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四周很静。电脑屏幕的光把我的脸映得惨白。角落里有响动。原来是一只甲虫。多么熟悉的小虫。哦,见过,前些天刚见过。那是在宁夏中卫,一个叫沙坡头的沙丘。就是它!我还拍过它好几张相片,以及它在细沙上留下的履痕。有一对触角,灵活地转动着的触角。三对足,那么配合协调的细腿,上面还有一层细细的茸毛。它是会飞的,翅鞘打开便是一对透明的翅膀。可是,怎么会是它呢?我睡眼蒙胧,我神志不清,我胡思乱想。哦,对了,可能是沙漠昆虫的精灵化成的;抑或是这可爱的小东西停留在我的牛仔裤上,一次次躲过我的眼睛,想法子钻入了我的旅行袋,让我把它带上了飞机,带到了家里。反正,我的眼里,它就是我前几天沙漠里看见的小昆虫,有着发亮的褐色翅鞘的小昆虫!
沙漠里的昆虫,我把它叫做沙漠里的自由王子。
2
以前,我一直以为,骆驼才是沙漠的骄傲,沙漠的主人。这次,真正骑了回骆驼,我对骆驼完全改变了印象。以前只觉得它身上臭,但它的“沙漠之舟”的光环完全遮蔽了这呛人的气味。我曾经惊叹斜阳下沙漠驼队走来的那种从容,和它们传达出的悠远苍凉,特别是干燥空气里传来的驼铃声,敲击着我的心,让我心驰神往,浮想联翩。可是当我接近它们时,我却看到了它们的可怜。驼队之所以那么不徐不疾,从容不迫,骆驼与骆驼之所以保持那样的等距离,那都是因为它们身上的一条缰绳!
那粗大僵硬的绳,把它们连成一支驼队,年长的骆驼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两三只一定是刚上路的幼驼,谁都无法离开谁。而它们的缰绳,都由一枚一头削尖的木头连着,木头锥入它们的鼻子,尖头突兀地露在外面。要知道,那鼻子也是肉啊,人们啊,怎么忍心就那样嵌进去了呢?这块一头削尖的木头,伴随它一生,几乎成了它生命的一部分——不,那是控制它生命的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它死了,这块一头尖的木头还在它的鼻子上。或许,那木锥已经成了它血肉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分开。也许骆驼死后,人还要吃它的肉,曾经控制它的这块一头削尖的木头,还可以成为控制另一只幼驼的锥子。
我开始可怜骆驼!可是当我骑在它上面时,驼铃声又响起来了。我前面的朋友说,铃铛就挂在我的骆驼的脖子上。望着远处另一支驼队,我挺了挺胸,端出一种雄视大漠的气概,稍稍恢复了对于骆驼的原有记忆。
3
驼队行进得不快,在一位当地老乡,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人的带领下,我们不紧不慢地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了原地。老乡反复告诫我们,骆驼蹲下来的时候,你一定要拉好扶手,否则会摔下来的。骆驼站立时很高,让坐在上面的你有傲视群雄的错觉。其实,你并不高,那高度是骆驼给你的。牵骆驼的老乡让头驼蹲下,好让骑骆驼的客人下来。这时,后面的骆驼也都条件反射地依次蹲下,也让各自骑着的客人下来。我奇怪骆驼的一起一落,落差竟这么大。它们的腿与身体比起来,显得很细,像干枯的柴。我后怕,这么枯瘦的腿居然驮着我的肥胖的身子走,怪不得上坡时,它气喘得厉害,嘴里喷出的液体溅了我满脸。
4
它蹲下时,先是前腿屈膝,就像人跪地的动作。可是,这还远远不够,远不只是屈膝跪在地上,它是将整个身子伏在地上的。它不仅能屈膝,还能将整条腿折成三段,然后叠在一起——它大腿根部的关节也是可以灵活地弯转的,于是,它就可以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肚皮紧贴着地面,让坐在上面的客人最省力最安全地着地。我猜想,骆驼的腿最早肯定也如人一般,顶多膝盖关节可以屈的,要能做到连根部的关节也能弯,腿的三节可叠加在一起,这需要多少代的“进化”啊!见我立在骆驼边上发呆,老乡热情地给我介绍骆驼的习性。我突然对它们的性别产生疑惑。老妇人说,母骆驼繁育幼驼,难管,都在沙漠深处里野,这里的都是公的,很驯服。为什么驯服?都骟了。三到五岁时骟的。怕我不懂,她还用了一个动刀的手势来说明。我浑身一抖,好像被阉的也包括我。我无语,只有长叹:骆驼啊,骆驼!
