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凉亭
江南多丘陵,丘陵起伏绵绵。层层山峦中山道蜿蜒,常常在岭巅,有一供行人息脚挡风避雨的建筑,便谓之凉亭。当然,凉亭也有建在平坦之地的。凉亭的实用功能是供人歇脚,一般是处于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位置。因此,凉亭是江南地区最具民本意义和实用价值的建筑之一。
我的故乡位于浙东穿山半岛的咽喉位置,村子三面环山一面濒海。村子南面临山的枫棚岭至钟岭古道上便有两座凉亭,东边的叫枫棚岭凉亭,西边的谓钟岭凉亭。两座凉亭均建于岭巅。枫棚岭凉亭因有人偷盗亭屋木柱,现仅留遗迹。钟岭凉亭大约建于明清年间,传说历史上曾数次遭火焚,几经修复,而今仍然如世纪老人一般,颤巍巍地站立在钟岭之上。
因此,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存的凉亭中,钟岭凉亭在我的脑海中记忆最深,回家时得闲,我也常常独自沿着古道,数着磨得光滑的石蛋路上的石蛋,造访钟岭凉亭。钟岭凉亭位于太白山余脉的蔡山脚下,钟岭为小门与沙溪村落的分界线,岭名因西侧沙溪村多钟姓人家而得名。
梅雨时节,我兀自伫立在亭中,周边尽是青翠欲滴的草木,山中雾气弥漫,微风吹来,氤氤氲氲的白雾,自亭子的这端流入,又从亭子的那端淌出,像雾化的流水,更像仙人过后云岚的袭动。如此境地中,山间传来百鸟的啼唱,耳闻流水隐约,似入仙境一般。
钟岭凉亭为石木建筑,墙为乱石砌成,顶为青瓦加人字构架。我环视亭中,木梁已露出青筋,石墙的根基,爬满青苔。从前,这座凉亭是半岛东部郭巨、梅山、上阳各地的居民,乃至舟山六横、佛渡一带渔民,到柴桥老镇赶集的必经之路,早上四、五点钟,甚至凌晨时分,就有人肩挑手提结伴从东向西去柴桥。下午四、五点钟,甚至晚上七、八点钟,有人赶集回来,从西往东带着买回的日杂用品回家。天长日久,沿途道路被行人磨得光滑,杂草不生。听上辈人说,从前亭子里摆有小桌子和杯子茶具,有一李姓老妇人为来往行人提供茶水解渴,行人饮用茶水后不用付费,只要谢谢就可以了。任他们累了在亭中放担小憩,渴了在亭中喝杯水。
凉亭最具风情的时节是冬夏两季,隆冬时节,大雪封山,我曾踏着“嘎吱”作响的白雪,造访过钟岭凉亭,来到岭半腰,仰视钟岭凉亭,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中,钟岭凉亭早已大雪封顶,只剩凉亭进口呈灰色,我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水浒传》中林冲“风雪山神庙”夜宿的情景,似乎与此吻合。盛夏的凉亭,更具一番风味,亭外骄阳如火,再加上翻山越岭,让人热得受不了,但一入凉亭,清凉的红石板再加上山风穿堂而过,暑意顿消。凉亭边有一浅井,井水常年不竭,若打一盆井水擦脸,就会从上至下凉快透心。
凉亭还有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就是行人在小憩时会在墙壁上留下点“墨宝”,古时来往行人中,也不乏文人骚客,亭中稍息有感成诗,故有了“凉亭诗”。而钟岭凉亭虽也有这种文化现象,但通常是常人用木炭写就,其间多是一些人有感而发,写些偏语断句,亦显粗俗。钟岭上的凉亭罕有高人、名人经过,故虽有文字充壁,但难觅像样诗作。更无唐杜牧“日晴空乐下仙云,俱在凉亭送使君”,元周伯琦“凉亭千里内,相望列东西”的千古名句。
