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步到爱情

2011-12-29 00:00:00王成祥
文学港 2011年1期


  石城的春天总是那般短暂,当人们还没有完全领略到它的真正意义,初夏的阳光就开始迫不及待地降临了。
  这个春天,陈子墨显得十分落落寡合,他将自己关进一只无形的笼子里,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交往。要是在往常,他一定会在培训中心的阅览室里打发掉许多业余时光,可现在,他再也不愿去那儿了,甚至在整个春天里,他连阅览室的门一次都没有进过。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不愿再见到那位管理员的缘故。她虽然出于好心地让他与陶玲相识了,可没想到结局却是如此糟糕。当然,对于那位管理员,他没有任何埋怨的理由,甚至根本谈不上恨,可他就是不大情愿再去面对她,他担心一旦见面了,不仅会使自己变得尴尬,而且对方也会陷入难堪之中。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他将自己牢牢地封闭起来。偶尔,他会想到那位名叫陶玲的女孩,她现在还好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该和礼品店那位名叫钟浩的男子准备结婚了。倘若真的如此,她会主动邀请他参加她的婚礼吗?若是邀请了,他能有勇气前往吗?这些难解的疑问,就这样不轻不重地时常敲击着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有时竟会使他难以自拔。当他对于这一切还没有完全理出个头绪时,他有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寄自本市的挂号信。
  那是初夏的一个傍晚,金色的阳光依然普照在城市上空的大小建筑物上。陈子墨上完培训课后,便埋头朝位于厂区内的那幢集体宿舍大楼走去,当路过传达室时,他发现门前的一块小黑板上,赫然写有他的名字。他停住脚步后,先是愣了愣,然后走进传达室向门卫寻问了一番,并且很快取到了一封挂号信。从信封上那娟秀的笔迹来看,显然出自女性之手。于是,他满怀好奇地拆开了来信。
  
  “哥,陶玲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陈子墨刚刚读到开头这段文字,便如同遭受雷击一般惊呆了。他知道,这封信是凌云写来的,可她怎么会突然告诉他这么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噩耗?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那封来信,迫不及待地往下念去——
  
  “自从外婆过世后,陶玲就开始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状态。到了春天,她的这一状态已变得更加明显。一开始,家人还以为她是因为外婆的去世所造成的,可后来,我们终于知道,原来的罪魁祸首竟是那个开礼品店的男子,他明明知道陶玲已经死心塌地爱上了他,却始终没能与他的前妻离成婚。就在一个星期前一个夜晚,陶玲在绝望之中,一气之下竟割脉身亡。她在弥留之际,用手蘸着自己的鲜血,在雪白的墙壁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你的名字。我没想到,她在临死之前,心里依然还装着你,而我当初居然错误地认为她与你之间已经根本不可能了。所以,对于陶玲的死,实际上我也有一份责任……”
  
  陈子墨读到这儿,全身忽然一片冰凉,而他的心里,更像是装进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正不断地朝下坠着,从而使他的五脏六腑一时变得疼痛难忍。后来,当他终于恢复常态时,他与陶玲一家所交往的一幕幕场景,顷刻间犹如潮水一般从他的心头迅速漫过……
  
  1
  细想起来,陶玲应该是他来到石城后所接触的第一个女孩。
  一九九三年夏天,陈子墨在一位同乡前辈的帮助下,终于结束了长达八年的小镇生活,在石城一家国营大企业的培训中心谋到了一份差事。因为孤身一人,工作之余,他总显得落落寡合。为了打发时间,他一有空就泡在培训中心的阅览室里,并和里面的管理员常老师渐渐熟悉起来。
  常老师五十开外,人很随和。有一次,她见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只有陈子墨一人在埋头看书,便轻声地问:“小陈,你今年多大啦?成家了吗?”陈子墨随口答道:“我今年正好三十,还没找到对象哩!”常老师有点惊讶地朝他望了一眼,随后继续问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谈朋友?”于是,他只好解释道:“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没想到毕业后竟分到一个偏僻的小镇教书。我不甘心,一心想调进城里,结果就将婚姻大事给耽搁了。”常老师听后,一时变得沉默起来。一周后,当他再次来到阅览室时,对方竟突然对他小声地说:“小陈,我帮你介绍个对象好吗?”
  “好啊!”他听后,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原以为对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傍晚下班前,当他再次来到阅览室时,发现常老师身边,果然坐着一位陌生的女孩。
  “小陈,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常老师见阅览室里一时没有别人,便起身说道,“这是我们培训中心刚刚调来的陈子墨;这位是陶玲,在附近的化工厂上班。”
  常老师在作这番介绍时,陈子墨和那位名叫陶玲的女孩几乎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彼此朝对方看了看。陈子墨发现,陶玲在看他时,一种女孩所特有的矜持之情,十分明显地从她那端庄秀气的脸庞上飘过,并且那种表情,当时就打动了他,以至第二天,当常老师问他愿不愿与对方交往时,他很快点了点头。常老师见状,连忙将他拉到一旁,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了过来,并且轻声地说:“这是陶玲的电话。”
  陶玲当时二十五岁,比陈子墨整整要小五岁。这样的年龄差异,自然使陈子墨感到十分满意。当然,年龄是次要的,更为重要的是对方的第一印象,给他带来了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他没有理由不与这样的女孩进行交往。
  于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陈子墨勇敢地拨通了陶玲的家庭电话。陶玲在电话那头起先愣了片刻,随后便问在什么地方见面。他想了想,很快说出了一个具体地点。陶玲轻轻“哎”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他提前半个小时来到见面地点,陶玲则准时赶到。两人见面后,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顺着一条马路并肩朝前走着。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一条主干道,他们不知不觉走了有两站路程,然后开始往回走。后来,陶玲忽然说:“四点半,我要在对面的站台乘厂车去上夜班。”
  “现在几点啦?”
