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小凤迷恋自己葱管样的手指。老板娘雪萍走后,小凤收拾完毕,就坐在玻璃柜台前,用各色指甲油在自己的指甲上描花。小凤最喜欢描梅花,用紫色做底,点上白花瓣,轻轻吹气后,十指交叉,眼前赫然冒出一株白梅来。望着冷艳的手指,小凤常想起香港女明星梅艳芳,她猜想梅艳芳也有这样的手指吧。“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每每哼唱梅艳芳的《女人花》,小凤总有一种泪涌的感觉。梅艳芳心底有痛,小凤这样想。如果她心头没有很深的痛,怎能唱得这么入心入肺呢。小凤怀疑老板娘身上也有这种气息。小凤记得第一次看见雪萍时,发现她灰褐色的眸子里像汪着一潭水。尽管雪萍的调笑夸张得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但曲终人散后,她的眼中立刻升起一股迷离,犹如水蒸气氤氲着,睫毛湿漉漉一片。当然,老板娘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痛心的事。她总是很准时地早上八点过来,夜里九点回去。那个距离美容店只有五里路的家,仿佛只是她的旅馆。除了双休日带自己的儿子来,她从来不提家中的事。当一些顾客问起她的老公时,她总是用富有磁性的声音笑谑道:“他呀,什么都不管,整天玩电脑,像个孩子……”她说到“孩子”两个字,语调很夸张地提高。小凤有时转头看她戴着口罩的脸,发现她的眼皮赌气似地下垂着。小凤本想接过话题说下去,一看这情形,立马把含在嘴里的话咽下去了。无缘无故弄得老板娘不高兴,这样蠢的事,小凤绝不去做。
一段时间后,小凤发现老板娘和自己还是有共同语言的。老板娘也喜欢梅艳芳,一说起这位绝代芳华,她脸上的笑几乎要将蓝汪汪的眼睛淹没。有一天,店里没有生意,两个人不知怎的聊起了梅艳芳,聊着聊着,差一点连烧晚饭都忘记了。“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小凤发现雪萍唱这首歌特别动情,她平时身上那种凌厉的东西都刀剑入鞘了。当然,等梅艳芳中止,一切恢复了常态,雪萍又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吩咐小凤做事又习惯性地微微挑起眉毛。不过,小凤并不在意。二十五岁的小凤,在美容院里做事已经五六年了,什么样的老板娘没见过呢?何况,她半年前漂泊到这个叫无虞的沿海小镇,已经是人活二世了。只要老板娘准时发工资,别的,她都无所谓。
于是,每天晚上雪萍回家后,小凤经常在无聊的电视声中,玩赏她的十根手指,仿佛它们是自己最亲近的玩伴。可是,有一天,雪萍出事了。小凤后来回忆往事,觉得她跟雪萍的故事,都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那是三四年前吧,小凤捂着脑袋想。自从小凤来到这家美容店后,她对时间的概念模糊得像一场梦。很多时段发生的小事,她只能借助一些外物方能抓住它们细碎的羽毛。就像现在,耳边漫起簌簌的轻音,好似竹叶被风摩挲着。小凤有些恍惚。
“小凤……小凤……快来……” 那天十点左右,小凤记得自己刚刚钻进被窝,就听到电话。小凤吓了一跳,她从来没听到过老板娘这么微弱的声息,仿佛一个快溺死的人从水底传上来的。“姐,咋啦……”小凤光着背脊捏着电话哆嗦着,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姐,你在哪里?”“我在灵山……你快来接我!”小凤听不清雪萍说的是“接”还是“救”,她直觉老板娘出事了。
灵山距离美容店四五里路,原是一座荒山,五六年前改造成一个公园模样。小凤和她的老乡去玩过几次。有一回,小凤乘着雪萍的QQ路过这里,雪萍指着东南向说,她家在这里,那三间三楼就是她家。小凤搞不清到底是哪幢楼,因为盖着绿色琉璃瓦的楼房有好几排。小凤没有多问,她觉得问与不问都一样。
小凤骑着电瓶车驶到灵山公园。此时灵山公园一片漆黑,只有冷风怪兽似地吼叫着。“姐……姐……”小凤的声音细如游丝,她不敢大声。一个老乡告诉过自己,灵山这里以前有很多坟堆。小凤一想这个就怕。是的,自从前年出事后,她越来越胆小了。
“姐,姐……你在吗?”小凤不敢走得太远,电瓶车放在路口,她很不放心。“小凤……”突然一阵哭音在背后响起,吓得小凤浑身震悚。小凤转身望见一个蜷缩着身子的黑影,蹲靠在题写着“灵山公园”的大石碑后。“姐……”小凤赶紧上去,把一件大衣盖在黑影身上。她刚想问“你咋啦”,不知怎的,突然把喉咙口的话压住了。
那夜很冷。小凤记得她骑着电瓶车驮着雪萍回来时,风像一把菜刀几乎要剁碎她裸露的头颈和脸蛋。之前,小凤是不怕冷的,冬天还没过去就早早脱掉棉衣。那夜后,小凤变得很怕冷,特别是春寒。“南方的春天比冬天还冷哟……”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
从灵山公园回来后,雪萍生疟子似地不断哆嗦,裹着大棉衣,对着一只两千瓦的电热器,身子仍像筛米一样。小凤记得那一夜雪萍语无伦次,失却了往日刀片似的锋利。小凤在雪萍和着泪水,断断续续,貌似夸张却又很锥心的用词中,终于整理出一部血泪史。她的故事其实俗之又俗,随便截取哪一集家庭伦理剧,都能在女主人身上找到她的影子。大学期间,雪萍跟老公相恋,毕业后跟着老公去上海创业。但上海的婆婆容不下雪萍,于是夫妻回到乡下跟慈祥的公公一起居住。雪萍开美容店,老公在公司上班。厌倦了生活的繁琐后,自以为是的老公工作屡屡遇挫,又受不了雪萍的张扬风光。于是,冷战,争吵,一直发展到暴力。他老公在老娘面前温顺得像只绵羊,对妻子却勇猛如武林高手。
“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和爸爸,我早就不去那个家了……”雪萍说着,抬起头将目光停留在小凤脸上。小凤第一次感觉到雪萍眼睛里温润的东西,如水草轻轻摇曳。而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按了一下活塞,猝不及防地喷射出橙色液体。小凤后来想,自己禁闭的那扇门,也许就在那一刻裂开了小小的缝隙。雪萍说的“爸爸”是她公公。雪萍的公公待雪萍好得离谱,好到常常帮雪萍洗衣服。这种好让人想入非非,但雪萍说他公公,完全是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这一次,因为公公带着儿子外出做客去了,雪萍才遭受了老公前所未有的暴打。现在,越发暴戾的老公只有一条理由,他一口咬定雪萍在外面有男人。
