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

　　1
　　仰光离开那年，我刚好迈过30岁门槛。真是很倒霉。原本以为可以踏着这条尴尬的门槛把自己成功嫁掉，谁知，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一个小我8岁精刮热辣的女孩横空出世，三下五除二就抢走了我的男人。
　　因为她敢化惊世骇俗的妆，会跳浓情魅惑的钢管舞，最主要的是，她有个开建筑公司的爹。
　　32岁的仰光学的就是建筑设计，还有没有比这更好的跳槽机会?所以他毫不留恋地走了，把我们一起供的房子慷慨地留给了我。
　　这房子最醒目的地方是厨房。因我热爱做饭，所以当初装修时，特意把厨房整得宽敞又漂亮，想着那是将来要为心爱的男人和孩子做一辈子饭的地方。
　　可是现在呢?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只落得满心凄凉。
　　好在30岁的女人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摆渡伤害，日子过得再失意，也不容许自己在人前露出半点狼狈来。只是回到一个人的家中，便似被抽出了脊梁，失去所有力气，独觉人生苦长。
　　直到某一晚，看了电影《朱莉与茱莉亚》，忽然之间，对生活的热情与勇气又回来了，我要像电影里的朱莉一样，借着美食的力量重新建设被摧毁的生活。有什么大不了的!茱莉亚快40岁的时候才遇见她的保罗，他懂得鉴赏她，不遗余力地赞美她、支持她，也因此成就了她这个美国厨神。
　　于是我放下了伤心、放下了对高龄生育的不安、放下了对老无所依的恐惧，决心好好享受一个人的美食生活。
　　2
　　我在网上注册了一个博客，学着电影里的朱莉，尝试各种有特色的菜式，有模仿有自创，并不厌其烦地拍下烹饪过程的图片，配上文字，发表在博客里。
　　随着我的美食博客慢慢火起来，粉丝也多了起来。蓝天是我博客的骨灰级粉丝，抢到的沙发尤其多，话却不多说，只是喜欢在我拍的美食照片后面附上一个垂涎欲滴的表情，再加一个充满了无限热情的“哇”字。
　　有时候在电脑这端，想象他这种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会微笑。
　　有一天，我在博客上贴了个萝卜丝煎饼的做法，简单却美味，图片被我拍得尤其漂亮，金黄葱绿，看着就很有食欲。
　　蓝天照例抢了沙发，这次他的回复内容多了些。他说，所有食谱看下来，就这个最简单，回家就去试验。
　　当晚，他就在博客上留言汇报试验成果：蛋放太少，粉放太多，煎出来的饼硬得可以当铁饼掷。
　　我在电脑这端哈哈笑。笑过之后恍然惊觉，这是仰光离开之后我第一次真正开怀。
　　自那之后，对蓝天，莫名地有了一种亲切感。所以，当他要求加我QQ时，我没有拒绝。
　　由此了解了他一些情况。24岁的男生，从事IT行业，老家在湖南，工作在上海，独自租房住，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虽然不甘心被地沟油荼毒，但苦于家中没人给他做饭。
　　我鼓励他自己动手练厨艺，还特地找了些简单易学的菜谱发过去。半晌，他回复说，姐姐，做这些菜需要用到煎锅、高压锅、砂锅、微波炉，而我租的房子，什么设备都没有。
　　我听得有点小心酸。那天我正好烘焙了一炉抹茶蛋糕，心念一动，便问了他的地址，把这炉蛋糕都快递去了上海。
　　隔日晚上八点多，我正更新完一篇博客，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
　　接起来，彼端一个声音清朗的男生，大声叫我田螺姑娘，说自己刚从一个客户那里回来，饿得走路都打飘，看到办公桌上奶香犹浓的蛋糕，简直要流泪了……
　　原来是蓝天，他的话带足八分夸张，但我很爱听。
　　那一次的快递，开了蓝天给我打电话的先河，之后他的电话便经常打来，多半是在黄昏后或入夜时分。话题从最初的菜谱慢慢延伸至各种领域。
　　我发现这孩子有不错的底子，英语之外，又自学了日语和西班牙语。也听古典音乐，也看先锋戏剧，说起村上春树作品的属性，条条是理。
　　所以，当他信誓旦旦说十年内不靠贷款要在上海买房买车时，我没有丝毫怀疑。但是眼下，他听我细述当日菜谱时，隔着听筒，能清晰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我听着听着，居然觉得心疼起来。
　　3
　　我在杭州，蓝天在上海，快递可走当天件。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使然，我开始给他寄各种做好的菜。男孩爱吃肉，于是红烧狮子头，梅干菜扣肉，麻油鸭，香酥鸡，一一装在保鲜盒里寄去。
　　他从初始的讶然到后来渐渐习惯，感谢的话不再多，只是“姐姐”叫得越发热络。
　　听到后来，心里有难言的失落。
　　某天晚上，他在QQ上要求跟我视频，我接受了。
　　镜头前的男生，长着浓密的眉毛，漆黑的眼睛，是我想象中那类的少年。他正坐在公司的格子间里，埋头苦吃我寄去的菜，表情夸张，还竖着大拇指。
　　那一瞬间，我的心变得柔软极了。
　　快递美食进行了一段时间，直到蓝天去异地培训了才停止。
　　回来后，蓝天讨要我的地址，我犹豫着没有给他。后来他发短信过来解释，说是吃了我那么多美食，过意不去，出差时买了一套很漂亮的餐具，想送给我。
　　我替自己感到羞愧，30岁的女人了，居然还纠结一个24岁的小男生有什么想法。过后又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我们之间真有些什么，我会接受吗?
