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条人决心当个好人。好人首先得自食其力,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挣来面包——噢,线条人最爱的,并不是面包,而是面条。一顿饭,一根面条足矣。
如果没有面条吃,面包也行。线条人最喜欢的,是那种小面包,也就是俗称的小馒头。一个小尼龙袋子里,装了几十个小馒头,放在口袋里,线条人能吃上好几个月。
线条人食量小,吃一根面条或一个小馒头,一天的能量就足够了。不过,他比较喜欢吃葵花子,一天能吃四十二粒的定量。从这个意义上说,线条人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谁不是呢)。面条或小馒头可以称得上是主食,葵花子只能算零食了。主食吃得少,零食吃得多,你说这是不是很矛盾呀?
怪不得线条人那么瘦!瘦得像根面筋,或者说,瘦得像根豆芽。敢情是吃零食吃的呀?天地良心,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线条人的瘦,跟他吃什么东西没有关系。他本来就那么瘦,再怎么吃也吃不胖。
关于这一点,线条人自己并不知道。正如许多人光喝水也长膘,线条人就算天天吃红烧肉、酱猪蹄,连续吃上一整年,他还是那么瘦。线条人的瘦,是没办法更改的,正如他既是人,又具有线条的特征一样。如果线条人胖得像头猪,那他怎么能叫线条人呢。
不管世事如何风云变幻,线条人的属性不会改变。
线条人决心将瘦进行到底。
瘦并不是弱。
线条人尽管很瘦,吃得也少,但他身体很棒,精力旺盛,甚至在许多方面远远超过了普通人。
比方说吧,线条人走路很快。别人走路是走,他走路是闪。
大街上到处都是人,线条人过来了。准确的说法是,一闪,线条人出现了。你稍不注意,一闪,线条人又不见了。线条人就这样在熙来攘往的人海中闪来闪去,很自在。
线条人的时速可以达到……唔,这个没测量过,不敢乱说。不过,可以向你透露的是,线条人比一级方程式赛车最快的车手保持的世界纪录还快;奥运会100米短跑冠军——这个速度简直不能拿来跟线条人比,他比100米短跑冠军快多了,不知道快多少倍。
他要是去参加奥运会100米短跑比赛,肯定能打破世界纪录。发令枪一响,嘭——最后的尾音还在空中飘荡,线条人已经不见了。起跑线上的裁判员,发现少了一个运动员,大声喊:“人呢?人哪儿去了?怎么少了一个?这可是奥运会正式比赛呀……”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边终点线传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线条人已经到了,金牌被他收入囊中,正在接受媒体采访呢。
跟线条人一起参加比赛的世界顶级短跑选手们,个个呆呆地站在起跑线上,面面相觑:
“这么快?咱们还怎么跑?”
“我敢保证,他一定作弊了。”
“兴奋剂升级换代也太快了吧,简直不可思议!”
“把它抓起来,轰出赛场,一辈子禁赛。”
当然了,这只是设想,并不是真的。因为线条人刚来到这个世界,他还不知道有奥运会呢,也没想过要当运动员。他甚至不知道有运动员这个职业。线条人很孤陋寡闻,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像新嫁娘才刚刚掀开红头巾的一角,新郎没出现,可不能随便乱看哦。
很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一度流行于网络上的“闪人”一词,最初就来源于线条人。
除了走路快,线条人还有一个特点。他可以把自己扯巴扯巴拉长了——类似于兰州拉面的做法,想拉多长就拉多长。
——噢,这句话有点吹牛。有个极限的。他当然不可能把自己拉得像丝绸之路那么长。
我得按实事说话,有一说一。
但这个极限是多少?3米?7米?或者100米?目前还不确定,连线条人自己也不大清楚,没试过。目前,他做得最棒的一次,是把自己拉得像一根绳子,捆住了他曾经的合伙人——小偷小三。
这个大家都知道了,不再重复。
其实,早在跟小偷小三合伙的时候,线条人就发现了自己的另外一个特点。不是拉扯身体,而是像弹簧一样把自己卷成上升式、螺旋状的一圈,又一圈。什么形状都行,金字塔形、圆柱形、S形、8字形……然后,他举起一只手,举过头顶,叉开五指,盖住天灵盖,使劲地往下压,压啊压啊,线条人就这样把自己压成了扁扁的一团,像熏蚊子的盘香。这是很需要力气的,不信你试试?