这个早春的寒夜似乎特别漫长。雪萍血泪哭诉,几乎奄奄一息时,墙上的钟才指向凌晨二点。“姐,我们睡觉吧……”小凤在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铺开被子。她看见雪萍已经脱光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脊和双乳。小凤突然想起雪萍也算自己的老乡。在老家,女人们都有裸睡的习惯。小凤在熄灯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剩下了一条小底裤。她一进被窝,雪萍就像一个孩子抱住了她。小凤惊恐地推开,在雪萍的啜泣声中又缓缓地靠近。
窗外,没有月光。黑夜放出无数只黑蝴蝶,在小房间里翻飞。小凤轻轻摩娑着雪萍柔滑的后背,像轻抚自己心灵深处的伤痕。渐渐地,小凤的泪也涌出来,雨水般冲进雪萍深深的乳沟。她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秘密。那个常常潜入梦境闪现淫笑面孔的黑影,那次撕心裂肺的痛;母亲凄苦的泪,家乡忧伤的河流;还有小丑似的指指点点,让她的心一点点受着凌迟的酷刑。二十三岁那年遭人蹂躏的恐怖场景,彻底毁灭了她的青春,几乎吞噬她的生命。
“小凤,如果你愿意,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姐吧……”雪萍抱住她喃喃着。小凤咬着被角在黑暗中点头。那一刻,小凤仿佛听到那些黑蝴蝶在轻轻吟唱,吟唱一首似曾相识的童年歌谣。
如果这样的场景,拍成电视,肯定还有下文。但是,那一夜,雪萍跟小凤什么也没有发生。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小凤在迷糊中,只感觉到心口的那扇门,不知不觉地打开了。
那一夜开始,小凤感到自己的生活打开了天窗,光亮像闪着金翅的蜜蜂,争先恐后地从天窗里闯进来。这种强烈的感觉最先出现在小凤的梦里。以前,小凤几乎天天做恶梦。梦境中,不是被很凶的狼狗追着跑,就是从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有几次,还梦见自己掉进河里,被汹涌的浪涛淹没。这些该死的梦常常折磨得小凤惊叫着醒来,大汗淋漓,吓得她不敢再入睡,逼迫自己睁着眼捱到天亮。现在,这样的日子总算结束了。梦像一张绷紧的弓松弛下来,变成了一架古琴,舒缓地弹奏着乐曲。小凤常梦见自己小时候的快乐时光,老家的梧桐树,满院子的鸡雏,奶奶飞针走线给她缝红褂子。她还梦见小学同学结婚,让她做伴娘,坐在新娘宴席上,吃二十八碟子。更有趣的是,她居然还梦见自己和雪萍一起来到了香港,看见梅艳芳浮在炫目的舞台中央唱歌。一转身,梅艳芳变成了《霸王别姬》中的张国荣……
小凤跟雪萍讲梦中的梅艳芳时,雪萍大笑起来。雪萍笑得很放肆,声音大得像打蛋花。现在,雪萍晚上也住在美容店里,还把八岁的儿子翔翔带过来。自从那次灵山公园回来后,她的公公气得不愿看到暴戾的儿子,住到女儿家里去了。雪萍觉得这样更好,对那个家,她再也没有牵挂了。“让那个疯子去做大王吧……”她气咻咻地对小凤说。一开始,她老公常常幽灵般来美容店盯梢,偷窥雪萍到底有没有跑出去。吃了闭门羹后,改换成与儿子电话联系。儿子拿起电话千篇一律地说,妈妈在忙呢,或者说妈妈在跟小凤阿姨聊天,你要不要让她接电话。那个男人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雪萍叽里咕噜的声音,就不来纠缠了。
日子像一艘船开始在大河里转向航行。雪萍把小凤的单人床撤走,摆放了一张两米宽的大床。小凤本来想独自睡在窄窄的美容床上,让雪萍和翔翔睡大床,可他们娘俩死活不依。翔翔天真地说,以前爸爸和我们睡一张床,现在当然要小凤阿姨和我们睡一张床啰,以前三个人,现在还是三个人。小凤没办法,只好跟他们娘俩挤在一床,但她坚持独自睡一个被窝。因为翔翔睡在旁边,小凤不敢把衣服脱光。但等翔翔熟睡后,雪萍常常从那个被窝里偷偷钻过来。于是两个女人都脱光衣服,在节能灯的淡光中欣赏对方的身体,比比三围,比比皮肤的细嫩,像两枝寒梅在雪地里相互依偎着。小凤记得雪萍第一次爬过来时,自己吓了一跳,以为雪萍要干别的,不由怯生生地说:“姐,我没那种兴趣。”雪萍一挑凤眼,笑嘻嘻地说:“你没有,我有这种兴趣呀……你这恶心的丫头,想到哪里去了……”小凤便放心了。但奇怪的是,和雪萍母子睡一张床,现在似乎成了小凤一种隐隐的渴望。偶尔,雪萍被老公催得紧,带着翔翔回家去住几夜,小凤便有点魂不守舍。
现在,翔翔也很黏小凤。小家伙常常做完作业后,坐在小凤的膝盖上,两只手勾住小凤的脖颈,缠着她讲故事。他淘气时还趁小凤不注意,伸到她的腋窝挠痒,笑得小凤逮住他的小脸蛋狂亲。天气越来越暖了,大家都穿上了单薄的春装。偶尔,翔翔的小脑袋无意间蹭到小凤的前胸,小凤感到一股电流从身上闪过。她臊得脸蛋绯红,心中却涌起异样的幸福,仿佛翔翔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什么时候起,她也跟着雪萍改口叫翔翔“囡囡”了。
有一天,翔翔说起他们班来了一个实习老师。他们的实习老师帮班主任管班级,批试卷。班主任来上课时,实习老师替班主任拿很多东西。“她很像个丫环,我们偷偷叫她丫环老师……”翔翔说到这里,淘气地模仿戏文中的丫环模样。“我对小朋友说,我妈妈也有丫环,他们都不信……小凤阿姨,你像不像我妈妈的丫环……”谁也没料到,小家伙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女人都吃了一惊。雪萍冲过来,一掌拍在儿子的脑袋上,气冲冲地说:“你胡说什么,小凤阿姨是阿姨,不是丫环!”可小凤却笑起来,一把抱住翔翔,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你说得真对,小凤阿姨就喜欢做你妈妈的丫环……”那一刻,小凤看见雪萍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随后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线。
