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初中入学的通知书也没见着,15岁的我就被一只无形的巨脚踢出了校门
回首这11年的心路历程,真是苦辣酸辛,感慨万千。
因家道艰辛,我9岁才跨进学校的大门。我拼命学习,勤以补拙,成绩一直优秀。
谁知道,1966年,我在土门完小六年级毕业,刚刚参加了升初中的考试,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就把我的理想无情地抛向天际,把我的梦击得粉碎。
连初中入学的通知书也没见着,15岁的我就被一只无形的巨脚踢出了校门。还是那淳朴厚道的黄土地,毫不嫌弃地接收了我这异想天开的黄口孺子。
我心灰意冷,迷茫失落,彷徨绝望。我曾在暴雨中狂奔,在狂风中呼喊,也曾仰卧冰雪祈问上苍。苍天无语,我心已寒,如折翅的小鸟儿,生命中永远失去了春天。
绝望之余,我理智地提醒自己:不要轻易放弃,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二、不幸中的万幸,我混进了“民办班”,还当上了民办教师
15岁算是生产队里的半劳力,我每天黎明即起,给生产队牲口割草,或随大人们锄草、打杂。不管干什么活儿,我都要带上书本,抽空看看。
1968年,刚兴办的东羊七年制初中招生,我报了名。本以为可以重新踏进校门了,哪知此学非彼学,油印的几页纸钉在一起就是教科书,追逐打闹、敲桌子上板凳的课堂,追驴逐马、骑牛赶羊的麦田学农,无休无止的批判会,还有那靠边站的“师道尊严”,这一切,组合成了杂乱无章、放羊式的学校生活。
上学只是徒有其名,我不愿意在这里打混,父亲重病、缺劳力的家庭也不允许我在这里打混。不过百日,我便重又回家种地。
我找来1966年以前的初中教科书,搜罗来那些被批得体无完肤、缺头少尾、弃之如垃圾的闲书,当然也包括那些被视为洪水猛兽、五毒俱全的“封资修毒草”,劳动间歇,在田间地头津津有味的阅读欣赏。
雨雪天不出工,晚上收工以后,是看书的最好时间。我看《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封神演义》、《西厢记》、《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欧阳海之歌》,也看高尔基、托尔斯泰、马雅可夫斯基,狄更斯……
送肥路上,上工、下工途中,我边走边背诵唐诗宋词;煤油灯下、10瓦的小电灯泡昏暗的光里、夏天的树阴里、冬天向阳背风的埝根下,只要有时间,我都会翻开书本,走进那丰富多彩的奇妙世界。我没有想要怎么样,也没有想会怎么样,只是喜欢书,喜欢书中那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知识。它可以丰富自己,也可以打发无聊的时光,找到精神乐园。
那时漫无目标,走到哪儿算哪儿。上大学无望,我曾学画画、学音乐、学摄影,但无师无门,都浅尝辄止;又想去学泥瓦工、木匠技术,混点吃饭看家的手艺,但父亲阻挡,也便作罢,只好安分守己,每日下地上工,逐渐练得身强力壮,犁地、耙地、摇耧把籽,庄稼行里样样精通。
1971年初,忽听人说土门要办二年制高中,我便去报名。那时招生还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在公社研究新生人选的选拔会议上,“一打三反”工作队队长李精亮说:“左元龙这娃不能要,这娃扯过革命大字报,没给他戴反革命分子帽子就算够宽大了,还想上高中?”有李队长这句话,我自然被从招生名单上抹掉了。
其实所谓扯大字报,是一年前村中有人搞恶作剧,在一张粉莲纸上写了骂我父亲的两句话,总共两行20多个字,贴在茶房背后的照壁上。我看了很生气,就随手扯掉了。当时李队长责令我写了检查,并对我进行了严厉批判。
工作队队长李精亮,个子不到一米六,膀宽腰圆,走起路来总是显出匆匆忙忙的样子,两条腿飞快地替换着,像是在小跑步。他当工作队长,遇谁有事儿,只要听到他“嘿嘿”一笑,必有麻烦,村里人都说:“李队长一笑,必定倒灶。”
