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店的女人(外一篇)

2011-12-29 00:00:00符利群
文学港 2011年1期


  镇街上的住户,大多都是新近几年从乡村陆续搬过来的。所以他们身上尚未洗净的泥土气息多过小城镇的市侩气息。
  吃晚饭时,他们还会像在乡村时那样,把桌子搬到沿街屋檐下,啤酒瓶口搁在桌沿,猛然用力拍一下瓶盖,动作快捷地把吐着酒沫的啤酒倒在碗里,挟着香辣炒螺蛳,大声招呼前后邻居,说着镇街上此起彼伏的新闻。
  我父亲退休后,在镇街开了个小水电配件店,忙的时候操弄硬冷的铁器,闲下来,坐在沿街屋檐下拉二胡,那调子虽算不上绕梁三日,倒也柔软悦耳。
  镇街人基本上在村子里还保留几分自留地,青菜丝瓜花生啥的都能从自家地里摘。父亲家的右邻是服装店,外迁过来的。我母亲是勤劳人加热心人,每次回村摘上一篮蔬菜,热情地分给左邻右舍。服装店女人外出,就托我娘看管一下。
  母亲的好心肠在镇街是出了名的。
  服装店女人的男人在什么厂里跑销售。夫妻俩隔三差五吵嘴,打架。有时半夜里都能听见女人哭骂声。时间一长,听出了,男的逢赌必输,大半年都不往家里拿回钱。
  母亲就隔三差五去劝架。母亲对女人说,夫妻俩过日子,没有不吵嘴的,就是别把一家人的和气吵没了。母亲对男人说,小赌不坏,大赌害人,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家赌到一幢楼了?赌得家败人散倒是见得多。
  母亲说的都是人人都会说的大白话,那夫妻俩虽然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当时倒也平息了些怒气,暂时安生起来。隔几天,又是拍桌摔碗,我母亲乐此不疲地继续劝架。
  每回劝架回来,母亲抱怨,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吵什么啊。父亲慢吞吞地说,年轻时候,你哪回不是没事找事跟我吵。母亲一瞪眼,父亲赶紧拉起二胡。母亲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劝到后来,母亲有些厌烦了,有一回发誓:下次就算出人命,我也不劝了。
  话音刚落,隔壁又响起“啪啦”的摔碗声,接着哭骂、怒吼。母亲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织毛衣。织了没两针,又站起。脸色通红,坐立不安。父亲说,看看吧,别闹出人命。母亲说,恶狗不咬人,咬人非恶狗。吵得越凶越不会出事。话虽这么说,仍提着耳朵仔细听。
  听着听着,不对劲了,隔壁什么动静也没有。母亲终于去敲服装店的门。门关得死死的。母亲用力拍,没人回应。拿棍子敲,没有声息。母亲慌了,父亲也紧跟出来。两人拼命拍门,没人理睬他们。要命的是,这时是正午时分,镇街人正睡着香香的午觉,没人过来凑热闹。
  母亲和父亲当机立断,拿水管撬门。
  门撬开,一股浓重的煤气味扑来。父亲惊呼着大开门窗,母亲跑进里面。服装店女人面色苍白、口吐白沫、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地瘫在床上,旁边煤气罐嘶嘶响。母亲这时表现出中年妇女难得的机敏,一边迅速关掉煤气罐,打开门窗,一面替女人解开衣衫扣子,拼命按摩她的胸口。
  好在镇街房屋间距大,门窗一开,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不一会儿煤气味就淡了。女人也慢慢醒转过来,看见我母亲哭喊,大姐你还救我干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
  之后许多天,母亲天天上门,送热菜端热汤,温言相劝。她一见那女人,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要想不开啊……”
  女人的情绪一直低落。她一见母亲,就眼神躲闪,埋头低首。母亲一如既往开导,“你不要想不开啊……”到了后来,女人一见母亲,掉头就走。母亲怎么也想不通非但得不到感激涕零,热面孔换来的还是冷屁股。
  有天早上隔壁大门一开,服装店变成了烟杂百货店。女人变成了头戴鸭舌帽的陌生老头,对着母亲堆出一脸谦卑的笑。一打听,服装店搬走了,走的时候,两口子手牵手,亲亲热热。
  母亲琢磨得偏头疼,也想不通他们说也不说一声就搬走。
  父亲拉起悠悠的二胡,说:她不看见你还好,一看见你,就想起自己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最见不得人的样子,你一天到晚在她眼前提醒,她还活不活?■
  