“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有时,雪萍这样说。小凤不知道雪萍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两个人听的。小凤听着安心,她也想说这样的话。给顾客敷上面膜后,顾客们常常迷糊过去了。这时,小凤望着窗外出神。窗外有两株玉兰树。小凤记得第一天来这里时,玉兰树光秃秃的,没长叶子也没开花。而现在,第二年开的花也凋谢了。平静温暖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小凤觉得这里的光阴仿佛一场好梦那么短暂。只有翔翔蹿高的个头,提醒她时光真的溜走了。
小凤来这儿的一年多日子里,外面的世界不断变化着。这对小凤说来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习惯于躲避在胡同里的人,是不在乎外面的阴晴雨雪的。有一次,一位当年的死党来看她。当那个小姐妹得知她的保底工资才八百块时,惊得嘴巴张成O型。“怎么搞的,我们的保底工资半年前就加到一千二了,你们老板娘装外星人呀,太苛刻了……”小姐妹摸摸小凤的额头,气咻咻地说,“你脑子没毛病吧,这么低的工资不好走人呀,现在只要有手艺,什么地方混不着饭吃呢,天下又不是只有这家美容店……你的手艺,当年在我们一拨人中算最好的,你为自己挣点权利好不好……”这个叫翠翠的小姐妹,说话一直口无遮拦。小凤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抱不平,但现在听着却觉得很别扭。
小凤不傻,又不是故意不要钱。她在老家出事后,带着伤痛独自漂泊到这里。时光将伤痛慢慢抹去,她也渐渐想起老家的生活。父母上年纪了,弟妹还小,正是缺钱的时候。当初她在老家做美容,每个月至少交给母亲五百块。来到这里后,她发现这个沿海小镇的物价远远高于老家。每月八百块的保底工资,除了寄给家里五百块,只剩下每天十几块的生活费。好在这里包吃包住,雪萍有时也会送她几件衣服。除此之外,小凤不敢去超市商场,更不敢去娱乐场所。半年前,小凤很含蓄地提起加工资的事。小凤记得当时雪萍呆了一下,接着很明确地告诉她,如果美容店生意好了,一定给她加工资,至少加到一千二。雪萍当时还说,要是美容店开出名堂了,她还打算分给小凤三分之一的股份。“可是,你知道,姐现在还是初级阶段,你陪姐一起熬一熬,好日子会来的……”小凤记得雪萍说这话时,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盯得自己羞愧难当。话说到这份上了,小凤还好意思提工资的事吗?
小凤把这些告诉翠翠,翠翠鄙夷地撇撇嘴。“这是老板娘哄你的,你咋这么幼稚呀。”翠翠摇摇头,为小凤叹惜。小凤有些生气,也有些难过,她发现自己跟翠翠已不像当年那样能揉成一团了。翠翠在小凤这里玩了两天,小凤巴不得她早点走。第三天,翠翠走了,小凤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天晚上,雪萍带着翔翔又回来了,三个人又挤在一张床上。小凤突然发现,自己不喜欢翠翠,还因为她霸占了她们的大床。
翠翠走后的一星期,雪萍对小凤说,她表妹雪晴要结婚了,请她一起喝喜酒。小凤见过雪晴,长得很像雪萍,在城区一家有规模的美容院做。雪萍说:“小凤,你跟着我们去吧,我们算一家子,你不用送贺礼。”小凤听了,很感激。但去喝喜酒的前一天,她还是用大红纸包了两百八十块贺礼交给雪萍。雪萍推谢了一番,叹了口气道:“你这人……”也就收下了。于是那个月,小凤除了买卫生巾,没有去超市,连她平时吃得上瘾的一块钱一包的小话梅,也硬忍着不敢买。
可是,日子不可能永远如水样平静。初夏,小镇梅雨缠绵,小凤的心也浸淫在梅雨中,泛出青梅般的酸涩。远在东北抚顺打工的父母,不止一次地打电话来叫她去相亲。
两年前,小凤出事后,她的父母感到在老家抬不起头,跑到东北表姨妈家给开公司的表姨夫打工。老家只留下爷爷奶奶照顾两个还在读书的弟妹。母亲说,表姨在厂里替她相中了一个后生,是个技术工,每月能挣三千多,就是年纪稍大了一点。过了几天,母亲又打来电话,说她表姨夫也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那个后生家里有钱,以前跟一个女孩办了登记手续,但没有操办过。“我偷偷瞧过一眼,人长得很俊,像个唱歌的明星……”母亲在电话那头喜滋滋地说。见小凤没多少反应,几天后,母亲又来催了。这次母亲说得更急,几乎触到小凤的痛楚。“像你这样的妮子,能嫁个老实人已经不错了……”母亲说完那话后,不断地叹气。小凤听了,难受得差一点涌出泪来。
小凤失眠了好几夜,才鼓起勇气跟雪萍提起去抚顺相亲的事。当时,雪萍在玩十字绣,听到这消息,她的手颤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伤了手指。她愣了一会儿,抬起头,拨开前额的刘海,举起手指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这事要紧的……”小凤原来以为雪萍会大声笑嚷着不答应。因为以前遇到类似的事,雪萍总是拒绝她的。可是现在,雪萍答应的样子反而让小凤紧张。“姐……我实在没法子……”小凤想找合适的词解释。“没事——你打算去几天?”雪萍微蹙着问。“一星期吧,也可能只要五天。”小凤喃喃道,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要几天。她看到雪萍的眼皮赌气似地垂下了,决心把时间缩短再缩短。
那天小凤上火车时,雪萍跑过来把刚刚掐来的一大捧栀子花塞在小凤手里。含着露水的栀子花,大多数没有盛开,一朵朵欲说还休的样子。火车开动了,小凤透过玻璃望见雪萍咬着嘴唇挥着手,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小凤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这首歌,她想起自己和雪萍一起静听梅艳芳的时光,心头竟涌起了生离死别的悲怆。