  “正好四点。”
  “下次见面,能不能带张照片给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陶玲听后,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在随身而带的那只小包里翻找着什么,这使她不知不觉落在了陈子墨的身后。过了会儿,她快步走上前来,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然后不声不响地将一张照片递了过来。他接过照片后,一时将目光久久地定在上面:只见照片中的陶玲,身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正亭亭玉立在莫愁女塑像前,浑身洋溢着城市女孩所特有的朝气与美丽。见他面对照片看得近乎入迷,陶玲在一旁浅浅地笑着,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生动。
  就这样,两人之间开始了最初的交往。
  陈子墨很快知道:陶玲每周要上两个夜班,一个是小夜班,一个是大夜班。小夜班是从傍晚五点上到夜里十一点,而大夜班则是从夜里十一点上到凌晨五点。
  一个周末的夜晚,陈子墨一觉醒来,再也难以入眠,便从床上爬起,借助走廊的灯光看了看手表,发现已是深夜一点。他知道陶玲此刻正在上大夜班,便套上衣服匆匆下了楼,然后骑着自行车朝她所在的那家化工厂飞驰而去。
  半个小时后,当他突然出现在对方面前时,陶玲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柔声问道:“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还来这里?”
   “我想陪你上回夜班。”
  陶玲不再说话,只是将身旁的一只茶杯递了过来。他接过那只小巧的杯子,感到里面是热乎乎的,便愉快地喝了一口。
  陶玲夜班所做的活,只是定时抄报水表的度数。一位和她一道上夜班的女工,满怀好奇地朝陈子墨看了看。陈子墨回望了对方一眼,发现她的年龄要比陶玲大得多。后来,对方拎着一只水瓶径直走了过来。
  “玲玲,这是我刚冲来的开水,你们用吧!”
  她将水瓶轻轻放在陶玲身边,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谢谢刘姨!”
  陶玲冲着她的背影轻声地叫道。
  那个夜晚,陈子墨陪陶玲上夜班一直上到凌晨五点,两人走出厂区,发现马路上已有了一些早起的行人。
  
  陶玲的住处离厂区很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那是一个小套间,房子看上去还是新的,只是在装修上显得有点过于简单。陶玲告诉陈子墨,这是她父亲临退休前分到的房子。
  “你一定很困,抓紧时间休息吧!”他在她的房间站了会儿,便催促道。
  “那你呢?”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回厂里的集体宿舍,傍晚时再过来看你。”
  “其实那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把沙发放下来可以当床用的。”
  他听后,犹豫了片刻,最后果断地说:“不用了,你先休息吧,傍晚的时候,我会再过来看你的。”说完,他便朝楼下走去。
  回到宿舍,他很快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发现已近黄昏,便匆匆下楼,然后骑上自行车,再次朝陶玲的住处飞驰而去。
  陶玲打开门,见他满脸是汗,便将一条崭新的白毛巾递了过来。他接过毛巾,就着自来水龙头洗了把脸。之后,陶玲又将一杯已经泡好的茶水递给他。他接过茶杯,“咕噜咕噜”接连猛喝了好几口,样子显得十分过瘾。
  “要不要再来一杯?”她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安静的脸庞上浮现着一种浅浅的笑意。
  他听后,一边用手拍了拍肚子,一边朝她摇了摇头。
  “那我们下楼吧!”她很快接着说。
  陈子墨不知道陶玲要带他去哪儿。他没有多问,也不愿去问,对他来说,只要能和她待在一起,上哪儿都无关紧要。但下楼后,他很快便知道,原来陶玲是要带他去见她的家人。他得知后,内心不禁掠过一阵惊喜,那种感觉,在他三十岁的生命里程里,似乎还从未有过。
  他们转了两趟车,后来终于走进一片颇具规模的老式住宅区。正在这时,他发现陶玲的脚步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慢,以至最后,她靠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再也不愿朝前走动。
  “是不是……”他想了想,然后小心地问道:“暂时不想让我去见你的家人?”
  她听后,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觉得一切来得有点太快?”他继续问道。
  她依然轻轻地摇着头。
  “可你为什么突然停下呀?”
  “到啦!”
  这回,她一边轻轻地作了回答,一边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一个楼道。
  “在几楼?”
  “四楼。”
  虽是这么说,可她仍然靠在那棵树干上,神情显得十分犹豫。陈子墨见状,不禁感到有点好笑,可转念一想:一定是她觉得一切来得过于顺利的缘故。要知道,他们从相识到现在,前后只有一个月时间,而真正交往的时间则更短。
  “要是觉得不妥,我……下次……再来。”
  听他这么说,她微微低着头,一时没有表态。
  “要不,你一个人先上去,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再下来叫我。”
  这回,她的泪水从那对十分好看的眼窝里忽然间涌了出来。
  “你……究竟是……怎么啦?”他异常惊讶地问道。
  “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可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中断了。
  “什么事?”
  “其实……我的心里……早就有人了。”
  她说这话时,不仅泪流满面,而且开始抽泣起来。
  “什么样的人?”陈子墨感到自己的脑袋,仿佛突然间被某种利器狠狠地击了一下。
  “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对方的?”
