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

　　（一）
　　
　　春天里，可可一个人郁闷地坐在花店里时，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叫许小安的男孩。也是在百合花开得满院飘香的季节，他贴在她的耳边说，周可可，我要做你的护花使者。
　　住在城市弄堂里单调的童年，就是因为小安的那句话，使可可忽然觉得流光溢彩起来。
　　弄堂里有一大群孩子，大牛是他们的头儿，因为小安和可可的特立独行，令大牛很不服气。一次，大牛领着一群小不点，挑衅地叫着，许小安，你若是个男子汉，不要总和女孩子扯在一起，过来做我的小跟班吧。未等小安说话，可可攥着小拳头勇敢地迎上去，语气里带着傲慢，怎么样，我偏要和小安哥在一起，气死你们！气死你们！说着还把小辫儿有意摇了几下。
　　不料此举惹恼了大牛，揍她！揍她！大牛向身后的几个小打手发出了号令。顽劣的孩子们就扑上来把可可推倒在地，还用力揪她的小辫儿。
　　不许动我的可可妹妹！一声稚嫩的吼叫后，小安冲过来拦住大牛他们，双方扭打成一团，直到小安妈妈闻讯赶来，大牛才慌张地打声唿哨，领着一群孩子逃之夭夭了。
　　小安顾不得揩净鼻血，扶起可可，语气里带有一副英雄救美的气概，怎么样，可可，你没事吧？
　　可可还是止不住啜泣，小安就贴在她的耳边许诺说，周可可，我会做你的护花使者。
　　这句话让可可哭到一半的声音戛然而止，这句话竟让可可懵懵懂懂地感知到了什么是甜，也是因为这句话，可可注定要为此铭记和感动一生。
　　可是，那次小安被其他孩子打得流鼻血后，他的妈妈大发雷霆，不仅去找大牛他们的家长算账，还把小安关在家中，再也不让他出去。
　　可可最盼望上学的日子，那时小安就会离开妈妈的监视，骑着自行车载着可可快乐地在街巷里穿梭。但是有一天，可可坐在后座上盯着小安满是汗渍的运动衫，伤感地说，小安哥，我家要搬走了。
　　小安一愣，从车上下来，看到可可眼角的泪花，便像大人一样认真地指天发誓，周可可，我会去看你的，因为我要做你一生的护花使者。
　　可可相信了小安的许诺，虽然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安心地随父母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城市。
　　半年后，可可开始给小安写信，谁知总是被邮差莫名其妙地退回，原因是查无此人。可可即使每次都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把地址写清楚，但始终得不到任何回音。
　　在满心的哀怨中，可可上了中学。暑假里，在她的纠缠下，妈妈终于带她回了一趟原先住过的城市。狭窄的弄堂依旧，墙根下的百合花枯枝，在风中瑟瑟抖动着。仔细打听街坊，可可才悲哀地知道，小安自从出了一场车祸后，也随父母迁到了不知名的异地。
　　泪水无声息地盈满眼眶。
　　
　　（二）
　　
　　高考落榜后，可可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在街面租了一处门面房开了家花店。店名是她自己起的，叫做“小安鲜花店”。别人不解地问起时，她会莞尔一笑，没什么，我喜欢这个名字。
　　其实，真正的用意只有可可一个人知道，那个儿时的男孩子倘若哪一天路过这里的话，自然就能看见可可那张向日葵般的笑脸。这个罗曼蒂克式的情节，可可不知在梦里演绎了多少次，她拉着他的手，惊喜地说，小安哥，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醒来一看，眼前还是一片空白，身下只有被泪水微微浸湿的枕巾。
　　当小安的音容笑貌在可可心里越来越模糊的时候，花店的生意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但是有一天，令可可烦恼的事情发生了，在她的花店对面，不知是谁又开了另一家花店，准备要和她进行一场生意上的残酷竞争。
　　可可正为此生闷气时，耳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你好，我叫大伟，是对面花店的主人。
　　小弟初来乍到，素无经验，还请姐姐多多照顾啊。大伟双手垂立，毕恭毕敬地说。可可一听，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这个人好自来熟啊，如此套近乎，是为了将来某一天把我挤垮吧。说着，可可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砰的一声关上门，差点把玻璃震掉。
　　第二天，令可可更气愤的是，大伟居然也挂起了“小安鲜花店”的招牌。在可可的强烈抗议下，他才改成换汤不换药的“晓安鲜花店”。