来到抚顺后的日子是忙碌的。小凤看得出父母对她这次的相亲有多么重视,连她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表姨,也急咻咻地为她的相亲鞍前马后地操劳着。可惜,这些人都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凤知道自己肯定令大家失望。那个技术工,人倒是老实的,长相实在太老了,看上去比四十五岁的表姨夫还老一圈,两个肩膀一高一低,远望背影像一条斜线。小凤望着这对肩膀,感觉自己像一棵贱卖的黄花菜。而那位“明星哥”更不堪,嘴里叼着雪茄,像一只猫不断吹嘘着。整个相亲过程中,小凤感到这家伙都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那几个晚上,小凤每天给雪萍打电话。当她说起相亲的两个家伙,两人都笑得捏不住话筒了。“姐……我很快会回来的!”小凤兴高采烈地说。
最后的结果,果然如小凤所期望的那样,虽然她的父母在失望中想挽留小凤一段时间,积极物色别的人选,但小凤使出了杀手锏。“我再不去,前面三个月的工资都拿不到了……”她装作着急的样子,她的父母只能放她回去了。
汽笛长鸣着,火车排放出乳白色的尾烟。小凤感到心里那条绷紧的皮筋彻底松弛后,开心地跳起舞来。
小凤回忆起她第一次从抚顺回来的情景,感觉切近又渺远。接下来的那段生活,像一条银亮的鞭子在空中挥舞,抽得她至今隐隐作痛。
相亲回来不到三个月,母亲又替她物色好了新人选,是老乡,在抚顺开小吃店。“他们以前住在你大姥姥家隔壁,他的爹娘以前也见过你的。他们五年前就搬到抚顺来了,你过去的事他们也不清楚……”母亲这回的口气比较硬,她见小凤没什么动静,又搬出小凤的大妹小青来说事。“你这做姐姐的还没着落,叫小青等到啥时候呀,她快二十二了……”母亲还没说完,小凤就烦躁地挂下电话。她搁下电话,偷偷瞟了雪萍一眼。雪萍正在给一个顾客挑痘痘,她的声音透过淡蓝色的口罩,玻璃球一样蹦出来:“小凤,你直接跟你妈说,就说在这里已经相中小伙子了。”说着,她咯咯笑着,像一只母鸡从稻草堆里蹿出来。“是呀,小凤,你在这里生活惯了,跑到抚顺去干嘛。我们都帮你瞧着,帮你挑一个本地的小哥……”那个顾客皱着眉头呵着气道,“隔壁美发店的阿四不是喜欢你吗,常常小凤姐小凤姐,叫得像要吃奶的样子……”“阿四不行,人太小了,身子没发育一样。”另一个顾客开玩笑道。小凤没有说话,她正在给顾客卸膜。她把面膜巾扔在面膜盆里,几颗水珠蹦跳上来,溅在她的眼睛里。
一星期后,小凤的父亲也打来了电话。在家里,小凤和弟弟妹妹最怕父亲。只要父亲咳嗽一声,他们姐弟就吓得发抖。父亲的话很简单,却如子弹迎面射来。他要小凤马上去抚顺,如果老板娘不同意,干脆把工作辞掉,工资讨不进也罢了。最后,父亲严厉地告诫她,不许在这个小镇谈对象,即使谈成功了,他也不认可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在外头看上去很老实,在家里却是绝对权威。自小凤懂事起,家里所有人包括母亲没有一个敢反抗他。
小凤接到父亲的电话后,整整憋了一天气。给顾客开背时,她的两只手按得很重很重,痛得顾客光着膀子哇哇叫。雪萍在另一间传来声音:“小凤,你怎么了,疯了呀?”小凤放慢了手,但眼泪却忍不住滴到口罩上。口罩浸湿后,黏住了鼻子。那个顾客听到小凤很重的鼻息声,调侃道:“小凤,你感冒了,手劲咋还这样好呀……”雪萍在另一间笑着说:“我们小凤现在炼成铁臂阿童木了……”小凤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涌出来。
那天晚上,等翔翔熟睡后,小凤终于把父亲的威逼说了出来。因为紧张,小凤的话显得语无伦次。“说完了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雪萍冷冷的声音,发颤着,带着刀锋。小凤不敢抬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父母的惩罚。“你非去不可吗,你不去,你爹会来绑你吗……”雪萍的薄嘴唇抖动着,她的话语冰雹般砸下来。小凤低着头,她的嘴像被封住了,不知如何解释。几分钟后,雪萍的责问戛然而止。沉默像一条冰封的河流,死一般寂静。寂静又是那么漫长,漫长得让人窒息。突然,雪萍嚎啕大哭,眼泪像坏掉的水泵喷射出来。她上前一把拽住小凤的手臂大喊道:“你不要走,千万不能走……”她举着拳头捶打着小凤,像一个无助的女人捶打着自己狠心的男人。“你走了,叫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几年以后,小凤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回忆起雪萍当时的疯狂模样,忍不住又一次泪如雨下。她不恨雪萍,一点都不恨。“小凤,求求你,你千万不要走……你不是要加工资吗,我明天就给你加,加到一千二,不,一千五……”雪萍捶打着,无力地捶打着,又抱住小凤。“姐,姐……你别这样,我去去就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小凤也哭了,但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姐,你放心,我不会留在那里的,不管相中不相中,我都会回来的……”这是夏天,小凤感到雪萍和自己的乳房贴在一起。小凤突然想起第一次和雪萍赤裸裸地拥抱时,也是这样,一股电流麻酥酥地滑过全身。
“你不要去,我不让你去……”雪萍反复说着这句话,小凤含着泪无奈地摇摇头。突然,雪萍猛地将小凤推开。“你要走,好!我知道留不住你,那你走呀……”雪萍厉声道。小凤一个踉跄,倒在沙发里。“我知道,你迟早要走的,上次从那里回来,就一直想着要走……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你走呀,你走呀!”雪萍尖叫着,她的声音几乎能划碎玻璃门。她噼噼啪啪地拿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把钱,哗啦哗啦数着,扔在小凤前面。“你走,你马上就走,永远不要回来……”小凤蜷缩在沙发里颤抖着,“姐,你不要这样,我不走,我不走了,行不行……”