  “二十一岁那年。”
  他在心里算了算,很快得知陶玲和那个男子从相识到现在,已有四个年头,而自己和她认识才一个月的时间。这样算过之后,他对近在咫尺的陶玲,忽然产生了一种遥远而又陌生的感觉。
  “他是……做什么的?”他试着用平静的语气小声问道。
  “一个人……在石城做着……礼品生意,挺不容易的。”
  他从她的回答中,能够感觉到对方在她心目中所占据的分量。后来,他不由eqxm+q22+A7Y0YE3l357nw==自主地冒了一句:“常老师可从来没有向我说过这些呀!”
  “请你千万不要怪罪常阿姨!”陶玲忽然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她和我妈是多年的好朋友。我妈之所以托她为我介绍对象,就是希望我从那段不该有的恋情中能够尽快解脱出来。”
  “那你……能够解脱吗?”
  她一时没有回答,只是含着泪水,转身跑开了。
  “玲玲,你要去哪儿?快回来吃晚饭啦!”
  伴随着一阵喊声,一位中年妇女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四楼的阳台上。陈子墨猜想对方一定是陶玲的母亲,便觉得自己此刻应当尽快离开这儿才对,可一种无形的力量,却牢牢抓住了他,以至后来,他竟不知不觉朝楼上走去。
  来到四楼,发现一户人家的大门正敞开着。“是陶玲家吗?”陈子墨向刚才朝楼下喊话的那位中年妇女轻声问道,对方很快极其友好地朝他点了点头。他一时忘了作自我介绍便走了进去。站在客厅里,他发现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而在餐桌另一边的沙发上,正端坐着一位穿戴整齐的老太太。老太太先是看了看他,然后不急不缓地说:“我是玲玲的外婆。玲玲这孩子,自小就是我一手给带大的。她小时候可听话哩!没想到后来竟然遇上了鬼,一下子把她的魂儿给勾走啦!”老太太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十分忧伤。
  “老人家,你不要伤心,保重身体要紧。”陈子墨一时有点不忍心面对眼前这位老人的悲伤,便走上前去劝慰道。没想到老太太听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说:“我虽然老啦,可还没有老昏头。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要是我家玲玲早几年认识你就好啦!”
  老太太说到这里,似乎言犹未尽,她正欲开口继续说话,却见一位长相清秀、十分文静的女孩从房间里清风般地飘了出来。女孩来到客厅,在离陈子墨很近的地方站住了。
   “哥,是我姐对不起你。”女孩忽然冲着他叫道,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生动。
  他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回答,便有点好奇地问:“你是……陶玲的妹妹吧?”
  女孩听后,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还是个学生?”
  “嗯,刚念大二。”
  “这是我家老二凌云,自小就随她母亲姓。”陶玲的外婆这时在一旁插话道:“我家玲玲就在凌云这么大时,遇上了那个该死的男人。”老太太说完,再度陷入一种深深的忧伤。
  陶玲母亲这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然后说:“小陈,既然来了,就在这儿吃顿便饭吧!”
  他看了看满桌的菜肴,内心一时变得从未有过的复杂。末了,他望着陶玲母亲说:“阿姨,陶玲既然不回来,我就不用在这儿吃饭了。”说完,又向坐在沙发上的老太太打了个招呼,便退出了门外。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遇上我家玲玲太晚啦!”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仍在独自唠叨。
  “小陈,你一个人在城里,往后要是有空,不妨常来走走。你和我家玲玲即使走不到一起,我们也可以当个亲戚来处。”
  陶玲母亲一边说,一边将陈子墨送出了门外。
  
  2
  从陶玲家出来,陈子墨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小区内一遍又一遍地游荡。暮色开始降临,许多人家的灯光正接二连三地亮起。有好几次,他的脚步已经迈出小区,可后来不知不觉又转了回来。那一刻,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尖锐而又复杂的矛盾冲突,最后,他竟然断定,陶玲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会回来的。他要等下去,一直等下去。等到她回来时,他会冲上前去,牢牢将她抱住,不听她作任何解释。她其实是个多么单纯而又善良的女孩,如果有点心计的话,她完全可以将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埋藏在心里,可她却主动向他说了。这对一个女孩来说,该需要怎样的勇气?陈子墨在一次次的追问中,一次次地被陶玲的单纯与坦诚所感动。后来,他感到肚子实在是饿了,便在小区附近的一家面馆里吃了碗面条,然后再次走进小区。
  时令已是深秋,晚风拂来,夹带着阵阵凉意。他一步一步朝陶玲家的楼梯口走去,然后又一步一步地走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这样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只是始终不见陶玲的身影。他不觉感到有点气馁,甚至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感到难过。那一刻,忧伤如同流水一般布遍了他的周身。当他带着忧伤的心情正准备离开时,却忽然发现一个轻盈的身影从楼道里飘了出来。他疲惫的身心顿时为之一振,并断定那个身影一定就是陶玲。于是,他有点忘情地冲上前去,一把将对方紧紧揽入怀中。“哥,是我,我是凌云呀!”凌云喃喃的细语如同莲花一般在他的怀里悄然盛开。他听后,不禁吓了一跳,同时将双手从对方身上迅速松开。凌云低着头,用手拢了拢有点零乱的秀发,整个人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温柔。“对不起,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陶玲哩!”他低声细语地解释道。凌云听后,忽然用忧伤的语气说:“哥,你不用再等,我姐她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那她……会去哪儿?”他急切地问。凌云沉思片刻,然后说:“如果不在厂区附近的房子里,就一定去见钟浩啦!”“钟浩是谁?”“就是那个我姐不该爱上的男子。”“你怎么知道的?”凌云似乎被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她和钟浩之间的事可能一时很难了断!”见他仍在十分吃惊地望着自己,凌云便接着说:“暑假里,爸妈曾让我住在那边的房子里,说是要监视我姐的行踪。有天夜里,我姐终于将她与钟浩之间的事向我详细地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她就哭成了一个泪人。”听到这里,他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奇怪的是,炸过之后,他反而变得清醒起来。他知道,这种清醒,是凌云给带来的。否则的话,他依然还沉浸在自己所编造的假想中。他一时不知该怎样感谢凌云,透过夜色,他朝她看了一眼,发现不知谁家窗户里透出的一道细微的光圈,正在她十分挺突的鼻梁上轻轻晃动,并为她宁静安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妩媚与生动。凌云后来轻声对他说:“要是想听的话,我就将我姐的事详细地说给你听听。”见他点了点头,凌云便开始说了起来——
  