这位李队长阶级斗争觉悟最高,随时都能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毫不留情地向阶级敌人发起猛烈攻击。多亏了我家是下中农成份,才免遭更残酷的打击,不料却成了这次上高中的拦路虎。
这年5月份,听人说土门高中只招了一个班,不好办,还要再招一个民办班,我又去报名。因为是民办班,政审稍有放松,后来,听人说李队长出了车祸,被拖拉机轧折了腿,腰椎也出了问题,所以没有能对这次补招的民办生进行认真审查,我便混了进去。
上了半年学,到年底就因家事辍学半年多,第二年后半年才又到土门高中民办班去上学。好心的老师说:“你跟不上了,别白费工,还是回去吧!”我说:“老师,我想怕再没上学的机会了,你就让我混一张毕业证吧!”到了年底毕业考试,我的成绩在全县排名第三,我终于拿到了高中毕业证。
1973年,我高中毕业回了村儿。一天晚上,我到村西打麦场去看电影,换片子的当儿,站在我身旁的村支部书记左盈海说:“听说你学得还不错,学校正缺民办教员,你去给咱干上一段吧!”当时村里已是七年制初中,我心想,干民办教员一天挣10个工分,每月还有6元钱的补助,当下就应承下来。第二天便到学校,向马志杰校长报到上班。
三、蒙混过关报上了名
到1977年10 月,我已经当了4年零10个月的民办教员。听到恢复高考这个消息,我既高兴,也有些怯阵,心里没底儿。
我借了半导体收音机,认真收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和招生通知,又找到报纸上的相关内容,认真研读,细细琢磨,确切认定自己并不在招生范围之内。
根据招生通知精神,招生对象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婚否不限,而具有同等学历的社会青年和应届毕业生必须是未婚。当时我25岁,已婚,显然没资格参加这次10年才遇的高考。
我很沮丧,很懊悔,但当时是“男二十女十八,结婚年龄正合法”的年代,我身在农村,怎么可能25岁还未婚呢?
我纳闷地想,国家刚刚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正需要人才,“老三届”的学生大部分都三十多岁了,国家还招,自己年龄明显有优势,为何反而不要呢?
所谓“老三届”,指的是1966年、1967 年、1968年三届的高中毕业生。实事求是地说,“老三届”中只有1966 届算是响当当的高中毕业生,1967 届的高中毕业生只读了2年高中,1968届的高中毕业生只读了1 年高中,文化大革命就终止了所有学生的学业。
其实,“文革”中最受害的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一代人,1966年之后的十年里根本就没正儿八经的学可上,我们往前挂不上“老三届”,往后够不着比较正规的学校教育,成了夹层中的牺牲品。
要想办法去参考,一定要想办法去参考,误了这趟车,也许就再没机会了。我翻来复去地盘算着。
那个年代最时兴的一句豪言壮语点化了我:“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对,我要创造条件上。
说着轻松,干起来难。我想来想去,也只能采取隐瞒真情,蒙混过关的手法去参加高考了。
表面上,我完全隐去了对高考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热切关注,漠不关心、若无其事。
“考么?”
“不考!”
“为什么?你成天手不离书,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考不上,不做无用功。”
谁都以为我不考了,可等到高考报名最后一天下午,已经没人报名了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悄悄走进了设在土门联校的报名处。
就我一个人报名,负责报名的那位姓张的老兄不无嗔怨地说:“早干什么?自己的事也不上心,你再迟来半小时,我就上报了,叫你哭天无泪!”