听父亲说,从前钟岭凉亭边还有一钟岭庵,旧社会时周边村子的一些青年男女,为了逃避封建包办婚姻,每年的农历六月十五晚上,就会在庵里聚会,寻觅真爱,就像现在的情人节。由此,钟岭凉亭边又添一道岁月深处的风流佳话,这大约是其它江南古凉亭所没有的吧。
理发店
那天去乡村老家,感觉到自己头发长了,念起以前的乡村理发店,母亲说:“新村里刚开了一爿,你去试试。”
我经母亲指点,来到村委会附近的新村,果见一家新开的理发店。经打听是本地一对小夫妻开的,于是坐下来理发,速度很快,手艺尚可。理毕,问价钿付钱,答曰:5元。
走在乡村的路上,回头望望理发店,不禁让我忆起了30多年前的情景。
30多年前老家也有乡村理发店,俗称“剃头店”。店开在村子的溪坑边,没有任何招牌,店堂内十分简陋,两把可转动的木质坐椅“吱嘎吱嘎”响,一洗头槽,一块“咸便皂”,剃头刀是手动的,卸下来经常要磨,否则会“咬发”,剃须刀也常需在窗边挂着的“铅发丝”布上刮擦,权作磨刀。
理发店有两位师傅,一位年长一些,姓顾,技术好,速度极慢;另一位姓沃,是我瘸腿的舅舅,瘸腿原因是小时顽皮,从高坡上跳下来摔的。瘸腿舅舅技术一般,速度也快,当地人形容剃头像“斫柴”,因是残疾人,不参加田头劳动,属于照顾性质的。
集体经济时代,村办理发店是以服务村民为主的,理个发也就一、两角钱,小孩不刮胡子,五分钱。
姓顾的理发师手艺好,等着剃头的人很多,但他仍不慌不忙。舅舅技术粗糙,只有赶急的和一些小孩找他,弄得很没面子,有时叫等着的人剃,人家装做没听见,很尴尬。
姓顾的师傅虽然技术好,但有一个毛病,喜欢下象棋,下棋速度极慢,顾三顾四,一不小心下错了,还要悔棋。后来村子里的人形容某人做事慢,往往会说“侬格人做事体弄勒跟顾某某下棋一样”。
舅舅动了个歪脑筋,专门去买来一副中国象棋,另外画了一面棋盘。哈哈,顾师傅上当了,专跟人下棋,棋又下得慢,别人来剃头,等不及了,只得找我瘸腿的舅舅“将就”。
我那时人小,不知“棋”中奥妙,我是听别人当着舅舅的面揭穿其中“阴谋”的,舅舅不气不恼地傻笑,顾师傅也不言不语勿当回事,长此以往,大家就“和谐”了。
乡村理发店还有一个特有的文化氛围,就是有人讲“笑话”和“故事”。有位叫阿瑜公公的,从前一直替生产队放牛,人称“看(放)牛老头”。肚子里货色多,且专讲当地机智人物“小港乐贤”故事。阿瑜公公个子矮小,微胖,成天笑眯眯的,两只眼睛虽小却有神,讲故事时还“滴溜溜”转,很机警的样子。
乡村理发店还是当地新闻的集散地,说昨日某某上柴桥街,一口气吃了12大碗馄饨。某某家走失了一头“冲猪”(指半大的猪),结果失蹄淹死在池塘里,还好,撩上来肢体还软,一小队人在吃“会餐”哩,结果吃勒“鲜荤乐舒”。还有一些“色彩”新闻,说某光棍昨晚又偷看女人洗澡,被女人的老公撞见,当屁股一棍,至今还一大块“乌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乡村没有了理发店,我常见顾师傅和舅舅上门给人家理发,还有给出生满月的小孩子剃头,叫“满月头”,主人客气讨彩多给点钱,或吃一碗“什面”,借光享受做产妇女的“待遇”。
如今,顾师傅已经离去。瘸腿舅舅也70多岁了,仍然瘸着,早已不剃头了……