  “陶玲高中毕业后,由于未能考上大学,致使父母十分失望。全家人都希望她能够补习一年,以便来年再考。可陶玲说什么也不肯补习,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高考成绩与录取分数线之间相差一大截。父母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去了。那段时间,她终日躲在家中,谁都不愿去见。直到后来,她才开始出门走动。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街上一家不大起眼的店门口,看到了一则招聘启事。那是一家经营各种礼品的店面,陶玲先是被玻璃窗上所展示的一款女式用包所吸引,于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就迈了进去。当时,接待她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他以为陶玲是来应聘的,便问道:‘身份证带了吗?’陶玲愣了愣,并不解地朝那位男子看了看,随后反问道:‘你干吗要我的身份证呀?’‘难道你不是来应聘的?’男子继续问道。见陶玲冲他摇着头,男子便有点失望地说:‘我的店里目前正需要一位像你这样的女孩。’陶玲一时没有理会,她走向那款女式用包小声问道:‘这包卖多少钱?’男子报过价后,陶玲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将包给买了下来。但临走时,那个男子突然将一张名片主动递给了我姐,并且还说:‘欢迎下次再来!’
  “陶玲后来果真成了钟浩礼品店的店员。那家店里当时只有他们两人,由于刚刚开业,男子常在外面忙于批货、联系业务,因而店里所有的活儿,几乎全部落在了我姐身上。我姐每天很早就要从家出发,时常忙到很晚才能回来。看得出,她对那份工作十分喜欢。在那家礼品店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姐还特意为我买了一条漂亮的围巾。在我面前,她时常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她的工作,她的店面,还有那位名叫钟浩的男子。出于好奇,有个星期天,我硬是让她带我去了回礼品店。在那儿,我终于见到了钟浩。印象中,那是一位成熟而又帅气的男子,人很热情,性格又温和。姐姐后来爱上他,其实带有很大的必然性。”
  “当时他有家室吗?”陈子墨忽然间打断了她的叙述。
  “有啦!”凌云很快接着说,“他老家在外地。有一年夏天,大概是我姐去礼品店上班的第二年,他的爱人带着一位快上小学的女孩来过店里。我姐那时就昏了头,她不仅一口一个‘大嫂’地称呼对方,而且还主动带着小女孩去莫愁湖公园划船。一天下来,小女孩和她已处得像个熟人一般。小女孩一开始称我姐叫‘姐’,后来我姐不让她这么叫,她便改称起‘阿姨’来。临走时,我姐还给小女孩买了一套好看的裙子。这期间,父母见我姐时常晚上回来很迟,开始有点不大放心。他们想去她上班的地方看看,可我姐始终不同意,也不让父母知道她上班的具体地点。后来爸爸听说我曾去过礼品店,便悄悄将我叫到一旁,希望我能够带他去一趟店里。看到爸爸满脸忧伤的表情,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只好带他去了。记得那是个礼拜天的下午,我和爸爸来到礼品店时,发现店里只有我姐一人。我姐见我出卖了她,当即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我不理不睬。我原以为爸爸当时只是想看看姐姐上班的地方,没想到,他真正想见的人却是店老板钟浩。见钟浩当时不在店里,爸爸就站在店门口耐心地等候,一直等到天色快黑时,才发现一位陌生的男子进了礼品店。‘是他吗?’爸爸朝站在一旁的我轻声问道,见我点了点头,他忽然像是遭受一阵寒风的袭击,浑身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爸爸朝钟浩只看了一眼,便拉着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没想到当天晚上姐姐回来后,爸爸就不让她再去礼品店上班。爸爸让姐姐在家先呆着,说过段时间,他会想办法安排她进化工厂。还说他宁可提前退休,也要让姐姐顶替他去化工厂上班。没想到姐姐对爸爸的一番好意并不领情,她不仅又去了礼品店,而且还像往常一样,仍然很晚才回家。这样一来,姐姐与爸爸之间的关系,一下子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僵局。后来,爸爸终于采取了过激的举措:他将姐姐关在家里,每天让外婆看管着。可即使如此,姐姐趁外婆不注意时,还是经常悄悄溜出家门。爸爸发现后,有一次终于追到礼品店,并当着钟浩的面,硬是将姐姐给拉了回来。”
  “可我刚才去你家时,怎么没见到你爸爸呀?”听到这里,陈子墨有点不解地问。
  “我爸一定是不好意思见你。他听说你要过来,就去邻居家打牌了。”
  “那后来呢?”他再次追问道。
  “后来,我爸果真提前退休了。”凌云接着说,“爸爸找了厂领导,送了礼,又说了一大堆好话,终于被准许提前退休,但前提是能将我姐安排进厂。没想到姐姐进厂后,暗地里仍和钟浩来往,甚至有时白天休假,她居然也跑过去为他张罗店里的事。妈妈见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开始四处托人为姐姐物色男朋友,希望姐姐能够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以便早日从那个已有家室的男子身边离开。在母亲和一些亲友的关心下,她先后处过好几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可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再后来,在妈妈多年好友常阿姨的关心下,我姐又认识了你。看得出,她对你的印象一定不错,不然的话,她是不会主动邀请你来我家的。”
