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谣(外三篇)

2011-12-29 00:00:00袁省梅
文学港 2011年1期


  小院子,一条细长的帽辫子在一双苍老的手上悉悉索索地编着。金黄色的麦秆细溜溜,嚓嚓嚓,如蚕啮桑叶般,清脆细小的声音不断从那双手上飞出,麦秆也就一根一根地续接起来。早晨的阳光清清淡淡地泄了一地,慢慢地爬上了编帽辫子的女人身上,温暖地铺展开来。你忽然觉得,挑在檐角上的那个太阳是女人编出来的。用手上细长的麦秆,嚓嚓嚓,嚓嚓嚓,上来下去,一点一点编出来的。
  老头蹲在菜地边,擦铁锨擦锄头。用一块青石把铁锨锄头擦的清亮清亮,亮的映出了一张苍老默默的脸来。青石和铁锨摩擦发出的脆响,叮当叮当,一声一声都揉碎在这朝霞的慈祥里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让女人停了手,她担心地抬起头说,不要擦了,没用了。
  你编那有用啊。老头停下手,看眼前的菜地。狠狠的,硬硬的话语头般,在金黄的阳光上。
  再看它也是鸡尻子大。女人不屑地扁扁嘴。
  鸡尻子大我也爱看。老头不回头,秃鹫般蹲在地头,你编那干啥,现在谁还戴,又不是要到地里去。
  没人戴,挂我眼眉前,我看。我看着爽快。女人气呼呼的。细碎的声音霎时响亮了,叮叮叮。
  就是这鸡尻子大的土地,常常让老头看成三亩五亩。老头的两块地,南门前一块老牛坡一块,都是好地。地不欺人,种啥收啥。犁镂耙磨,老头一点不耽搁,该做啥做啥。小麦玉米豆子花生,老头跟着节气一步一步地走,收了一料又忙着种下一料。忙,老头也欢喜。有地,就有粮食,有了粮食,还有啥愁心的。
  可是有一天突然没了地,院子没了,菜园子也没了。村里的土地被一家企业征收了,村子迁到了城市的小楼里。一家挤着一家,一家一小块豆腐块院子。老头的土地也就剩下眼前这块鸡尻子大了。再小也是土地,哪能荒了。翻地施肥浇水,老头把鸡尻子大的土地打理的细致、松软。老头忙完自己的土地,又忙邻居家的。左邻右舍都是年轻人,谁种过地啊?谁有心思花在土地上啊?邻居看老头帮他们把地种得郁郁葱葱,茄子辣椒西红柿,初夏吃到深秋了,地里又长满了菠菜芫荽。邻居高兴从地里揪个黄瓜,咔嚓咔嚓吃着,笑眯眯地对老头说,叔,亏得你帮我们种菜啊。老头摇着头说,不要亏了地才好。
  看着自己种的一块一块的菜地长得繁茂,老头欢喜的好像又看见了南门前老牛坡的地了。老头像从前一样,撵着节气走,收了油菜韭菜,又种下南瓜豆子。从前的日子又回到了老头的眼前,一天天让老头塞满了各样菜蔬,新鲜又饱满。
  也不知是哪一天,邻居家砌起了院墙。一家砌了院墙,家家都砌了院墙。老头踅在巷里,停在一家院墙前,又停在一家院墙前。老头看不见院里的土地。老头不知道圈在高高院墙里的土地都种了什么。老头心想,再小也是地啊,可别荒了。砌院墙是因为有一家丢了东西。大白天的,防盗门被人撬了。老头天天都在巷里,拔了这家菜地的草,又给那家的菜地浇水。老头没看见小偷。听人这么说,老头的心里很不得劲。老头的心跳的脱脱的,没言语,蹲在自家的菜地前,一根旱烟管吃得吧唧响。
  老头家的院墙也让儿子给砌了起来。老头说,砌了院墙,太阳进不来,菜也长不好。儿子说,菜是小事,安全是大事。
  夏天的时候,邻居都从院子出来,嚷嚷着,热死了,一点风都进不来。邻居从老头家门前走过,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茄子辣椒,想起了以前从菜地里摘个西红柿拽个黄瓜,不用洗,随便一擦就咔嚓咔嚓吃。
  叔呢?多久没见着叔了。
  是啊,都是这院墙隔的。
  高高的院墙投下了浓深的黑影,老头蹲在黑影里,听见墙外人们的话,看着眼前的菜地,吧唧吧唧地吸烟。女人编完了麦秆,没有麦秆了。女人说,过年收麦时,裁些麦秆子。老头头也不回地说,到哪给你裁麦秆子啊。现在都是收割机收。嚓嚓嚓过去,哪还有麦秆子。停了一下又说,还编啥啊编,谁还戴你那草帽子。女人赌气地说,我戴。
  老头不吭气了,蹲在菜地边,小小的菜地在老头的眼里又一幻一幻地变成了三亩五亩,变成了好大一块地。■
  
