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外一篇)

2011-12-29 00:00:00孔祥树
文学港 2011年1期


  我们师范8508班二十年聚会,同学们陆续到齐,我这个老班长最后一清点,发现还少了王强。
  王强自毕业后,就一直失去联系,不知在哪里教书。我问其他同学,都摇头。最后向同学的同学打听,才知道王强在一所偏远的山村小学。
  同学聚会,一个都不能少。我驾着小车,向那所学校驶去。
  一路上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见到王强,我真认不出来了:两鬓微白,颧骨凸出,胡子像乱草,脸色像白纸。走进王军逼仄的小屋,一台小黑白电视,桌椅缺胳膊少腿,煤炉上一只药罐噗噗噗地响,一屋的药香。我问起他的家庭情况,他说:“两个孩子,一个小学一个初中,老婆在家务农,自己得了一种慢性病,长年药罐不离。”他又说:“日子虽然清苦点,但一家人倒也心平气和,开心知足。”他也问起同学的情况,我向他一一介绍:“朱勇改行当了镇长,张非改行当了副局长,李山改行当了片区警长,赵娟在实验小学当了校长……”我最后说:“其他同学都捞了个一官半职,只有我这个老班长每天起早摸黑,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王强一脸羡慕:“你们都混得人模人样,只有我没出息。”
  在聚会酒席上,其他同学天南海北,滔滔不绝,调侃戏谑,觥筹交错,极尽豪气。王强坐在一角,寡言少语,不烟不酒,显得落寞。
  酒后,我向同学们提议,给王强一点帮助。我先出一千元,其他同学你三百,我四百,很快聚了六千元。我把钱包好,递给王强:“这点钱,你拿去治病吧,免得同学们担心。”王强红着脸,用手推开:“谢谢同学们的好意,这钱我不能收,现在我自己还能治。”我把钱往王强手里一塞:“这点面子也不给?这是同学们一点心意,如果你嫌少,就不接算了。”王强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只好接了。
  一年过去了,听说王强调到了镇中心小学。两年过去了,听说王强还荣升为该校副校长。我们都为他高兴。
  但不久,听说王强病了,比原来更重。
  我约上同学一起去看望。王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呻吟。
  我握着王强的手:“看你病的,是给你的钱太少,让你停药了?”王强微颤着:“是停药了,但不是同学们给的钱少”。王强欲言又止,闪烁其辞。我猜另有隐情:“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王强的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为调到镇中心完小,以及争取那个副校长,我把你们给的钱,都用在了找人找关系上。”王强接着苦笑:“你们一个个出人头地,我也想混个小萝卜头,找点心理平衡。”
  我一怔,不解。临走前,我们又凑齐一万元,塞给王强的老婆,叫尽快把病治好。
  一年后,听说王强竟然进城了,我们为他窃喜。
  但不久,听说王强又病倒了,住进了医院,比上次更重。
  我们一群同学赶去,王强神志不清,正在输液。我向医生询问病情。医生说:“这是种慢性病,本来不要紧的,主要是病人停了药,又不注意休息,才使病情恶化。”我问王强的老婆:“上次一万元用完了吗?怎么又停药了?”王强的老婆哽咽着:“王强不听劝告,他为了进这个城,用光了你们的钱。他说你们都是城里人,他一个乡巴佬,总感到低人一等。”
  我一愣,愕然。离开时,我们又纷纷解囊,凑了一万三千元,塞给王强的老婆,叫先把病治好。
  王强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听说病情好转了不少,我的心放了下来。
  王强住在县城,离我们同学近了。平时节假日,我们同学相互串门,也把王强邀上。
  转眼三年过去了。一天接到电话,说王强正在医院急救,快不行了。
  我赶紧联系同学,急急赶去。
  见到王强,他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王强的老婆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成了红桃子。我心急如焚地问:“怎么病成这样呢?”王强的老婆恨恨地说:“这老糊涂该死,你们好心给那么多钱,他不拿去买药,而是偷偷拿去买六合彩。他说看见你们每家像宫殿一样,而自己租住的家像个收废站,想请你们来玩都开不了口。所以他每天想发财,结果血本无归不说,还在外面背了一屁股债。”
  我摇头,心里发疼。
  过了好久,王强的身子颤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我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说:“王强,同学们都来看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们是会继续帮助你的。”王强努力睁开眼,嘴唇翕动着,但发不出声音。过了一会,他好像攒够了力气,终于挤出几句话:“如果你们当初……不去找我,不给我……后来……那些帮助,也许我今天……还在……平静知足的生活,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王强的目光含着哀怨,几颗浊泪沿着眼角流下来。
  我们一下子愣在那里,瞠目结舌。■
  