  听凌云说到这里,陈子墨忽然对陶玲再次产生了兴趣。不仅如此,他还对凌云乃至她的整个家人都产生了好感。那一刻,他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无论陶玲与那位名叫钟浩的男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他都不会心存介意,只要陶玲从此以后,能够真心对他就行。想到这里,他便对身旁的凌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在这里继续等候陶玲的。”凌云很快摇摇头说:“今晚我姐可能不会回来了。”“那她到底会去哪儿?”凌云似乎再次被问住了,她沉思片刻,然后犹犹豫豫地说:“她可能会回厂区那边的房子里。我妈因为不放心,所以让我先过去看看,然后再回学校。”他听后,很快接着说:“那我们一道过去吧!我的自行车正好还丢在那儿。”
  他们乘车又转车,最后终于来到了陶玲的住处。陶玲不在家,室内的一切陈设依然保持着陈子墨傍晚来时的模样。凌云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便准备泡茶,他却指着茶几上一只杯子说:“不用再泡了,这是我先前来时喝过的茶水。”凌云听后,怀抱一只水瓶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然后俯身往那只茶杯里添了些开水。做完这些,她将水瓶放在茶几旁,便十分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陈子墨这时想和凌云说些什么,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枯坐着,等待着时间的静静流逝。当墙上摆钟轻轻划过十点时,他们仍然没有等到陶玲。后来,他只好起身说:“时间不早了,你要回学校,我明天也要上班。”凌云听后,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随之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是在憋气似的。接着,她用忧伤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姐今晚……可能……不会……过来了……”她一边说,一边居然抽泣起来。“我姐她……辜负了你……她可能……真的不会过来啦!”当她说完最后一个音节,已是满脸泪痕。他一时不知该怎样来安慰眼前这位纯真善良的女孩,最后只好说:“太晚啦,你就在这边睡吧,明天早点回学校,可我得马上赶回去。”“不!”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凌云抢白道,“我也要马上赶回学校。”说完这话,只见她用手背狠狠地擦拭了一下泪水,似乎要将内心的忧伤全部擦去。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随着凌云一道下了楼。后来,当推着自行车将她送到马路边的一个站台时,他发现通往凌云学校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开走。于是,他只好用自行车载着凌云前往她的学校,他从城东经过城中再往城南,几乎穿越了整个城市。那趟穿城之行,整整花费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后来,当他精疲力尽地回到住处时,发现已是深夜一点。
  
  3
  一周后的一个夜晚,陈子墨一觉醒来,不知不觉中竟又想到了陶玲。他猜想此时此刻,她可能在上夜班,于是悄悄下楼后,骑上自行车便朝陶玲上班的地方飞驰而去。但这次他没能见到她,不仅没有见到,而且还得知她已接连三天没来上班了。告诉他这一消息的,是那位曾被陶玲称为“刘姨”的女工。刘姨后来还告诉陈子墨:“厂里谁都不知道陶玲为什么不来上班,甚至连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如果你能碰到的话,让她尽快来一趟厂里。有什么急事实在不能来,补个假条也行。不然的话,旷工次数达到十天,会被除名的。”听到这里,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返回的途中,他不知不觉将自行车又拐到了她的楼下。
  
  那时,夜已经深了,整个小区阒静无声,他在一片空地上来回不停地走动,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朝一扇熟悉的窗户上久久凝视,他渴望从那扇窗户里,能够发现一缕令他兴奋的灯光。当这一渴望在漫漫长夜里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后,他没有气馁,而是在又一个深秋的夜晚,再次来到陶玲的楼下徘徊。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陶玲没来上班的天数,每当时间向前推进一天,他的内心就如同刀绞一般难受。他想:如果陶玲不来上班仅仅是为了躲避我,那么,我宁可马上从她身边消失,就像今生今世与她从不相识一样。
  又一个周末悄然而至。这是深秋的一个午后,因为没有培训任务,他吃过午饭便早早来到了她所在的那个位于工厂附近的小区。像往常一样,他先上楼敲了敲她的家门,见里面毫无反应,便在楼下那片空地上开始了又一次漫长的等待。整个下午,他几乎一直在注视着小区内的每一位行人,并希望从那些行人中,能够惊喜地发现她的身影。小区里有位带小孩的老太,见他总是站在那儿,且不时地抬头朝楼上张望,曾用怀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打量过他。那种目光,使陈子墨不禁会联想起自己在对方眼中,可能是一位失恋者,或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可他似乎全然不顾。有一次,当那位老太搀着一位刚会走路的小男孩经过他身边时,他不仅主动向对方打了个招呼,而且还想与她手中的小男孩说句有趣的话。谁知老太太发现后,十分恐慌地拉着小男孩迅速走开了。他只好继续在小区内转悠。时间在他的转悠中有点艰难地朝前流逝,秋天的落日,已过早陷入城市的一片楼群里。不知不觉中,下晚班的时间到了,原本十分冷清的小区,开始渐渐充满了人气。那种人气,似乎为他带来一丝短暂的兴奋。他用目光在阵阵人群中搜寻,试图能够发现陶玲的存在。当一阵人群纷纷走进各自的楼道,小区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只是这种安静,给他带来的是再度的失望与忧伤。后来,当他像一位不战而败的士兵准备撤离战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映入他的眼帘。他一眼便能认出,那个身影是凌云。但令他有点不解的是,凌云的身旁,还跟着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子。一开始,他还以为那位男子只是碰巧与凌云并肩而行的过路人,可他很快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因为那位男子一边昂首挺胸地阔步前行,一边不时与身旁的凌云说着话。凌云每当跟不上对方的脚步,总要迈着碎步小跑一阵,那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可爱。有一刻,他真想冲着凌云大喊一声,可很快发现自己的嗓门像是被某样东西牢牢卡住似的。于是,他不仅没有喊出声来,反而还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一根粗壮的电线杆后。借助电线杆的掩护,他默默注视着凌云和那位男子一步一步朝陶玲的住处走去。不知不觉中,他又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有点害羞:为什么要躲呢?难道我不想和凌云见面吗?或许从凌云那儿,还能知道陶玲接连几天没来上班的缘由。这么一想,他终于拿定了主张。