　　4
　　过年的时候，蓝天回了趟老家，中间给我发短信，说家里人逼他去相亲。问他相中没，他说没有，对方娇生惯养，他看不惯。娶老婆就得娶能持家会做菜的，就像姐姐你一样。
　　他后缀的那一句，似是无心之语，但我却听得心怦怦乱跳。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我多想。蓝天从老家回来没多久，就说自己有了喜欢的对象，是一个在银行里工作的姑娘，长得很好看。他第二次借故去办事的时候，给了她自己的名片。显然他的大方赢得了姑娘的好感，答应与他交往。
　　听他喜滋滋说着这些，我心里涌起些失落。那种感觉很难言说，明明知道他是彼岸的花朵，自己摘不到，但眼睁睁看着别人摘跑，当然会难过。
　　接下来一段时间，蓝天QQ很少上线，我的博客里也少了回复，估计是在忙着谈恋爱。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对烹饪也开始意兴阑珊。公司同事终于都知道了我失恋一事，纷纷表示要介绍好男人给我。我也真的都一个个去见了，可是看着形形色色的猥琐中年男人，脑子里始终浮现蓝天那张英挺的脸。
　　5
　　蓝天会来杭州，是我猝不及防的。那晚我正逛街，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姐，我现在杭州。
　　我没有丝毫犹豫和惶惑，几乎是惊喜地反应，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蓝天跟那女孩分手了。他虽然长得帅气，但终究活得没有底气，上海女孩历来是物质的拥趸。
　　我没有劝慰蓝天，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成人的世界，自然有它的残酷规则，他只能学着适应，就像我适应没有仰光的生活一样。
　　我把蓝天带去了家，开了仰光珍藏的一瓶香槟，与他对饮。他的酒量很浅，才一杯下肚就醺然了。我把他领进了客房，他倒头就睡了。那张英挺的脸，我在灯光下看了很久。
　　半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蓝天也正好起来找水喝。他裸着上身，穿着小三角内裤，我则是轻薄的吊带睡裙。
　　我们在黑暗的客厅中擦肩，又不约而同回望对方的脸。黑暗中，沉默是唯～的语言，仿佛听得到荷尔蒙急速奔涌的声音。
　　已经忘记了是谁主动，反正下一秒，我们的身体已经相贴。热烈的唇舌，几近焦渴地缠绵。管他什么样的结局，什么样的明天。仰光走后，我已经学会了要活在当下。
　　当下，我爱他。这个生机勃勃的男孩，点缀了我残灯明灭的青春，拯救了我枯木般的爱情。哪怕注定要幻灭，也总算是有过片刻燃烧的璀璨。
　　6
　　蓝天在我家度过了周末，早上我给他煮大吉岭红茶，做法棍三明治、金枪鱼沙拉。
　　吃完早餐我们去国家森林公园散步，回来时取道菜场，买来食材烹制午餐。
　　我做苏式红烧肉，迷迭香烤肋排，石斛竹荪老鸭煲，连饭都特意做成了火腿焖饭。
　　这是我能给他的所有。俗世中的饮食男女，要的，通常不过只是一段果腹或者取暖的缘分。
　　之后，我与蓝天不约而同地，将那一夜的欢情划入了失忆空间。没有解释，不再提及，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们都知晓自己要走向何方，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他的归他，我的归我。
　　我的美食博客，仿佛也失去了更新的理由，日渐荒废。但我时不时地，还是会打开它，仔细地搜寻评论页，期待能看到那令我心跳加剧的留言。
　　
　　编辑　杨