铁匠铺
从前乡村有铁匠铺。
铁匠行当是一门很古老的手艺活,铁匠以铁为原料,只凭手中一把小小的铁锤就能打造出各式各样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铁匠一般都有一个自己的铁匠铺,有一座用来煅烧铁坯的火炉,火炉所用的燃料有木炭和煤炭,对木炭和煤炭的要求比较高。一个铁匠师傅一般会带一到两个学徒,学徒的主要工作是用一把比自己师傅大出五六倍的大铁锤,帮助师傅把用来制作工具的被炉火烧熟了的铁毛坯打成所需的形状,在最后工具成形阶段,技术要求高,学徒先看师傅技艺,到学到一定时候,师傅才肯让学徒上手。
老家的铁匠铺当时设在生产大队办公楼边上的一间简陋的小平房里,每天风箱“呼噜”炉膛通红,敲打“叮当”人影忙碌,血红的铁件从炉中取出热感扑脸,还有那产品定型后“嗞”的淬火声……于是小小铁匠铺很是热闹。
淬火是一道很特别的工序,血红的铁件定型后放入水槽中,嗞声之后水中会腾起一股白汽,我小时看到淬火心里充满了快感,但不知因果。问了内行人才知道,铁(钢)件用水将其急速冷却,刀口坚硬不易缺口。是呀,如此火水两重天,不要说铁(钢),连人的心肠也会变硬的。
老家铁匠铺的铁匠师傅姓郑,是本村人,人矮小却精干结实,说话时有点口吃,打铁手艺很有一套。叮当之间,锄头、钉耙、茅刀、铁耙、菜刀之类的产品像变戏法般一件接着一件出来了。成品后的铁件,堆在一边供乡村们选购。
郑师傅打铁时有个习惯,就是喜欢连着舌头咬嘴唇,可能是用力时的一种表象。在产品成型后的最后一道工序,郑师傅会在自己的产品上“盖章”,就像书画家完成作品后的落款。郑师傅的章是钢制的,中间有个“生”字,淬火前趁产品未冷却,小铁章用火钳铗住,在铁章的上端用小锤子一敲,方形的“生”字就永久地印在上面了,有点像早期的产品商标。这一做法也很有道理,曾经有人说郑师傅你打的茅刀“钢气不足,斫柴没几下,刀口卷了”。郑师傅拿来正反一看,面无表情地说:“侬弄错了,这把茅刀不是我打的。”原来,上面没有“生”字商标,哈哈,郑师傅门槛很精。我曾经有个问题,即郑师傅姓郑,商标上为什么用名字中的“生”字,而不用“郑”字?后来才知道,姓郑的多,容量“撞车”,而生字就少了,不会重复。一个“生”字,既表明产品的归属,又防伪防劣,这在当时恐怕连工商局长也不一定想得到。
乡村铁匠铺冬暖夏炙。那时我还小,冬天怕冷,有事没事喜欢往铁匠铺钻,那里暖和呀。夏天就不一样了,看见炉火通红的铁匠铺就远远地躲。而这时做铁匠活就难受了,天外骄阳如火,铺里热浪阵阵,仿佛要把铺子掀翻顶,郑师傅父子俩的光脊背上变成了一条条小溪,有时活儿急,夏日中午父子俩也拚命叮当地打着赶时间。
小小铁匠铺维系着当时村子里五、六百户人家生产生活用具,常常十里八乡的人也翻山越岭来买“生”字号产品,这种只能靠手工打制的铁器,往往供不应求。郑师傅因此得意得不得了,有人挑三拣四的,他还不乐意呢,人家问得多了,他爱理不理。反正有人要,他也赖得“优质服务”。如此,“生”字号产品在当时计划经济条件下,竟形成了一个“小市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乡村没有了铁匠铺,原本热闹的地方冷清了。
河埠头
河埠头是江南水乡一景。