  打席子
  
  一大早,儿子就黑着脸敲门打窗地来到明娃家。明娃不跟儿子在一起住。儿子跟村里好多人都搬到了沟上,盖了新房。明娃跟老伴还在沟里的两间土房子里住着。明娃说,老了,住惯了,不想挪窝了。其实,是儿子的新院子没有明娃放苇子杆的地方。苇子杆是明娃从外地买回来,打席子用。这个地方的人把编席子唤作打席子。盖了新房有了新炕,要打两页新席子;娃娃结婚的新房里自然也少不了铺上新席。人们一打就是一对,成双成对的意思。明娃打了一辈子席子了,是打席子的能手,附近十里八村的人要新席子,都要找明娃订。说明娃打的席子细致、耐用。说明娃打的席子上,那些花花俏俏的,人看着心里爽快。
  踅啥啊,跟个走犊子一样。明娃坐在墩子上用刀劈苇子,刺啦,刺啦,白白的碎屑雪雾般罩住了明娃的脸,看着儿子在院子踅来踅去,就说,去,给我抱捆苇子杆去。
  儿子瞅了明娃一眼,不吭声,晃着沉重的影子从南屋抱出一捆,嗵地扔在明娃脚下。
  明娃抬眼翻了儿子一眼,刺啦刺啦自顾劈着苇子。一根苇子杆平常都是劈四条五条,条子劈的越细,编出的席子越细致越花哨,也是越不好编的。明娃不怕费事,一根苇子杆明娃要劈出六条七条。明娃还喜欢在每页席子上编出特点,哪怕一个小小的变动,明娃编着也是满心的欢喜和激动。这样一来,就延长了编席子的时间。本来两天能编好,明娃要用三天。
  儿子看见明娃蹲在地上,手里捉着几根苇子条不动手,就不耐烦地叨叨,有啥好想的啊,不就一个席子吗?再好,还能摆到桌面上啊。人家现在炕上都铺了满满的炕单子,你编的再好,哪个能瞅着。明娃抬头翻了儿子一眼,你懂个屁。一页一页席子都一个样样,编的还有啥意思。儿子鼻子灌了醋般,不满地哼哼着,多打两页,多挣点啊。编的好也没人多给你钱,还以为你那是艺术品啊。也不知图个啥!
  图啥?就图我爽快。人心爽快才好过。我编着爽快,人家看着爽快,来拿席子人家还就愿意多出钱。明娃也不看儿子,于里的苇子条如蝴蝶般上下翻飞着,头也不抬地说,艺术品?你小子长这么大,就这一句说到你老子心里了。我的席子就是艺术品。
  哼,艺术品,你还艺术家哩。你要是艺术家,我也跟着你沾点光享点福。儿子把一根苇子杆拍打着地面,拍得啪啪响。
  明娃斜眼瞅了儿子一眼,又低头编,倏地想起儿子一大早过来,不可能是跟他说啥艺术不艺术的事,就问,你咋没上班去?
  儿子叹口气,把手里的苇子杆摔打地越发响亮,上啥啊上,厂子都停产了。没活儿干了。
  儿子在附近一家私营铁厂烧锅炉,明娃早听说好多小厂子停了,村里的闲人一堆一堆的,都找不下活。明娃停下手,对儿子说,眼下没活,咱不急,你跟我打席子,多打两页席子,就赶回来了。我这订的活儿还多哩。
  以前,明娃不知给儿子说了多少次,要儿子跟着他学打席子。明娃说,是艺不是艺,学到手里不受气。有这手艺,总能挣两钱。儿子不信打席子能把日子过好,不听明娃的,出去给人受苦也不跟他学。听明娃又要他打席子,眼睛瞪的老大,哼哼地,打席子打席子,那能挣几个啊。你给我拿点钱,我出去找活去。
  明娃知道前几天儿子出去找活了,没找下,就想给儿子说现在打席子也不少挣钱,四村八舍的新房子跟割韭菜一样,盖了一茬又一茬,需要新席子的人有的是。见儿子不耐烦的模样,根本不会把心思用到打席上,就起身从屋里拿了两百块,甩给儿子,又低头编他的席子。
  明娃看着儿子黑沉的影子一晃一晃地不见了,叹了口气,手里的苇子条舞动地疯快。■
  