玻璃门外,小个子阿四和美发店那帮染着头发的男生探头探脑。楼上,翔翔也吵醒了,扶着楼梯下来。“你们怎么了,妈妈?”翔翔打着哈欠,瞪大眼睛。“你给我滚上去……”雪萍歇斯底里地吼着,吓得翔翔涨红小脸,哇哇大哭起来。
小凤从抚顺回来,已到了八月底。一下火车,就遭遇暴雨,她的行李包淋得透湿。坐上去无虞的汽车后,小凤给雪萍发了一条短信:“姐,我回来了,大概四点半能到。”小凤迟疑着,还想再说些什么,大拇指却僵住了,按不出一个字来。很快,雪萍的短信回过来了,“知道,雨很大,自己小心。”小凤望着这条短信,发了一会呆,没有再回过去。
车窗外,暴雨一片汹涌。小凤无聊地用手指在玻璃上划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立刻印出一些古怪的图案。小凤透过这些图案望外面,她感到自己的心也白茫茫一片。
从七月十五日小凤走后,雪萍没有给小凤主动联系过。而小凤也像傻掉了似的,不知道怎么给雪萍打电话。每次举起话筒,像举着一块生铁那么沉重。她只好改用发短信,她第一次感觉到短信的好处。可是,让她难受的是,她的短信常常收不到多少回报,雪萍的短信吝啬得一字千金。更让她难受的是,这次她在抚顺住了一个月,雪萍居然没有催她。那些天,小凤被父亲逼得走投无路,在短信里请求雪萍再准她十天假。换了以前,雪萍一定在电话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了。可这次,雪萍在短信里说:“随你吧,你想回来了就回来。”这话让小凤感到自己栽进了泥淖。雪萍的意思,好像是她故意不肯回来似的。很快,小凤又知道雪萍请了个帮手。那天也是小凤发短信过去时,雪萍无意中告诉她的。小凤问:“姐,最近生意怎么样,你一个人不要太累。”雪萍说:“没事,我请敏敏帮忙了。”小凤一看,惊得手都凉了。她认识敏敏,一个打扮得像超女似的小姑娘,在雪萍的同科姐妹处当学徒。她很想问雪萍,敏敏是暂时来帮忙的,还是以后一直到她们店里做了。但她的手指僵了半天,还是忍住没有问。
车子来到无虞,已是傍晚五点。一场暴雨过后,小镇像一个水晶宫弥漫着雾霭。小凤有些恍惚,这个熟悉的地方梦一般朦胧甚至带着陌生。她走到美容店门口,第一眼就看见敏敏穿着吊带衫坐在柜台前看电视。
“小凤姐回来了……”敏敏看见小凤,叫嚷着从屋里奔出来,一把接过小凤手中的行李。接着,翔翔也握着铅笔欢呼着从里面飞出来。小凤走进店后,雪萍才抹着汗从厨房里出来,她的腰上系着围裙。在以前,这种烧饭的活一般是小凤干的。
小凤嗫嚅着叫声姐,雪萍点点头,微笑着。小凤记得这是上次哭闹后,第一次看到雪萍笑。
吃饭的时候,小凤发现四个人吃饭的位置有些别扭。以前,大家围着那张玻璃小圆桌,她的左边坐着雪萍,右边坐着翔翔,三个人无论谁,都紧挨在一起。现在,她的左边坐着敏敏,右边还是翔翔,雪萍坐到她的对面。这样真不习惯。可是,很快,小凤发现雪萍待她还是不错的,把一只很大的虾夹在她碗里。她低着头,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雪萍将另一只大虾夹到敏敏碗里。雪萍笑着还说:“敏敏也爱吃这虾的,小姑娘多吃点。”小凤抬起头,发现这话雪萍是对自己说的。
快吃完饭时,雪萍问小凤相亲有没有成功。小凤的心剧跳起来,摇摇头又点点头。“暂时还算成功的吧,恭喜你……嗬,没关系……”雪萍淡淡地说着。小凤略一抬头,看见雪萍的眉毛又微微吊起,嘴角也有些上扬。没关系,什么没关系,小凤不明白雪萍的意思了。是自己相亲成功没关系,还是自己以后离开这里没关系。“姐,我最起码还会在这里做半年……”小凤喃喃道。 “嗯……”雪萍愣了一下,又哼了一声点点头。小凤突然很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
吃完饭,小凤站起身收拾碗筷。雪萍说:“你累了,叫敏敏收拾吧。”小凤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碗筷搬到厨房去。她捏着抹布来擦桌子时,敏敏正手把手地教雪萍跳舞。两个人笑成一团,翔翔举着一把木头剑戳她们的屁股。敏敏看见小凤,一把拉过来,也要教她学。小凤涨红脸道:“不不不,你们玩吧,我不会跳……”敏敏也不勉强,又抱着雪萍,数着脚步前进后退。
跳了一会儿,雪萍瞄了一眼墙上的钟,急咻咻地叫着:“哎哟,我快来不及了,再不去,要被她们骂死了。”她对着镜子拿唇膏抹着。小凤还是问了一句:“姐,你要去哪里呀?”雪萍向敏敏挤挤眼道:“她知道的,去跳舞……翔翔,快点,妈妈要来不及了。”翔翔正全身“武装”,沉浸在自己的武打世界里,被雪萍脱掉“武装”,塞进汽车。雪萍也钻进去,伸出头来大声道:“敏敏,你管好店,晚上我可能不回来了。”她发动车子,又摇下车窗。“小凤,晚上你跟敏敏睡一张床好了……”说着,打开音响,向前驶去。一首快节奏的曲子蹦出来,小凤一听就知道,不是梅艳芳的声音。
那一夜,雪萍果然没有回来。小凤问了敏敏才知道,原来小凤去抚顺的那些日子,雪萍跟着几个顾客迷上了跳舞。“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几乎天天跟着几个顾客去跳舞……”敏敏啃着西瓜说,“反正店里生意也不好,整天呆着,太无聊了……雪萍姐原来还不会跳舞,真是太落后了……”敏敏说着,扔了西瓜皮,自顾自去玩电脑了。
望着玻璃圆桌上湿漉漉的西瓜汁,小凤感到胸口堵得慌。但她没有多问,拖着步子上楼去了。
