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还在村前那棵古榕下对李大脚吹嘘他四个儿子有多富阔的马三两脚一蹬,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马三的四个儿子的确很阔,四辆轿车十六只轮子码在古榕下,那可是一道稀有而又复杂的风景。李大脚在古榕下将自己埋没在水烟的迷雾里追忆着马三时,马三的儿子们过来给李大脚敬烟了。马三的儿子们对李大脚说:“李叔,爹的后事,就有劳您了。”
李大脚接了烟,就蹦达蹦达着回家拿家伙了。其实,不用马三的儿子们开口,就凭马三和李大脚的交情,这活计他李大脚是接定了。而且,李大脚还掂量着,应该给马三吹一曲《百鸟朝凤》。在李大脚眼里,马三是个好人,是个德高望重的人。马三做了很多善事。马三用他儿子们给的富足的生活费接济过很多村里人,还给村里的小学置了一批书桌和板凳,支持了村里的教育事业。
李大脚的唢呐吹得出神入化,逐渐就成了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哪家的红白喜事,要是少了李大脚的唢呐,主人家的脸面往往挂不住,场面也会冷清得不成样。要是德高望重者的葬礼,李大脚还会吹上一曲《百鸟朝凤》,那绝对是逝者最大的安慰。事实上,村里的人们也就只有在十多年前清音寺宏远法师的葬礼上听过李大脚的《百鸟朝凤》,那场面,村里的人们至今还记得,清音寺的院落里跪满了黑压压的人们,仿佛密不透风的树叶,李大脚坐在棺材前的太师椅上,气定神闲地吹了一场,那些低鸣哀怨让人心碎的音符从唢呐的铜碗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天地间陡然变得萧杀了,那些原本只想看热闹的人们,被李大脚的唢呐吹得泪流满脸,个个悲痛不已。
当李大脚的唢呐悠悠地呜咽起来时,马三的儿子们眉头就皱了一皱。马三的儿子们一致认为李人脚的唢呐太悲怆,太折磨人,不合时宜。他们的爹死了,他们还要活,李大脚的唢呐吹得让人断了魂,仿佛就要了他们的命。马三的儿子们又一致商量过后,决定到城里请一支乐队米,把他们的爹的丧事按喜丧的标准来办。
城里的乐队来了,马三的儿子们就委婉地对李大脚下了逐客令,其实也不是逐客令,就是让李人脚放下手中的唢呐,尽情地喝酒,尽情地抽烟而已。李大脚呆呆地望着城里来的乐队那一堆复杂的家什。马三的儿子们带着歉意向李大脚解释说:“城里就兴这个。”
城里的乐队总共来了四个人,他们先是叮叮咚咚地敲打一阵后,就唱开了。捣鼓吉他的边弹边唱,唱的过程中还摇头晃脑,头重脚轻的样子。李大脚问身旁的人,他唱的是什么调子?身旁的人答,城里的调子,流行歌曲儿。
听了一阵,李大脚就头晕欲裂的样子,再接着,李大脚的眼里就喷出了火来。李大脚的火,在于场面的喜气洋洋,完全没有丧事的样子。按理说,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了那头,这才叫喜丧,气氛可以鼓噪一些。可是马三六十刚过,是没有资格欢欣鼓舞的。而且,马三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是值得别人尊重的人,他的葬礼要是少了悲伤少了人们的哭声,那太不成样子了。
李人脚气急败坏地想叫停城里的乐队,然而马三的儿子们不乐意。马三的儿子们对李大脚说:“李叔,那是俺爹的葬礼,俺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搞得越有排场俺爹就越长脸,这事儿轮不到你说话。”
李大脚被呛住了。
李大脚说不出话来。
李大脚在为马三悲哀,在为自己的唢呐悲哀。
李大脚掩着脸,呜呜地哭开了。
哭完了,李大脚提着他的唢呐去了村里的古井旁。村里所有的葬礼都必须有一个取水的环节,取的水必须是古井的水。李大脚就盘算着,就在这里送马三一程吧。
李大脚盘坐在古井的石沿上,手里的唢呐就鸣咽了起来。
是《百鸟朝风》。
吹完了,李大脚抬起头,发现古井四遭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人群里,李大脚没有见到马三的四个儿子。■
吼 夜
春雨想不明白,像寒露身段那么丰硕的女人,怎么会没有奶水?
