如杜甫之“三吏”“三别”,立此存照,让后世人可以从诗中触摸到时弊。但若要写好,诚非易事。段维此类诗,大致水平皆可入读。我这么说,并不是一个贬损的评价。能够入读,就是很难很难的事了。同为杜甫,他的“三吏”“三别”比之《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其艺术上的成就,就要差老大一截了。
比之时事诗,我更喜欢段维的乡土诗与借景生情的咏怀诗,他的《故乡纪事》《浮世感怀》等组诗,以及《西江月·“农家乐”》《江域子·农家橘园》等词章,都写得极有韵致。在这些诗词中,或以俗语入诗。
随缘应势好抓阄(《浮世感怀之二》)
和为贵说是真经(《浮世感怀之四》)
僧多粥少排先后,燕瘦环肥无弱强。(《浮世感怀之八》)
口语化又不失诗意,于调侃中造出诗境,手段已是老到。再如《故乡纪事》组诗,于朴实中见华丽,平淡中见奇崛,可称妙品。如:
冻伤脸颊葡萄紫,粪饼干烧旭日红。(《放牛娃》)
湖中鹅白层云厚,藤上瓜红落日圆。(《秋收图》)
这样的句子,即便放在唐诗中,也毫不逊色。
另如借景抒情的诗,亦见独特领悟:
莫道飞虹多角斗,人心未必逊椽梁。(《婺源廊桥》)
多情欲问非耶是,举目青山正坐禅。(《龙脊梯田摄影》)
这种诗句,用玩玉者的话说,叫“开眼货”,是值得珍藏的。
段维的诗,从我个人来看,律诗好过绝句。这两样写法不一样,律诗如同小说,讲求结构:绝句如同散文,讲求性灵,前者雄浑,后者流畅。段维集中有这样一首七绝:
相约桃花心化蝶,桃花梦滞足和头。
疑春暗结桃花怨,欲遣桃花改作秋。
(《连续两年春欲拍摄孝感杨店桃花未果》)
一线贯珠,奇思异想,这便是绝句的正品。希望段维今后多写出这样的诗来。
读段维的诗,可读乡情、亲情、友情、世情、心情,其真实感处处可见。这集中还有一种值得品读之处,便是点缀于诗篇之间的数十则“诗话”,其中既有诗词常识,也有作者学诗的心得及见解,从中可以看出作者习诗的刻苦精神以及步入堂奥的秘诀。
吾乡诗人既多,但像段维这样的“学院派”,却是少之又少了。期望他在觅诗的途中“既散魂而荡魂,迷不知终其所止”。
二0一0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