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以来,有关中学语文删减鲁迅作品的争论一直不绝于耳。赞同者为之叫好,反对者扼腕叹息,不管是赞同者还是反对者,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中学语文中鲁迅作品的教学出现了危机。到底是鲁迅的作品出了问题,还是我们对中学鲁迅作品的解读出了问题呢?在此,笔者以《祝福》为例,谈谈自己的看法。
《祝福》是鲁迅《呐喊》中的首篇,自发表以来一直广受关注,尤其是1949年后,《祝福》几乎入选了各个时段的中学语文教材。从编选者的意图来看,从各类“教参”指导意见来看,他们倾向把鲁迅的《祝福》和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联系起来理解。确切地说,以往的分析评论大都认为,《祝福》是揭露了封建宗法制的“四条绳索”──政权、族权、神权、夫权对中国妇女肉体和精神的折磨。过去旧版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教学参考书》这样指导语文老师的讲课:“从祥林嫂一生的悲惨遭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封建制度正是用政权、族权、神权、夫权这四条无形的绳索把祥林嫂活活勒死的。”最新版的高中语文《教师用书》解读《祝福》的主题为:“封建的政权、族权、夫权、神权四大绳索编织成严密的网,将祥林嫂捆绑在其中,直至她窒息而死。”从人民教育出版社和相关中学语文教学的资源网站上的《祝福》教学设计和备课教案来看,中学教师也大都着重向学生讲述“四条绳索”对祥林嫂的迫害。
毫无疑问,批判“四条绳索”说背后的政治性解读目标很明确,通过祥林嫂的悲剧命运,揭露旧的封建制度的不合理性,从而让学生理解,只有在新制度下新社会下,妇女的地位和命运才可以得到根本改观。为了说明这一根本主题,“教参”不惜指责了祥林嫂的不觉醒,“她对自身的抗争,还缺乏明确的认识”,“她不但没有认识到封建势力和封建迷信思想是摧残她的主要敌人,而且还常常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封建势力和封建迷信思想。为了逃避在婆家的难堪虐待,她到地主家帮工”……无可否认,鲁迅的诸多作品包括《祝福》在内,是有对旧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控诉和批判,可是,鲁迅毕竟不是要用祥林嫂的故事来证明新社会取代旧社会的必然性;鲁迅后来确曾相信阶级学说,可是,鲁迅毕竟不是按照党员或者说后来我们所认为的劳动妇女的典型来塑造祥林嫂。当电影《祝福》中的祥林嫂结尾拿着刀砍向门槛时,我想中学老师和学生大都会觉得这种改编是个败笔。可是,为何我们中学语文“教参”和老师总是乐意“政治性”地解读鲁迅呢?
当然,并不是说,鲁迅的作品不能从政治性的视角切入来解读,但是,政治性的解读不应遮蔽,更不应替代其他的解读方式。恰恰正是由于单一的政治性解读,让极富人情味的鲁迅成为了简单的“批判什么什么”的工具。我发现,中学语文的“教参”和教学设计,有关鲁迅小说总有一个固定的解读模式,即通过……批判……的确,人们常常津津乐道鲁迅小说的“社会批判”主题,可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在传统鲁迅研究中人们常常提及小说的‘社会批判’主题,其实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判断,因为,作为鲁迅这一‘社会’关注的创作,其中并没有中国现代化所必要的政治主题、经济主题、军事主题,尽管过去也有人不断将它附会一些政治主题(如《风波》与张勋复辟,《药》与旧民主主义革命的不彻底性等等)与一些经济主题(如《伤逝》与自由婚姻的经济基础主题等),但事实证明都与鲁迅小说的文本逻辑相去甚远。从总体上看,鲁迅并没有致力于空泛的‘社会批判’,如何提高和改善中国人的生存质量才是‘社会’关怀的核心。如果说他进行了怎样的‘社会批判’的话,那么这样的‘批判’也就集中于我们这个生存的环境是如何以种种的形式剥夺和扼杀人的生存权利,降低人的生存质量的。也就是说,鲁迅社会批判的中心其实就是对摧残人权现象的批判。”[1]
在《祝福》中,祥林嫂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被肆意践踏。她的婆家像追捕牲口一样可以把她捕获、倒卖,周围的人不仅没有任何异议,几乎无例外的表示了认可和赞赏。鲁四叔说:“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于是算好祥林嫂的工钱——祥林嫂自己通过劳动挣来的报酬,全部给了她的婆婆,祥林嫂没有获得一文。祥林嫂被婆家抓走后,四婶首先想到的是米,继而想起淘米的祥林嫂。众人分头寻找的首先是淘箩而不是祥林嫂。在四婶和众人的眼里,勤劳能干的祥林嫂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件好使的工具而已,她的生命并不比一个淘箩更重要。鲁四老爷听说祥林嫂被掳走的事实后,一句“可恶”,说不上是因同情祥林嫂而诅咒她婆家的行为,而是鲁四老爷觉得很伤情面,自己已经答应了祥林嫂婆婆领人回去,为什么还要闹得如此沸反盈天呢?鲁四老爷“可恶”后面的“然而”及其省略,分明为祥林嫂婆家行为留下回转的口实。