  大 哥
  
  在大哥眼里心里,男娃才算娃,两个女娃不算。女娃咋能算娃?一个女子娃,白养二十年。唢呐一吹打,空留娘家妈。小子不一样。要吃的是饺子,要亲的是小子。小子娃,顶门立户,传宗接代。老要小子养,死要小子埋,到了还要小子顶那孝子盆。人活一世活啥味?还不是活这小子娃。
  
  提说起小子,大哥的眉眉眼眼都是喜,头发丝丝都是喜,说的一套一套的。大哥的大女子二女子上完初中,就停学了。大哥一个受苦汉,忙完了地里庄稼,抽空赶集摆地摊,卖调料。大哥的花椒大料茴香八角,有成品,也有一包一包磨成粉面的。大哥自己的粉,不像人家给辣椒面里加柿子叶,给花椒里加大麻叶。大哥的生意小,利薄,一年到头也挣不下几个钱。大哥供不起三个学生娃。大哥不看两女子的眼哭得跟烂桃一样,嘴撅得能拴头牛。大哥叹口气,说,我没法呀。能供起你们,我一个都不舍得让停呀。大哥却悄悄的对小子说,好铁要好火,好火焠好钢。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你别愁,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你就是上到美国,我也会供你。
  小子不说话,低着头。
  看着清水寡脸的小子,大哥的心疼了那么一下,只一下,就硬了起来,小子娃嘛,不磕打磕打,受点苦,哪能长成人。苦尽了,甜头就会来。大哥想起了前巷栓子的娃,那娃去年考上了清华,县长镇长腿软和和地往人家家里跑的那个勤呀,还送钱送匾,荣光哩。大哥的声调跟着硬了起来,你小子听好了,咬住牙,下死力学,咱考不上人家那清华,考个别的大学也好啊。
  大哥载着小山样的调料包,天天赶集。南村北街,东沟西庄,不落下一个集会。破旧的自行车走一路,响一路。大哥吭哧吭哧的骑一路,喘一路。
  日子也跟赶集一般,赶到了小子的高考。
  高考那几天,也正好赶上了收麦。眼看着地里的麦子从地头黄到了地尾,大哥撂下一句话,收麦,就靠你娘母仨了。我一手难遮四面天,我要看我娃这料麦收成咋说哩。大哥骑上车子,带着小山样的调料包,进城了。
  六月的太阳,已经有了毒劲。大哥捏着肉夹饼找到小子时,可身可脸的汗水,像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看着小子,大哥口干舌燥的只说了一句话,咬住牙,好好考。大哥把饼子递给小子。小子不接,说想吃根冰棍。大哥掏出一把零钱,想想不对,又装进口袋,从怀里掏出一沓五块十块的整票子。大哥手上粘点唾沫,拧出两张五块,抽出,递给小子。迟疑了一下,又拧出两张五块,抽出,递给小子。然后,小心的把钱塞到怀里,按了按衣服,看看周围,对小子说,别怕花钱,吃好点。说着话,又掏出那把零钱,一张张旧的一毛两毛如一片片枯败的叶子,皱巴在大哥的手掌上。大哥从里面挑出四张五毛,塞进小子的口袋。
  小子说,你回去。你来,半点事不顶,还给我增加压力哩。大哥吭吭的笑,笑声干的跟地上的浮土一样,揉捏不到一起。大哥是欢喜小子都会说“增加压力”这样城里的话了。大哥说,你尽管咬住牙,好好考你的。我还要赶集卖二两花椒哩。我这是放羊拾柴,两不误。
  小子考了两天,大哥驮着调料包往城里赶了两天,可是没有卖出一两花椒。不是没人买,是大哥根本就不把调料包从车子上卸下,大哥不想卖。小子高考,大哥心慌的没有心思做买卖。
  分数下来了,巷里两个娃考上了大学。大队敲锣打鼓的送喜报送奖学金。大哥不出门,集也不赶了。大哥不说话,跟谁都不说话,脸黑得能铲下一锨炭。终于,大哥开口了,大哥一开口,满屋稠浓的阴云一下就被挤到了墙角角。大哥把小子叫到眼眉前,说,复习。再考。咬住牙,下苦学。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学门就是铁打的钢铸的,咱也要给它咬出个洞洞来。
  小子不抬头,不看大哥,支支吾吾,不想再考了,太难了。还不如跟你卖调料哩。
  大哥把桌子拍的雷响,你说啥?老子供你念这些书,就是为了让你跟我卖调料啊?我没明没黑地干,为啥?还不是为了你有出息?
  小子最终还是让大哥给赶到了学校复读去了。大哥又跟以前一样,驮着小山样的调料包,南村北街,东沟西庄的,赶集。大哥说,我赶东赶西的,图啥?还不是图小子有出息啊。人家有出息了,咱脸上也光彩。人活一世,还不是活这小子娃啊。■
  
