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聂虫虫的阳台上,有只破烂的玩具熊,耳朵都掉了半边。可她固执地不肯丢掉,也不肯清洗,就让它年复一年地仰望天空,无语凝噎。
我是她的上司,手把手地把她带出来,因此关系近些。有时候图纸赶不出来,会去她家亲自督工,并且顺便留下来吃顿饭。妻子爱虹因此敲打过我,说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爱虹和我的关系一直不好。三年前她曾有过一次出轨,被我发现迹象时就紧急刹车了,她说和那人只是谈得来,没有亲密关系。她的背叛,对我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她没有问过我原不原谅她,我也没有明确表态,日子就那么过下去。我们还有一个女儿,7岁,正是最黏人的时候,谁都知道离婚的代价有多大。
我承认对聂虫虫有一点幻想。她不算漂亮,而且身上也没有年轻人的活力,讲话总是很轻,喜欢微笑,但从不大笑。这样的女孩子,倒有一点神秘感,有让人挖掘的欲望。
我想等到女儿18岁再和爱虹清算她婚后失德这件事,可是距离女儿18岁,还有漫长的十几年,女儿的人生是人生,我的人生也是人生。我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就和聂虫虫突破那层关系,从精神层面上升到肉体层面。
2
爱虹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和聂虫虫选墙纸。客户的要求很刁,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我也搞不明白他想要什么样的装修效果,结果聂虫虫说,我明白。
客户走后,她说,他想要死水微澜中的鲜艳怒放。然后她转过头来盯着我说,那是已婚男人的理想,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被聂虫虫的眼神击中,几近失语。爱虹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她说,下班后买点油麦菜回家吧。
无端地,我勃然大怒,去她的油麦菜!
客户要的墙纸最终没有选到。聂虫虫要坐19路车回家,我说我送你。聂虫虫说不要。她说,直觉告诉我,你要是跟我回家,将会很危险。
我盯着聂虫虫线条柔软的侧脸,她与其说在拒绝,不如说在挑逗。可是我胸中积聚的勇气在一点一点消失掉。我想起她那整洁的阳台以及那只仰望天空的玩具熊。
熊的领结后面有个商标,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生日快乐,我的爱。
那是一个昔日的爱情信物,陈旧得令主人尴尬。不扔掉,是因为还有爱,不清洗,是因为还有恨。
就像不想贸然踏入一个未知的山洞,我也不想贸然踏入别人的爱恨情仇。
3
那天我最终没有送聂虫虫回家,也没有买油麦菜。爱虹盯着我空空的手,什么都没说。晚餐便只烧了一个肉末豆腐,豆腐在冰箱里放了好几天,端上桌有腐烂的气味。
我便把女儿扯下餐椅,我说爸爸带你去吃麦当劳。
爱虹默默地看我给女儿穿鞋,拉她出门。女儿隔着门对爱虹摇摇手说,妈妈再见。转过头又对我说,妈妈在哭。
我始终记不起爱虹青春的模样。自从她出轨后,我就记不得从前了,拼命回忆也只剩下空白。
女儿指着橱窗里一只大白熊要我买给她,宁愿不吃麦当劳。
大白熊足有一米多高,价格自然不菲。我买了两只,一只给女儿,另一只回家之前放进了车里。
爱虹在客厅看电视,其实她曾经是网虫,最不喜欢看电视。可自从那次出轨事件后,她就不再碰电脑了,不小心盯一眼,都仿佛有罪恶感。
夜晚十点,她安顿好女儿,我在她的脚步声响进卧室之前,适时地发出鼾声,我用身体惩罚爱虹,已经三年。可事实上,更像是在惩罚我自己。
4
聂虫虫见到大白熊那一刹那的眼神,像处女被人掀了裙子,有一种被亵渎的羞恼感。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聂虫虫需要撒欢,不需要爱情。
她准备了红酒,然后两个人四目相对,碰杯。她选择在25岁生日这天与我上床,是因为我这天送她一只熊。借着酒劲,我问聂虫虫那只熊是哪年生日收到的,她说,23。
她说,两年了,我还在等他。
然后她把自己哗地掀开,像个赴死的烈士一般说,来吧!
像某首歌里的词,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很无厘头的联想,却让我悲从中来。因为我忽然想起来,一九九八年是我与爱虹相爱的那一年。
那年多傻啊!她说要爱我一辈子,我说要爱她两辈子,两个躲在学校树林里拥抱得连胳膊都僵掉也不肯松开的傻瓜!