我只得如实招供,说出自己的实情和想法。
那位张老兄倒很理解,爽利地说:“填上吧,三十的结婚能考,二十五的就能考,有人揭发出来再说,只是你自己别和别人说实话。”
“‘婚否’一栏咋填?”我带着几分惶恐问。
“填‘否’,别不打自招!”他果断地指导。
四、有话要说口难开,妻子善良反体谅
多亏讲义气的张老兄,我顺利地报了名。这事和谁不商量都行,不和爱人商量可不行。尽管报名前已和她通过气,可报名后就算决定参考了,必须得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
面对已怀孕六个多月的妻子,有些话我很难启齿,但不说又不行。
“我已经报名了,决定去考大学。你应该知道,这次机会对我太重要了,我从小就爱读书,上大学是我追求的目标……”我尽量想解释得合情入理,但感觉怎么也说不圆润,内心生出对妻子的愧疚。因为,我去上学,就意味着家庭重担、还有那腹中的孩子全抛给了她。
“我知道你不想在村里呆一辈子,你走吧,不用操心我!”妻子说话声已带了哽咽,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在手中正衲着的鞋衬底上。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回不回来,那是你的事,我没担心的。只是觉得你一走几年,心里有些难受。其实也没啥,不是还在中国吗?你要出了国,我还能不活吗?”妻子极力克制,想尽量说得洒脱些,淡化些。
“可象我这种情况,结了婚是不允许参考的。”
“那就离婚,我不能耽误你!”
“不,我先参加考试,如果考上,咱就离婚,等我上完大学再复婚。”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这话倒出来的,很尴尬,很难受,心情很沉重。
“你说啥时离就离,也别说那么远,将来回来不回来由你。上了大学找个有文化、有工作的老婆也好,咱不还是一门亲戚吗?”妻子说到这里反倒轻松了,还带了几分诙谐。
“这不还没考哩吗?说不定考不上呢!就是考上了,真上了大学,我也不是陈世美。”
“陈世美进京赶考前也没跟他老婆说要抛妻杀子吧!世道在变,人也在变。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巴不得你考上,我烧高香哩!”
妻子的确是安心和我过一辈子的,我相信她此时说的也是真心话,心里很感动。
五、苦读
眼看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我当毕业班的班主任,妻子又怀孕在身,一摊子的家务活儿、自留地里收秋种麦的农活儿都摆在我面前,哪一样不干也不行。
我豁出去了。家中大半盘土炕由我一人占领,妻子只占一床铺盖的位置,中间放一张从左甲庚家借来的小炕桌,桌后靠墙拿被褥和枕头叠成一摞靠背,炕上分门别类放着一摞一摞的书本,有借的、有买的,有初中、高中的教材,也有高考复习资料。
24小时安排得满满当当。早晨6点钟洗脸刷牙到学校组织学生上早操,早操下来是早读,学生拿着课本读,我也拿着课本读,下课了,学生在院子里、操场上活动,我在办公室里看书。
早饭、午饭回到家里,能分别抽出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晚自习后,彻夜的时间全属于自己,我坐到炕桌后面,每学一个小时,仰面躺靠在被褥上休息10分钟。晚上12点以后,学习一个小时,靠着被褥睡一个小时,一直到天亮,衣服不下身。家里连人吃带洗涮、喂猪一天需两担水,每天担水时间和到电磨磨面时间我都安排到凌晨3点到5点钟之间,这个时辰没有人争,不用等候,最节省时间。
我与妻子几乎一天没几句话,一日三餐她会按时做好,给我端上小炕桌,我一扒拉完,她又默默地去收拾碗筷、洗涮。二人之家,只能听到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像挂钟的指针,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扰。
11月16日,负责报名的张老兄捎信,让我到土门联校他办公室。一进门,他说:“准考证已盖章发下来了,你自己拿上。”
我接过这片小纸,看见上面印着“临汾县大字第0165号”的字样;中间印着红色的“准考证”三个字,还有“姓名:左元龙,报考:大学文科”;下面印着“临汾县招生委员会,1977年11月14日填”。
小纸的左上角贴着照片,红色的“山西省临汾县高等学校招生委员会”印章压在照片一角上,背面是“注意事项1、2、3”。拿上这张小纸片,就说明我在大学考场上获得了一席之位。
六、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考考出了好成绩
一个多月的复习时间转眼就过去了,12月5日,开始正式考试。我在考试前一天下午停止了复习,脱去多日未下身的衣服,将衬衣、衬裤、袜子一团,扔在妻子盛满开水的洗衣盆里,把那些彻夜不眠、时刻骚扰、唯恐我打瞌睡的小生灵们统统烫死,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鸡叫过头遍,窗纸微微发青时,妻子摇醒了我,催促道:“快起来洗脸,饭做好了。”
妻子为我包了饺子,还特意煮了两个鸡蛋。她说:“饺子包你高中,两个鸡蛋是100分,不能只吃一个,吃一个考不上。”
我吃着饺子和白生生的鸡蛋,体味着妻子的善良和淳真。一个多月来,她腆着大肚子默默地陪护着我,侍候着我,从不打搅、埋怨、冲撞我。她明明知道周到的服侍是在向遥远的地方推丈夫,却心甘情愿。
我刚吃完饭,约好的同伴苗四哥就来敲窗户:“收拾好了吗?快走!”