因为有个反作用力,这个反作用力一直在向上顶,不让线条人把自己压得那么扁。一个大活人,“扁”成薄薄的一片,多难受呀!“扁人”一词,据说就是这么来的。
“小心我扁你!”“你是不是欠扁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线条人可以自己扁自己。不是耍把戏好玩儿,也不是逗你开心。线条人扁自己,是为了把自己送到楼顶上去。这个很容易,只要松开手掌,“噌——”的一声,线条人就像弹簧一样,把自己弹到楼顶上去了。想弹到哪儿就弹到哪儿。这倒不用吹牛。
线条人很会发射自己。目标准确,百发百中。线条人的潜能还有很多,目前只开发了这几个。噢,不用再多,够了。
利用这些潜能,线条人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就算不跟小偷小三合伙也能送外卖。
一个电话打进来:“××大街××小巷123号如家宾馆307房,三盒盖浇饭:鱼香肉丝、家常豆腐、醋溜排骨。”电话刚接完,线条人已经出发了,拿着地址条儿,提着盖浇饭。
前面已经说过,线条人走得很快,一闪就到了。
敲门,递上食品袋,盖浇饭热气腾腾……付款,闪人。
线条人送外卖总是比别人快,服务态度也好,不收小费,因此很受欢迎。挣得也多——当然了,这里说的多,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我的意思是,线条人挣得再多,也没有卖盖浇饭的老板挣得多。
对于线条人来说,他挣的钱,已足够自己花销了。这就够了。谁都知道,线条人住宿不用花钱,吃得也很少,没有不良嗜好,线条人的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不过没过多久,线条人换工作了,不是被老板炒了鱿鱼,他也没炒老板的鱿鱼。线条人情商蛮好,人缘也不错,在哪儿都受欢迎。他换工作,仅仅是因为想尝试不同的快意人生。要说吧,送外卖,什么都好,就是香味让人受不了。从食品袋里逸出来的饭菜香味,常常让线条人一忍再忍。线条人闻多了香味,常常觉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别人馋嘴,他是馋鼻子。
更可怕的是,线条人闻着饭菜的香味,常常必须克制自己打开盒饭盖子,偷尝一根空心面、一片胡萝卜丝、一粒花生米或别的美味的冲动。线条人食量小,但他的馋劲可不小——甚至比普通人的馋劲更大。再说了,如果真的动手,拿点什么东西吃了,哪怕客人不知道,可天知地知,那跟小偷小三有什么两样呢。
不,线条人决心当个好人,纯爷们,他不会像小偷那样干。再说了,就算良心上说得过去,没有罪恶感,线条人也不想让自己爱上太多的美食,他不想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这是原则问题。
线条人要维护线条人的尊严,要守住底线(哦,底线!原来,“底线”一词也跟线条人有关呀,有意思)。
这样一来,线条人换工作了。
送快递的时候,线条人主动包下了所有高层顾客的快件。
他喜欢跑高楼。不是跑,是弹。他把自己卷成一只弹簧,“噌——”,弹到七楼了;“噌——”,弹到十六楼了;“噌——”,弹到一百二十三楼了。
敲门,递上快件,签字,闪人。
超过七楼就有电梯,但电梯也会碰到停电的情况。线条人不怕停电。再高的楼,他也可以不要电。
“啊,辛苦您了,”收件人看到线条人面不改色地出现在大门外,很感动,“小区停电了,我这三十四层,够您爬的……”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线条人轻松地一笑。他没有告诉收件人,自己不用爬,是弹上来的,像弹簧那样噌的一下就弹上来了。他没有把真相告诉收件人,是因为他怕吓倒他。
生活问题基本解决了,空闲时,线条人难免会心生一缕缕乡愁。“乡愁”一词有点过于文雅。线条人其实不能命名这种情绪,头脑中也没有出现“乡愁”这个概念。
我的意思是,线条人有时候心里发慌,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来自何处?人家有父母,他没有。人家有兄弟姐妹,他没有。甚至连个亲戚也没有。大千世界,红尘滚滚,线条人茫然四顾,他甚至连个同类也找不到。他是唯一的,没有同类项。
不管怎么说,来到这个世界,总得有个源头吧?他怎么可以无中生有、横空出世呢?天不生无根之草,如果有可能,线条人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母。父母也是线条人吗?这个他自己也不知道。
从逻辑上说,线条人的父母应该也是线条人,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爱打洞,可是,线条人除了自己,再没发现另外一个线条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线条人除了自己,再没发现第二个活蹦乱跳的线条人。是不是也有例外?比方说,线条人的父母不是线条人?