  赖 家
  
  掌柜的,拿两饼子。狗娃嗵地坐在凳子上,高声大嗓门地嚷。掌柜的把两个热乎的饼子递给狗娃,狗娃抓着饼子左右上下地瞪着眼看,看的站在一边的掌柜的心里直发毛,小心地陪着笑,弓着背问,这饼子?狗娃的眼睛从饼子上离开,笑呵呵看着掌柜的,没啥没啥。用饼子换碗面条吧,行不?掌柜的一听饼子没事,连声说行行行。一会儿工夫,一碗鸡蛋炒面香喷喷地端到了狗娃手里。狗娃胡噜胡噜吃完面,放下碗,抬屁股要走。掌柜的着急忙活地追着喊,狗娃,你还没付钱哩。狗娃抹着嘴,不停脚地反问,我付你啥钱啊?掌柜的脸色不好了,追着狗娃嚷,你开啥玩笑啊,吃面不掏钱啊。狗娃三步两步已经走到了门口,一脚踏在门外,一脚踩在门里,笑嘻嘻地说,咋还有面条钱啊?面条不是拿饼子换的吗?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从此,人们见了狗娃,都唤他“赖家”。狗娃也不管你怎么喊,遇到能耍赖占便宜的事,还是一次也不放过,倒也不愧“赖家”的称号。
  赖家狗娃靠了赖竟然发了家,家里三间大北房,一个大院子,砖墙铁门,在村里也算气派。狗娃坐在宽敞豁亮的北房里,看着空荡荡的祖宗排位前没有父亲一张相片,狗娃是想着把祖宗牌位给立起来,逢年过节祭祀一番,也好让旁人看着自己富了不忘本,落个好话。可让狗娃犯愁的是,父亲死得早,大小相片没留下一张。可巧的那天,巷里来了个讨饭的老头,要是从前要饭的到狗娃门前,手还没伸出,狗娃就大声喝斥着咣当关了门,一口凉水也不舍得给人喝。也就凑巧,这天狗娃抬眼瞅了要饭的老头一眼,只一眼就把老头领回去了。原来狗娃觉得老头像他爸。狗娃让老头洗了脸,横看竖看觉得老头的眉眉眼眼跟他爸真是太像了。狗娃看准了,回头叫媳妇给老头端来一碗稀米汤。请来画师,要画师照着老头给他父亲画像。
  画师画了三天,看狗娃给老头喝了三天能照见影子的稀米汤。画师不吃饭,挣的是工钱。画师心里气愤的是狗娃把老头当他爸画像,却不把老头当他爸招待。画到最后,画师趁狗娃不在,有意想帮老头,悄悄地对老头说,像要画好了,狗娃不是善人,你得有点想法。老头可怜地说,你说我该有啥想法?画师举着画笔,头也不抬地说,你想咋办就咋办,我有两只眼,只看我的画,别的我都看不见。
  当晚,老头卷了狗娃一床铺盖跑了。一早起来,画师拿着画像找狗娃算工钱。狗娃正站在院子骂那要饭的老头。看画师拿来了画像,狗娃气呼呼地指着画像骂,你真不是个东西,我好吃好喝的待你,你卷走我一副铺盖跑了。你这副德性还咋当我爹哩。
  狗娃骂完,不解气,对画师说,我不要这个了,你照着我的样子画一张,我跟我爸一个样。你画老面些就行。
  画师指着画说,那这副画钱呢?
  狗娃瞪着眼睛,咳咳地干笑,就是换一张嘛。
  画师摆摆手,一字一句地说,这可不是饼子换面条哦。一张是一张的钱。清了这张,咱再说。
  狗娃没招了,又不愿多花钱,只好付了钱,接过画师手上的画像,把画像端端正正地贴在祖宗牌位前,逢年过节供了供品,就带着一家老小给画像中的人磕头。不过,看着画像上的“爸”,狗娃就想起老头卷走的铺盖。气呼呼的狗娃总是想,自己赖了人一辈子,没想到到头来让一个要饭的给赖了。气归气,脸面上还得恭恭敬敬地给画像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