这天晚上,没有一个顾客来。小凤整理好东西,冲了一个澡,拿了一条薄毯子走向隔壁间窄窄的美容床。她不喜欢跟敏敏睡。她看到大床上放着敏敏和雪萍的衣物,心里一阵锥痛。那张床本来是她和雪萍母子的乐园,多少美好的夜晚,三个人在这里度过。可是,就在她离开的短短四十天里,一切都改变了。她已被逐出这个乐园,只剩下一顶粉红色的蚊帐,无知地撑着。小凤记得这蚊帐是她从超市买来的,选了雪萍喜欢的颜色,选了翔翔喜欢的蝴蝶扣。那一天刚刚把它装上去时,她和雪萍忙乎了老半天,因为一直搞不清几根撑帐竿的具体位置。两个女人终于把蚊帐撑起来后,翔翔突然说:“睡在里面,妈妈和小凤阿姨都要变作新娘子了……”小家伙刚说完,小凤和雪萍扑上去按倒翔翔,争着拍他的小屁股。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凤躺在美容床上,眼泪悄悄地从眼角爬出来。她突然有些恐惧,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过。这时,她的准男友发来了短信。“还好吗?”三个字,把小凤的泪就催下了。“好什么?”她按动着,又删掉了。如果不是这个叫吴兵的后生,也许她不会被迫去抚顺相亲,也许她不会在那里呆那么长时间,也许她仍然跟雪萍过着和美平静的生活。都是这个男人,这个该死的男人!小凤心头的委屈一下子膨胀了,可她又恨不起来。她想起第一次跟吴兵见面时,吴兵那张黑黝黝的脸给她留下了好感,让她一下子闻到了童年的气息。吴兵告诉他,他小时候就认识她了。那时,她用红头绳扎着两根羊角辫,常常穿一件粉红衬衫,脸色苍白,好像生什么病似的,也不大愿意跟一些野孩子疯玩。他还说,他来抚顺快十年了,处过一个女朋友,但是处了三年,那个女孩还是离开了他。“如果你觉得我的过去不能原谅,那我们就没必要再见面了。如果你不在乎我的过去,那我们就继续交往吧……”他说完这话,摆出一副接受处罚的诚恳样子。也许是这种真诚坦率,也许是他对自己童年时的清晰记忆,使小凤的心一下子软了。第一次相亲,小凤没有说好还是不好。不过,当吴兵要她的电话号码时,她毫不迟疑地报了出来。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见面。三次见面后,吴兵那边派来了媒婆,捎来了一枚戒指、一对耳环。这是老家的旧俗。如果接受那些首饰,表示女方已经相中了。小凤的母亲喜气洋洋地揣着这些首饰来征求小凤意见,小凤面无表情。小凤母亲急了,问小凤到底怎么办。小凤只淡淡地说了一声,随你们吧。但她对母亲强调,自己现在还要去无虞,至少要半年后才回来。小凤母亲嘴里骂着“死妮子”,出去跟媒婆商量了。最后,那个叫吴兵的小伙子答应等小凤半年。
月光如水,透过窗帘,在屋子里荡漾。隔壁的美发店里传来摇滚音乐,一个男孩跟着节奏快速地唱着,仿佛举着一条三节棍在不断舞动。小凤知道,这样的夏夜,那些身体里全是信息的男孩子,不到半夜是不肯关门睡觉的。自己以前没有在美容间里过夜,想不到这里的噪音可以把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唤醒。
吴兵还是打来了电话。小凤长时间的沉默后,这个比小凤大三岁的小伙子,举起电话吸着气,不知道怎么问候。“你身体不舒服吗?”“没有。”“老板娘没有说你吧,这么长时间了?”“没有……”“那你早点睡吧,今天也累了,我明天再打电话。”吴兵说着,却没有搁下电话的意思,仿佛期待小凤再说些什么。果然,小凤突然说:“如果你碰到别的女孩,就不要再等我了……”小凤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几个字好像很不情愿吐出来。“我不怕时间长,我会等你的……”吴兵在那边沉默了一下。“那好吧……”小凤原本想说“再说吧”,但临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
按掉手机后,小凤感到心舒坦了一些,心里那只鼓胀的气球总算放瘪了气,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番,终于迷糊过去。可是,那夜的梦特别离奇,以至几年后,小凤都很清晰地记得。小凤记得,在梦中一直听到雪萍在楼下喊自己开门,雪萍说她忘了带钥匙。雪萍的声音很急促,似乎还带着一点哭音,像碎玻璃哗啦啦地从头顶落下来。小凤听了,想急切地起床,但无论怎样努力,身子就是动弹不了,眼睛也睁不开……该死的!她只能拼命地喊叫着:“姐,你等等,我马上来了……”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又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洞里传来的。
一切都变了。小凤无奈地想。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暂时的,日子早晚会走到正道上来的。敏敏只是来帮忙,迟早要走;雪萍也不出去跳舞,晚上忙完顾客就陪着翔翔写作业;然后,三个人早早躲进粉红蚊帐里,过他们天堂般的生活。她想。
可是,这都只是小凤的一厢情愿。小凤很快发现,自己平静的梦已经像一个青瓷掉在地上,摔碎了。雪萍几乎每天晚上出去跳舞,基本上不回来。敏敏的解释是,雪萍跳完舞就回家了。“回家了?”小凤惊讶地问。“是呀,她公公叫她每天回家去睡,她老公现在开了个棋牌室,晚上也挺忙的……”敏敏嗑着瓜子道。这些事,小凤有意无意听雪萍跟顾客唠叨过——现在小凤不敢轻易问雪萍的事,而雪萍也不曾单独跟小凤聊过。她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有一天,小凤在雪萍和敏敏挤眉弄眼之后,很想偷偷问问敏敏,但她看到敏敏一副口无遮拦的样子,还是忍住了。
随她吧……小凤玩弄着自己涂满指甲油的手指,又回到了初来美容店时的无聊日子。现在,她常听到雪萍跟一些顾客交流跳舞的门道,有时甚至还说到泡吧的事。不过,雪萍不会喝酒,这一点小凤是放心的。旁边忙乎的敏敏却常常放肆地笑起来,还应和着顾客说一些荤话。有些黄段子,小凤觉得连男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有一天,一个老板娘说:“雪萍,你们现在有了敏敏,气氛活跃不少。”雪萍眯缝着眼夸赞道:“是呀,我们敏敏呀,可是一只百灵鸟哟,谁都喜欢听她的叫声。”小凤在一旁听着,感到喉咙发紧,她努力咽着口水,不让自己咳嗽出来。
其实,敏敏不但是一只百灵鸟,还是一只金凤凰。小凤发现,自从敏敏来了之后,店里的生意也好起来了,常常三张美容床都躺满人,有时候一些顾客来得不巧,还要坐着等。有一日,美容店里居然进来两个男人。一个小白脸,还有一个脸上爆满痘痘。他们往美容床上一躺,整间屋子立刻弥漫着一股雄性动物的臊气。以前,美容店里是不允许男人进来的。小凤记得雪萍有一次对自己说,美容店要干净,就不能允许男人进来,就像不允许男人进妇科检查室一样。可是现在,雪萍不但默许男人进来,而且还跟敏敏一起替男人按摩,嘴里全是打情骂俏的话。那日傍晚,两个男人离开后,小凤掀起两张床单,在卫生间里拼命地搓洗。搓着,搓着,她的胃一阵泛酸,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涌上喉咙。她终于对着马桶呕吐起来。她惊天动地的声音惊动了敏敏,敏敏跑过来拍着她的背问怎么了。小凤摆摆手,摇摇头。是的,面对呕吐的小凤,敏敏是不会明白小凤两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的。敏敏走后,小凤趴在盥洗台的镜子前,任凭脸上的泪水肆意横流。