如果父母不是线条人,那他们又是什么人呢?当然不会是纸人、瓷人、铜人、铁人、木头人……这个问题困挠了线条人很长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悬念,直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一切才真相大白。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线条人唱起了一首老歌,吧嗒一滴泪掉下来,砸在刚刚长出来的新脚趾上,生疼生疼的。线条人唱歌也是细声细气的。他的歌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有些歌词并不太懂,但他的乐感很好,不经意间就记住了那优美的旋律。
他还会唱这首歌: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
唱到这里,线条人突然停下来,不唱了。
一闪,又一闪,再一闪……线条人来到了海边。这是线条人第一次看到大海。
大海好大啊,海水好蓝啊,海风好腥啊——线条人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这是他在送外卖时练就的,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一头扑进了海水里。线条人没学过游泳,但他跳进海水里并没有沉下去。他劈波斩浪,一会儿就游进了深海区。
他开始潜水。这一点线条人自己也无法解释:也许跟他的来源有关吧。线条人潜入海水,并没有穿戴潜水服,他啥都没穿,身上光溜溜的,像泥鳅一样,可他并没有被淹死。海水像空气一样温暖地包围在他的身边。他睁开眼睛,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还能眨眼皮呢。
一条带鱼游过来。线条人欣喜若狂地跑上前,大声喊:“你好!你是线条人吗?”
从外表上看,带鱼跟线条人长得有点像,但它既没有手,也没有脚,身体呈银灰色,而且不会说话——大海里,只有美人鱼才会说人话。带鱼看到线条人,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个黑咕咙咚的长条怪物是什么东西,它吐了一串泡泡,尾巴一摆,游走了。
线条人朝带鱼追过去。
一路上,他欣赏到了美轮美奂的海底风光,也见识了千奇百怪的海洋生物,却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可以用来证明自己出生于大海。
看来,那首歌并不适合他。大海,不是他的故乡。
“噗——”线条人正在遐想,冷不丁一只墨鱼冲他游过来,把它当成了入侵者,喷了他一头一脸的墨汁。
“啊……多么熟悉的味道……”线条人一点也不觉得脏,反倒皱起鼻子使劲地闻了闻,“好香啊……”
墨汁很快把海水染黑了,等线条人冲出“乌云阵”时,墨鱼像贼一样溜走了,找不到任何踪迹。
线条人筋疲力尽地游回岸边。快要起身时,突然发现身体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缠得紧紧的,就像母亲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线条人心里一热,眼泪当时就流出来了。海水是咸的,眼泪也是。海水和眼泪融合在一起,发出了甜蜜而心酸的合唱。
线条人迅速转过身体,回头看去——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只不过是一根海带,长长的、酱紫色的、滑溜溜的优质海带……
线条人撇撇嘴,哭笑不得。他轻轻地把海带从身上解开,拿在手上抚摸着。
夜已深了,月亮升起来。一条渐行渐远的银色的路在海面上铺展。线条人真想踏着那条银色路,跨过大海,走到月亮上去。
这只是一个闪念,一个孩子气的想法。
线条人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月亮才是大海生出来的,线条人不是。
海滩边的夜摊上,有人在喝啤酒,唱歌,一片欢声笑语。线条人像美人鱼一般,坐在一块礁石上,遥望大海,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像:造型别致,线条简洁,远远望去,就像一幅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