而多年后,其中一个傻瓜在网上对另一个男人说她想他。
多年后,另一个傻瓜立在另一个女人的大腿前,正打算向她匍匐前进。
我真的前进了。迎着脱得雪白的聂虫虫,悲伤飞翔。酒精把她的脸烧得通红,直红到胸膛上。我觉得自己应该先吻她,可是聂虫虫不让我碰到她的嘴。
我们僵持不下。其实我也没有多少想吻她的欲望。我并不蓬勃,酒精的热力退去后,她和我一样,像具瓷瓶般光滑冰凉。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聂虫虫腾出一只手,把地毯上的酒杯拿起来,杯中还有一小半鲜红的液体,她端起想喝,可是手一直抖。
她最终将杯子凌空掷出,在雪白的墙上,溅出血一般的图腾。
重新穿好衣服后,聂虫虫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我拉开门要走,她在身后轻轻说,那只熊你拿走吧!送给你女儿。
然后她站起来,从后面抱住我,她说,谢谢。
她谢我什么呢?成全了她等待的坚贞?因为她最终发现,放纵不能缓解等待的疼痛,越放纵,就越痛。
其实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原来我的身体比我本人更加知道,它爱谁。
5
爱虹坐在沙发上,抱着我给女儿买的大白熊。
走近一点才发现她在给大白熊做衣服。几乎已是成品,一条碎花裙子,领口松松地缀着荷叶边。
她一直喜爱做手工。女儿刚出生的时候,衣服几乎都不用买,全是她一手缝制,比商店里卖的还精致。
可是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再也没有了这个权利。因为我会指着女儿身上的手工衣裙说,丑,快脱下来。女儿爱我又怕我,于是不再穿。
女儿只有七岁,可是她不快乐。父母的婚姻像刀一样,将她的世界割得稀烂。
这三年来,我们三个人都不快乐。
我慢慢走近她,爱虹抬起头来,手里抱着那个穿上了裙子的大白熊,仿佛有些羞惭。
她知道我不喜欢她碰我买的东西。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艰难地,又清楚明白地开了口,我说,告诉我,那一次为什么背叛我?我发誓,只问你最后一次。
这是第一次。事情发生后她一直企图解释,是我不要听,坚决不听。
爱虹沉默许久。然后她说,那时候你生意失败,囤了一批电池,耗光了家里全部积蓄。
她说,那人说他有个厂,专做蓄电池生意。我想是个机会,可以让他把那批蓄电池消化了。她当时只想抓住那个机会,所以男人挑逗她,她就认了。
事实证明那男人是个骗子,没有厂,更没有实力吃下我的蓄电池。不过是想找个已婚妇女逗逗乐子的无聊闲汉。还约她喝过茶,在茶餐厅的桌子下面摸过她的腿。
后面的话,爱虹没有说下去,我也不想再听。
她没有乞求我的原谅,是因为她终归做错了事,不管出发点是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女儿推门进来时,我和爱虹还并排坐在沙发上,彼此沉默,大概是因为电视机开着的缘故,气氛并不冰冷。
女儿记忆中大概还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她愣了好久,才喃喃地问,爸爸,门口那个大白熊是给谁的?
我站起来,把从聂虫虫那里拎回来的大白熊提进门来,递给女儿,说,送给妈妈的,你亲自给她好不好?
女儿呆呆地看着我,随即小脸上绽开笑容,她抱着大白熊兴奋地向爱虹扑过去,忽然叫我,爸爸,妈妈又哭了,你快来哄哄她。
6
三个月后,聂虫虫离开了我所在的装饰公司,她说有人挖她的墙脚。
我衷心地祝福她。
我记得那个设计,聂虫虫把整幢房子都弄成白色,大片大片的白,像天堂般淡泊宁静,却在一面主墙上,砸开一小桶油漆,鲜红的漆点四下飞溅,冲撞,胶着,就像奔逃的欲望。
我想是那晚砸碎在墙壁上的红酒杯给了她灵感。
当欲望开放的时候,它是鲜花,当欲望干涸了,就只能是污迹。
用刀子将污迹一点一点地剔除,很疼。所以最好让它从来就没有开始。
生活却需要一天一天地过,没办法像电影一样,字幕一打就是“多年以后”。所以不如在多年以前,我们就开始努力去爱,努力不错过爱情的点滴,以及彼此。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