  陈子墨来到楼上敲过门后,发现开门的正是凌云。凌云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伸了伸舌头,表情显得异常惊讶,但在惊讶的同时,他从对方的眼神里,分明又看到了一丝欣喜。他几乎没来得及多想,便听客厅里传出一个男子的浑厚声音:“谁呀?”他正欲解释,却见凌云转身朝坐在沙发上的男子走去,随即不知小声地说了些什么。那位男子听后,很快站起身来,大声地说:“原来是小陈呀!你怎么会来这儿?我是凌云的父亲。”陈子墨听后,丝毫也不觉得奇怪,仿佛自己早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并且随之答道:“我去过陶玲单位,得知她已整整一周没去上班了。她的一位同事还告诉我,如果旷工次数达到十天,会被厂里除名的。”凌云父亲听到这里,十分气愤地嚷道:“那个害人精,早被除名早好,我算是白养她了。从今以后,我没有她这么个女儿,她也没有我这个父亲!”陈子墨听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他才问道:“陶玲现在到底在哪儿呀?”凌云父亲很快说:“我们也在四处找她。这几天,厂里往我家打过好几次电话,问她为什么没有请假就不来上班?弄得我这个当父亲的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后来,我去过那家礼品店,可店里的一位女同志告诉我,陶玲这几天一直没来,老板也有事外出了。”说到这里,陶玲父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顿了顿,随后又补充道:“什么狗屁老板,我看简直是骗子一个!要不是担心那个不争气的丫头,我早就拿这条老命和他拚上啦!”陈子墨发现凌云父亲说完这番话后,双唇在不停地颤抖着,好像全身的每一处细胞都充满了愤怒,这使得他不由地对眼前这位高高大大的汉子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看上去年纪不是很大,可两鬓已过早花白了,头发显得乱糟糟的,好像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理。这样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倘若平时走在大街上,定会给人带来气宇轩昂的感觉。可此刻,他像是遭遇了一场灾难,显得身心憔悴,疲惫不堪。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对方,便朝正倚在厨房门口的凌云看了看。这时,凌云父亲扭头向她问道:“水烧开了吗?快给陈老师泡杯茶。”她听后,连忙应道:“快开了!”凌云父亲转过身来接着对他说:“小陈,这件事是我们全家对不起你,你可千万不要怪罪常老师。”陈子墨回答道:“不会的,常老师其实也是一片好心,只是她可能没想到陶玲与那位男子的感情已经陷得很深。”“你能这么理解,我真的很感谢你!总之,我这辈子是不会认那个男子的,即使他离了婚和陶玲在一起,我也不会认的。”凌云似乎不愿意父亲多说这些,她很及时地将一杯茶水递给父亲,随后又恭恭敬敬地将另一杯茶端给了陈子墨。做完这些,她在父亲身边静静地坐了下来。“小云,今后你也不要认她。你看她这个当姐姐的,为你树的是什么榜样啊!”凌云听后,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父亲,示意他不要再说。凌云父亲果然不再说了,末了,他向陈子墨问道:“你还没吃晚饭吧?”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便向他发出了“一道过去吃顿晚饭”的邀请。陈子墨知道,他的这一邀请,可能只是出于一种礼节性的客气,但他居然不知不觉地答应了。
  那晚,陈子墨来到凌云家时,再次见到了她的外婆和母亲。只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凌云的外婆生病了,一直躺在床上。凌云父母虽然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但他能够感觉到,在那份热情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内疚与无奈,甚至还有几分凄凉。吃过晚饭,他发现自己面对凌云父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便打算起身告辞。临走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转身朝凌云外婆的房间走去。他来到凌云外婆的床头,俯下身来,冲着对方轻声地说:“奶奶,我走了,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凌云外婆将一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有点艰难地朝他看了看,随后有气无力地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要是我家玲玲早几年遇上你就好啦!”陈子墨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该向对方说些什么。正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回过头,发现凌云默不作声地站在身后,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生动。他于是再次俯下身来,向凌云外婆说:“奶奶,你要多保重,我走啦!”凌云外婆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几乎与此同时,一滴泪珠从她那日渐干枯的脸庞上轻轻滑落。陈子墨一时有点不大忍心继续面对这位老人,便默默地退了出来。退出房间的他,朝站在客厅里的凌云父母一一打了招呼后,便向门口走去。这回他没想到,自己的脚步刚刚迈出门外,凌云也跟着出来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听到凌云父亲在客厅里大声地说:“小云,你下楼去送一下陈老师,顺便帮我买包烟回来。”凌云听后,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在嗓子深处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弯腰蹲在门边,埋头认真地系着一双乳白色的运动鞋鞋带,当鞋带系好后,便默默跟在陈子墨的身后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外面起风了,路旁的小树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摇曳生姿,一些枯黄的树叶在“沙沙”的秋风中接二连三地往下飘零。后来,一片落叶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后,落在了凌云的秀发上。她的秀发上方,原本有两只十分对称的发卡,而那片金黄的落叶正好栖息在两只发卡之间,这使得她的头上,除了好看的发卡之外,又平添了一道天然的装饰。