  送 枣
  
  那天在单位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戴顶草帽,搭条毛巾,横根扁担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担篾箩,里面装着枣子:又红又大,沾着露水,有的还粘着枣叶,一看就知道刚下树。
  不一会,中年男人挑着枣,跟着单位小李上楼来了。中年男子把篾箩放在走廊,拿出一捆塑料袋,把枣装进一个个袋里。很快,小李领着中年男子来到办公室,一人手里提着两袋枣。
  我问:“小李,你买这么多枣呀?”
  小李说:“不是我买的,是送给各位领导的。”
  我指着中年男子问:“请问这位是……?”
  小李说:“我爸呢,我爸说送几粒枣子大家尝尝鲜。”
  经小李一介绍,这位李大哥脸就有点红,话也有点结巴:“这是自家树上几粒枣子,真拿不出手的。我家小李子不懂事,如果他要是不听话,你们尽管骂,尽管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教不长进呢。”我笑了:“你家小李子大学生,有能力,肯吃苦,脑瓜活,年轻有为呢。”我搬一把椅,叫李大哥坐。李大哥摆摆手,急急向外走:“你们忙你们忙,我还有枣没送呢。”
  我拿出一粒枣子,咬一口,又甜又脆,满嘴清爽。
  以后,每年枣子成熟时节,李大哥总会给我们每人送一袋枣子。
  那年,小李成了办公室主任。枣子刚上市,李大哥又挑着一担篾箩枣子,呼哧呼哧上楼来了。李大哥又依次到各科室送枣,顺便聊几句。李大哥把一袋枣子放到我的桌头,满脸堆笑:“谢谢领导多年来对小李子的关心!小李子打小就喜丢三拉四,如果工作上有么眼不见脚不到的地方,还望多多指教。”我说:“小李子工作没话说,深受大家喜爱,前途不可估量。”我赶快倒一杯茶,李大哥说不渴不渴,急急走了。
  后来,李主任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很快成了李副局长,最后成了李局长。
  枣子又上市了,那天我对几个同事说:“今年这李大哥应该不会来了。”几个同事也一齐附和:“子贵父荣,何况这把大年纪了呢?”
  但我们猜错了。第二天,李局长不在,李大哥又挑着枣子,拉着扶手,颤巍巍上楼来了。我赶快上前帮他接过担子,并劝他来年再不要送了。李大哥叹叹气:“人老了,身子骨也不听使唤了。你们客气个啥,不就是家里几粒枣吗?”李大哥装一袋枣子,递给我:“小李子工作上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们大胆地指出来。若你们不好说,就告诉我,让我来批评他。这样我就非常感激了。”我笑笑:“李局长有能力,有魂力,各项工作都很出色呢。”李大哥分好枣就走,我一把拉住:“快中午了,你离家又这么远,就在下面餐馆吃个便饭吧。”李大哥轻轻挪开我的手:“不能吃呢,天气转阴了,枣子等着下树,若一淋雨,就掉就烂。”
  后来,李大哥还是每年送枣来,劝都劝不住。
  那年,我们单位有人举报,李局长因经济问题被摘了帽子,贬为一介平民,调到了其他单位。
  那天,枣子又成熟上市了,我与几个同事嘀咕:“今年李大哥肯定不会送枣来了。他这么多年好心送枣我们吃,不想吃了枣的人一脚把他儿子踹了下来,叫谁心里不堵呢?何况人家孩子还不在我们单位了呢?”不料李大哥又挑枣来了。李大哥放下篾箩,面白嘴白,一下瘫坐在走廊里,白发微颤。我赶快给他倒杯茶:“李大哥,请你来年真不要送枣了,你这么大的年纪,又这么远的路,我们吃了落头发,折寿呢。”李大哥一口气喝完茶,用毛巾揩揩汗:“小李子虽然官没了,人也调走了,但我们的情还在。不就是自家几粒枣吗,你们可别生分了。真的要谢谢你们及时指出小李子的错误,让他还留碗饭吃。如果让他越陷越深,说不定他这辈子要把牢底坐穿呢。”虽然举报者不是我,但我的脸还是刷地红了。
  李大哥分好枣,拿起扁担,挽起箩绳,准备走。我留他吃饭,他不肯。我执意派车送他一程,他执意不肯。李大哥挑着空箩,趔趔趄趄远去,我的眼睛悄悄湿润。
  随后一年,李大哥又按时送枣来。
  第二年,枣子早已下树,街上的枣子也卖没了,李大哥还没来。我们想,李大哥今年真的不会送枣来了。
  这次我们猜对了。很快传来信息:李大哥病逝了。
  我们单位所有同事,都自发组织起来,去为李大哥送行。
  到了李大哥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我们突然发现,那里不仅房前屋后没有一棵枣树,就连周围山山岭岭也没有一棵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