  早 点
  
  那天清早,余东方像往常一样,痛苦而坚决地挨到七点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被窝,当时的感觉像离开情人的温暖怀抱。
  余东方跑到附近一家宾馆的外卖部。余东方个子不高,人瘦,胳膊细长,他的手臂越过别人的肩膀,“三个肉包三个菜包,一杯豆浆。”余东方说。这句话于他已是极熟稔。
  “五块!”里面的姑娘说。姑娘穿一身天蓝色的宾馆制服,面孔和制服一样清爽精致,也同样毫无表情。余东方对她素无恶感,还暗暗猜测她的芳龄,甚至憧憬她还未有男性朋友。有时不免浮想联翩。
  余东方的手僵在半空,像原本收缩自如的弹簧卡了壳。手里拿的并不是五元纸币,而是一元纸币。他突感喉头干燥无比,像被人塞进了一把干草,又像被人抽走了咽喉里的所有唾沫。
  余东方往回走了两步,忽然想到儿子还在家等着他拿早点回去。这一回一来,儿子肯定来不及上学。他折回去:“我天天来你这里买,你应该认得我的。”他的语气甚至有几分讨好。
  天蓝色姑娘看他,眼神毫无余东方误以为的暧昧而温暖。她对旁边挟肉包子的天蓝色妇女说:“你认得他吗?”天蓝色妇女也看看他,那眼神更像死鱼一样僵硬冷漠。缄默两秒,坚决地摇头。
  余东方满脸通红,他觉得自己像个手段极其拙劣低能的初级骗子。
  “你们用不用银行卡?”余东方脱口而问。他的后袋通常装几张油卡、银行卡,以备不时之需。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更像无理取闹。果然,那姑娘和妇女用鄙薄的眼神看他。
  余东方扔下一元纸币:“我就住在附近,马上会送钱过来的。”他抓起三个肉包就跑,跑得迅捷无比,简直像偷了东西。
  跑着跑着,余东方鼻尖前出现一个草绿色的东摇西摆的身影。余东方连忙收住脚步,可那身影在他的脚下软软倒下,并发出沉闷的哼声。
  对方倒在他脚下,说明因他而倒的。因他而倒,他就得为对方的倒下负责。周围已围上了许多人,兴致勃勃地静观事态演变。
  三个老中少年龄档的邋遢女人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对着倒在地上的草绿色棉大衣号啕,号了会,她们围住余东方,清晰地告诉他,要用钞票解决问题。
  余东方拒绝了她们漫无边际的讨价,坚决要把草绿色棉大衣送到医院治伤。中年女人还想纠缠,余东方冷冷地说:“要死,还是要活?”三个女人闭紧了嘴巴,一脸恐慌。
  余东方叫了辆三轮车,把草绿色棉大衣送往医院。快到医院门口,一直紧闭双目的草绿色棉大衣忽然睁大眼,低声说,“你给我两百块钱,这事算了。”
  余东方冷冷地瞥他一眼,说:“你们用不用银行卡?”
  草绿色棉大衣一骨碌跳下三轮车,拍着大衣,骂骂咧咧地走掉。
  次日周末,余东方洗涮完毕,穿戴整齐,还特意喷了点古龙香水。手里抓着一张崭新的十元币,慢悠悠地走到宾馆外卖部。
  余东方把钞票递给天蓝色姑娘,温和地说:“昨天,我买早点欠你的五块钱。”说话的时候,他用与语气一样温和的眼神注视对方,希望对方也是如此对他。天蓝色姑娘神情漠然,收进钞票,找还给他。之后并不多看他一眼。
  余东方的脚步在地上划着圆圈,有点不太想马上离开的意思。
  一只长长的手臂从他旁边伸过去,跟着一个响亮声音:“两个肉包,一杯豆浆。”天蓝色姑娘脸上顿时绽开鲜花一样灿烂的微笑,“你还说早点来,早点来,这么晚才来啊。给,只有最后两个包子啦,给你热着呢。”那声音似嗔似怪,听起来格外舒服。
  余东方瞥到,说那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年龄外貌与那天蓝色姑娘相当般配。
  余东方离开宾馆外卖部,脚步缓慢。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发现手里捏着一张找回的五元钱,没带回该买的包子。他想,下次,确实该早点去买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