在祥林嫂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人真正把祥林嫂当作一个人来看。她的“额头的疤”、她的“交好运”、她的孩子的惨事都成为人们的谈资,成为众人鉴赏品评的对象。在人们欢天喜地的“祝福”中,“不干不净”的祥林嫂是不在其中的,她不y2FaLMWfAr8ZTsoz6vYViN8cIu5V6wb6vMGbGaU+fh4=仅没有享受“祝福”的欢喜的权利,就连为此付出的劳作也被呵斥。“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祥林嫂用了毕生的积蓄捐了门槛,仍然没有洗刷自己的“脏污”,仍然没有获得认可,这对祥林嫂精神造成的虐杀可想而知。事实上,祥林嫂自己争取的并不是一个“人”的权利,其实不过是做奴隶的资格。可就是这一点微薄的可怜的愿景,却最终落空。在“祝福”声中祥林嫂的死讯传来,获得的只是鲁四老爷生气的诅咒——“谬种”,没有丝毫的同情,众人的冷漠反衬出祥林嫂生的多余,生的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其实在《祝福》中,我们很难看出鲁迅对于封建政权的批判,即便是作为封建势力的代表鲁四老爷,我们也很难看到他是如何借助政权来欺压祥林嫂。对祥林嫂使用过强力的婆婆,也并非是封建制度的代表,或者说祥林嫂的婆婆并非想要通过强力来迫使她遵奉封建的制度。恰恰相反,她要迫使祥林嫂改嫁正违反了封建礼教。因此,与其空泛地说《祝福》如何想要批判封建制度,不如说它是对摧残人权现象的控诉。而鲁迅对摧残人权现象的控诉恰恰植根于他深沉的爱、博大的人道情怀。过去,我们总给学生传达出一个怒目金刚式的鲁迅,让鲁迅在学生心目中变得不可爱、不可被理解。即便学生们都认可鲁迅是伟大的,但学生们的态度也不过是敬而远之。这样的鲁迅观是造成今日中学鲁迅教学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要让学生亲近鲁迅,就不能忽略对鲁迅的爱的阐述,就不能不让学生明白鲁迅的爱憎不离,批判与人道的一体两面。
一个小兔,一只小鸟既被造物主带到这个世间,就有存活的权利。在鲁迅的笔下,那可爱的小鸭子(《鸭的喜剧》)、那活泼的小白兔(《兔与猫》)、那灵动的小隐鼠(《狗·猫·鼠》)等等,让我们很容易看出鲁迅笔下爱心的流淌。当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生命消逝时,甚至是不怎么可爱的苍蝇被壁虎吞食时,鲁迅沉痛地说道:“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
一个如此热爱小动物生命的人,内心一定充满着脉脉柔情和爱心。鲁迅早年在日本和友人反复探讨如何改造国民性,在鲁迅看来中国人缺乏的恰恰是诚与爱,中国文化扼杀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诚与爱。这诚与爱的缺失,并非仅体现在鲁四老爷对于祥林嫂命运的漠视,也体现在和祥林嫂同为弱势的群体之中。同是帮工的柳妈,是个善人,吃素的,不杀生,她却怂恿祥林嫂“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鲁镇的老女人们,特意来听祥林嫂讲述阿毛被吃掉的惨事,一面陪着眼泪,一面是“满足”地离去。按照政治解读模式,按照阶级分析模式,我们总是很难给柳妈一类人物一个明确的定位,直到今天,不少老师的教学设计中,索性把柳妈定为“小市民”阶层。毫无疑问,这样的解读与鲁迅的文本相去甚远,自然很难被学生们理解。我们由此可能会忽视鲁迅《祝福》更为深刻的思想文化内涵,鲁迅不只是批判封建统治阶层,而是批判所有摧残人权的现象,不只是封建统治阶级对劳苦群众进行“阶级压迫”,就是同阶层的贫苦百姓之间,他们之间也是缺乏诚与爱,他们之间有着同样残酷的相互伤害。
正是由于缺失诚与爱,鲁迅展开了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的深层次否定。在标榜伦理道德的儒家文化背后,却是人与人之间的冷酷和凉薄;在信奉佛教的善人眼里,却是对生命的极端不尊重;在追求长寿对“死”有诸多忌讳的道家思想下面,却是对他人生死的漠视,对他人惨痛的鉴赏。鲁四老爷挂着“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条幅,却常常暴躁不已,时常满脸怒气,嘴里不是“可恶”就是“谬种”。
鲁迅对生命的真诚关怀还体现在他面对一切生命现象所具有的自我反省精神。在《祝福》中,虽然我们不能把叙述者“我”等同于鲁迅本人,但毫无疑问,从“我”的思想的局限、从“我”面对祥林嫂灵魂有无的追问的躲闪,可以看出鲁迅的自省精神。这种对于人的生命包括自我生命在内的局限性的认识,恰恰展示出了鲁迅的真诚。我们同样不必纠结在对于“我”的阶级定位,中学“教参”和语文老师总倾向于把“我”定位于找不到出路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是,面对祥林嫂有关生命本质的追问,又有哪一个阶级的知识分子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呢?