那天晚上,小凤睡在美容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收到吴兵发来的短信时,情不自禁回复道:“这个地方呆不长了!”她刚要按发送键,猛然清醒过来。她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蹦出这样的念头。她及时拦截了那条短信,但心一直狂跳着,像做了一回小偷。她突然想起一年前的某个晚上,雪萍钻到她的被窝里,悄悄跟她说,她们永远是连心连肺的好姐妹,即使以后她结婚了,即使她走到天涯海角,雪萍都会在心里铭记她一世的!小凤想起这些,慢慢咧开了嘴。黑暗中,她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
一星期后,她们发工资,凑巧翠翠打来电话。翠翠在电话那头撇撇嘴道:“你放心,我只是路过你们这里,不会在你们这里过夜的。”小凤僵着笑,没有多说。其实,现在她很渴望翠翠来。翠翠半年前也漂到这个江南小城,不过她很忙,已经好久没过来了。
下午,雪萍又出去了。敏敏挥着手里的一叠钞票,兴高采烈地说,要把那帮学徒小姐妹叫来请客。“小凤姐,你也一起来吧,我们去唱KTV,然后去吃大排档。”敏敏在光柱里,眯着眼一张一张数钱。“还是雪萍姐爽快,答应我多少就给多少,不像我以前的那个老板娘,我忙了四个月,奶奶的,还是学徒工。”小凤瞥了一眼敏敏手中的钱,故意把头转向别处道:“嗬,姐到底给你多少呀?”“其实也没多少,说出来你不要笑,保底工资也就一千,怎么能跟你比呀……”敏敏说着,有点难为情地笑了。小凤一听,感到耳朵里“轰”地一声,好像身后有一座高楼轰然倒塌。“雪萍姐说了,我再干两个月,就加到一千二,以后再加到一千五……雪萍姐还说,如果美容店生意好的话,她让我也吃一点股份,这样,这个美容店我也有份了……”敏敏忘情地絮叨着。小凤只觉得头顶上隆隆作响,仿佛许多架飞机接连不断地飞过。敏敏的话何其熟悉,雪萍在一年前也曾对自己讲过。当初翠翠提醒自己时,还对翠翠的嘲笑感到不满,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嘲笑自己……“是的,姐已经待你不错了,人要知足呀……”她把手伸入裤袋,触到她的那几张钱,像扎到了刺,迅速缩回。
那天傍晚,敏敏请假了,她攥着一千多块钱去庆祝。吃晚饭,只剩下雪萍和小凤两个人,翔翔也好久没来了。自从雪萍迷上跳舞,长期把儿子扔在她公公那里。她们的晚饭很简单,手擀面加一盘炒青菜。因为傍晚时来了顾客,小凤几乎没时间做饭。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默默无语,只听见嘴巴吸面条的声音。快吃完的时候,雪萍终于问了一声:“你跟那个男朋友有联系吗?”小凤“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哦……你能让他过来吗?”雪萍又问。这回小凤抬起头,直直地望了雪萍一眼。还是那双蓝汪汪的丹凤眼,半含笑半含愁。小凤猛然鼻子一酸,赶忙低头装作喝汤的样子。“他大概不会来这里吧……因为他们一家在那边开小吃店,做得还不错。还有,他是独子……”小凤调整好情绪才抬起头缓缓地说,但她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火烫火烫。雪萍“哦”的一声,没有再问。几年以后,小凤才明白那次简短的对话,使雪萍对自己彻底失望了。雪萍清楚自己的想法后,急着将自己推向门外。
吃过晚饭,小凤刚涮完碗,翠翠来了。翠翠说,她今天陪一个小老乡来一家童鞋厂谈工作,工作谈成了,老乡很开心,买了好多时令水果,现在小老乡又去逛商场买衣服了。翠翠说着,从塑料袋里掏出几个蛇果和一串美国提子给小凤。小凤说:“你自己吃吧,挺贵的。”翠翠白了小凤一眼,哼声道:“跟我还客气,真恶心。”小凤心里一暖,原来自己跟翠翠还是那么亲。
两个人在楼上的美容间里聊了一会儿。小凤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又到了雪萍出门的时候。她赶紧下楼,却看见雪萍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好像没有出门的意思。“姐,你今天不走了……”雪萍对着电脑,没有转身。“噢,今天呀,再说,可能不走了……”小凤吃了一惊,她从抚顺回来后,还没有单独和雪萍过夜。敏敏晚上不来了,翔翔又不在,她突然有些恐惧。雪萍见小凤还呆立在一旁,随口问:“你那个朋友今天宿在这里吗?”“她过一会就走,她在等老乡,她老乡去买衣服了。”小凤紧张地说。“噢,那我也等一会儿吧,我可能还要走,再说了……”雪萍对着电脑说。她用鼠标点击了一个大泡泡,一个气球似的东西破裂了。
小凤回到楼上,翠翠看着小凤紧张的神色,问出什么事。小凤说,没事,老板娘本来天天要出去的,但今天好像在等什么似的。翠翠撇撇嘴道:“等什么,等我呗……我在这里,她不放心……”小凤尖叫道:“你说什么,不许你这样说!”翠翠哼着鼻子道:“我还会看不出来,你老板娘精着呢……”翠翠拿起一个蛇果,啃起来:“她现在付你多少一月?”小凤没有说话,脸涨得很红。“我就知道,只有你这种一根筋的人,才会被她骗……娘的,钱这么少不会走人呀——非得吊死在这棵树上!”翠翠把蛇果皮吐出来,殷红一堆,像血。小凤感到自己的心就像这蛇果皮一样。