对于骆驼,我心里只剩下了怜悯。
5
可是,当我站在沙漠里沉浸在无边的悲悯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一只小甲虫一把将我拽了出来。
那是一只褐色的甲虫,在无边的浅黄色的沙地里,它自由地驰骋。沙地就是它的战场,它是一辆战车,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经过之处留下长长的行迹。那是战车的履痕,又像战机在天空画出的弧线,线条是那么优美,圆润,流畅。它是在沙漠细滑的皮肤上绘画,完全随自己的性子,有时是正圆,有时是椭圆,有时什么也不是,但线条还是那么流畅。想歇了就歇,想画了再画。它头上是能够灵活转动的触角,一旦有情况,它自会调整线路,做出应对。
比如,它可能“看”到我们了,它在调整方向。我们很喜欢它,拍照,跟踪,它或许感到了危险,就在某个地方躲起来了,一头钻入沙堆,一会儿就将自己埋在沙里了。一会儿,它又出现了,可能它觉得,这些庞然大物只是拿着家伙吓唬吓唬它,并不伤害它,也就放松了警惕。
来到一株沙柳下,它加快了速度,我甚至听到它的欢呼了。它安静地在树枝间漫步,也许是要慢慢享受这个过程。时而在叶子上停留,似乎在吸吮叶子里的汁液。时而在枝条上歇息,或许在做着青天白日的梦。
6
在这广袤的沙漠里,我看到一株沙柳,一只甲虫,它们在难以生存的地方生息着。
这时我看清了,甲虫有一对触角,三对足,足上有一层淡淡的茸毛。背上是坚硬的鞘,鞘儿打开,是会飞的翅膀,透明的好看的翅膀。它有一对复眼。昆虫都有复眼。科学家早已知晓栖息在沙漠上的蚂蚁具有回家的能力。这甲虫也应有这种能力,我这样相信。我们难得见到它的翅膀的打开,可能是因为它的翅鞘下凝结着稀罕的水分,然后水分再以极小的水珠流到嘴里。
我不能过于接近它,怕它误会,怕它拿出它的杀手锏,用毒汁把我麻翻。我怕它把我当做天敌了。据说,沙漠里的昆虫大多有剧毒,这是因为沙漠环境恶劣,当昆虫遇到食物时,它必需迅速击倒猎物。如果遇到了天敌,它更会喷出毒液或者气体,乘机逃脱。它们总有适应沙漠的本事。那也是“进化”的结果。
这时,我忽然对这小小的昆虫生出一点敬意。我甚至觉得,它比同在沙漠的庞然大物骆驼要强大得多,至少在精神上。它是自由的,有尊严的。它以自身的力量获得了自由和尊严,虽然它周围时时有威胁,时时因为食物水分等物质的短缺而面临饥渴,时时因弱小而遭遇险境,时时因孤单而对天悲鸣,但是,它却赢得了我的尊重——对于它的自由和尊严。这是在被奴役下的骆驼所没有的。
研究者说,沙漠里昆虫的数量是最多的,虽然我只是见到了一只。它们似乎更像是沙漠的主人……我正这样想的时候,沙漠昆虫又出发了。这时,我看清了,它6条腿快速交替行动,动作灵活而协调,留下一长串自由的足迹。它不常飞,但它的灵魂在飞,自由地飞。
7
我万万没有想到,今夜,在我的书房里,我居然又看到了这褐色盖头的小昆虫,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与我一个人见面。它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与我亲近,还是……我不知道。
我恍恍惚惚中又一次像在沙漠里一样,蹲下来看它。一对复眼,三对足,还有褐色的发亮的翅鞘。我想象着它飞起来的样子。我猜想它触角下有着一个会思考的灵魂。我怕它飞了。我应当把它藏起来。或者用一个瓶子把它装起来,这样,我可以常常看见它,看到一个会飞的灵魂。可是,没有合适的瓶子。我顺手抽了一张纸,让它在纸上爬行。可是它迅速走出了纸的范围。它习惯于自由了。我把纸提到空中。它继续在纸上爬行,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却始终没有走出这张悬空的纸。
你看人是多么无聊,就这样戏耍一个小小的精灵。它不停歇地行走,却不知走入了一个怪圈。它已经走不出这个怪圈了。随后我把纸放在一个凸起的器物上,让它代替我的手把纸和小昆虫托在空中。我让它独自在黑暗里走。我要试试,它是否能以自己的智慧走出怪圈,抑或像蚂蚁一样永远地画圈,直到画不动。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我好像听到了轻微的响声。哦,它走出了!
于是,我走过去,在门旁寻找电灯开关。这时,我听到脚下一声“哔剥”。我连忙抬脚,开灯。已经来不及了,褐色的小甲虫斜躺在地砖上,右边的三条腿不动了,左边的三条腿还在挣扎,身下是淡颜色的汁液。不知道这汁液里是否有它会飞的灵魂。
人啊人,你有毒的思想把一个自由的灵魂踩破了。■
责编 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