苗四哥30岁,是“老三届”中1966年毕业的硬梆梆的高中毕业生,和我一块儿当民办教师。他教龄比我长,知识底子也挺厚实,是学校初中部的骨干教师,全公社同行中也没有不佩服他的。这次高考,他把握最大。
我骑着前一天下午就借好的自行车,与苗四哥一同出村,直向刘村中学驶去。
我们的考场设在刘村中学,校门口悬挂着“临汾县高等学校招生刘村中学试场”。一进校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那插在马路两旁的各色彩旗和红红绿绿的标语,教室周围几米以外画着白色的警戒线,十米、八米站一名警察,几辆“212”吉普警车和偏斗三轮摩托车摆放在刚进大门南侧的洋槐树林里。
考生们乱窜着寻找自己的考场。我没进过大学考场,不知道大学考场是什么样子,今天算开了眼界。
我所在的第七试场在学校大礼堂里,我小时候给上初中的哥哥送馍,来过这里。礼堂里摆了4个试场,我在中线前面靠东的那一个。进考场只准带钢笔、铅笔,不准带任何书本和物件,和“文革”十年来进行的开卷考试相比,那简直就是“文革”中所批判的“拿考生当敌人的反动透顶的资产阶级教育”。
走进考场,对号入座,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稳了稳神儿,心想我终于坐在大学考场里了,这真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考试开始了,试场上鸦雀无声,有的凝神思考,有的笔尖飞舞,有的得心应手,有的抓耳挠腮。一个试场3名监考老师,轮番转悠着,时而驻足,时而轻移,那秩序那阵势从没见过。
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所以第一节课考的是政治。我没有感到有什么难度,答卷很顺利,只半小时就答完了。再检查一遍,觉得没必要在里面熬了,于是第一个交卷出场,赶紧到南边的小树林里去复习语文。
下午考语文,也没感到太难,知识部分不算偏,基本都会,不用一小时完事儿。作文是两个命题:“心里话儿献给华主席”和“我为四化做贡献”,择作一题,不算难。我教初中语文,选作了第二个题目,像这样的题目我也给学生们出过,轻车熟路,不用打底稿,一气呵成。
考试一结束,考生们全然不像考完政治那样沉默,一出考场,议论声雀起,礼堂门前像炸了锅。大家互相问讯,互相探讨,有得意的欢笑声,也有遗憾的叹息声。一名女同志毫不避讳地大声说:“我作的‘心里话儿献给华主席’,真赶人,慌坏啦,钟声响了的时候,我还有许多心里话要对华主席说,赶忙煞尾写上一句:‘心里话儿实在多,多得没法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大家哗然大笑。
“你考得怎么样?”转身一看,是我的同伴苗四哥在问话。
“不怎么样。唉!考糊了,弄不成歌儿,时间也不够用,作文没弄完。”我很降低了声调答道。
“怎么搞的,今天这两门课是你的强项,要占不了上风,明天数学够呛!”