翠翠磨叽了一个多小时,晃动着一对金灿灿的大耳圈走了。小凤送翠翠下楼后,雪萍满脸堆笑道:“晚上还要走呀,宿一夜好了,难得来一趟,陪陪小凤嘛……”翠翠一边向小凤挤挤眼,一边笑着摆摆手。翠翠走后,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九点了。这个时候没顾客,一般不会有人来了。雪萍关掉电脑,整好抽屉,对小凤说,她要回去了。“知道了。”小凤小声说,她低着头不想看雪萍的脸。“翔翔的爷爷今天摔了一跤,有点不放心。”雪萍背上包。“那你应该早点去呀……”小凤突然响亮地说,这样子把雪萍吓了一跳。“应该没什么事吧……本来不想去了,但想想还是回去好,再说翔翔在家里……”雪萍垂着眼皮走出去,坐上了她的小QQ。小凤没有像以往那样,走出去对着雪萍挥手,而是重重地把卷拉门拉上。她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急急跑到楼上,抓起翠翠送给她的水果,稀里哗啦吃起来。原来她还准备和雪萍一起吃,但现在这个念头随着嘴巴的咀嚼,全咽到肚里去了。她的脑子里,一个新的念头像一只猛兽不顾一切闯进来。是的,她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了。
几年之后,小凤抱着自己的孩子,在抚顺的某个角落,仍能听到自己离开时的脚步声,那么匆忙,那么坚决,没有一点迟疑。她来到这条叫吉田的小街,已经三年了。她在这里过着吉田河一样波澜不惊的日子。公公婆婆都是老实人。丈夫吴兵如同大哥处处谦让自己。新婚之夜,吴兵像《祥林嫂》中的贺老六那样对她说:“你放心,我会待你好的!”婚后,他果然印证着自己的诺言。他们开的小吃店,自从小凤嫁过去后,生意越来越好,但他们暂时不打算扩大。公公说我们这种本分人就做本分事,能够把小吃店开到这个规模,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家里雇佣的几个伙计也都是老熟人。有几个女孩子要嫁人,小凤的婆婆总是准备一个大红包塞过去,哪怕女孩子嫁人后,不在他们店里做了,这个规矩仍然不变。
每当看到婆婆给女孩子包红包时,小凤的心不由地微颤。有一天,婆婆笑眯眯地说:“人家小姑娘在我们店里做了这么长日子,我们可不能亏待人家。小凤呀,如果按这里的习俗,当年你嫁过来的时候,你老板娘一定也会给你送嫁的……”小凤没有说话,她的脸却红了。要是我一直呆到结婚才过来,她会为我送嫁吗?她问自己。她觉得这个问题现在再问,实在太无聊太可笑了。但她还是努力想弄清答案,就像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心里却还想搞清自己在男人心中到底还剩多少分量。
这个无关乎幸福生活的问题,一直纠缠着小凤。又一年后,翠翠结婚了。小凤重新乘上了去江南小城的火车。喝翠翠的喜酒,小凤心不在焉,实在没多少兴致。因为来到这个熟悉的小城后,埋在心头的那个纠结又苏醒过来了。而且这次,像只小兽疯狂地癫撞着叫嚣着。小凤按捺不住,喝完喜酒后,终于去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到了无虞,小凤发现这个小镇已经变样了。原来美容店的位置已建造了新的商品房。仿古式的建筑成了一家家商铺,但是在蒙蒙细雨中,还是滋生出小桥流水的味道。在老街新巷中,新增开的美容院倒不少,就是找不到原来的“雪肤”美容店。正当小凤在新商铺的廊檐前流连时,突然从一家店里跑出来一个小伙子,小小的个子,染着狮子黄头发。“是小凤姐吗?”小凤透过雨丝仔细看,原来是当年隔壁美发店里的阿四,那个有点暗恋自己的男孩子。“三四年不见了吧……”阿四拉着小凤来到他们的新店面前。小凤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是来看姐的……”她原来想说“看雪萍”,但一开口又变成了当年的口气。“哪个姐呀……噢,是雪萍姐吧……”阿四惊讶着,又恍然大悟。“她老早不开店了,就在你走后的那一年……”阿四说,自从小凤离开后,敏敏越来越不像话,经常把男人引进来,而雪萍也跟着一些顾客越跑越疯。渐渐地,她们的顾客中女人越来越少,男人却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县城里扫黄严打,她们这家店也列在名单中,雪萍就混不下去了。
她的结局竟然这样?小凤感到自己胃开始翻江倒海,身子瑟瑟发抖,血液也几乎凝固了。“她有没有离婚?”小凤离开时,又问阿四。“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有吧。听说他男人也有别的女人,但两个人没离婚……她家不是在灵山公园旁边吗,你去问一下就知道了……”小凤没有等阿四说完,就摆摆手,撑开伞落寞地走了。
雨越来越密,把小凤单薄的羊毛衫都濡湿了。小凤猛然想起无虞的四月虽然油菜花灿烂,但天气还是湿冷的,风钻到衣袖中,仍然刺骨。当年小凤骑着电瓶车来灵山公园救回雪萍,也是这样噬骨的冷。小凤咬得牙根发酸,但她忍着,一只手抱着前胸,另一只手撑着伞艰难地向前走……突然,一辆摩托车从拐角处窜出来,她还来不及躲闪,积水飞溅,洒了一身。“没长眼睛,要死呀!”那个车主从头盔里掷出一句,狠狠砸向小凤,小凤都当没听见。
灵山公园终于出现在眼前。这个常常偷偷潜入小凤梦境的公园,又揭开了它的面纱。三年不见,公园一切如故,还是那样空旷,那样葱翠。只有“灵山公园”四个字油漆斑驳,如迟暮的美人。公园中没有一个游人,白玉兰花都已枯萎,冰清玉洁的躯体仿佛遭受了一场蹂躏。缤纷的樱花绚丽如梦,在雨中飘落一地。唯独纤细的翠竹在冷风中轻舞飞扬,折弯了又挺直。小凤在公园中伫立着,透过雨帘寻找绿色琉璃瓦的楼房。东南方向,三间三楼。这间……不……是那幢……一辆黄包车从旁边驶过,在她面前停下,问她坐不坐。小凤摇摇头,黄包车车主不满地嘟囔着:“一个人淋雨来的呀——神经病!”
“神经病……”小凤听着打了一个寒战,她突然感到很不对劲,甚至有些害怕。她不想再走了。是的,见到她又怎样呢?小凤感到自己的头莫名地眩晕,仿佛坠入了一个漩涡,随着激流不断地旋转着旋转着,很久很久,才缓缓浮上来。她在雨中呆立着,像一尊雕塑,仿佛一个世纪前就已经这样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辆红色QQ从东南方向窜出来,摇摆几下。小凤突然醒了,她看到这辆车子像一匹熟悉的小马驹,在自己面前抛下一串省略号似的尾烟。小凤来不及看它的车牌号,但她相信这就是她的车。坐在里面的女人正望着远方,她灰褐色的眸子汪着水,就像初见时那样,温柔又凌厉。
四月的冷雨中,小凤感到自己犹如一朵失落在异乡的花,不知何去何从。■
责编 谢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