在集上,寒露可怜兮兮地央求春雨,春雨,俺不争气,娃是生下来了,可是俺没有奶水,俺一滴也挤不出来,娃饿得整日嗷嗷地哭着呢,春雨呀,您大人大德就帮俺奶一次俺的娃吧,俺那娃,生出来那阵子,足足八斤重,可现在么,就剩下皮包骨头了。
春雨动了恻隐之心,都是刚当了娘的,咋能不心疼呀?可是,春雨十分为难。春雨恨着寒露的男人铁头呢。春雨在心里狠狠地骂着铁头,铁头算你活该,当初娶的要是俺,你的娃怎么会没有奶喝?怕你也能喝个够呢。
春雨的为难还在于该不该将这事儿拿出来和男人板寸商量一下。春雨料定板寸不会同意。春雨和铁头过去的那事,板寸到现在还嚼着舌头,像打翻醋坛子一般。现在倒要给铁头奶娃,奶铁头的娃,你想想看,板寸会乐意么?板寸当然不乐意。板寸那点胸怀还没有巴掌大。
春雨奶着她的娃时,春雨仿佛听到了寒露的娃在嗷嗷地大哭,那哭声很凄切。春雨就坐不住了。春雨看了一眼正专心致志地编着篾的板寸,春雨张了张嘴,又把已经挂在嘴边的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来。春雨望着怀里自己的娃,想着寒露那饿得嗷嗷大哭的娃,两只奶子就憋胀得生疼。春雨心里轻轻地叹息着,真是可怜了那娃。
天终于黑下来的时候,板寸收住了手头的活计。板寸吃了饭,洗了脚,身子往炕上一倒,紧接着就轰轰隆隆地开起了火车。春雨估摸着板寸睡得沉了,就悄悄起了身,摸出了手电筒,轻轻地出了门。
春雨能看得到寒露家的灯光和人影,可真要走到寒露的家,还得三四里的距离,而且中间还得翻过一条深沟。没有人愿意在夜里翻过这深沟,累人不说,这深沟还邪气。深沟里死过很多人。失足死掉的,冤死的,想不开的,约定成俗一样,都死在了这深沟里。夜里要是有人吼曲儿,必定是有人要过沟,村里人叫吼夜。
春雨走到深沟沿边时心里就开始发怵。春雨犹豫着往回走时,寒露那娃的哭声又把春雨的心给拧紧了。春雨心里就有了埋怨板寸的意思,埋怨板寸那巴掌大的胸怀。春雨想,要是板寸能坦荡一些,大度一些,慈悲一些,送她出来,给她吼吼夜,吓跑那些孤魂野鬼,她也不至于会这般狼狈。
春雨屏住了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深沟。也不知跌过多少跤,春雨终于把深沟踩在了脚底下,站在了寒露的家门口。铁头开门出来,看见是春雨,呆住了,说不出话,幸好寒露及时将春雨迎进了屋里。寒露眼里闪着泪花对春雨说,大半夜的,也真难为您了。说着,又对铁头咆哮了一句,还愣着干啥子哩?还不赶快烧水去?铁头这才回过神,直奔灶膛去了。
爬上炕解了扣子,春雨才知道汗水早已把褂子湿透了。春雨从寒露手里接过娃,将奶头塞进了娃的嘴里,娃马上就止了哭,咕噜咕噜地吞咽了起来。春雨轻轻托着娃的屁股,怜爱地对娃说,瞧你饿的。寒露羞赧地对春雨笑了笑,对娃说,娃啊,可要记得春雨婶子的大德,她可是你的再生娘亲。
娃吃得急,不大会就吃饱了。春雨下了炕,就要走进黑暗里。寒露追了出来,拦住春雨说,让铁头送下你,吼吼夜,消消邪气,走得顺些。春雨扬了扬头,不了,都一个人这样走过来了,回去还怕么?
说完,春雨就融入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