　　一山容不得二虎，果然，以后但凡来这里的顾客总要在两家花店里把货物、价钱作了一番对比后才做出究竟买哪一家的决定。这样一来，可可的收入就大大地打了折扣。
　　有一次，大伟店里来了一个胖女人，相中了一盆君子兰，正要掏钱时，不料可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不由分说拉起胖女人的手，大姨，到我这边来，我店里的君子兰盆盆全是最上等的货。猝不及防的大伟哑口无言，这不是明显的找茬吗？看着可可拉着胖女人走出去时还向他投来得意的坏笑，大伟差点气歪了鼻子。
　　可怜的可可并没有笑到最后，因为胖女人在她的花店里徘徊了许久后，终于轻轻踱出门去说，我觉得还是刚才小伙子店里的那一盆更好。
　　可可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当她再抬起头时，见大伟居然出现在门口扮鬼脸，还故意把胖女人交给他的那张百元钞票捻得哗啦啦直响，怎么样，可可姐，顾客的眼睛是雪亮的，可不容易被你的花言巧语欺骗哟！
　　你坏！你坏！可可气得简直要晕了头，顺手抄起身边的拖布杆砸过去，大伟躲开了，但门玻璃却哗啦一声碎了一块。可可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实在忍无可忍，就追出门去非要大伟赔她玻璃。大伟见无处可躲，好在他善于随机应变，急中生智地说，可可姐，莫误会哟，我今晚本想用这张大票请你吃饭的，不知能赏光吗？
　　当真？可可追问道。
　　大伟两肩一耸，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可可这才作罢，毕竟好久没有打牙祭了，没必要和美餐过不去。
　　果然，一顿晚餐，可可狮子大张口，一口气点了七八道好菜，点得大伟直咧嘴，看样子买单时要付出相当于卖两盆君子兰的价钱了。盯着大伟那张哭丧脸，可可算是出尽了胸中恶气，竟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
　　
　　（三）
　　
　　说来也怪，可可自从那天吃掉了大伟两张百元大钞后，居然开始可怜起他来。因为大伟告诉过她，自己是一个苦命孤儿，是姑妈把他拉扯大的，高中毕业后为了谋生，才来到这个城市里临时开起了花店。可可为此懊恼得几晚没有睡好觉，觉得自己做得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为了减轻内心的愧疚与不安，她找了个理由反请大伟吃饭。
　　这顿饭，可可故意慢慢地吃，因为她想问大伟几个问题。
　　可可说，你为什么也给花店取名“小安鲜花店”，是不是要故意跟我对着干。不料，正在嬉笑着的大伟听了这话，身子猛然颤了一下，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头默默低下，半晌才道出一桩秘密。
　　我14岁那年，姑妈家搬迁来了新邻居。那家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子，走路有点跛脚，据说是以前车祸留下的后遗症。可他很喜欢养百合花，自从他来到这里后，我们那儿的小院儿总被清幽的花香包围着。他不爱讲话，但有一副热心肠。有一次，我去湖边玩，不小心滑进水里，恰逢他放学路过看到了，就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我得救了，而他却再没上来……
　　可可的心猛然间开始狂跳起来，她颤抖着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男孩叫……叫什么名字？
　　许小安。当这三个字传到可可耳朵里时，她的心一阵痉挛，转瞬间又裂成了千瓣万瓣。
　　姑妈含泪告诉全家人，永远也不要忘记救命恩人，因此我才把花店叫成那个名字。没想到偏偏你的花店也叫“小安鲜花店”，天底下居然有这等巧合的事情吗？
　　
　　可可挣扎着站起来，嗡嗡作响的大脑却使她松开了手，一只水杯悄然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喃喃着，许小安，许小安……说着说着，感到眼前一黑，无力地倒了下去。
　　可可醒来时，已是躺在大伟的怀里。大伟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任可可的泪水肆虐，弄湿了自己的衣襟。
　　
　　（四）
　　
　　大伟和可可开始默契合作。有顾客到大伟店里挑不到称心如意的花时，大伟就会微笑着建议，到对面女孩子的店里吧，那里也许会有中意的花。同样，可可也是对顾客重复着这句类似的话。
　　奇怪的是，自从有了这种合作后，两人的生意不经意间都有了起色。可可知道，她和大伟之间，被一个小小的身影牵系着，那个身影只活到15岁，但是他的勇敢和坚毅，却一直一直在两个人的心里，共同化作一座大山。