  4
  “几天以后,陶玲终于回来了,她和钟浩一道去外地进了批货。陶玲回到家后,似乎已下定决心要与钟浩生活在一起,她将自己所有的衣物装进一个大包里,然后就要离开家门。临走时,她向外婆、母亲和我一一打了招呼,当她后来要向父亲打招呼时,只见父亲忽然变得像头发怒的狮子,朝她大声吼道:‘你滚吧!从今以后永远不要再进这个家门。’陶玲听后,噙着泪水倔强地回敬道:‘不进就不进!’她一边说,一边将一串钥匙扔在桌上,然后飞快地走出了门外。我见状,拿起那串钥匙跟在她后面下了楼,当赶上她时,我用哀求的语气说:‘姐,你把那边房子的钥匙带上吧,今后想见我的话,我会随时赶过去的。’陶玲说:‘我不去化工厂上班了,那边的房子也不需要了。今后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来礼品店里找我。’我正欲再说什么,却发现陶玲已钻进了刚刚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她又去钟浩礼品店上班了,晚上就住在里面。那段时间,钟浩经常回老家,和妻子协商离婚的有关事宜。由于陶玲很喜欢他的女儿,因此离婚之后,钟浩希望能将女儿也带在身边;如果妻子那方不同意,女儿就归她,而他会提供女儿的抚养费。为了能够离婚,钟浩愿意将家产全部让给对方,这也是陶玲本人的意见。”
  陈子墨从凌云口里得知以上的情况,已是一个月后。那时,时令已进入冬天。一天傍晚,他上完培训课后,正独自行走在通往集体宿舍楼的一条小路上。后来,他的目光忽然被前面一位似曾相识的女孩背影所吸引,只见女孩身穿一件过膝的白色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正在铺满梧桐树叶的厂区小路上孑孑独行。他很快断定,那人正是凌云。得出这一结论后,他发现自己的脚步不知不觉变得迟缓下来,而嘴里却在大声地喊道:“凌云!”
  凌云款款而行的脚步随着他的喊声悄然而止,她转过身看到他时,有点惊喜地问道:“怎么是你呀!”陈子墨笑着说:“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凌云一时有点不大自然地解释道:“我有位同学的家住在这个厂区,我是来同学家玩的。”“那现在呢?”“现在……准备……回去。”他听后,将她带进自己的宿舍坐了片刻,之后便走出厂区,来到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公园。公园里此刻十分冷清,许许多多的木制长椅都空着。他们走过一片已经泛黄的草坪,最后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两人先是保持着沉默,后来,当陈子墨问起陶玲的情况时,凌云终于将她所知道的一些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了解到陶玲的近况后,陈子墨再次变得沉默起来。那种沉默,无疑使双方都感到有点压抑。凌云后来起身说:“我要回家了。”陈子墨有点陌生地朝她望了一眼,发现她那十分挺突的鼻梁在寒风中已被冻得通红,白里透红的脸庞上,还挂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他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便轻声问道:“你外婆……还好吗?”没想到话音刚落,凌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有点惊慌地再次问道:“你怎么啦?”凌云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抽泣着反问道:“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们一家呀?”他听后,连忙摇着头说:“没有,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念头。”“如果没有,都一个月过去了,你为什么一次也不来我家?”他似乎被她的话问住了。“你知道……我外婆是多么……想你吗?”她说这话时,又一行晶莹的泪花从她那对好看的眼窝里涌了出来。“她老人家……现在还好吗?”陈子墨苍白无力地问了一句。她听后,先是摇了摇头,随后竟用哭腔的语调说:“她快要……不行啦!”“什么?”陈子墨这回不禁大吃一惊。“她躺在床上,已整整一周没有进食了。”说到这里,她用衣袖狠狠地擦拭了一下泪水,随后转身离去了。
  陈子墨久久地僵立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第二天傍晚下班以后,他径直去了凌云的家。当跨进凌云家门的那一刻,他的全身不觉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氛围所笼罩。
  凌云的家里,当时显得一片冷清。后来,当他静静走进凌云外婆房间时,发现老人家正十分安静地躺在床上。他在老人的床边站了会儿,然后轻声唤道:“奶奶,我来看你了。”老人仿佛没有听到,仍然双眼紧闭。他于是又轻声唤了几下。这回,老人总算缓缓地睁开双眼,朝他看了一下,随后又将眼帘轻轻合上,并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小陈,你……终于……来了,要是……我家玲玲……早点儿……遇上你,就……好啦!”老人说到这里,有点吃力地咳了几下,随后又静静地睡去。
  看罢老人,他来到客厅,正欲向凌云父母告辞,却听凌云母亲忽然说:“玲玲和小云待会儿都会回来。”他听后,迟疑片刻,然后回答道:“明天下班后,我还会再过来看望奶奶的。”说完,便默默地走出了门外。
  他没想到自己下楼后会碰到陶玲。那时,她正埋头匆匆地往小区里走。陈子墨发现后,很快叫住了她,并说:“陶玲,你终于回来啦!快上去看看你外婆吧,她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很糟。”她听后,一时没有应答,只是在他身边低头默默地停留了片刻。他于是催促道:“你快上去吧!我明天还会再过来看望她老人家的。”陶玲听到这里,忽然弯下腰来,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当她重新抬起头时,陈子墨这才发现,陶玲仿佛刚刚生过一场大病,显得十分憔悴,与他初次见到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陈子墨正欲开口向她问些什么,却见她迅速地将头又低了下去,然后步履匆匆地朝前走去。陈子墨一时愣住了,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道里。