“所以明天我不想来了,反正大学考场我是进过了,就没啥遗憾了。原先我还以为今生今世连进大学考场的机会都没有了呢?”我的调子更低。
“你要坚持到底,也许别人还不如你呢?现在关键是要有信心。全村就来了咱俩人,你半路里溜坡儿,剩我一人咋好意思来呢?”
“对,大哥,老弟听你的话,陪你考完,明天一定来!”
我倒不是有意不说实话,蒙这位正直热心的老兄,而是心里老有驱不走的阴影。我结婚是明事儿,不好隐瞒,一旦有人告发,后果不堪设想。即使考得好,也不敢得意忘形、弄出太大的动静,生怕成为别人注意的目标。所以在心里怀了歉疚和不安:“对不起老兄,我不敢实言相告。”
第二天考数学和历史、地理。数学确是我的软肋,估计能考40分就算尽力了,但历史、地理却又是我的强项,轻轻松松拿个80多分没问题。
最后一场考完,我走出大礼堂,年纪约莫有40多岁的监考老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等一下,我跟你说,咱这礼堂里要能考上一个,那一定是你,你是头份卷子。我留心看啦,大部分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错误百出,就你答得又快又好。”
“谢谢!您贵姓?”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感激地问。
他答道:“我姓亢,我相信一定能听到你被录取的好消息。”
我再次说声:“谢谢!再见!”
七、当头一棒
回到家,我对妻子说:“我很有可能考上了,只是不敢对任何人说实话,咱心虚得很。”
妻说:“那咱先离婚,你说啥时候去公社?”
“不急,等出了榜再说。”不到万不得已,真不忍心跨出那伤害妻子的一步。
考完回到村里的几天里,许多人都非常关心我考的情况,前来打探,不过我心里有老主意,再热心、再亲近的人问起“考得怎么样”,我都一律回道:“考砸了,根本摸不着头脑,昏堂了,全当耍一耍。”
撒谎,一开始脸红心跳,受着良心的煎熬,但不撒谎,又明摆着过不了关,所以心里一再暗暗叮嘱自己:“为了实现上大学的梦想,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撒谎的效果确实不赖。背地里就有人毫不客气地说:“吹牛哩,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吃几碗干饭,兀是大学么,你认为是你自家的菜园子呀!”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元旦过了还没有消息。终于等不下去了,元月20 日,我借了自行车准备到城里去看。
那天西北风呼啸,异常寒冷,我黎明即起,骑车向临汾城驶去。
半路上,一辆26型号的小自行车在我面前迎面停住,一个40来岁的男人麻利地从自行车上蹦下来。这人我很熟悉,关系还不错,是教育局的南允和老师。
“南老师您好!刚从城里上来吧?”我也赶忙下车问候。
“出榜了!元龙出榜了!你上榜了!祝贺你!”南允和顶着寒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我报喜。我像看到天上掉下了馅饼,上前一步,一把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南老师,你说什么?我上榜了,是真的吗?”
我心扑扑地跳,热血直往头上蹿。
“是真的,今天刚出榜,老弟将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老兄啊!老兄这次是搞政审的,就是专门来通知你的,顺便也了解了解你的情况。”
“搞政审?还要政审?”我愕然。
“那当然,你以为考上就能走啊?不过你别怕,成绩是主要的,政审也就是个样子。我给你政审,没啥挡马,你放心,有啥问题全包在我身上!”他抬手拍了一把胸脯。
我和他交往甚好,自然放心,心想还多亏让这位老兄来搞政审,不然我死定了,因此实言相告:“南老师,不瞒你说,我唯一不够条件的就是结婚了。”
“结婚不怕,今年招生不限制婚否。”
“不是!是不限制‘老三届’婚否,而我不是‘老三届’。”
“噢!”南允和若有所思。
沉思片刻,他一字一板地说:“元龙,不是我不帮你,我不能跟上你犯错误。你忍心让我因为你背处分吗?”