　　那一天，可可在给郁金香浇水时，听到对面响起陌生女子和大伟的说笑声。可可出去循声一看，一个打扮入时雍容华贵的漂亮女人正拉起大伟的手。可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毫不客气地闯了进去。大伟见状，慌忙摆脱女子的手，尴尬地红着脸介绍，可可，你还不认识吧，这是我高中时的老同学玲子，刚从深圳回来。
　　玲子冲可可淡淡一笑，你好。可可怔了半天，才不自然地回了一句，欢迎你啊。然后慢慢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说话声，可可听得一清二楚。很显然，玲子话里话外说自己当初为事业而放弃了爱情，很后悔，希望能和大伟重新开始。
　　听到这些，可可的心不知为什么像打翻了五味瓶，人家又漂亮又时髦，而且似乎还有一段旧情，大伟能不动心吗？
　　
　　（五）
　　
　　后来的一段日子，不知是何原因，玲子的身影不再光顾大伟的花店。可可不屑去问，大伟也没有解释什么，却在一天早上，硬生生摘下了自己花店的匾额。可可实在按捺不住，终于问出了为什么。
　　大伟神秘一笑，我要搬家啊。
　　搬家？可可一愣。
　　是啊，我已经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要和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大伟嬉皮笑脸地凑近可可说。
　　可可心里蓦地一惊，但嘴上冷冷一笑，祝福你啊，你看那个玲子多漂亮啊，和你郎才女貌，真是天生的一对。
　　可可说这话时，是强忍住眼泪的。因为在她的心里，早已经把大伟和儿时的小安哥重叠在一起，不为千言万语，只为了那一句质朴的话，周可可，我要做你的护花使者。
　　为了不在大伟面前哭成梨花带雨，可可默默地走回到自己店里。好在无人，可以任泪水痛痛快快地发泄。可可承认大伟已是她生命里的一缕阳光，失去他，自己的生命就会变得一团漆黑。但是，可可终究是高傲的可可，她不会向大伟乞求他的留下，绝不会。
　　可可哪里知道，她的这副沮丧模样早已被暗中尾随过来的大伟，窥个一清二楚。他就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周可可你真是个傻美眉，如果我搬到玲子那里的话，还至于非要带走那块匾额吗？
　　可可隐隐觉得大伟话里有话，就抬头惊诧地看着他。
　　大伟一笑，我的叫“晓安鲜花店”，你的叫“小安鲜花店”，所以我打算把两个店合二为一，用一个名称“小安鲜花店”，这样看起来，才像是一家嘛。
　　可可破涕为笑，嘴上却不饶人，坏小子，你胡说什么，谁和你一家了？
　　大伟故作惊讶，难道你哭泣不是因为我的离去？
　　可可嘴巴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勇气说出那个不字。大伟得寸进尺，一把将可可搂进怀里，任她挣脱不掉。
　　不这样考考你，怎么知道你能否接受我？虽然许小安的一生只有15年，可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都为他吃醋呢，怕自己在你心里和他差距太大。大伟轻轻捧起可可的脸，认真地说。
　　可可闭着眼，幸福地笑。可听到许小安三个字，泪珠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她问，那……那还有玲子呢？
　　她啊，已经是大款的情妇啦！大伟愤慨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其实她这次来只想利用我完成一笔非法交易，被我发现拒绝了，我对周可可之心，有日月为证，有天地作保，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是周可可的终生护花使者……
　　可可嗔怪地打了大伟一拳，你真坏，既然想追到我为啥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啊？
　　大伟不答，只是深情地看着她笑。可可在这个男孩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骤然间看到了笑靥如花的自己，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在这个世上一直苦苦寻觅的幸福归宿，闹了半天就在自己的身边兜兜转转，从没有远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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