  第二天傍晚,当他再次前往时,忽然被陶玲家所笼罩的那种肃穆悲凉的氛围所震惊,只见她家的客厅已成了灵堂。他知道,那位可敬可爱的老人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时,陶玲家的大门正敞开着,因为不时有前来看望的亲戚与街坊邻居在进进出出。对于他的到来,人们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他在那种目光的包围中,一步一步走进了陶玲外婆的房间。
  陶玲外婆依然像上次一样,十分安详地躺在床上,只是她已换上了一身寿衣。在她身边,依次跪着正披麻戴孝的凌云、陶玲和她们的母亲。凌云和陶玲虽然没有哭,但她们脸上分明都挂着一道道泪痕,惟有凌云母亲在不停地哭泣,那时高时低的哭泣声,让人听后感到更加揪心。他走进房间,在陶玲母亲身边站定,然后默默地朝老人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陶玲母亲发现后,跪着转过身来,双手一把拉住他,随即哽咽道:“小陈,谢谢你又来看望。”他连忙轻声安慰道:“阿姨,你要节哀,多加保重!”说完,他再次朝陶玲的外婆深深地看了一眼,便默默地退了出来。这回,他没有向陶玲家的任何亲友打招呼,只是径直走出了门外。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悲凉朝自己袭来,当意识到时,他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外面起风了,是冬日那种十分凛冽的寒风,吹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难受。陈子墨似乎有点经受不住这种寒风的侵袭,他将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好使自己的整个脖颈和半个脑袋缩在里面,这使他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他的心境,此刻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而伴随这种变化的,是整个身心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想:自己和陶玲之间的故事,可以就此宣告结束了,该做的一切,他算都做了,他没有辜负她。当然,她也谈不上亏欠他什么。感情之事,是男欢女悦、两厢情愿的,来不得半点勉强。从今往后,他们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这么一想,他似乎再次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然而,他很快又知道,这种轻松,其实只是短暂的,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不知不觉又会陷入一种极其痛苦的煎熬中。有许多次,他都想再去一趟陶玲家,以便打听一下有关她的近况,可这样的念头,每次都被他无情地打消了。因此,那个冬天对于他来说,不仅显得格外漫长,而且还变得异常寒冷。
  
  严冬过后,万物复苏。当春天悄然来到石城的时候,陈子墨的心境似乎还依然沉浸在冬天的回忆中,只是陶玲的影子已由原先的清晰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想:这或许是个好兆头,因为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的,包括爱情所留下的伤痛。这么一想,他似乎再次变得轻松起来。
  可此刻,面对凌云的这封来信,他的心情一下子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整个春天,他一次都没有主动上门去看望陶玲,而那时,她其实是多么的需要他呀!如果说,陶玲最终选择那种极端方式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未免有点残酷的话,那么,他在关键时刻的无情回避,是不是一种更为残酷的举动?陈子墨在反反复复的思量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那一刻,他首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立即前往凌云家。
  凌云和她的母亲在家,陈子墨敲响门时,是她母亲亲手开的门。
  “你怎么又来啦!有事吗?”凌云母亲忽然态度冷冷地问道。
  陈子墨站在门外,一时愣住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说道:“阿姨,我来看看你们。”
  “有什么可看的?陶玲已经走了。”她说这话时,依然守在门口,而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刚收到凌云的信,才知道你们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不幸。”他依然站在门外说。
  “凌云还是一个学生,请你以后千万不要来打扰她。”凌云母亲表情严肃地哽咽道。
  “妈!”站在她身后的凌云突然间叫了一声,然后大声地说,“我姐的死与他毫无关系,要怪就怪那个礼品店的家伙!”说完,凌云竟独自冲出门外,朝楼下走去。
  陈子墨跟在凌云身后一步一步地下了楼,两人在一片空地上站定。
  一阵沉默之后,凌云才充满歉意地说:“刚才我妈的态度请你不要介意,自从姐姐去世以后,她的心情一直都很糟糕。”
  “我知道。凌云,无论你妈对我说些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只要你能够理解我。”陈子墨说完,无限深情地朝凌云望了一眼,而凌云则缓缓地低下了脑袋。
  “凌云,我已经失去了陶玲,我不想再失去你。”陈子墨有点激动地接着说,“不过,你妈说得对,你还只是个学生,我不会影响你学业的,我会一直等到你大学毕业。从今往后,你读书的全部开销,都由我来承担,你愿意接受吗?”
  凌云终于抬起头来,用缓缓的语气说:“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如果你愿意,我会永远认你这个哥的。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什么?”陈子墨听到这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听凌云继续说:“他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如今在北京读大学。将来毕业后,说不定我会去北京工作的。”
  “那……我在此……祝贺你们……”这回,陈子墨的话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子,低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地朝着小区外走去。
  在他身后,随之传来的依然是凌云那略带忧伤的悦耳声音:“哥,你多保重,一定要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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