“没那么严重吧?想上学,尽管有些条件不符合要求,就一点通融也没有吗?国家不是正需要人才哩吗?”
南允和变了脸,和刚见面时判若两人:“你这娃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你隐瞒实情报考,说轻了是不老实,说重了是什么,你自己想。”
“说重了是什么?”我几乎愤怒了。
南允和不屑地一笑说:“咱俩没争头,那是国家的规定,明摆着,我应该如实汇报情况,也不能全怪你,负责报名的把关不严也有责任。”
我怒视着讪笑着的南允和,呆若木鸡。
南允和跨上他那辆26型小自行车,径直向北驶去,临走时他似乎说:“我还要到公社去汇报!”
八、心怀侥幸,我填报了志愿
我仍然骑车向南进城,但这时头脑涨得发木,两眼直冒火星,说不出的懊悔,怎么会昏了头,如实供出自己的底细?我真想抽自己的嘴巴。两个多月来,一直忍受着撒谎、欺骗的人格煎熬,本想对朋友实话实说,释放一下,不料这一释放却砸了锅,使两个多月的苦苦努力,不,确切地说,是10年来热切的期盼和奋斗化为泡影,真是切肤剜心的痛!
一直上了北城门的大坡,我才稍稍冷静下来,后悔刚才没顾上向老南问清高校招生榜帖在哪儿。绕过战火余生的庞大的古楼基座,来到县教育局大门两侧,没有;再向东到县政府大门口,老远就看到那儿围了很多人,走近一看,果然是招生榜,贴在县政府大门外西侧的砖墙上。
看榜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打好自行车,挤进人群,目光快速地在招生榜上扫描着。
那是两整张玫红纸,上面用白色粉笔醒目地写着:“临汾县高等学校招生预录名单”,下面是90多个被预录考生的姓名。我从头找起,第三个名字就是左元龙,我屏住呼吸,将目光久久地定格在自己的名字上,只觉得喉咙发酸,想哭。
人来人往,看榜的人如流水一样,流走一拨又一拨,我还瓷在那里,对榜发呆。许久,听旁边有人说:“快到县体委去报升学志愿!”我才猛然惊醒,骑车向位于扁担巷的县体委驶去。
走进县体委大门,拾级而上,是并不宽敞的小院,一排北瓦房,一排南窑洞,都是县体委的办公室,现在临时成了县高等学院招生办。院子里被预录了的考生、工作人员、还有未被预录查问情况的,熙熙攘攘,拥来挤去。
这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向我游来,一掬笑容慈蔼热情,这不是刚曾与我路遇的南允和吗?他已经先我而至。一丝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我正准备避而远之,不想他先开了口:“元龙,你的情况我已经向招生办主任李临生汇报过了,在领导面前我给你说了许多好话,建议从轻处理,可能李主任要找你谈话,他脾气很坏,不管领导说什么,你千万不要顶撞,要冷静。”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我随口答道:“我会小心的。”
我径直走进南窑洞招生办主任办公室里,一个40岁出头、很有领导干部气度的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正接受三名考生的咨询。我猜想,这可能就是李临生主任了。我站立一旁等候,等他一一打发走这三名考生,我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打招呼:“李主任,您好!”
“你有什么事?”
“我叫左元龙。”
李主任站起身来,离开办公桌,向我靠近。他是个差不多一米八的大个头,有棱有角的脸庞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噢,你就是左元龙?好!好!坐!坐!”