由此可见,过去简单的“四条绳索”压迫祥林嫂说遮蔽了《祝福》更为丰富的文化蕴含,使得原本一篇极富人情味的作品在学生眼中失去了可感性。尽管《祝福》中的人情味、那种悲悯的同情是隐藏在不动声色的叙述背后,但我相信,中学的师生都不难用心感受到。正像许寿裳评论《祝福》时所说的那样:FewrqRaNAKVCVkN8zKSJATivpunSpXaD1C7bi4P/3lE=“然而他的深刻的同情,同时也透过了纸背。人与人之间的冷酷与虐弄,是人类许多罪恶的根源,《祝福》里写得最为透辟,读了《祝福》,同情之心有不油然而生者非人也。”[2]
事实上,强调《祝福》是对摧残人权现象的批判,是鲁迅爱与人道情怀的显现,并非是要把此作为《祝福》固定的主题,相反这只是我们理解和阐述《祝福》的起点。例如,沿着“诚与爱”,我们可以发掘一个信仰的悖论问题。我们前面提及了鲁四老爷信奉儒家礼教的虚伪,而《祝福》中信仰最真诚的莫过于祥林嫂了。不论是恪守封建礼教对妇女的规范,还是虔诚的信奉佛说捐门槛,祥林嫂几乎很少有世俗的考虑,她不像鲁四老爷、四婶、卫老婆子、她的婆婆、柳妈等人,这些人的信仰要么言行不一,要么只流于形式。祥林嫂则不然,她是真诚的信仰并付诸于实践,完全不计世俗利益的考虑,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祥林嫂对灵魂有无的追问才显得那么石破天惊,连见过世面懂得新学的“我”都无力应对。由此可见,《祝福》通篇都有一个关于宗教甚至是迷信和信仰的主题[3]。再比如,《祝福》是对中国摧残人权现象的批判,我们可沿着这一主题进一步开掘下去,即《祝福》是揭露中国传统文化的吃人本质。“如果说《狂人日记》对传统文化‘吃人’的指控还只限于儒家(礼教)而稍显单薄、直露的话,《祝福》对传统文化‘吃人’本质的批判则扩展到儒道释三家,其表现风格也由激情的呐喊变得更为深沉和富于理性色彩。”[4]
此外,对于《祝福》的叙事技巧和美学风格的分析阐述,可能也会带给我们对《祝福》的新的理解。例如,《祝福》中的“我”作为叙述者,同时又具有很重要的思想文化意义。假如我们剔除掉“我”这个叙述者,而从第三人称的叙述角度来展开的话,那么,《祝福》真就简单成了一个农村妇女苦大仇深的故事了。正因为有了“我”叙述并参与到祥林嫂的故事中,《祝福》的思想主题变得丰富起来。有研究者就此提出了新的观点,认为《祝福》中的主人公是“我”,《祝福》是一部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作为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祝福》通过主人公‘我’的独白叙述,客观真实地展示了‘我’的自我意识,暴露出现代启蒙者普遍的理性局限和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身上的怯弱、巧滑、自欺欺人等国民性特征,从而自警警人,是鲁迅自剖精神较前更深化的体现。”[5]
可见,我们要使得中学鲁迅作品的教学更加深入和贴近学生,还需我们的老师不断地关注鲁迅研究界的最新成果,以便提供给学生更多的阐述可能,而不是停留在好多年都未曾变化的教材观点上,这样才能激发起学生学习鲁迅作品的热情。
参考文献
[1] 李怡.为了现代的人生——鲁迅阅读笔记.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2] 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3] 王兵.反讽的信仰悖论——《祝福》新解.鲁迅研究月刊,2009(7).
[4] 高远东.祝福:儒道释“吃人”的寓言.鲁迅研究动态,1983(2).
[5] 李本东.新论《祝福》:以“我”为主人公.名作欣赏,2009(10).
(责任编辑关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