何谓河埠头?江南水乡沿河而筑,在日常生活中用来洗涮的地方,一般用青石垒岸,沿岸设以台阶,临河处铺上红石板,考虑到四时水位不同,铺红石板时会分几层铺设,以便适应水位变化时的使用。
河埠头虽为江南水乡生活必需的事物,但也因其所处地理位置,附近人口多少、富裕程度不一,而有所区别。考究一些的河埠头,不但宽大坚固,周边还设有亭子、石凳,供人避雨休息,简陋一些的则石板一端临岸,另一端直接用松木做底撑。
在江南古镇里,河埠头有临街而建的。水陆交通使古镇商贸兴隆,因此,河埠头除承担着取水、洗涤使命外,还有内河航运功能,因而建造更讲究,通常沿河构筑一个平台,再左右两边分开筑台阶,深入水中,以便几条货船同时靠泊装卸。小小河埠头,连接着外面的大世界。
从前,没有自来水,古镇的居民吃的是雨水落下来用缸盛的天水,用的则是河里的水,由此每家每户的男主人多大清早去河埠头挑水,因为经过一夜的流淌沉淀,早晨水质最好。
洗涮事宜女人居多,因此,河埠头成了江南水乡妇女的小世界。“砰砰嘭嘭”的棒槌声,女人洗涮东西时听笑话发出的轰笑声,小媳妇洗衣半途,小儿吵闹着要吃奶,没办法只得坐在埠头上解衣喂奶哄小孩的“啰啰”声,继尔老妇人调侃戏弄小媳妇时发出的尖叫声……河埠头成了一幅活的水乡风情图。
春天的时候,杨柳新绿点水,河水荡漾,伴随着女人们的棒槌声,一群群鸭子划水而过,打破了水面的平静,鸭子就象逍遥自在的公子哥儿。有时,大人拎来“饭捎箕”(从前用来盛凉饭的竹编工具),放在河埠头的浅水边浸泡后便于洗涮粘住的陈饭,有内行玩童不多时过来提“饭捎箕”,箕内贪吃的小鱼来不及逃走,手提箕起泛着银光活蹦乱跳的鱼儿被一箕打尽,里面多是些小鱼头、“拖泥爿”,偶尔还有红尾小扁鱼,若是有“叉鱼”,就算好运气了,很是有趣。
夏日时节,河埠头最是热闹,因为家家户户每日免不了洗涮。大人洗衣,顽童戏水,溅起的水花,湿了女人一身衣服,女人拍打着衬衣,对顽童一顿臭骂。傍晚时,河埠头更成一道风景,洗洗涮涮不说,田间劳作晚归的男人们,见有自家女人在河边洗涮,“唰唰唰”脱得只剩一件短裤衩,一个蛙式,潜入水中,折腾回来,向女人要来一块咸肥皂,擦了几下身子,弄出一身泡沫,又扎进水里,上来时,一身疲倦已然留在河中,男人伸几下腰,尽显身上肌肉,然后,拎着一柄锄头,轻松回家。早有那些懒散的“桥头老三”,吃了晚饭,摇摇扇子,在河埠头纳凉,东家长西家短,煞有介事,搬弄出鲜为人知的“小道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仿佛自己亲临现场。
秋时的河埠头渐赋凉意,伸入河中的柳枝最先落叶,而四季如一的当数女人的手,来河埠头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手探入水中。开始还好,随着秋的脚步走向深处,女人的手开始冷得发红。孩子们再来埠头,已裹上了一层秋衣,平时不太来,假日时弄来些小竹竿,放在埠头边钩河虾。秋水是四时比较安静的时候,渐渐地埠头四周和河面铺上了一层发黄的柳叶……
冬日的河埠头变得萧条了,那时,人们的洗涮活动明显少了。天太冷时,河面就会结层冰,“通通”敲碎,不多时又连在一起了。于是,有顽童敲来冰块玩,往远处一扔,“啪”冰块四溅,阳光下闪出晶莹。……
小小河埠头像历史小舞台,演绎着江南水乡诉不完道不尽的乡土风情。■
责编 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