这位素昧平生的李主任满脸笑容,顺手拉过一把椅子,不像脾气很坏的样子。但他连说两个“好”,是什么意思?我快速运转着机器,分析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不测。
不容细想,他已把我按在椅子上,摊着两只手接着说:“太可惜了!真是太可惜!按说这不算什么问题,结婚了怕什么?到年龄了能不结婚?可除了“老三届”,是不允许结婚的,这是上面的规定。上面的规定也不一定就对,更不一定就不能改。你放心,你的情况我会向上面反映的,或许有可能录取。不管怎样,你还照常填报志愿、参加体检。”他和和气气、抑扬顿挫地说完上面的一席话,顺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高考志愿表递到我手上。
我愣怔在那儿,又一次喉咙发酸,真想哭。我本来是准备接受他一顿暴风骤雨式的训斥的,甚至预想出怎样对付这场不可逃避的训斥,以至怎样苦苦哀求他网开一面,放我一马,让我无论如何实现自己上大学的夙愿。可是,眼前这位李主任慈和宽善、理解体谅,将我隐藏在内心的抵触情结彻彻底底地消融了,恰如你准备提拳相向的对手,一下子变成了你的恩人。
我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李主任办公室的,也不清楚临出门时道了声“谢”没有,我意识模糊、眼睛模糊,一切都是模糊的,站在院子里。
九、我怎么等你也不来
院子里填写报考志愿的预录考生各自忙碌着,有的在查阅招生院校,进行比较、取舍;有的互相商量推敲,举棋不定。在这关系前程命运的十字路口,百态俱现。
一位身穿粗布短棉袄的小个子说:“他妈的,有扫地大学没有?只要有扫地大学要咱,咱也上!”
另一位身着劳动布大衣的大块头说:“老子赶了10年胶皮车,和牲口打交道有瘾了,只要让咱上大学,毕业后再赶胶皮车也行!”
一个鸭舌帽说:“咱没那么贱,非北大、清华不上,今年走不了,明年还来。我不信国家开考一年会停下来。”
大部分人填完志愿表了,院子里议论声、说笑声雀起。
有人说:“真他妈差劲儿,咱有一位老兄,瞪着牛蛋一样大的眼睛,愣是把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答成‘没有很好地学大寨’。”
又有人说:“你知道吗?我发现一位‘大妈’在政审表上‘政治面貌’一栏里郑重地填着‘圆脸’,看来今年高考招生没长脸的戏。”
旁有一人插科打诨:“瓜子脸行不?”
同科弟兄姊妹们叽叽喳喳,不断引起哄然大笑。
不觉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有工作人员在南窑廊下催:“还有没交志愿表的吗?快交,要下班了!”
站在东墙根角落里的我,心情沉重,自知没有参与这嘻笑怒骂的资格,更没那份心情,只是反复掂量着招生的各个大学院校和身怀瑕疵的自己,寻找着自己该站的位置。一流大学肯定无缘,二流院校也危险,最次的、不出名的院校或许能破格要了我吧?此时,我最赞同愿意上扫地大学的那位老兄。掂量来,掂量去,迟迟定不下来,直到工作人员叫喊要下班了,天色也暗得看不清字了,我才草草填了三个学校,而且把最次的院校名填成第一志愿。自知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能有大学要我,就谢天谢地了。
从县体委交了招生志愿表出来,天已大黑,街上昏黄的路灯光影里蠕动着稀稀拉拉的行人。这时,我才感觉到冷嗖嗖的刺骨寒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忽觉饥肠辘辘,才想起自己整整一天滴水粒米未进。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口袋空空荡荡,竟无分文,幸好早晨出门时,妻子拿了一个布袋,装了2个棒子面窝窝头,挂在车座上,牢牢地压在后座的夹子下面。
整整一天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搭手一摸,谢天谢地,窝窝头还在。我解下布袋,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拿着冻成冰疙瘩的窝窝头,边走边啃,向城北门走去。
当村里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酣然进入梦乡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家里。
妻子安慰我说:“身体要紧,先吃点儿,考上考不上都行,别太在意了,人受治。”
等待,又是惴惴不安的等待,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
我天天都到村西头邮递员放信件的老付先生家去看,每天都空手而归。
我终于没能等到大学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